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婁豐泰違法販銅元 朱寶根出訪尋貨源
- 浦江軼事
- 周子元
- 4614字
- 2021-07-18 08:52:37
英籍怡和洋行的創始人威廉查頓,是在東印度公司輪船上的一名醫生。清朝的門戶被西方艦船的炮火打開,不得已才開放廣州、寧波、上海等沿海城市,允許洋商進入做貿易。西方許多洋行都是靠販賣鴉片毒品起家的,威廉查頓也是靠販賣鴉片賺得第一桶金的。當年,林則徐在廣州所繳獲的二萬余箱鴉片中,威廉查頓就占七千余箱,被林則徐驅逐出境的。
鴉片戰爭后,威廉查頓在香港開辦了怡和洋行,而后又轉到上海在今北京東路北口租了塊土地造了一幢兩層樓房,經營航運公司,建造了公和祥碼頭以及倉庫、貨棧。此后,又開辦紗廠、繅絲廠、打包廠、啤酒廠、制材廠,同時向內地投資開礦,還做軍火生意。做機器和材料生意,那就是怡和洋行的日常生意。
怡和洋行的買辦梁家斌是廣州人氏,與周天瑞多有業務往來,洋行的訂單都是經他接洽的。自從周天瑞接手怡和洋行做配套設備的業務后,每個月都會約梁家斌到粵菜館喝酒小聚,順便帶上該分給買辦的紅包。
這日,周天瑞帶著助理到了怡和洋行,遞給梁家斌一張購買三十套新型小火輪發動機和鍋爐的訂單。梁家斌說:“這批訂單得分三批次才能交貨了。”
“不打緊的。我也是給下半年定的貨,分批制造出來給不同的客戶的。”周天瑞慢條斯理地說。
那年代,國內河面上跑航運的多是小火輪。小火輪是用煤炭燒鍋爐產生蒸汽來驅動發動機的,而鍋爐和蒸汽發動機都是從歐洲進口的。較早時代的小火輪后面還拖了一只木駁船,駁船上裝滿優質的備用煤。這些從日本進口的煤發熱量大,船速就快;若換了國產煤,船速就會慢許多。而后,制造商改進了鍋爐和蒸汽發動機的設計,功率有了很大的提高,國產煤也能產生足夠的動力。小火輪屁股后面也就不用再拖條木駁船了。
幾十年過去了,小火輪也更新換代了幾茬,過去都是一層高的,而如今都是二層甚至三層高的小火輪,不但載客量都翻幾番,而且還能裝運不少的貨物。小火輪供不應求,制造小火輪的廠家也翻了幾番。
恒昌公司這十幾年來造過不少輪船,制造的小火輪技術可靠品質優良,在業界也是享有盛名的。因此,每年都有幾十條小火輪的制造量。恒昌公司還有一個優勢就是與海關的驗船師關系非同一般。造船行業最后一關是檢驗。海關的驗船師由洋人擔任,在驗船時如不向驗船師行賄,即使船只符合規格也不能過關的。驗船師常用小鎯頭東敲西錘,有意將船打壞,借此發難。
周天瑞與海關英籍驗船師湯姆遜頗有交情,因此,恒昌公司所造的小火輪,沒有一條不合格的。這個便利條件給恒昌公司帶來良好信譽,業務也不斷擴展,業界內有要造小火輪的,首選就是恒昌公司。
那日,東方匯理銀行的買辦史宗盛蹊蹺地到公司來找周天瑞,說要介紹裕華鹽業公司向恒昌公司定制二艘五千噸的貨輪。周天瑞有些遲疑,現在市面上進口的鋼材價格暴漲,造船用的鋼板更是有市無貨。
恒昌公司與東方匯理銀行打交道,僅僅只是為了貸款,作為輔助銀行來對待的。這個史宗盛曾到恒昌公司來過數次,要求恒昌公司把名下的工廠和商鋪的營業款存到匯理銀行,把東方匯理銀行作為結算銀行;作為回報,東方匯理銀行可以給予恒昌公司“存一貸三”優惠待遇。
東方匯理銀行是法國的大銀行,也算得上是國際大銀行。它與北洋政府合辦的中法實業銀行,在金融界還是頗有些勢力的。周天瑞便答應把兩家工廠一半的營業款存到東方匯理銀行。雖然,兩家有了結算科目,但周天瑞并沒有從東方匯理銀行貸過款,雙方并不是很了解的。周天瑞有點吃不準:這個買辦突然之間提供這么大筆生意是要拉近雙方關系,使得周天瑞把所有的工廠結算業務都交給他呢,還是另有企圖。他便推脫道:“這兩條貨輪的制造沒有技術問提,只是造船用的鋼板很難找到。因此,很不好意思,我無法接這單生意。”
史宗盛神秘地笑道:“哦,這鋼板你就不必擔心,英籍洋行剛好有一批進口鋼板要到港,你可以打電話聯系的。”他摸出一張名片遞給了周天瑞,說:“這是一家英國洋行的電話,他家有船用鋼板的。”
“據我所知,最近三個月內并無西洋貨輪到港,不知你說的鋼板是從哪里運來的?”
