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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昨天晚上夢華睡得很遲,她心里亂得象一團亂絲,但是又沒人可以告訴。年老的母親對她自然是很體貼的,可是有些事情卻也不容易談得來。老年人一天到晚只知道看顧孩子,疼愛孩子,等孩子睡了,或者偶爾把孩子交給夢華或女仆李嫂外,便忙著去念佛,一個人跪在佛像面前,“南無南無”地念個不休。她第一先為那流亡在外的孟堅求福,再替家里大人孩子求福,還要為地方安寧許下心愿,可是她對于一切事都無主張,她不能替夢華出一點主意,也不能幫著她解決什么問題。她偶然也向夢華發作一點脾氣,那大半都是為了夢華不能周到地照顧孩子,或嫌惡夢華一天到晚發愁嘆氣的緣故,但是看了老年人生來的那一臉慈祥,那對于孩子的辛苦抱撫,夢華也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讓老年人求老年人的安心,讓一切痛苦都由自己去咀嚼好了,至無可如何時,也只能抱著自己剛學說話的孩子,對著那無知的小臉數說一陣。這孩子是她生活中惟一的慰藉,可也正是為了這個孩子,她才得接受這份無告的痛苦。照平常素日的習慣,每天晚飯之后,照例是大家說一陣閑話,也許桓弟從公司里回來看看了,便說一些市面上的消息,說一些敵人和國軍作戰的情形,然后把孩子交給姥姥,自己便坐在燈下,去作自己的事情,一直作到困乏時為止??墒亲蛱焱黹g卻不然了,她不把孩子交給別人,卻直抱在自己懷中,孩子要下來試著腳步去找姥姥,她也不放。她讓孩子在許多人的像片中指出爸爸,并叫他一再地叫著“爸爸,姥姥,媽,爸爸,姥姥,媽”。她很得意于孩子的記憶,雖然孩子還不曾見過爸爸,可是已經能認得爸爸的像片了。她用種種方法逗得孩子咯咯地笑著,看了孩子的笑臉,她自己也笑了,一直等到孩子睡下,屋子里完全寂靜了,李嫂睡了,姥姥也早已念完了經去休息了,她自己才又落到無邊的寂靜中。她在茫然中聽到有人在用力關閉大門的聲音,那聲音是那么緊,那么急,仿佛是下了最大的決心要拒絕什么人闖進來似的,那聲音使她心里震動。雖然這地方淪陷已經這么久了,雖然孟堅在淪陷之前便已走開了,而且走得很遠很遠,已經完全走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可是她還永遠保持著一個癡想:門關起來了,他到外邊去了,仿佛他是去訪一個朋友,或是去買一件東西,夜深時他怎么回來呢?我可是坐在這里給他候門嗎?其它地方的燈都已熄滅時,自己面前的電燈卻越顯得耿耿地發著白光,照得滿屋子白閃閃的,象在霜里雪里,看看自己的影子,聽聽孩子均勻的呼吸,終于還是拿過學生的文卷來開始批改,也許已是半夜了,自己還在同自己的疲倦斗爭著,直到睡在對面房間里的姥姥在床上輾轉了一會,并且說道:“太晚了,還不給我睡去!”這才于靜靜地端詳了一陣孩子的睡臉之后獨自睡下。

