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略微有點坡度的海岸終于出現了,漁船令大海活躍起來,利多進入了視線,汽船從右邊經過,慢慢地穿過了相同名字的海峽,然后靠近礁湖,在一排雜亂破舊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清理衛生的駁船在這里等著它。
一小時過去了,終于開來了兩艘船,一艘船到達了目的地,而另一艘還沒有過來,盡管并不趕時間,但不久,人們就感到不耐煩了。這時,嘹亮的軍號聲從水面上傳了過來,吸引了普拉年輕人的注意,在剛喝過的阿斯蒂酒的刺激下,他們紛紛來到甲板上,向正在那里操練的步兵們歡呼雀躍??墒悄莻€衣著太過講究的老頭和年輕人混在一起的樣子實在是不和諧。他年老衰退的大腦在抑制酒精方面顯然無法與年富力強的小伙子們相提并論,此時,他已經完全醉了,目光癡呆地向四周張望,瑟瑟發抖的手指中夾著一支香煙,搖搖晃晃,簡直無法保持平衡,前俯后仰。
如果再走一步,恐怕都會跌個跟頭,因此他一動也不敢動,但仍然表現出可悲的驕傲自大,拉住任何一個走到他身邊的人,口吐臟言,時而用目光交流,時而哈哈傻笑,并伸出那只戴著戒指的干巴巴的食指去戲弄別人,顯得非常愚蠢可笑,而且還經常莫名其妙地用曖昧的姿態舔著嘴角,令人一陣作嘔??吹竭@個情形,阿申巴赫感到非常生氣,又產生了一種非現實的感覺,好像周圍的世界發生了小而明確的變化,變得光怪陸離、奇異可笑。正在這時,機艙的引擎砰地一聲發動起來,他無法再仔細地琢磨這種感受了。輪船經過圣馬利河道,返回它的航線了。
因此,他再次把注意力轉到了最令人驚嘆不已的碼頭,絢麗多彩的建筑群結構令人目眩,這是共和國為前來的船員們興建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景觀:宮殿雄偉,嘆息橋莊嚴,海岸附近聳立著刻有獅子和圣像的圓柱,圣馬科教堂的側翼高高聳起,絢麗動人,一眼就能看到圣馬科時鐘。
他環顧四周,感到從陸路搭火車到威尼斯好比穿過后門的通道進入了宮殿,只有像他現在這樣乘輪船穿過大海來到這里,才能享受到這個城市難以想象的美麗全貌。
引擎停了下來,一些貢多拉劃了過來,上岸的舷梯也放了下來,海關人員登上輪船,履行自己的職責。旅伴們現在可以下船了。阿申巴赫想雇一條貢多拉。他打算找個海邊的房子住,得把行李運到往返威尼斯和利多的汽船碼頭上。他們滿足了他的愿望,并把他的要求向水面上傳達,水面上,船夫們正用本地方言爭吵著。由于箱子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從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來,他無法下船。就在耽擱的幾分鐘時間里,他又遇到了那個可怕的老頭的糾纏。老頭兒已經喝得神志不清,非要向這位外國人道別?!白D谶@里過得愉快,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尊敬的先生!”然后他夾雜著法語,喃喃地說,“再見、請原諒、早安!”
