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冬天的寒冷是那種徹入骨髓鉆心的濕冷。沿街的屋檐下掛這一串串冰凌，被那帶著哨聲的西北風一吹，斷裂的冰凌啪啪地跌落在路面上。上海的馬路都是用比拳頭略大的方形石塊鋪的彈硌路，每到雨雪時節，石快間就積有些許雪水，寒風吹過就凍成了冰溜子，往來的人們從路上走過，滑倒摔跤的人不少。

轉眼已快到了春節假期。到了年底，杰瑞船廠的活路仍然很多的，老板為了趕工期過年都只放假三天。杰瑞公司不僅修造輪船，還承接工廠機器設備維修和生產設備的設計制造。杰瑞先生為人和善誠信，不貪小便宜，在遠洋輪中和上海機械行業都有很好的聲譽。公司的生意一直都很不錯。

周天瑞想回天臺鎮，但一算計，路上來回得兩天，在家只能呆一天，還不如在上海過年了。他給家中寄上了年貨、銀元和一封家書。

大年初一，周天瑞提著禮品到師傅家去拜年。師傅家早已滿是人頭，大師兄和兩位工友也來拜年。周天瑞把禮品交到師娘手里，面對著坐在八仙桌邊的師傅鞠躬致禮。師傅指著邊上的座位說，坐下說話。

周天瑞與師傅和大師兄閑聊了幾句，便借口去其他工友處拜年，便欲告辭離去。師娘把周天瑞按在了八仙桌邊說，不要這么急的，湯圓都下好了吃了再走。說話間，小師妹端出了一碗湯圓，放在了周天瑞的面前，說：“這是正宗的寧波湯圓，我阿姆做的。”

師娘說：“我買來了最好的板油，撕掉了絮絮拉拉筋筋腦腦的東西，把黑芝麻炒熟后用石臼砸碎了，拌上綿白糖與豬油捏成了餡，還加了些桔皮的碎屑添些香味。”

師傅說：“你乘熱快吃吧，不用兩只眼睛盯著旁人看，他們剛剛吃完呢！”

大師兄說：“味道老贊的，快吃吧。”

周天瑞用湯匙舀起一個潔白如玉的湯圓，放在嘴邊吹了吹，湊近嘴邊咬了一小口，湯圓里流出一旺豬油和黑芝麻，他又吹了吹，才一口送進嘴里去了，果然，香甜油潤的餡中帶有一絲桔子的香味。

師妹在一旁說：“天瑞哥這吃法才是正經寧波人，不像那大笨蛋，把湯圓再進嘴里一口咬下去，把天花板燙出個大泡來。”她指著大師兄說。大師兄的臉色頓時陰暗了下來。

周天瑞吃完了湯圓，用手背抹了嘴，便起身向師傅告辭。師娘擋住不讓走說：“你先坐會兒，待會兒跟你師傅和杯酒再走不遲呢。”

周天瑞推說要去看望幾位老鄉，便走出了師傅家門，向城隍廟方向走去。城隍廟里燒香拜佛的人擠成了團，他只能跟著人群往前走。周天瑞到廟門口買了香燭，先在城隍老爺的神像前點上香燭，跪在神像前默默禱告：信男周天瑞虔誠跪拜求告城隍老爺，保我一家人安穩太平福?增長。拜畢了城皇老爺，他又到“四司”的神像前燒了香燭，逐一禱告。

他禱告完畢，就出了廟門順著九曲橋朝前走。前面圍著大堆人，他擠過去看熱鬧。只見胸口纏著杯口粗的鐵鏈的壯漢，操著山東口音說：“各位老少，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我王某人是梁山好漢王伯當的后代，如今來到上海灘給各位老少獻個藝。我運口氣把身上這鐵索鏈繃斷了，各位老少能不能賞個飯錢？”

“能！”圍觀者喊道。

有搗蛋的故意問：“繃不斷咋辦呢？”

“繃不斷我給各位老少磕頭，從此再也不出來跑江湖！”

有人喊道：“你別光說不練凈玩嘴皮子，來段真格的讓我們瞧瞧！”

那壯漢說：“好！在下就來段硬氣功給各位老少看看。”只見他吸氣鼓肚，似有一個圓球在腹部上下左右地移動。他攥拳蹬腿裝模作樣地舞弄了一番，把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突然，他猛地一跺腳，大喝一聲：“開！”那鎖鏈紋絲不動。

“哈哈，吹得蠻大的，卻是個假把式。”

“還梁山好漢王伯當的后代呢！我看是王八蛋的后代。”

眾人大笑。那壯漢面不改色任由眾人譏笑。他雙手抱拳道：“抱歉得很，在下是沒吃大力丸身上就沒勁，待在下吃了大力丸，諸位再看我能不能開了這鎖鏈。”說罷，他從身邊木箱里取出鴿蛋大小的藥丸，捏破了蠟封把藥丸塞入口中，嚼了幾下便吞入肚去。此時，他也不急著開鎖了，開始介紹大力丸的功效。他從祖傳秘方講到藥草配伍，直把此藥丸夸成了仙丹。有人要買，他卻不賣，說待看了藥效再買不遲。

圍觀者早已不耐煩了：“你到底繃不繃鐵鏈了，不繃就別吹牛！這么冷的天氣，你光著膀子也不嫌冷！”

“這關子也賣得太過了。不看也罷，走了。”