早晨,天色剛剛明亮起來,她就已經醒來,而且醒來得非常突然,仿佛是被什么驚醒了似的。因為今天是星期日,學校無課。昨天夜里入睡時她還立志道:“明天非睡到八點不起!”然而她現在已經瞪著兩個大眼,想再閉也閉不上了,她在思索著一個夢境,她明白她是因為那個夢境醒來的,但夢境已很模糊,仿佛是一片白茫茫的霧,隨著欲曙的天色,霧氣漸漸退隱,夢中事物已不可捉摸,她沉思了很久,她聽到孩子的勻靜的呼吸,于是回過臉去望著孩子的臉,孩子睡得沉沉的,閉著的嘴唇顯得更突出了一些,“真象!”她心里暗暗一笑,于是夜里的夢境完全現了出來,但她卻不能斷定那完全是夢,因為她所想起的大都是當孟堅最后離去時的情形,夢境與事實混在一起,叫她無法分辨。她記得是他回來了,但究竟是從什么地方回來的呢?是從鄖陽,還是從他們以前住過的泰安?她記不清。他臉上帶著倉皇的顏色,一聲不響地走了進來,他突著嘴唇,那嘴唇象用金屬鑄成的一般,在凝定之中含著不少的力量。他仿佛在同誰生氣似的,她又看見他腳上穿了已經破得不象樣子的鞋子,破鞋上滿是泥土。她明白了,這是他曾經來信說過的:“我們每天步行百十里,我們走在荒涼的山谷中,道路是窄狹的,滿鋪了碎石子,走起來真如同攀登一座刀山。我的鞋子完全磨破了,有時又須穿過荒草地,有時又須踏過泥潭,……我們的道路是艱苦的,然而我們的行程是快樂的,因為我們的前面充滿了希望,你不能聽到我們響徹在山間的歌聲,真是遺憾,而且,每當我看到一處佳麗的風景,我就不能不想起你……”她一面想著夢境,一面卻記起了他來信中這些言語。她記得她曾問他:

“你怎么回來了呢?”

“我回來了是因為就要走開!”

“要走開為什么還回來?”

“我要你一同走?!?

“為什么?”

“因為敵人就要到了,我不能叫你留在這里受罪?!?

“我不能去。”

“為什么?”

“為了孩子,為了這個經不起折磨的生命?!?

于是他的臉色變得更嚴肅了,他的本來就非常黯淡的臉上更添了愁郁,他的嘴唇突出著,在忍耐著一種不易抑制的抖動。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斷然的說:

“好吧,我不能勉強你,因為我們這次流亡一定很苦,我怕你受不過,但終有一日,你必須從這里離開,你必須和我同在?!?

他說完了這句話,站起來就去了,也不看大人,也不看孩子,什么人也不招呼。他走得那么冷,冷得不象一次離別,竟引不起一點別離的情緒。他還說:“我必須馬上走開,因為這已是退出濟南的最后一班火車了?!奔爸了汛筇げ娇缌顺鋈ィ庞X得情形不對,她想:你這一次走開豈不是沒有回來的日子了嗎,除非是抗戰勝利?你要去干什么呢?你真是要去打游擊嗎?打游擊又何必流亡出去?你平日開玩笑,不是曾經說過:“好的,你不愿同我走,等我作了游擊隊回來把你劫出去吧!”今次他卻并未這么說。她還忘記問他:泰安城炸得象什么樣子?投彈的時候你躲在什么地方?我們的東西可都炸光了?這一切,她都應當問問,然而他走了。她恍然大悟,她急步趕出來,當她趕到大門時,正是他跨出大門的時候,她正要跨出去,而他卻猛然把門一關,幾乎把她碰倒,她聽到了他急促的腳步,而且就在立刻,她聽到了火車的汽笛,她心里想:“他走了,坐了最后一班車?!庇谑撬驮诒粗行褋?,遙遠的火車聲還在她的耳際留著余音。夢中的汽笛是響向南天的,而醒來后所聽到的卻明白那是開往北平的。“游擊隊破壞鐵路的消息一再傳來,然而敵人統治下的火車還是照常開行?!彼睦镞@樣念了一句,心里感到無限的煩亂。她想,萬一那夢境是真的就好了,她也可以同他一塊坐了最后一班車到他所去的地方,無論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在這里受些無謂的氣就行。然而夢境又如何能變成事實呢?他半年來一再地來信叫她走開,叫她去找他,但她如何能走得開呢?一個女人,拖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冒著種種危險,萬一被敵人檢查出來怎么辦呢?她有種種理由不能走,她就一再地回信說叫他回來,哪怕回來看看再接她出去也可以。如今,人家莊荷卿不是已經回來了嗎?應當去找莊荷卿打聽一下!這個念頭使她興奮,她再也睡不下去,她看看孩子還在睡著,就獨自從床上起來,匆匆地漱洗過,恰好那個每天早晨賣油條的老頭也來了,梆子也不敲就照例送了燒餅油條來。

