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世道人心真的壞了
- 戰國風云三十年(全集)
- 許葆云
- 5607字
- 2021-06-25 10:37:12
收了孟嘗君的禮,蘇代當天就離開臨淄,直奔陽關而來。
與此同時,巨子石庚也帶著三名墨者出魏國長垣進入齊國,渡過濟水,經巨野,平陸,綱邑,進了陽關。
陽關,原是魯國的一座要隘。春秋時期魯國強盛,與齊國共居東方大國,分庭抗禮,這陽關是魯國面對齊國的關防重鎮??傻酱呵锬┠辏R國極盛,魯國已衰,一座陽關城也被齊人割占,稱不上什么雄關險隘了。
落在齊國人手里的陽關,雖然不再是軍事重鎮,可經過百多年經營,這齊魯兩國邊境上最大的城邑卻發展成了一處繁華的商埠。一條通衢大道從齊都臨淄直通陽關,由此西入魏,南通魯國都城曲阜,城中有百姓兩萬戶,六國商賈車馬馳驟,販夫走卒如過江之鯽。
對富裕的大齊國來說,陽關的繁華才只是個開始。俗語說“出了陽關就是福地”,意思是說由陽關向東,越近臨淄,百姓越富,享樂越美,而那些富商巨賈們椎牛漁色一擲千金的享樂,往往就從陽關城里開始。
當然,這些俗世繁華與墨者無關。
其實石庚也知道勸說齊王機會渺茫,只是在盡人事??裳劭窗惨匾坏┫萋?,秦軍長驅直入,中原再無寧日,身為巨子,明明事不關已,卻不能不憂心忡忡,只好每日天明即行,希望早一天到臨淄拜會齊王,好歹為天下正道盡一點力吧。于是知會隨行的墨者,不在陽關城里歇息,只買些干糧帶上,穿城而過,急赴臨淄。卻想不到在這陽關城里,早有人恭候巨子的大駕了。
石庚的馬車剛到陽關西城門前,已經有個頭上插著金簪、穿著嶄新黑襖褲的仆人飛跑過來迎住馬車,張嘴就問:“先生是從魏國來的墨者嗎?”
“墨者”兩個字,一般市井中人未必知道,何況石庚這幾個人穿著平常,車駕破蔽,也不至于被人認出來,可現在忽然跑出這么個人來,石庚不由一愣。但人家問到面前,回避也沒意思,干脆答道:“正是。”
“我家主人知道幾位先生要去臨淄,特在此相候。”
“你家主人是誰?”
“家主是齊國中大夫蘇代,奉大王之命正要出使趙國,又受孟嘗君之托在此迎候魏國來的墨者,有幾句話說。幾位請隨我來。”那仆人引著石庚等人轉過兩條街,來到一間闊綽的酒館門前,立刻有店里的人飛跑上來照看馬匹,仆人領著石庚進店,直上二樓,只見一個隔間里鋪著精美的蘆席,擺著棠木幾案,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人起身相迎:“是巨子前輩到了嗎?蘇代在此恭候多時了。”
蘇代的名字石庚倒聽說過,但與此人沒打過交道,只還了一禮:“蘇大夫約老夫來此有何事?”
“巨子是要往臨淄勸說大王救魏嗎?”
“確有此意,不知蘇大夫有何指教?”
蘇代笑著說:“如此先生就不必去了,我家大王已下詔命:派使臣往秦國,命秦軍即從新垣、安邑兩地撤兵。若秦王不肯,齊國即發兵十萬入魏,助魏人與秦軍作戰。”
蘇代這一句話說得石庚喜出望外:“齊王愿助魏國?這是好消息!請問蘇大夫這是要往秦國傳詔嗎?”
蘇代搖搖頭:“去秦國的使臣早已出發,大王擔心秦人虎狼之性,吞到嘴里的肥肉不肯吐出,單齊國一國發兵還不夠,所以命我去趙國拜見趙王,如果齊國發兵救魏,也請趙國派兵馬相助?!闭f到這兒才想起來,忙向石庚笑道,“巨子遠來勞頓,蘇代已經備了酒食,我們坐下來談吧?!?
