- “豐饒之海”四部曲:《春雪》+《奔馬》+《曉寺》+《天人五衰》
- (日)三島由紀夫
- 2611字
- 2021-06-30 11:12:28
四
聰子本來就是這樣,她時常故意說些駭人聽聞的話。
她也不是存心做戲,但臉上的表情一點兒也看不出是惡作劇,以便預先使人放下心來;而是仿佛要透露一件驚天動地的特大新聞,煞有介事地滿含著悲愁說出口來。
清顯雖然早已熟知她的這個性格,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為什么不在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表面上裝著漠不關心,實際上卻暗含著不安,這樣的反問正是聰子所希望聽到的。
“不告訴你,這事不好說。”
聰子在清顯心中一杯透明的清水里滴進一滴墨汁,令他猝不及防。
清顯用犀利的目光瞧著聰子。她經常對他這樣。這正成了他憎惡聰子的緣由。驀然間,無緣無故給他帶來莫名其妙的不安。這滴難以抗拒的墨汁,在他心里眼看著漸漸擴大,水被浸染成一汪灰暗。
聰子含著憂郁的圓圓的大眼睛,在快樂中震顫。
回去之后,清顯顯得很不高興,這使大家感到驚奇。這件事又成了松枝家眾多女人閑談的一個主題。
清顯任性的心靈具有一種奇怪的傾向,那就是使他不斷增長自我腐蝕的不安。
如果是一顆癡戀之心,如此的韌性與堅持,多么富于青春的活力!然而,他不是。比起美麗的花朵,他更愛撲向滿是荊棘的黯淡的花種。聰子明明知道他這一點,所以才播下這粒種子的吧?清顯為這粒種子澆水、育苗,最后整個身心都在期盼它枝葉繁茂,除此之外,他一概不予關心。他全神貫注培育著不安。
他從聰子那里獲得一種“興趣”。此后,他一直心甘情愿做不愉快的俘虜,聰子拋給他這樣一個未解開的包袱和謎團,這使他很惱怒;同時,自己當場接受下來又未能及時解開,他對自己的猶豫不決也感到生氣。
他和本多兩人躺在湖心島小憩的時候,他曾經說過希望“一種決定的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但那光閃閃的“決定的東西”,只差一點點兒就要到手的當兒,聰子伸出淺藍的衣袖一擋,又把他推回未解決的湖沼。清顯動輒就會泛起這種想法。實際上,他認為,這種決定性的亮光,也許就在手臂幾乎將能夠到的前方閃爍,聰子總是在一步之遙妨礙著他。
更使他惱火的是,揭開這個謎團和不安的所有途徑,都被他自身的矜持堵塞了。例如,他若向別人詢問,就只能采取這樣的方式:
“聰子說她不在了,這是什么意思?”
這樣一來,結果就會使人懷疑自己在深深關心著聰子。
“怎么辦呢?如何才能使人相信,這是自己個人的抽象不安的表現,同聰子毫無干系呢?”