“這幾天風聲很緊啊,說是……”

老頭兒總愛傳送一點這類消息,可是今天她沒有打聽這些的興致,哪一天風聲不緊呢?大家都生活在暴風雨里邊,就沒有方法不聽到震耳的雷霆。她不愿多說話,匆匆忙忙地吃著,喝著暖瓶里的白開水。她聽到那個賣油條的老頭在院子里同李嫂切切地談著,只看見李嫂的表情一會緊張又一會松弛地在變化,她覺得有些厭惡。

姥姥早已念完了經。她對姥姥說明了她要到洪太太那邊去一下,也許就從洪太太家轉到莊家去。當她抓起了手提包已走到庭院中時,忽然李嫂在屋里高聲嚷道:

“小姐,晌午可回來吃?”

接著就聽見姥姥“噓”了一聲,那意思自然是不叫李嫂這么高聲嚷,小昂昂還正在睡著甜覺呢。李嫂不再作聲,而且連一舉一動都變得輕輕悄悄的了。她在院子中間稍稍躊躇了一下,皺一皺眉頭,什么也不說就走出了大門。剛剛邁出門限,卻又碰到桓弟,他帶著不安的神氣,悄悄地低聲說:

“姐姐,孟堅有信來被查了,回家來看吧!”

她怔住了,心里立刻緊緊地縮了起來。他們本來是要折回屋里去的,她卻忽然一把抓住弟弟低聲說道:

“不要到里邊去說,免得叫娘知道了不放心,我們就在這里談談吧?!?

弟弟從口袋里取出一封已經拆開過而又由敵偽檢查機關重封起來的信,戰戰兢兢地遞給姐姐,并且說:

“孟堅的信以后恐怕不能再由公司里轉了,公司里很不高興,幸虧這公司與日本人有關系,還可以通融,不然怕出大亂子,據送信人說:‘來信人思想不正,收信人也要受處分呢?!?

她的手有點打顫,眉頭緊緊地鎖著,默默地讀著孟堅的來信:

“……你為什么老是生活在過去的事物中?把臉抬起來,向將來看看豈不更好?假設你能時時以將來為念,你的全盤生活都會完全換一個樣子的。讓過去的都過去好了,已經毀壞的不能重新完好,除非我們重新創造;已經忘記的就不要再去追尋,只追尋舊夢,就不會有一個明日……你還老在痛惜我們毀在泰安的東西,這未免太好笑,你卻沒想到我們這一代人所損失的那些更寶貴更重大的東西!你卻只在想著幾篇故紙,幾件小擺設,幾件家具……我不許你想到這些,我愿意你想想別的……你還一再地勸我回去,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糊涂到這種地步,我回去干什么?我不但不能回去,而且我也許就要走開,因這地方又要不能安居了,我們的腳永是踏在危險的邊緣上的,我們要到四川去,我也許從四川再去云南,再不然就去……我要你出來,我就在這里等你,假設你最近不能來,你將來就必須經歷更多的困苦。……不錯,有人是已經回去了,我相信他已見到你,但我不能學他,我們完全不同,我們完全是兩路人,你不要認為他回去就認為我也一定可以回去,你應當去問問他路上如何通過,好作為你出來的參考。……至于你們的生活,我想你如能照常把家館教下去就可以,這比你們從前在家里替人家工廠中縫襪口好得多,那不過是一種消遣,或者說是一種掩飾,既不能維持生活,又不能有任何意義……至于你說的教某某學校,我以為那絕對不可以,我甚至可以說不準你那么作,這理由不必說,你當然明白,你留在那里已經是錯了,怎么還能再去作那種絕不應作的職業,你想想將來,你就可以明白了,你不要認為那種局面是可以支持下去的,絕對不能。……我近來很好,可以放心。我希望得到你答應我的回信?!?