“算了，算了，都散了吧。他是賣大力丸的，哪有什么真功夫。走吧，還是到別的場子看西洋鏡去。”

圍觀者開始躁動，不少人轉身離去。那壯漢一聲大喝：“各位留步，在下立馬就繃開鎖鏈！”他又蹦蹦跳跳地拉開架式，鼓肚運氣繃緊了渾身的肌肉，猛地大喊一聲：“開！”那鎖鏈瞬間斷成了幾節。壯漢噓了口氣，打了幾路拳腳，在一片叫好聲中做了個收勢。“這祖傳秘方的大力丸的功效如何，各位客官都已見到了……”他又開始吹噓大力丸的功效。

圍觀者紛紛掏出銀子爭搶著買那大力丸。壯漢脖子上掛個布袋，把碎銀、銅板只管往里裝。不一會兒，那大力丸便賣空了。那壯漢雙手抱拳說：“多謝各位看官捧場，藥丸賣空了，要想買藥者下回再來。”

“下回？明天便無處找你呢！”

“說定個日子，到梁山上去尋你罷！”

眾人說笑著散去了。

周天瑞轉身從華寶樓前面的中心廣場往北穿過，見有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漢子手拿小鑼在唱“小熱葷”。漢子敲著鑼唱道：“小鑼一敲咚得隆冬嗆，放開喉嚨唱開場。來賣脫幾塊梨膏糖，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返老還童身健康。老伯伯勿吃我梨膏糖，嘴上兩根牙須被老鼠全咬光。”他連說帶比劃的吸引了一大群人，被他的滑稽的神情逗得開懷大笑。

那漢子又唱道：“一包冰屑熬梨膏，二用藥味重香料，山楂麥冬能消食，四君子可防童子癆，五味子肉桂都用到，六加人參三七草，七星爐中炭火旺，八面生風調梨膏，九制玫瑰香味好，十全大補有功效，吃我一塊梨膏糖，化痰止咳又防癆。”

周天瑞正看得入味，聽得有人在喊道：“嗨，天瑞哥。”他轉身看去，有個瘦弱的男孩蹲在墻角邊，胸前掛著一個木箱里面有幾樣自家配制的藥丸。他手持一塊硬紙板寫的招牌：祖傳秘方，專治發燒拉肚子等癥。

周天瑞笑了，這不是尤忠銘么。那年，他爹在趕帶魚汛時遇上了寒流落海溺亡，母親改嫁給四明街藥店老板做了填房，他就在藥店做了小伙計。此后，就再也未有他的消息了，如今，卻在這里擺地攤呢？

那尤忠銘站起身來與周天瑞答話說，繼父把藥店開到了上海，他和母親也跟隨而來。去年，他繼父病死了，大房不容他母子倆回到寧波大宅中去安身，還帶人到上海把藥房的資金都搜刮凈了，留個空殼藥房給了他母子倆。可憐她母子倆從沒經過商，連中草藥都不認得多少，又沒有運營的資金，不幾月藥房就入不敷出，實在是開不下去了。母親賣了藥店勉強度日。繼父曾教母親幾個治頭痛腦熱，腹瀉拉肚的方子，母親配置了藥丸讓尤忠銘在城隍廟擺個小藥攤度日。

周天瑞問道：“那你阿姆呢？”

“在家配藥丸呢，我出來賣的。”

“能養活自己么？”

“還勉強吃得碗飯，不至于挨餓。來買藥丸的多是鄉下來的窮人，吃了藥丸但有些療效便在鄉鄰中流傳。好在藥丸的口碑還算不錯，如今總算也有不少回頭客了。”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

“真是能干！這點年紀就要掙錢養家。”

“沒辦法呀。阿姆和我都要張口吃飯的！”

“這才是句正經話。人活著還不都是為張嘴呢。”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倆人各自敘述著離開家鄉在上海謀生的艱辛日子，不由地唏噓一陣。日頭已近晌午。周天瑞肚皮也有些餓了，便請他同去吃頓飯。尤忠銘聽得有人請吃，便收了藥盒隨他走了。

城隍廟的小吃在上海灘頂有名的。南翔小籠、鮮肉粽、三絲春卷、金腿蘿卜絲酥餅、金腿小粽子、奶黃鉗花包、蟹粉小籠包……上百種的名優小吃，讓人眼花繚亂。周天瑞讓尤忠銘來選吃什么。尤忠銘說想吃籠南翔小籠包子。周天瑞到柜臺付了銀子，柜臺的女老板扔給他四只牛骨頭做的牌子。周天瑞把牌子遞給了跑堂的伙計。伙計嘴里唱道：“兩籠小籠包，兩碗鱔絲面。”

他們倆在靠窗子的位置尋個座位坐了。須臾，熱氣騰騰的兩籠包子、兩碗鱔絲面端了上來。周天瑞在鱔絲面里加些辣醬，又倒了些浙醋，說是開胃的。尤忠銘拿起筷子在桌面上頓了頓，挾起包子狼吞虎咽地撕咬起來。眨眼的功夫，他就像風卷落葉似地把食物全都掃進了肚皮里。周天瑞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肚皮，這么多的食物不知去了哪里。

吃喝完畢，周天瑞該回工棚去了。他給尤忠銘留了地址，說是有事可來此找他。尤忠銘也背起藥箱說，該給母親買些吃食送回家去了，倆人便約定改日見面，便分手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