蘇代說的自然全是謊話。
可這蘇代是齊國的大夫,口口聲聲說自己奉王命出使,又是孟嘗君托他來見巨子。此人所說的話,石庚實在不得不信。知道齊國已答應救魏,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渾身輕松,也就坐下與蘇代對飲起來。席間自然問起齊王為何早先不肯救魏,現在忽然改了主意?蘇代口舌靈巧,只說齊王原本是想救魏,可這些年燕王整頓兵馬,頗有伐齊之意,齊國不能不防,所以齊王先加派一路人馬到齊燕邊境的狄邑一帶布防,保證燕人不能南下,這才回過頭來救魏國。
巨子雖是精明,畢竟只是一位行走江湖的豪俠,并不知道齊國內情,被蘇代三言兩語就騙過了。
兩人又飲了一碗酒,蘇代主動說道:“對抗強秦,需要集各國之力,尤其趙國兵強馬壯,若能出兵,實在是件好事??哨w王何是個懦弱的人,憑蘇代一張嘴,未必勸得動他……”說著抬眼望著石庚,等他說話。
石庚當然明白蘇代的意思,這件事他既然管了,也就要管到底:“老夫與趙國平原君是舊識,素知平原君深謀遠慮,是個干才,就和蘇大夫一起去趙國拜會平原君,也算是盡墨者的一份力吧?!?
蘇代等的就是這句話,忙起身拜謝。兩人客氣了一番才又歸座。蘇代笑道:“先生為了救魏,遠自楚國而來,又在魏、齊、趙三國之間奔走,實在辛苦,孟嘗君特命我帶了些東西來,向先生致意?!鞭D身取過一個小包袱打開,捧出一只黑漆木匣:“這里有五金,是君上送與墨者的?!?
孟嘗君是個以仗義疏財聞名天下的人,可石庚卻從不看重錢物,見孟嘗君往他身上使錢,忙說:“這是干什么?君上應該知道,此等錢財墨者是不受的!”
蘇代也知道墨者不受外財的規矩,在這上頭早想好了說辭:“君上知道先生高義如山,清譽似水,這些黃白之物視如糞土,只是當今亂世攻伐日甚,還要墨者為天下百姓奔走呼號,可墨家的力量已經不比從前,越來越艱難,這區區幾塊金餅不敢奉與巨子,只是贈與墨者做行腳、車馬、飲食之資,并沒有別的意思,請先生代墨者收了吧?!?
孟嘗君為人就是這么個豪爽脾氣,蘇代說的話也中肯。既是故人的一番心意,石庚也就不再推辭,說聲多謝,接了金子。
眼看事辦妥了,蘇代笑道:“既然先生和我一起去邯鄲,咱們一刻也不要耽擱,吃完飯就上路吧。另外請先生給孟嘗君寫一封回信,我派人送到臨淄去?!?
蘇代說得在理,石庚即刻叫人取筆墨簡札,蘇代卻早從懷里掏出一幅白絹遞上,石庚哪知道連這一塊白絹也是個“計謀”?根本沒有多想,順手接過,就在絹上寫道:“知齊王救魏,甚善。想來勸諫齊王君上出力必多。今事已遂,鄙人亦當為之奔走,即赴趙見平原君,為公說項。賜金如許,果孟嘗也,愧謝。墨者石庚”,蘇代接過看了一眼,暗暗點頭,把絹帛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
石庚這里想了想,又取過那份簡札來,在竹片上寫了一行奇形怪狀的文字,其下并不署名,而是畫了一個六角形的花押標記,另取一片竹板蓋住,用繩扎起裝入錦囊,叫過一個墨者:“你持此速回大梁,把這個交給侯贏,讓他報知太子,齊國即將發兵救魏,我與蘇大夫往邯鄲去借趙兵,請太子星夜將這消息送往安邑,命城中魏軍死守待援。”墨者接過簡札飛奔出去。
見石庚遣墨者回大梁報信,蘇代也站起身對石庚說道:“我叫手下把前輩的信送到臨淄去,邯鄲事急,咱們吃點東西就好上路了?!奔被呕诺刈叩袅恕?