他流著口水,眨巴著眼睛,舔著嘴角,把下巴上染色的胡子弄得亂糟糟的。“請代我們問好,”他把兩個手指放到嘴邊,繼續嘟噥著,“請代我們向你的情人問好,向那個最可愛、最美麗的可人兒……”說到這里,他上面的假牙突然掉到了舌頭上,阿申巴赫趕緊溜之大吉?!跋蚰愕那槿?、最美麗的情人問好?!碑斔麖姆鎏萆舷聛頃r,背后傳來了空蕩蕩的、有點含糊不清的聲音。
當一個人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貢多拉,或者長時間不坐以后再登上它,免不了感到略微不安,內心涌起一絲神秘的憤恨和顫抖,估計沒有人會例外吧?這種奇怪的交通工具看上去從更善于幻想的年代流傳下來后就一直沒有改變過,它被漆成通常只有棺材才會有的奇怪的黑色,讓人想起在深邃的夜幕中那些悄然進行的犯罪勾當;而且,它會讓人想起死亡,想到靈柩,想到陰暗單調的葬禮和靜寂的遺體告別儀式。這種小船的座位是漆得像棺木一樣的、連墊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你是否注意到,這原來是世界上最柔軟、最奢華、最舒適的座位?當阿申巴赫把行李整整齊齊地堆在對面的船頭上,在船夫腳下坐下來時,他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兒。這時,搖槳的船夫們還在吵吵鬧鬧地爭執,聲音粗啞,含糊不清,同時還做著威嚇性的手勢。但這座水城異乎尋常的寂靜,似乎把他們的聲音都吸收起來,然后散播到水面上了。港口里十分暖和。
熱風吹了過來,輕輕地拂在他的臉上,舒服宜人。我們的旅行者悠閑地坐在柔軟的坐墊上,閉上眼睛,享受著這種不同尋常的、美好的休閑時光。
他想,這個旅行很短暫;唉,要是能一直這樣多好呀!在船身輕微的顛簸中,他感到塵世的喧囂和嘈雜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周圍一直是那么安靜啊,而且越來越安靜!除了船槳拍打水的嘩嘩聲,波浪拍打船頭形成的空洞的啪啪聲外,什么也聽不到。船頭豎立著,模糊不清像一支長矛插在水中。除此之外,還可以聽到第三種聲音,那是船夫發出的低沉的喃喃聲——那是他在搖漿時從緊閉的齒間發出的喃喃自語。阿申巴赫抬起頭,不免有點困惑,他注意到周圍的水面越來越寬,船正駛向大海??雌饋?,他不應該過于樂觀放松,實現自己的愿望可能還要花費一些工夫。
“請劃到汽船碼頭去?!彼晕⑥D身說。船夫的喃喃聲停了下來,他沒有聽到回答。
“請劃到汽船碼頭去!”他重復了一遍,把身子轉過來,向上看了看船夫的臉。船夫正站在位置比他稍高的身后,鉛灰色的天空下赫然聳立著他的身影。這個人的長相不招人喜歡甚至看上去有點兇,穿著藍色的水手服,系著一條黃腰帶,戴著一頂變了形的草帽,帽子邊緣已經松散開來,斜掛在頭上。從面相上極短而硬的鼻子下一抹淡黃色卷曲的胡子來看,他不太像意大利人。盡管他的身材相對纖弱,看上去并不太適合他的工作,但每次劃槳時,他都使出全身力氣,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
有時,由于用力過度,他嘴角翹向后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他盯著客人,皺了皺淡紅色的眉毛,用堅決的、幾乎粗魯的語調沖著乘客說:“先生打算去利多?!?
阿申巴赫回答說:“是的,但我只想讓船把我送到圣馬科廣場,我想在那里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為什么不能?”
“因為小汽艇不能載行李?!?
他是對的,阿申巴赫想起來了,便不說話了。但這個人行為粗魯、略顯自負,對待客人一點兒也沒有禮貌,這讓他簡直無法忍受。他接著說:“這是我的事,或許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搖回去吧?!?
船夫一聲不吭。船槳仍在汨汨地劃著水,波浪悶聲悶氣地拍打著船頭。喃喃聲和嘀咕聲又開始了:船夫開始在齒縫里自言自語。
應該怎么辦?獨自一人與這個怪異叛逆、一意孤行的人在水面上,我們的旅行者不知道該如何讓對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不像現在這么執拗,他該休息得多么舒服呀。他不是希望航行能永遠持續下去嗎?
看來,最明智的辦法莫過于順其自然,而且,這樣做顯然也是最舒服的。
突然,黑色的矮座椅讓他一陣麻痹,身后的那位專橫的船夫搖著槳,椅子隨著船槳左右搖擺,他感覺有點倦怠。這時,阿申巴赫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我落入了歹徒之手,但此時,他卻無法集中精力,采取積極的防衛措施。更麻煩的可能是他的目的只是為了敲詐勒索。一種責任感,或自尊心——也可以說是盡力阻止此事的某種意念——讓他振作精神,進行再一次努力。他問:“你想要多少錢?”