“歐美的貨輪不是一艘也不到上海港,而是少量的輪船依舊在進港的,尤其是美國的貨輪,幾乎每月都有到港的。看來,你的消息不大靈通呢。”
周天瑞略顯尷尬地點點頭。他的耳邊倒是刮到過浦東碼頭隔三岔五的有洋貨輪停靠到港口的消息。他拿起電話撥通了名片上的號碼,接電話的果然是個英國人,講著結結巴巴的漢語,說他有一批船用鋼板即將到港;至于價格么,要按現在市面上同等鋼板的價格來定。
周天瑞放下電話對史宗盛說:“我得先去訂了鋼板,才能給你訂造船合同。”
史宗盛表示理解,說:“唔,畢竟是老江湖了,做事還是相當地穩妥。我就愿意與你這樣的人打交道。那好,你定好了鋼板再打電話找我就是了,先告辭了。”
周天瑞送走了史宗盛,疑慮重重地給朱寶根打了個電話:“東方匯理銀行的買辦史宗盛來找我,說裕華鹽業公司要我們生產兩條大貨輪,我推脫道沒有船用鋼板,他介紹我到大名路有家英吉利洋行,有新到的船用鋼板。你不妨去看看究竟是真還是假的。如果真有鋼板,那這單生意還可以做的。如果沒有鋼板,這單生意就不考慮了。”
“好吧,你把地址告訴我。我即刻就去看看。”
朱寶根驅車趕到了大名路,果然找到了那家開張不久英吉利洋行。洋行的經理是個身材單薄瘦削的中年人,個頭不高,長著滿臉大胡子。他見到朱寶根伸出手來說:“你好,我叫吉姆。”
吉姆熱情地接待了朱寶根,一口答應提供建造用船的鋼板,雙方談妥了價格,確定了交貨的時間和地點。雙方約定:英國進口的船用鋼板在月內交貨。朱寶根與吉姆簽訂了合同,心里就有了底氣,回過頭來再去找史宗盛。
朱寶根驅車到外灘,來到一座有典型的巴洛克風格的大樓。他走東方匯理銀行,直接走進了史宗盛的寫字間。史宗盛帶他到裕華鹽業公司簽訂造船合同。在簽合約時,朱寶根感覺到這個造船的合約與往日簽的合約有些不同,過分地細致嚴格,要求輪船鋼板必須達到一英寸厚,合同規定了嚴格的違約責任和賠償辦法。他把整個業務過程回顧了一遍,感覺到沒有啥不放心的地方,上家沒有問題,下家是鹽業公司,也是靠得住的;簽了合約就打入三成的貨款,應該也沒啥毛病。英國的洋行聲譽一向都是很好的,不必過多的懷疑呢。他遂簽了合約,拿到了三成預付款的匯票,便回公司向周天瑞匯報。
周天瑞把合約看了一遍,沒有發現什么不對的地方。他覺得朱寶根做了十多年的生意很少有失手的時候,因此也沒有多想,放心地讓他去操作。
一個月后,鋼板運到上海港,朱寶根讓伙計們前去卸鋼板。鋼板送到工廠后,工程師就打來電話,說這批鋼板是拆舊船的舊鋼板。朱寶根急忙趕到工廠一看:果然是從舊船上拆下來的舊鋼板,而且,厚度也達不到要求;如果用這個鋼板造出來船,那么鹽業公司必定會拒收的。朱寶根當時就嚇得渾身冒汗,馬上帶著伙計到洋行里去尋吉姆交涉。
吉姆狡詐地說:“你把合約拿出來看看,我們交易的是鋼板,我給你的就是鋼板,沒有錯啊!”
“你運來的是拆舊船的廢舊鋼板呢!”朱寶根滿腔怒火地瞪著他。
“合約上沒有約定是新的還是舊的,只寫了船用鋼板。”
“厚度也不夠呢!”
“厚度差得不多的,都在允許誤差的范圍之內!”
“舊鋼板能造出新船來嗎?”