墨者們行走天下,靠的是為天下人請命的俠義正氣,并不憑借什么陰謀詭計,此番石庚到臨淄來拜見齊王,本也是光明正大之事,哪想到會有人暗下殺手?就在這不提防間,墨家巨子已經陷進蘇代等人布下的羅網里了。
蘇代奉孟嘗君之命來暗害巨子。可這個精明的蘇代知道墨家豪俠英勇仗義,巨子在各國又有名聲,受他恩惠的人極多,謀害巨子之事若被揭露出來,實在后患無窮。這個精明的說客才不肯替孟嘗君背黑鍋,早就定下計來,要從巨子手里騙一樣信物做自己的護身符。
現在蘇代拿出孟嘗君送給他的金子反送給巨子,從巨子手中哄出一封信來,信上寫明孟嘗君欺瞞巨子之事。將來萬一遇上麻煩,只要把此物捧出,就能讓人明白這事從頭到尾是孟嘗君指使,從而把他蘇代洗脫出來。
至于巨子派回魏國送信的墨者,此時卻斷不能讓他回到大梁。所以蘇代急忙起身出去,是要安排人手劫殺墨者,奪取那道向魏國太子報信的簡札!一出酒館立刻招呼手下,指著還未走遠的墨者背影悄聲說:“盯住此人,一進魏國就下手,絕不能讓他到大梁!”幾個手下人齊聲答應,一起尾隨在墨者身后出城去了。
眼看事情已交待妥當,蘇代掏出一個小包,取出一粒手指大小的黑色藥丸吞進口中,一仰脖咽了下去,這才回到店里,接著耍弄花招,謀害巨子。
小人之陰狠,一至于此。碰到這樣的貨色,名動天下的墨家巨子也如鯤鵬折翼,鮫魚入罟,不知不覺間被這些惡人算計了。
蘇代回來的時候,后廚里的飯食也端了上來,烤得油潤的整羊腿,燉得噴香的牛肉菲菜,羊湯芥菜煨的菜羹,清水煮的菘蔬,粘稠金黃的米粥,結結實實擺了兩桌,又用大陶盉裝了熱酒放在案邊。蘇代和石庚對坐而食,剩下三個墨者自己坐了一桌。這些墨家豪客們平時紀律森嚴,粗衣疏食,好久沒有這樣大快朵頤的機會了,頓時割炙吞葷放量大嚼,據案而飲,高聲談笑,熱鬧非常。
飯吃到一多半時,蘇代忽然眉頭微皺,起身離席,好半天才回來,苦著臉小聲對石庚說:“先生,這店里的酒食只怕有些不干凈……”
石庚和蘇代對坐飲食,倒沒什么不適的感覺,看身邊那三個墨者也是吃喝如常,似乎無事。可蘇代樣子卻越來越不對,不一時,又急慌慌地跑出去上了一趟茅廁,回來時神色愈發難看,石庚見此,也沒心再坐下去了,一行人回到住處還沒坐穩,蘇代已經腹中絞疼,腸鳴如牛,頓時昏天黑地瀉了起來。
這一下好不厲害,從午后直到第二天上午,蘇代瀉了不知多少次,鬧得眾人都一夜未眠。到第二天,蘇代已經被折騰得臉青唇白,腳都軟了,連床也起不來,全靠幾個仆人伺候,無奈,只得把石庚請了過來,有氣無力地說:“先生,這次真是作怪,也不知怎么弄成這樣。在下如今去不了趙國了,只好派人回臨淄報知大王,另遣使臣赴趙吧?!?
眼看蘇代半條命都送掉了,躺在床上像灘爛泥,石庚也沒了主意,只能說:“蘇大夫不要急,安心養病就是了,老夫先去邯鄲見平原君,把齊王的意思說給他聽,待齊國使臣到了,趙國也可以先有準備?!?
“有勞先生……”
“這沒什么,蘇大夫好生養病吧?!笔龓е唠x了陽關往趙國去了。
巨子石庚本是個精明干練的人,久在江湖,什么事都經歷過,可這一次他做夢也想不到,旁人都無事,偏蘇代一人弄成這個樣子,其實正是蘇代自己服了瀉藥。
蘇代此番出來,就是奉了孟嘗君之命要害巨子??申栮P是座大城,這些人不敢在這里公然對巨子下手,就一心把巨子騙到齊趙邊界無人之處謀害。蘇代自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殺人害命的事他插不上手,也不愿意替孟嘗君殺人,所以他本就不會和巨子一起去什么趙國,用鬼話騙住巨子之后,就急于脫身了。現在蘇代給自己下了瀉藥,病得癱在床上動不得,誰還會懷疑他呢?正好干凈利落地脫身出來。
眼看石庚一行人出了陽關往北去了,孟嘗君的家宰馮諼挎著短劍進了蘇代的住處,見蘇代成了這一副慘相,忍不住笑道:“蘇大夫真有本事,幾句話就騙過了巨子,現在裝病又裝得這么像,真是奇才呀。”
蘇代已經沒有力氣和馮諼多話,有氣無力地低聲說:“我是真病了……”
馮諼在床邊坐下,仔細看了看蘇代的面色,又伸手在他腕上摸了一把,不得不相信蘇代是真的病倒了。但馮諼也是個見多識廣的人,當然猜出蘇代這病不是憑空來的,冷笑著說了一句:“蘇大夫病得真是時候?!?