那個船夫從上面看了看他,回答道:“反正你會付錢的?!?
很明顯,對于這句話必須得有所回復。阿申巴赫干巴巴地說:“如果你把我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錢,一個子兒也不付?!?
“你想去利多。”
“但不是搭你的船去。”
“我是個好的船夫,先生。我會把你舒服地送到那兒的。”
這話倒是不錯,阿申巴赫想了想,又放松下來?!澳愦_實劃得不錯,即使你想要我的錢,即使你用船槳猛擊我,把我殺了,你還得替我好好劃船?!?
但這種事情并沒有發生。甚至出現了一些同伴,有一艘滿載載歌載舞男男女女的船在吉它和曼陀林的伴奏下正在歡聲歌唱,莽撞地向小船靠過來,本來平靜的湖面立刻蕩漾起歌曲,這是在向他們賣藝。阿申巴赫把錢幣扔到他們伸過來的帽子里,他們靜了下來,把船搖走了。這時,再一次響起了船夫的喃喃自語聲。
就這樣,船繼續向前駛去,一艘駛向城里的汽艇經過,激起的水浪使小船顛簸起來。兩個市政官員背著手,面向著礁湖,在岸邊踱來踱去。
阿申巴赫在一個手里拿著抓升鉤的老人的幫助下,離開小船上了岸,威尼斯的所有碼頭上都有這樣的老人。因為手頭沒有足夠的零錢,他到碼頭附近的一家旅館里兌換一些,以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付給船夫錢。他在大廳里換好錢,返回碼頭,發現行李已經放在碼頭上的一部手推車里,貢多拉和船夫已經無影無蹤了。
“他已經溜走了?!蹦莻€拿抓升鉤的老頭說,“他是一個壞人,沒有執照,先生,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執照的船夫。其他人剛才打電話過來,他看到我們打算抓他,就逃跑了。”
阿申巴赫聳聳肩膀。
“先生免費乘坐了一次?!崩先苏f著,把帽子遞了過去。阿申巴赫扔了一些錢幣進去。他吩咐把這些行李送到旅館里,跟著手推車穿過一條兩邊開滿白花的林蔭道,林蔭道兩邊有很多客棧、百貨店及提供膳食和住宿的地方。這一條路一直橫穿小島到達海灘。
他沿著花園的草坪從后面走進寬敞的旅館,穿過大廳來到辦公室。
由于已經預訂好,因此他得到了禮貌和周到的接待。經理是一個個子矮小、說話和氣、態度殷勤的人,長著黑胡須,穿著法國式的雙排扣長禮服。
經理親自陪他乘電梯到三層,把他領進房間。這是一個舒適的房間,櫻桃木制成的家具,房間里裝飾著桂花,香氣撲鼻,高大的窗戶面向著大海。
經理走后,他走到一扇窗戶旁,觀看著景色。這時,有人把他的行李搬了進來。此時,正值午后,窗外的沙灘上空無一人,陽光沒有照射到的大海正好漲潮,連綿起伏的波浪一陣陣涌向海岸,發出有節奏的拍打聲。
比起那些更合群的人來,個性孤獨、沉默寡言的人在觀察和感受上沒有那么清晰,但卻更為深刻,更加與眾不同。他的想法更為真實,更加奇特,而且從來沒有一絲憂傷之情。有些景象和感受,在別人那里可以一笑置之或三言兩語就可輕易做出結論,而在他這里,卻會一直盤踞在腦際,久久無法忘懷;而且會在沉默中變得更加意味深長,更加重要,同時成為經驗、冒險精神以及情感。孤寂能產生獨創精神,醞釀出敢作敢為、令人震驚的美麗的詩作。但孤寂也會促成相反的東西,會養成人們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極端性格,也會使人萌生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種種不尋常的景象依然令這位旅行者久久無法平靜——那個奇裝異服、魯莽地和他談論情人的面目可憎的老頭兒,那個沒有拿到船費的船夫。盡管這些都不妨礙他的理智,卻也無法給他任何真正的精神食糧,但從本質上說,這些都是些怪異的現象,這種矛盾令他內心困惑不安。
不過在這樣的心緒中,他還是舉目眺望大海,為這么輕易和快速地到達威尼斯,感受到這里的文化而倍感高興。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洗了洗臉,讓女服務員過來幫著布置一下,以便住得更舒服,然后一個穿綠色制服的瑞士電梯工開著電梯把他送到樓下。