翻來覆去,清顯的頭腦只是圍繞這個問題打轉。
碰到這種時候,連平素厭惡的學校也成了散心的場所。他雖然和本多一起度過午休,但對本多的談話多少有些厭倦。因為,本多后來在主樓的客廳和大家一起聽月修寺門跡講經以后,心全部被吸引過去了。當時清顯只當是耳旁風一吹而過,如今,本多又將講經的內容按照自己的理解,一一解釋給他聽。
有趣的是,經文的內容在清顯夢幻般的心里,絲毫未留下任何影像,反而在本多循規蹈矩的頭腦里,注入了新鮮的力量。
本來,奈良近郊的月修寺,在尼寺中是少有的法相宗寺廟,那邏輯性的教學,有些內容是足以使本多著迷的;但門跡的說法本身,利用一些通俗易懂的軼事,引導人們進入唯識q的門檻。
“門跡不是說由懸掛在瀑布上黑犬的尸體,聯想起那段說法的嗎?”本多開腔了。“那無疑是門跡對你家的又一次親切的撫慰。那一副夾雜著貴族婦女語言的古雅的京都方言,猶如輕風之中微微飄揚的帷幕,于無表情中閃爍著無數淡淡的彩色的表情,這樣的京都方言大大增強了說法的感染力量。
“門跡講經時提到古代唐朝的元曉r,他在名山高岳之間求佛問法,有一次于日暮之后,野宿于荒冢之地。夜半夢醒,口干舌燥,伸手從身邊的洞穴里掬水而飲之。他從來沒有喝過這樣清冽、冰冷而甘甜的水。他又睡著了,早晨醒來,曙光照耀著夜里飲水的地方,沒想到,那竟是髑髏里的積水。元曉一陣惡心,他嘔吐了。然而,他因此而悟出一條真理:心生則生種種法,心滅則與髑髏無異。
“但是,我的興趣在于,悟道之后的元曉,是否還肯將原來的水當作清冽的甘泉,一飲而盡呢?純潔也是如此,你不這么想嗎?不論對方是個多么惡劣的女人,純潔的青年都能嘗到純潔的戀愛。可是,當你知道這個女人的劣跡之后,當你知道自己純潔的心象只會按照自己的喜好描摹世界之后,你還能再從同一個女人身上嘗到清醇的情愛嗎?如果能,你認為那是高尚的嗎?假如自己心靈的本質和世界的本質能夠鞏固地結合在一起,你不認為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嗎?這不等于將世界的鑰匙握在自己手里了嗎?”
說這話的本多,不用說并不了解女人,同樣不了解女人的清顯也沒有辦法駁倒他的這種奇談怪論。但不知為何,這位任性的少年的心里,自認為和本多不同,一生下來就掌握著世界的密鑰。他也不知道這種自信來自何處。他感到,他那夢幻般的心性,那時而高視闊步、時而立即陷入不安的性格,以及命中注定的美貌,是鑲嵌于自己柔軟肉體深處的一顆寶石,雖說不疼也不腫,但從肌肉的深處不時折射出澄澈的光芒,因而,他或許有著一副類似病人的驕矜。
至于月修寺的來歷,清顯不感興趣,也不甚了了,而和這座佛寺沒有任何關系的本多,卻到圖書館查閱了資料。
這是一座十八世紀初建筑的較為新近的寺院。第一百一十三代東山天皇之女,為了追念英年駕崩的父皇,寄身于清水寺、信仰觀音菩薩期間,對于常住院老僧講解的唯識論產生興趣,次第深入皈依法相之教義,剃發后依然避開原來作為門跡的佛寺,重新開創一座學問寺院,成為今日月修寺的開山祖。作為法相的尼寺,雖說至今依然保持其特色,但歷代由宮中人擔當門跡的傳統已于上代斷絕。聰子的大伯母盡管有著皇家的血緣,卻成了最初一位臣下的門跡……
突然,本多單刀直入地問道:
“松枝!你小子最近到底有些什么心事?我說什么你都聽不進去。”
“怎么會呢。”
清顯一下子被揭了短,曖昧地支吾了一句。他用俊美、清涼的眼眸看著朋友。朋友看出自己的不遜并不以為恥,要是被他看出煩惱,那才是可怕的事。
要是現在披露胸襟,本多就會大踏步闖入他的心靈世界,誰也不許這么做,清顯知道,這樣就會立即失去一個唯一的朋友。
可是,本多此時很快明白了清顯的內心動態。他終于懂得:要想同他繼續做朋友,就得節制粗俗的友情;新漆的墻壁不可輕易觸及,以免留下手印;甚至對于朋友的死活,有時也只能袖手旁觀,尤其是那種因隱瞞而變得優雅的特殊的痛苦。
清顯的眼眸此刻儲湛著一種切實而誠懇的愿望,甚至連本多也愛憐起來。這是祈望將一切都停止于曖昧而美麗的彼岸的眼神……在這種冷峻而近乎破裂的狀態中,以友情做交易的無情的對峙,使得清顯成為一個乞求者,而本多卻成了審美的旁觀者。這就是他倆暗自希望的狀態,也是人們稱之為兩個人的友情的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