“以中國人的本事應該沒問題。比如說,你可以打磨除銹,再上點膩子補平凹陷的地方,噴上油漆,那就是一艘漂亮的新船了。”
“你是叫我以次充好,弄虛作假,然后再伙同買家聯手告我,把我家公司毀于一旦,是嗎?”朱寶根兩眼冒火地瞪著他。
“不是的,我是說你們中國人常用的辦法。”吉姆嬉皮笑臉地盯著朱寶根沒有絲毫地愧色。
“我只有到法院起訴你了!”朱寶根咬牙切齒地說。
“請便!”吉姆做了一個門倌迎接客人進門的禮儀,戲弄著朱寶根。
周天瑞聘到法院去起訴,請了律師打官司。法庭開庭審理時,吉姆說:“當時我們標的只說是船用鋼板,我運來的就是船用鋼板,按照合同,我沒有違約啊。”結果,法院判周天瑞敗訴。
周天瑞只好到大華鋼鐵廠買進鋼錠,運到江南造船廠軋制成鋼板。大華鋼廠的產能有限,原定的銷售計劃也是排滿的,只能擠產量來給他供貨的。周天瑞只得再向日本八番鋼廠購進鋼板,最終造這兩條船成本比原來的預算高出二倍以上,費時三年才造成了這兩條船。交貨后一算賬,虧損五十萬元之巨。這些銀子都是從東方匯理銀行貸的款。史宗盛立馬翻臉不認人,加緊逼債,甚至逼迫周天瑞出售公司來抵債。
周天瑞找到虞和德求援。虞和德聽了他的敘述,微微搖頭說:“這事情都傳遍了上海灘了。我前幾日聽到行內人流傳的內幕消息,說你是中了孫家設的局。那史宗盛是孫老四拐著彎的遠房親戚。那英國商人就是個混跡于酒吧的癟三,被孫老四請來冒充經理的。那家英吉利洋行的后臺老板就是孫老四。那舊鋼板就是孫老四他家倉庫里積壓多年的陳貨,這些人是奉了孫老四的指使,專門設局來報復恒昌公司的。”
“我與孫家的恩怨,不是早以一杯講茶了結了嘛,為啥他又下這么大的本錢,設這么毒的詭計來害我呢?”
“不錯,你兩家前番恩怨是了了,不過你又欠下了新債。前段日子,你必定是從潘家大舅子那里得到了內幕消息,讓朱寶根在孫記五金貨棧大量挖貨,而后,五金件猛漲價,你家賺足了銀子,孫家卻因進口貨源斷檔,原有吃進的貨又大部分被你家挖走了,這波漲價潮踏了空,就沒掙到多少銀子,由此深恨你家呢!你早該曉得,這孫老四是個黑白兩道通吃的無賴,你又何必去惹他呢,終究會著了他的道的。”
“這做生意是靠眼光的么。孫家是上浮二成利潤才把貨賣給我家的。”
“他可不是這樣算賬的。以他的計算方法是:如果貨沒被你家挖走,應該能掙翻幾番的利潤呢!”
“這簡直是蠻不講道理么!”
“江湖上的事情,靠講道理能擺平么?再說你跟他這樣混黑道的人有道理可講么?”
“唉,不是冤家不聚頭啊,總得有番較量,爭個高低才行的!”
“你做事還是欠思量啊。有的人不可交,有的錢不可掙呢!我看你還是心平氣和地想想吧,與此類人物打交道哪有你沾的便宜呢?不吃倒賬還等啥呢!”
虞和德也沒有拿出什么切實可行的辦法來幫助周天瑞。周天瑞只得把恒昌機器公司抵押給中國銀行,貸到四十萬兩銀子,又從自家的賬戶里提出十萬兩銀子,一并歸還了銀行貸款的本息,東方匯理銀行才到法院去撤了訴,化解了一場官司。
周天瑞痛定思痛,靜下心來檢討著自己失敗的原因。兩艘輪船巨虧的根源在于公司內部的管理有漏洞所致。公司從創業之始,就依靠借債度日。公司經營了多年,自己就沒有定期核查賬目,只是看賬單上的資本逐年增加,沒有搞清楚這些資本大都是借來的。當初在杰瑞公司時,自己只是個買辦,注重于搞交際拉客戶,沒有全盤掌控這么大的公司的經驗;對公司經營管理只是憑感覺,沒有經過縝密細致的規劃、核算、審核和控制的過程,因此,也就沒有相關的經驗積累;所以,總是按下葫蘆浮起瓢,老是出錯。以前,有夫人在把關財務,如今夫人忙于照顧家庭撫養兒子,這就需要找個有經驗的人來把關了。
經過此役,沉重的債務壓在了周天瑞的身上,讓他整日心亂如麻坐臥不寧。他思忖著:唯有把船廠賣了償還債務,而后,專做機械維修,伺機再研制紡機,這才是條可靠穩妥的出路。
他心情郁悶地坐在總經理室的寫字臺后面,思索著制造紡機的路徑。內外棉的社長山川千山打來了電話,告知周天瑞說:“現在的五金和鋼鐵漲價太快,機器維修方面花的錢,把棉紗的利潤都快吃去三成了,因此,內外棉決定自建修配所,今后的維修業務就不再麻煩貴公司了。”
周天瑞唯唯諾諾地應答著。這也是無可非議的事情,接二連三的挫敗,使得恒昌機器制造公司和泰昌五金公司的業務都遭受沉重打擊。周天瑞不得不考慮,把公司的經營目標集中在機械生產、維修業務方面來,逐步介入紡機的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