馮諼話里帶著明顯的諷刺之意,蘇代也不客氣,反唇相譏道:“在下是個廢物,沒本事去害巨子,馮先生是彈劍而歌的壯士,此事就托付先生吧。”
“彈劍而歌?那是多年前的事,如今不過雞鳴狗盜之輩罷了。墨家巨子傳了七代,只有慷慨赴死,還沒聽說過被人暗害的……看來世道人心真的壞了。”馮諼一邊搖頭嘆氣,低著頭走出去了。
這時候巨子石庚已經帶著三名墨者沿汶水一路西行,經綱邑、大汶、壽邑,渡過大野澤,出鄄城進了衛國的濮陽,再向前就是趙國的剛平,離邯鄲只有幾百里路程了。
此時天已黃昏,涼風習習,暑氣消退,寒鴉歸巢,鳴聲啞啞,官道上沒有一個人,四野靜悄悄的,馬車轉過一片樹林,只見路中央歪倒著一輛散了輪子的單轅車,駕轅的馬被卸在一旁,兩個壯漢正喊著號子抬起車身,整條路被堵得嚴嚴實實。趕車的墨者叫道:“你們怎么把路堵住了,讓一讓。”一條漢子回身說:“不行啊,太重了,麻煩幫把手?!?
墨者講的是兼愛交利,一個個都是愚直的好人,現在眼見別人有了難處,哪能不幫忙?兩名墨者忙上前幫著抬起車轅,好讓這幾個人拆換車輪,馭手卻沒下車,石庚也仍然坐在車上,遠遠看著墨者們在馬車前忙碌。
正在誰也不注意的當口,忽然從身畔的樹林里撞出一條漢子,一聲不吭,揮起手中的鐵斧向車輪猛劈,頓時砍斷了車輪上的輻條,車輪一散,整輛馬車向右傾側,嘩啦一聲倒在地上,馭手和坐在車廂里的石庚一起滾倒在地,不等爬起身,那莽漢搶上前來,一斧把馭手砍倒在血泊中。
與此同時,幾個假扮農夫的刺客也抽出短劍刺向幫忙抬車的墨者,一名墨者猝不及防,被捅翻在地,另一個也挨了一劍,捂著傷口踉蹌后退幾步,撥出腰間的短劍和幾個刺客斗在一起。
此時那個持斧的刺客已經向石庚撲來,揮斧猛砍,石庚忙就地一滾,利斧擦著肩膀掠過,“禿”地一聲剁在車轅上,一時竟取不下來,那莽漢棄了斧頭撥出短劍撲上來。
只這片刻功夫,石庚已經站起身來,左腳踏前一步,左掌扣住對方持刀的手臂,右拳重重打在他的面門,順手奪下劍來,手腕一翻,直刺入莽漢的小腹,這人劇痛之下雙手一把握住了劍鋒,石庚收劍退步,垂死的刺客嘶聲慘叫,從傷口噴出的鮮血濺了石庚一臉一身。
樹林里傳來一片叫囂,十幾個蒙面大漢蜂擁而出,石庚抖起精神,側身右閃,短劍閃電般揮出,硬生生砍下了迎面之人的一條右臂,接著旋身回掃,從背后撲來的敵人胸口中劍,栽倒在地,石庚連退數步,劍鋒橫掠,將面前幾個敵人一起逼退,僅剩的一位墨者也捂著傷口跑了過來,兩人背對背站在一起,挺劍迎戰敵手。
墨者們個個武藝過人,石庚雖老,身手卻絲毫不弱,在這兩人面前,十幾個刺客未必能討到便宜。然而這些刺客卻是有備而來,并不與墨者纏斗,一心要速戰速決。只聽樹林中一聲胡哨,弓弦響處,十幾枝利箭射了過來,那墨者身中數箭倒在地上,石庚胸前肋下也各中一箭,哼了一聲,咬緊牙關強撐著身軀,挺起短劍面對著一群餓狼般的刺客。
到這時,石庚心里已知無幸,冷冷地說:“老夫是墨家巨子,自認守的是正道,與世人并未結怨,你們是何人,為什么要害我?”
站在巨子面前的正是孟嘗君的家宰馮諼。雖然知道巨子已是必死,可馮諼仍然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名字。
“你們是秦人?”石庚看著面前這幾個陰森森的刺客,頭腦中靈光一閃:“是孟嘗君的手下?”
馮諼仍然不敢回話,可他臉上的神情已經給了巨子一個答案。
“原來如此?!本拮泳従忺c頭,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冷笑,“也是老朋友了。想不到……人心壞了,人心壞了?!闭f了這幾個字,再也支持不住,后退兩步,依著翻覆的車廂緩緩坐倒,沒有聲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