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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個賣油條的老頭剛剛去后不久,前院毛老太太就匆匆忙忙地進來了,她拉住姥姥,把嘴唇湊到姥姥的耳朵上,切切地說道:

“日本人現在正挨戶檢查,一會兒就要到咱們門上來了,請準備一下,收拾一下,書啦,信啦的,更其要留心。”

她一面說著,一面用懷疑的眼光看一看夢華和李嫂。說完了,馬上就轉回頭去,顯出了很不安的樣子。但行至門前,卻又轉了回來,特意對著夢華說道:

“大姐,你可曾去看過莊荷卿?聽說他已經到青島去了,是為了一個女孩子去的,他從鄖陽回來也就是為了這個女的,他到如今還不曾結婚哩。”

她笑一笑就走開,也不等夢華的回答。

敵人要來搜查,她們是早已知道的,但經過毛老太太這么來一說,她們卻感到了一種難言的不快,說什么書啦信的,這明明是指著孟堅而說的,她知道雷孟堅曾經存在這里很多的書籍,又知道他曾來過很多信,從前雖也一再提到過,“要注意呀,要注意呀”,但由于并無甚么事故,也就并不怎么擔心,今次明明是由于游擊隊的攻城,事態顯得特別嚴重了,大概惟恐怕受了連累,所以才來囑咐一番。姥姥聽了她那一番話,連她的背影也不睬一下,只是沉著臉,又到佛堂里去禱告起來,那個在屋頂上哇啦哇啦叫了一陣的烏鴉,此刻雖早已不知飛到甚么地方,然而姥姥的心里卻曾經留下了惡心的感覺,而毛老太太那一番話和那烏鴉的呼叫是同樣的令人想到了不祥的事物。

夢華此刻的感情是既復雜而又凌亂的。第一,她驚訝于那個莊荷卿之為了追求一個女孩子而居然從后方跑了回來,她忽然想起了洪太太的話,“男人們都是逢場作戲的”,然而莊荷卿卻不是逢場作戲,實際上卻是“赴湯蹈火而不辭”。她很想知道莊荷卿的故事,不過她對于這個男女問題卻有了另一面的了悟:為了戀愛,那是什么都不怕的,她想莊荷卿就不曾想到國家民族,自由與屈辱,他一定把這些大問題丟卻開了,連生命的危險也丟開了,然而如果是結了婚的人,如果是生了孩子的人,那就完全不同,任你千呼萬喚,說長道短,他總不會理你這一套。可是她心里卻也明白,她雖然希望孟堅能從后方回來,但此刻對他卻又有了一種崇高的感情,她心里想:“他這個人實在執拗得可愛。”至于“逢場作戲”,那只是她在洪太太面前隨便應和的話,她也絕對相信孟堅不是那種逢場作戲的人。她實在還是很能體諒他的。至于他存在家里的書籍,盡管某些特別書物是已經被埋葬了,被焚棄了,但只要是可留的,她都一概保留得好好的,意思是等將來他還可以應用,而由于他們在泰安被毀的那些東西,也使她更愛惜了存在這里的這一部分。此刻她很快地就能想得出,甚么箱子里放著甚么書,書的種種形式,封面的各種顏色,那些特別惹人注目的書名,她預料到,如果日本人仔細檢查起來,哪幾本是可能有問題的,她想起從前有人因為一本《紅樓夢》而被認為有赤化嫌疑,結果就受了多少非人的刑罰,人雖被救了出來,卻終于成了殘廢。但是此刻,她雖然知道這是一次最嚴重的檢查,她卻不愿意去動那些書籍,連放在她枕下的信件都不愿去移動一下,她只是用了她的冷靜來作為保證,以免姥姥和李嫂心里慌張,如果她們稍稍有點慌張失措的樣子,那就要引起疑惑。當敵人最初進入這座城市以后,不久就開始了一次搜查,而且往往在半夜中突然而來,只那緊急的叩門聲就夠嚇人的了,有的人家嚇得穿不上衣服,開門開得有點遲緩,等鬼子們把門打爛了闖進來,看見那種慌悚的樣子,不問黑白,馬上就是一槍。那時候有些小膽的人家簡直不敢脫了衣服睡覺,每夜提心吊膽,只等待來檢查時好應付得從容不迫。夢華此刻所最擔心的就是李嫂了,她最愛多嘴多舌,又最愛躲躲藏藏,就仿佛她身上擔了多大的關系。桓弟已經到公司去了,臨行時姥姥還一再囑咐,無事不可老往家跑,應當按日按時地在公司作事,免得人家懷疑甚么的。現在留在家里的是三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夢華本來是要到學校去的,好在上半天沒有她的功課,她決定留在家里應付這一次檢查。她又特別囑咐了姥姥和李嫂:

“他們不問,不必多說,他們問,我來答,你們最好少說話。他們若問到孩子的爸爸,就照舊說是在天津作買賣,要前后一致,千萬別弄出錯來。”

其次她考慮到她自己的問題了。從前在調查戶口的時候,她自然是被登記上了,她的身份是:“女兒,帶著孩子住娘家”,本來這也是很容易發生問題的,至于她從前受過高等教育,作過中學教員,那是一字也不曾提起,因為敵人最注意的也就是這類人,他們一旦知道了你的底細,恐怕要三日一查,五日一問,明訪,暗探,那將不得安生。但現在不同了,現在她是敵偽勢力下的一個學校的教員,她是不是應當特別聲明一下呢?她的這一個身份對于搜查訪探之類是很有幫助的,因為你既已給敵人作事,敵人就認為你是“投降”了,他們將恭維你一番,說你是“大大的好人”,說你是“日支親善”的努力者,說你對于“東亞新秩序”有功,既然如此,你一家人都可相安無事,但也難免添出不少的麻煩,他們會常常來和你“親善”,他們將時時來找你談談,甚至送你很多東西,叫你不知如何應付,這樣的事也聽說發生過很多次了。她心里別扭得很,她想起孟堅的來信,暗示她不應該出來作事,這確是對的,但同時學校中那些可愛的女孩子的面孔卻立刻又浮現在眼前,在屈辱中求得心安,在死亡中吹一點生的氣息,這比較在一個自由天地中大喊其自由解放困難得多了,于是,她又想到,那個人盡管來信暗示那么些很好聽的道理,實際那也等于一些風涼話,他哪里體會得到自己的困難。最后的決定是盡可能的不表示她的身份,就如為了避免向敵兵敬禮而寧可繞一段遠路,卻絕不肯經過那個敵人的崗位一樣。

“我應當把孩子抱在懷里,表明我已是一個母親。”她忽然想道。

當她把孩子叫醒——她還很擔心日本人來了會突然把孩子驚醒,所以也應當預先把孩子喚醒起來——給孩子梳洗了,穿好了衣服,從自己房間里領了出來時,就已經聽到重大的皮鞋踏在階沿上的聲音,還有鏘鏘的刀環的聲音。搜查的已經從前院到后院來了。

姥姥從佛堂前站起來,李嫂急忙走到廚房去,她是最怕見日本人的。

前院的毛老太太在盡她的房主人的責任,她把搜查的人們引進來,就急忙退了出去,她臉上毫無表情,其實那無表情卻也正是她的特殊表情。

進來的搜查隊一共六人,四個日本人,全副武裝,兩個拿長槍的,槍上都亮著刺刀,兩個拿手槍的,手指都扣在槍機上,此外還有一個中國翻譯,一個中國警察。

姥姥同夢華,頃刻之間雖也有點不安,但看了那個警察是本街上的熟人,——他同桓弟在小學時代本是同學,且一直維持著一種很好的友誼,不過近些年來由于各人為生活奔忙,平日很少見面罷了,這次由他領導搜查,且由于他在眉目間一點暗示,使他們安心了不少,就是躲到廚房去的李嫂,也居然由于這個警察的出現而敢于站出廚房門口,用比較舒展的神氣在望著他們的行動。