她急急匆匆地讀著,并沒有一字一句地看過去,她只是揀選那些被敵偽檢查員畫了紅筆的地方,她不說話,她要說的話不能對桓弟說,她決定寫一封長信去罵他一陣?!昂喼笔菍ξ议_玩笑!”她恨恨地想。她把信揉成一團,放在自己手提包里,堅決地告訴弟弟說:

“千萬別叫娘知道。以后寫信叫他格外小心就是了?!?

她望著桓弟走向內院去的背影,又稍稍沉吟了一回,然后才喪魂失魄地跨出了大門。

她沿著小河走著。高高升起來的太陽照在河面上,稍遠處波光閃閃,仿佛使她有點暈眩的感覺。河里漂著冬夏常青的藻草,那藻草的葉子細而且長,在水波下擺來擺去就象無數條綠絲帶,那種漂動的姿態使她愛,可是今天,她在微微吹著煦風的河上走著,腳底下輕輕的仿佛自己已沒有任何意志似地,自己也正象那水里的飄帶一樣了。她本來是要找洪太太的,她要去約她同去找莊荷卿,此刻她卻仿佛連這個意思也模糊了。她只是向前走著,慢悠悠地沉默地走著。她的道路是遠的,但她卻想道:“好吧,愈遠愈好,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無窮。”仿佛要去訪一個永遠見不到的友人似地走下去,她只是愿意走一條無窮無盡的道路。

她一直揀那些幽僻的小路走,太陽快要直曬到她的頭上來了。仿佛是偶然來到似地,她終于來到了洪太太的門口。大門閉得很緊,主人該是在家的,她剛要叩門,卻聽到遠遠地有人喊道:

“雷太太等一下,雷太太等一下,我來叫門好了?!?

她向街道的兩端張望了一陣,她看見一個女人向她招手,那女人穿著藍布短衣,身上負一個白色的東西,那白色東西的重量直壓得她直不起腰身。從那聲音,從那圓而大的臉孔,她看出有點象洪太太,但她今天為什么打扮成這個怪樣子,她今天簡直象一個女仆,象一個舞臺上的角色,那人越來越近,而且那人自己哈哈地笑起來了,笑得肆無忌憚,連行路人都覺得奇怪,一點不錯,正是洪太太。

“今天買面來,你看,弄成這個鬼樣子!”

她一面笑著,一面抓住了夢華的手。雖然是初春天氣,因她負了一袋子面粉,又跑了遠路,已經兩腮緋紅,汗流如注了。她急促地叫著門,門開了,開門的是洪太太的女孩,一個很壯健的八九歲的小姑娘。

“奶奶怎樣?沒有事?”她問。

“沒有,奶奶好好的,她知道媽買面去了?!毙∨⒒卮穑S即又把門關起來。

“去告訴奶奶,說媽已經買了面來,今天可以吃面了?!彼@樣吩咐著,回頭又對夢華說:

“請到我屋里坐,這幾天媽的病沉些,還是不必見她。家里幸虧有這個丫頭,不然我簡直出不得門了?!?

把客人領到自己的房間里,還不曾把面袋放下,就仿佛有千言萬語要一口氣說出來似地,開始說道:

“唉,真不容易,為了吃一袋面簡直把命拼上。你看我擠得這樣子,我知道這不是赴宴會,就故意換了這么一套破衣服,你笑嗎,你看我可象個老媽子。真是,這年頭,思遠如再不來信,不管我們的事,我就給人家當燒飯的老媽子去了。”

夢華覺得要笑又笑不得,要想把來訪的意思說明,可是一直遠得不到一個說話的機會。她此刻正想問問洪先生可曾有信來,然而她終于找不到一個插嘴的隙縫。

“這年頭真叫人活不成了,起初鬼子只統制大米,現在卻又統制洋面,兩個面粉公司都被他們霸占過去,將來恐怕連雜糧也不能隨便買賣了,真叫人活活地氣死!”