他在朝大海的陽臺上喝著茶,然后走到下面,朝著伊克塞爾斯奧賓館的方向散步,走了好長一段距離。當他返回來時,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他慢條斯理、小心謹慎地換下衣服,去餐廳吃飯,到那里后才發現他仍然來得太早了,飯店里許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里等待著吃晚飯,大家彼此互不相識,裝得很冷淡,氣氛有點壓抑。他拿起一張報紙,在里面的一張大椅子上坐了下來,察看著周圍的同伴。這些人看上去舉止文雅,令人愜意,與早些時候在島上見到的那些人迥然不同。
這里有一種令人眼界開闊的感覺,大家都壓低了聲音,操著不同的語言交流著。到處都是文明世界的夜禮服,使得這里不同的人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你可以看到拉長面孔的干巴巴的美國人,前簇后擁的俄羅斯大家庭,英國的太太們,有法國保姆陪伴的德國孩子等。賓客中大部分是斯拉夫人,他的旁邊,有人在講波蘭話。
在一張小桌子旁,坐著一群由家庭女教師照看的青少年:其中三個是少女,在十五到十七歲之間,還有一個大約十四歲的男孩,頭發長長的。阿申巴赫驚訝地注意到這個男孩兒長得是如此完美。他的臉色蒼白,神態優雅,蜜色頭發,鼻子挺拔,有一張迷人的嘴。表情純凈圣潔,非常迷人,讓人想起希臘藝術鼎盛時期的雕塑。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完美無比,阿申巴赫覺得無論在自然界或造型藝術中,都從未見過這樣一個吸引人的作品。還有令他吃驚的事,從孩子們的穿著和舉止上來看,他們的教育方針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三個姑娘穿著樸素甚至可以說影響了她們的整體形象,其中最大的一個看上去已經成人。她們穿著統一尺寸的修女式樣的制服,不太合身,翻轉的白色衣領是身上唯一的亮色。
這身裝束把身材上的任何曲線都給掩蓋了,顯得十分壓抑。平滑的頭發緊貼在頭上,沒有任何表情,讓她們的臉蛋顯得毫無生氣。這肯定是母親的杰作,很顯然,她并沒有把對三位姑娘這種學究式的嚴格要求,強加到男孩子身上。他肯定一出生就得到了格外的寵愛。家里人顯然不愿意剪掉他引人注意的頭發,像拔刺男孩的雕塑一樣,他的頭發蜷曲在前額上,垂到耳朵上甚至垂到了頸背上。他穿著一件英國的水手服,折起的袖子上端稍微收緊,正好包住了孩子般精致的關節和纖弱的手腕。
衣服上的絲帶、網眼和刺繡,讓這個嬌小的身軀看上去帶了幾分闊氣和驕縱。他坐在那里,阿申巴赫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他的一只腳放在另一只腳前面,一只肘部靠在柳條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托著腮幫兒,看上去神態悠閑,完全不像那幾個姐姐那樣古板、拘謹。他生病了嗎?因為在一頭金色濃密的頭發襯托下,他的皮膚像象牙一般蒼白?;蛟S他只是一個由于大人們溺愛而嬌生慣養的人?阿申巴赫更傾向于后面的這種想法。幾乎每個藝術家都會有一種奢華和任性的傾向,那就是承認美所引起的不公平,并對這種貴族式的偏袒心理表示敬意。
一個侍者跑來跑去提供服務,用英語通知晚飯已經準備好了。這群人慢慢散開,穿過玻璃門走進餐廳。遲到的人也紛紛從前廳或電梯里走過來,里面,大家開始用餐,但那些年輕的波蘭人仍然坐在小桌子旁。
阿申巴赫本來坐在椅子里感到很舒適,更不用提周圍還有賞心悅目的美景了,于是也和他們一起坐在那里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