姥姥手里數著念珠,低眉斂手地站在一邊,嘴里還在低低地念著佛號,而佛堂前猶有香煙繚繞。

這景象正是一個顯明的對照:一面是劍戟森森,一面是和藹慈祥,而夢華卻感到了從所未有的一種高傲,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一時的高傲是怎么來的,她感到這是一個嚴肅的時辰,她覺得她自己比平日更剛強,更不可屈,游擊隊進城的一幕景象又在她想象中重現了一下,尤其是那鮮明的旗子,她曾經抱了孩子同弟弟一塊兒在高處望見過的,此刻那旗子又在她心里招展了一下。她緊緊地抱住孩子,惟恐孩子害怕,因為這樣逼近的對著武器,在她和孩子都是第一次。孩子非常乖,不出聲,只默默地看著他眼前的一切。

檢查隊中的幾個日本人,卻使夢華想起了學校中的兩個教官,一個田中,一個犬養,尤其是犬養,二十幾歲人,凸字形的臉,頭發低壓著前額,眉毛生得本來連在一起,又終日鎖著眉頭,兩條眉簡直成了一條黑線,兩只八字腳,穿一雙不大合腳的大皮鞋,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鬼祟,小氣,乖張,暴戾。她平素在學校里就非常討厭這個犬養,他本來不是教育界出身,簡直可以說完全是一個粗野的大兵,他曾經誤認廚工偷面而幾乎把一個廚工打死,結果卻送了那個廚工十盒香煙算作挨打的報酬。他在辦公室里用“唉唉唉”招呼每個中國教員,招之使來,揮之使去,一點也沒有禮貌,逼著學校把中國全圖上的東三省改變了顏色才準懸掛的也是他;而他對于女孩子的那種饞涎欲滴的樣子,更使人不能忍耐。面前四個日本人之中的一個,簡直和犬養完全一樣,難道他今天真的參加了搜查隊,故意來同我找麻煩的嗎?夢華心里居然這樣疑惑起來。

搜查開始了,各個房間,各個角落,甚至床下,衣柜中,連廚房里也去看了,這目的是很顯然的,是在找人,看有沒有游擊隊什么的藏在家里。然后才按著戶口冊子一個個問過去,其實不等問,那個中國警察已經一一地報告了,他先報告了桓弟的職業,說他此刻不在家,到××公司辦公去了,家里留下的都是女人孩子,而女人們都是敬信菩薩的,又說這一家人在這條街上已經住過幾十年了,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一面說著,那個翻譯就隨口翻給日本人聽。這是最令人擔心的一頃刻。因為這些做翻譯的大都是些喪盡了良心的劊子手,多少人的生命財產,都葬送在這些人的幾句話上,他們翻譯得好,便可以安全無事,他們翻譯得壞,便是大禍臨頭,為了要顯出他們的權勢,并為了換得他們的窮奢極欲,他們都可以翻云覆雨,顛倒黑白。等他伊利哇啦地翻譯過之后,而那幾個日本人居然作出了一種可怕的微笑,并說著生硬的中國話,“好的,好的,大大地好的”,于是連夢華的身份也不問,當然也就不問及孩子的爸爸究竟何在,或作什么事業,卻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們——四個日本人臨去之前竟然一齊跑到了佛堂面前,誠誠懇懇地磕起頭來,而且那種一叩下去便好象要永久不再起來的情形,令人看了,覺得哭笑不得,這真惹得抱在懷里的孩子大為驚異了一番。

“對不起。”那個和犬養相似的日本人居然于臨去時說了這么一句,從這聲音上,夢華才覺得這個人比犬養“和善”些,因為犬養的聲音是比較兇殘的那一種。而另一個日本人還于行過夢華時向小孩子看了兩眼,送了一次慘笑,結果他是自討無趣,孩子這時才真的害怕起來,而且哇地一聲哭了。她們以沉默的眼光送他們走去,那個中國警察還特意回過臉來作一次告別的示意。

橐橐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而孩子的哭聲卻更其洪大起來,仿佛他早就應該哭,是因為日本人在這里才不曾哭,此刻日本人去了,于是就非哭個痛快不可似的,顯得無限的冤枉。姥姥笑著,把孩子領過去,用白色的大手帕給他揩著涕淚,說道:

“阿彌陀佛,總算又過了一道關口!”