她一面生氣的說著,一面用一把笤帚在自己身上前后左右的掃拂,掃完了,又用一塊手帕用力地揩著漲紅的臉孔,然后又急急忙忙去收拾凌亂的床鋪,她把被子折了又折,又用那笤帚在床上用力打掃,同時又在不住地說著:

“我這里簡直象個豬窩,真叫你笑話,今天早晨忙著去買面,連甚么都顧不得。思遠在家時這樣哪能成,他頂愛干凈了……你看,我連白水也不讓你喝一口!”

她從暖水瓶里倒出一杯開水,放在客人面前,早又繼續了她的話鋒:

“這年頭吃飯都吃不到了,別的更是顧不得,”她用力坐了下來,憤憤地說,“就看鬼子們定的這規矩吧:一家五口的人十天才能買一袋面,買面的條子由警察按戶分派,買面的日子也是定好了的,這就有許多困難發生了,譬如一家不足五口人怎么辦呢?不是永遠買不到面了嗎?指定的日期沒有錢不能買,家里沒有閑人也不行??!老百姓吃袋面真夠麻煩,又得有錢又得有人,還得有閑工夫。不夠五口人的要和街坊鄰里去聯絡,兩家合買一袋,回來兩家平分,你看這夠多麻煩!還有那些喪盡了良心的漢奸,領來了買面的條子再抬高價錢賣給那些特別急需的人家。就是面條子到了手,面卻不一定買到,一個公司一天只賣五千袋,因為公司的院子里只能容五千人。譬如今天,我認為我去得最早了,我出門的時候天才放亮,可是那里早有幾百人在等著了,聽說遠處的人還須前一天到附近親戚家來住著等呢。我今天早晨去的時候什么東西也沒帶,我是豁著去挨餓的,就盡著耐性等好了,有些人是帶著干糧去的,等得餓了,就在人堆中吃起來,因為既然要在那里等,就不能出來吃飯,出來以后想再擠進去就不可能了。所有幾千買面的人都擠在那大院子里,若有人等得不耐煩了,也許想轉轉身,活動活動,叫鬼子看見了劈臉就是一鞭子,面還不曾買到,便已被打得頭破血出,你有什么理可講!這就叫作亡國奴的滋味,我雖然沒有挨打,可是我也嘗到這滋味了。鬼子的命令沒有敢不聽從的,鬼子喝一聲‘坐下來!’大家嘩啦一聲都要坐下,就是穿高跟鞋的,穿漂亮大衣的都只好坐在臟地上。唉,這年頭,家里沒有男人處處困難,遇到這種場合就不知得受多少委屈,今天我就看見一個極其貧苦的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哇啦哇啦哭著的孩子,也不知等了多久了,最后終于輪到了這個女人,賣面的人順手把一袋面向她肩上一扔,沒有扔準,扔在了地下,把袋子口摔開了,等女人把袋子抱起來時早已只剩了半袋,那女人背著半袋面,一面嘴里嘟囔著,一面向外擠,卻又無端地被鬼子抽了幾鞭子。正當我買了面出來時,我還聽到這么一件事,這件事慢說叫我看見,聽聽也就夠嚇死人了:說是當公司才開門放進的時候,還沒有維持好秩序,一個大姑娘擠在人群里不得進去,鬼子開玩笑,把她舉起來親了個嘴,氣得那姑娘照著他臉上打了幾個耳光,這一下可把鬼子打惱了,照準她肚子上就是一刺刀,那姑娘鮮血直流,聽說連腸子都流了出來,她痛得在地上滾著,一直滾到公司門外的河里,唉,真是慘極了,可是也好,到底還打了鬼子幾個耳光!……”

