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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砍刀的故事(3)

二十二

隊伍開走以后,這一帶暫時成了一個真空地帶。這時候,各種土匪、散兵,雜七雜八的隊伍應運而起,司令多如牛毛。什么趙云祥、邵北武、葛二禿子[16],這些都是較大的頭目。至于各鄉各鎮,到處都是“司令”。光吳家屯這樣一個小鎮子,就出了三個司令、兩個團長。那時候,流行著這么兩句話:“膽大包天,有吃有穿;膽小人熊,一輩子受窮。”有的“司令”壓根兒就沒兵,就是不知在哪里剜鉆了一桿破槍,還不知道有子兒沒子兒,就到處蒙事兒。到后來,什么蹊蹺事兒也發生了。

在李家樓,有個叫李二邪的癱子,從前在吳佩孚手下當過班長,后來跑回家來癱了,整天躺在炕上不能動彈。這會兒看見張的張司令,李的李司令,他也心里癢了,眼睛紅了。叫他老婆找了個笤帚疙瘩,用紅布裹起來,然后把他背到官道邊上坐下來,專等遠道來的孤身客人。那時候,因為鬧日本鬼子,從天津、北京回家的很多。一走到他跟前,李二邪就把紅布裹著的笤帚疙瘩一揮,喝道:

“站?。∽R相的把包袱給我放下,把腰包里的錢掏出來,別叫你李司令費事,要叫我起來,咱可就麻煩了!”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出門的人,誰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花錢消災,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到家,一家老少團聚,誰愿找那個麻煩!所以,李二邪還真鬧騰了一陣子,打劫了不少東西。后來日子長啦,可就有人摸到了他的底細。有一天,來了一個孤身老客,一條竹扁擔,一頭挑著一個大柳條包??匆呓?,李二邪照樣把裹著紅布的笤帚疙瘩一揮:“站住,把挑子給我放下,要叫我起來,咱可就麻煩了!”

那位老客不慌不忙把挑子放下來,手里掂著竹扁擔,笑呵呵地走過來說:“起來吧,你起來呀!我這個人有這么個怪脾氣,專愛找麻煩!”

李二邪一聽這話口兒,知道壞事了。他一個癱子,怎么能起得來呀!于是改口道:“甭起來,我一槍就把你料理了?!?

那人拍拍腦門,說:“你朝這兒打!……怎么,你不打?那我可就對不住了。”說著,掄圓了扁擔,照著李二邪的大腿就是一下子,直直拷了他一頓飯的工夫,打得李二邪直叫饒命,那位老客才挑起擔子走了。

外邊鬧得那么邪乎,可是郭家崖子鬧得挺不錯。有立武大伯他們操持著,有的推起小紅車跑德州、跑衡水推腳兒,有的到漫洼里撈魚摸蝦。婦女們在家里編席簍子、紡線織布做鞋賣,生活倒也對付著過得去。

看看又到了冬天,漫洼里的水還有半槽子,進了九,一陣東北風,凍了一尺多厚的冰。偌大一個漫洼,變得像一個平整光滑的大玻璃磚鏡子,早晨被太陽光照著,閃射出萬道光芒,明光耀眼。從北邊過來的幾只小冰劃子,有的載著獲鹿大砟子,有的載著貨物和人,像燕子飛一樣,在那平滑的冰面上,嗖嗖地穿過去。這種冰劃子,也就跟普通的小船差不多,只是在船底兒上裝了兩根鐵條。撐的人騎馬式站在后尾兒上,拿一根安著鐵尖頭的竿子,腰一躬,朝后頭撐一下,小船就飛出好幾丈遠,簡直比汽車跑得還快。

傍晌午,天氣稍微暖和了一點兒,這時候從村子里走出一大群人。立武大伯拿著一根大撇繩,在頭里走,小砍刀扛著一柄榨油錘,緊跟在后邊。再往后,大貴、蘭亭、二虎子、三臣,還有郭老炊,有拿鐵釬子的,有挑席簍子的,有挑劈柴的,也有背著糞筐看熱鬧的,哩哩啦啦一大溜。