而夢華不禁哈哈地大笑起來,她說:

“這些東西真是些奴才呀,他們還在拜佛呢,他們所拜的正是孟堅那幾只大書箱!”

因為她們把書箱之類的東西,是一直藏在了佛堂后的大壁櫥里。

姥姥聽了,連忙用食指把她剜了一下,說道:

“作死!看你再亂說亂道!”

夢華卻又爆發了一陣聲音,然而這聲音卻分不清是哭是笑來了,而且她臉上已滿了淚痕。正當敵兵來搜查時的那一份高傲,那一派矜持,此刻早已不復存在,她卻也好象孩子一樣,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肚子的委屈。結果弄得李嫂莫名其妙,呆立若木雞。

夢華終于強自抑止了一下,一面用小手帕揩著眼睛,一面又強作出一陣嘩笑。

她說:

“真把我笑壞了,我簡直把那個鬼子當做了學校的犬養教官,再沒有那么相像的。這些東西真能裝模作樣,一面提著屠刀,一面在佛前頂禮。前些天祀孔的時候,犬養才裝得更可笑呢。”

她又想起了那天祀孔的情形。那天剛破曉她就起來了。她惟恐遲到,結果還是她到校最早。當時的街道還在模糊中。她一個人踽踽地前進著,在寂靜中,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街上除了佇立著的警察,連個拉車的也沒有。這時一陣辛酸涌上心頭,仰看滿天星斗,一鉤殘月,因想起西南天邊的人,益覺得自己茫茫無告,念道:“我這是去干甚么呢?”到學校里遇到很多自己班上的學生,她們都殷勤招呼,在這親切的低低的招呼聲中,就互相印證了一種心情,一種無可如何,一種說不出的悲慘。其中有一個學生一面看著手表,一面悄悄地說道:“黑暗過去了,光明就會到來的,時候已經不早了。”大家聽了,相視而笑。而有的人又向東天張望一下,說道:“東方發白,太陽還得等些時才能出來呢。”不多時,集合起隊伍出發了,校長,石川,田中,犬養,所有的先生學生,都參加了,而那個犬養裝得最神氣,到大成殿行禮的時候,他穿了軍服三拜九叩,當時夢華看了幾乎要笑出來,但一種更強烈的感覺抑止了她的笑,那就是一種極深的厭惡之感,看看高高在上的孔子,他威嚴而又和藹,他面前是鮮血淋漓的牛羊豬三牲,而伏在地下的是被宰制的中國人與宰制中國人的日本人,庭燎照耀,香煙彌漫,叫人不能說明這是一種什么境界。她此刻回想起來,還覺得惡心。她對姥姥說:

“真是豈有此理,仿佛孔二先生是他們日本人的,卻強迫著我們來尊奉。他們不但要祀孔,聽說還要祀姜太公,岳武穆,關云長,你看,連岳武穆他們也會尊奉起來,那才真是怪事!”

姥姥不懂她的意思,卻用一支歌子在逗著孩子,姥姥悄悄地唱道:

日本鬼,

喝涼粉,

打了罐,

賠了本。

她一面低低地唱著,一面把孩子搖著,孩子含著淚笑了起來。姥姥問:

“寶寶,姥姥可唱得好?”

“好。”孩子說。

“看見鬼子可敢唱?”

“不敢,怕。”孩子搖搖手,學著大人的樣子。

“鬼子給糖你吃,要不要?”

“不要,苦!”

“鬼子給照像怎么辦?”

“跑。”

對答如流,姥姥非常滿意。姥姥說鬼子的糖里有毒,他給了,不吃他的,要吃,姥姥自己給寶寶買。照像,更可怕,照了你的像,就收去了你的魂,他們把孩子的靈魂送到東京去,叫我們招也無處可招喚。

夢華聽了姥姥同孩子的問答,——她說這是姥姥給孩子上課——不說甚么,對孩子笑笑,長嘆一聲,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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