她比手劃腳一口氣說到這里,卻絲毫沒有疲乏的樣子。她正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上房里喊“媽媽”的聲音,她向客人說一聲“請等一下”,就跑到上房里去了。

夢華自己留在屋里,覺得心里非常紊亂,剛才洪太太說的那個女人被刺出腸子的慘相在她眼前表演著,她甚至想道:“假使我就是那個姑娘……”她想到這里,忽然渾身顫抖了一下。

“老人家簡直想兒子想糊涂了,”洪太太從上房里回來時低聲說,“她每天不知問我幾次,就好象她的兒子來了信我故意不告訴她似的?!?

“這也難怪,老太太上了年紀,又在病中,當然想念兒子的?!眽羧A終于得到了說話的機會。

“可是想兒子也不行啊,不管家里怎樣,他遠走高飛,連封信也不來,叫我們又有什么辦法!”

她兩只手掌用力一拍,用急促的口吻這么說。

“那么洪先生一直沒有信?”

“沒有,”她截然地回答,搖了搖頭,“人家的時間太寶貴了,寫封信不誤了人家的事業?平日在家,動不動就是革命啦,斗爭啦,坐在家里總有大話說,現在這年頭,他當然更有話說了。誰知道他在外邊干什么?說句笑話吧,男人們都是些靠不住的東西!”

“可是……”夢華的話未曾說完。

“可是什么?這不是逢場作戲,不負責任,哪怕是個女叫化子,只要年輕漂亮就行,他哪里還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有時候本心不愿這樣,然而弄假成真,無法擺脫,不能自主!不然為什么連個信也沒有。說起來,我倒想請你寫信時問問雷先生呢。”

夢華趁此把今天早晨來信被檢查的事情告訴了洪太太,她甚至仿佛開玩笑似地說道:

“還托他打聽!打聽什么?他們還不都是一個鼻孔出氣?可是,我幾乎把要緊的事忘了,我本來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的:莊荷卿從鄖陽回來了?!?

“唵,是真的?我不信!”洪太太瞪起一雙大眼睛。

“昨天我差一點不曾看見他,他到我們那里去過了,當時我還在學校里不曾回家。”她的話多少有點含糊,她心里覺得緊了一下。

“人家居然回來了,我們那個卻連信也沒有!”

洪太太說這話的聲音變得很低,頃刻之間,居然也顯出了十分軟弱的神情。夢華心里想道:“唉,到底是女人啊,連洪太太這樣大說大笑達觀自在的人也難免如此?!彼陲椬约盒睦锏臄_亂,卻故意裝著奮發的樣子說道:

“我們明天去找莊荷卿談談可好?問問路上的情形,說不定將來咱們就找他們去?!?

“找去?那你也許能作到,我可不行,你看老人家病在床上這么久了,我如何能不管,如果我一旦走開了,人家才更有話可說呢?!?

夢華最后把鐘天祥在鄖陽病死的消息也告訴了。

“那么我們明天就去找莊荷卿。”

“好的,明天見。”夢華告辭了出來。她仿佛獲得了什么新的力量似的,用堅決的步子,一氣走回家去。她走進大門時,正好遇到毛老先生在院子里散步,他的臉上本來是表現著一種冷然的愁郁的,一見夢華進來,卻忽然強作著微笑問道:

“禮拜天還到學校?”繼又換了話題道:

“可曾看見莊荷卿嗎?聽說……”

她匆促地回答道:“正想明天去看他呢?!?

又交換著談了幾句各人學校中的情形,老先生最后嘆息道:

“如今的事怎能認真,為了生活,就馬馬虎虎干下去好了?!?

她對于這話,并無回答,只是點點頭似乎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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