這些時,河封了,地凍了,出門的人也少了。他們這些沒田沒地的人,就靠著勞動混飯吃,一天不勞動就揭不開鍋。以前立武大伯在關外見過人家在冰凌底下打魚,這會兒他合伙了幾個人,想試著在冰底下摸魚。

他們一行人來到廟臺上,放下東西,立武大伯跟老炊他們蹲下來,一邊抽著旱煙,尋覓下手的地方。小砍刀、二虎子、三臣他們架起劈柴,準備點火。

在一個河灣水深、避風的地方,他們用油錘鐵釬鑿開一個井口大的窟窿。這時火也燒起來了,人們燒著火,掂掇誰先下去。二虎子、三臣,都搶著先下。小砍刀不聲不響,早脫了個上下沒根線,他乒乒乓乓拍打了幾下胸脯,拉開架勢,先練了一趟小洪拳,然后烤著火說:“我下,我的水性強?!蓖t的火苗兒舔著他那棒實的身體,臉蛋兒烤得紅撲撲的。

郭老炊說:“你不能下。你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萬一有個好歹的,俺怎么給老少爺們交代呀!還是三臣下?!比际抢洗兜挠H侄子。

立武大伯一尋思,這冰底下摸魚的事兒是他興的頭兒,怎么能讓別人的孩子先下呢,便說道:“老炊哥,就叫砍刀下吧。生鐵不煉不成鋼,年輕輕的吃點兒苦不算啥?!?

小砍刀一聽說叫他先下,心里頭著實高興。他樂滋滋地烤著火,隨手接過老炊遞過來的錫酒壺,吱吱地咂了一氣衡水老白干兒,頓時覺著渾身熱烘烘地發燒。他往頭上戴了一個用豬尿脬做的帽子,腰里系上盛魚的網兜,拴上大撇繩——這是預備拉他上來的。一切都安置好了,他筆直地站在立武大伯的面前,問:“下去吧?”

立武大伯拍著他的肩膀,說:“下吧,小子。下去以后,不管有多么冷,渾身多么痛,可千萬不能泄氣,一泄氣可就完了?!?

小砍刀走到冰窟窿跟前,剛才鑿開的冰窟窿,清水一漾出來,叫北風一吹,又凍了薄薄的一層。他咬緊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撲通一聲,便一個猛子鉆了進去。

旁邊看熱鬧的人,都不由得吱溜溜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么冷的天,穿著一把捏不透的棉褲棉襖,還冷得受不住呢,要鉆到冰窟窿里摸魚,那可真是夠嗆!

小砍刀一鉆到冰底下,就覺著像有一萬根鋼針,猛地朝他刺來,穿過皮肉,一直錐到骨頭里。一霎時,仿佛渾身骨頭都碎了。他憋住氣,竭力忍著渾身的疼痛,心里老結記著立武大伯說的話:“千萬不能泄氣,一泄氣可就完了?!?

這地方水深魚多,冰底下的魚,一沾熱氣,撲棱撲棱亂朝人身上碰,一抓就是一條。小砍刀一摸到魚,把渾身的疼也忘了,他心里想:“這辦法真好!只要能逮到魚,這一村里的人這個冬天就算混過去了?!?

站在上邊的人,個個都把心提溜到嗓子眼兒上,不錯眼珠地望著冰窟窿。立武大伯更是緊張地捏著大撇繩,這么冷的天,他頭上黃豆粒大的汗珠子直滾。雖然小砍刀才下去不到一分鐘的工夫,他覺著就像過了整整一年似的。心說不該讓砍刀下去,年輕骨頭嫩,真要有個好歹,可對不起死去的老松。……想到這兒,沒等小砍刀在下邊擺繩子打暗號,就把他給拉上來了。

小砍刀水淋淋地一出冰窟窿,嘴唇兒是烏黑的,渾身凍得青一塊紫一塊,兩排細白牙齒捉對兒廝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可是臉上卻閃著勝利的笑容。他解下腰里的網兜,里邊裝了四五條尺數來長的金色大鯉魚。立武大伯連忙拿棉袍子把他一裹,像抱孩子似的把他抱到廟臺上,用褡包給他擦抹著身子,一直把肉皮擦得泛了紅色,這才給他穿上衣裳。

這會兒,三臣早把衣裳脫了,他一邊烤著火,悄悄用肩膀扛了小砍刀一下,問道:“伙計,在下邊覺得怎么樣?”

小砍刀笑著說:“嘿,這么大的玻璃房子,在里邊可自在呢!”

三臣嗵哧給了他一拳,說:“剛還了陽,又在吹大話了?!?

接著,三臣、二虎子、大貴、蘭亭他們輪流下去,等太陽朝西一歪,就收工了。這時已經逮了七八十條尺數長的大鯉魚。那魚紅尾巴、白肚皮兒,渾身金鱗讓太陽照著,閃閃發光,別提多可人了。

二十三

第二天,立武大伯跟小砍刀起了個五更,推著小紅車,到卷子集上賣魚來了。差不多有一年的工夫,沒趕卷子集了。卷子街上有了很大的變化,街上比以前更熱鬧了,做小買賣的格外的多。街北頭大場院里是牲口市;一進街北口兒,一拉溜好幾十輛賣白菜、山藥的大車;再往里走是糧食市,大攤子、小攤子,擺得滿滿當當的。

更引起人們注意的,是卷子街上駐扎著兩個區公所。靠北頭焦家大院里,是國民黨的區公所,一座威武的瓦房門樓兒,周圍一圈垛口墻,門口掛著大牌子,上面寫著“第五區公所”,旁邊還有一個站崗的。在南頭家廟里,是八路軍的區公所,門口也掛著牌子,叫作“抗日民主區公所”,可是沒有站崗的。牌子上的一個“抗日”,一個“民主”,這就是同國民黨的區公所在本質上的區別。當中十字街口,是兩家的分界線。十字街以北是國民黨管的地盤,十字街往南歸八路軍所管。十字街正中間,立著一個木頭做的揭示牌,這是兩家貼告示的地方。

每逢大集,抗日民主區公所的同志都利用趕集人多的機會,向群眾宣傳黨的抗日救國主張,發動大伙兒起來抗日,受到了熱烈擁護。國民黨的區公所,也想利用趕集的機會,網羅群眾,發展自己的勢力。這天焦家大院里,像辦喪事一樣,高高搭起席棚。一個區丁手拿一面大銅鑼,一邊哐哐敲著往街里走,一邊咧開大嘴叫著:“到北邊開會去呀,吳區長訓話,開完了會卷子豬肉菜管飽!白面卷子豬肉菜管飽!”

他格外強調這一句,可是到他那邊去的人,還是寥寥可數,只有幾個穿長袍馬褂的財主士紳。老實莊稼人,誰都不上他那個賊船。

從南頭家廟里,走出來一個女兵。她頭戴一頂灰色軍帽,周遭露出齊嶄嶄的一圈短頭發,身穿一套灰土布的棉軍裝,左膀子上掛著一個長方形的小布牌牌,上面印著“八路”二字。一張胖乎乎的圓臉,帶著和藹的笑容。她右手提個糨糊桶,胳肢窩里挾著一卷印好的布告,朝十字街走過來。走到十字街口,朝揭示牌上貼了一張布告,便亮開嗓門兒講道:

“老鄉們,我們是抗日民主政府,是咱們老百姓自己的政府??谷站褪菆詻Q打日本鬼子,民主就是要咱老百姓自個兒當家做主。今天咱們陳區長在南頭大場院里做報告,愿意的就去聽。咱們沒有吃的,真抗日假抗日不在這吃的上頭,連咱們陳區長都跟咱吃的一樣,小米干飯菜湯。其實吃的從哪里來呀,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大拇指頭卷餅——自吃自?!?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到了集上,見大街兩邊攤子出得嚴嚴的,就在十字街賣餅的王老貼的攤子前頭湊合著擺了個攤子。這會兒,小砍刀早擠到人群里,聽那女同志講話去了。王老貼把兩個手指頭一比畫,做了個“八”字,對立武大伯說:“這個真是不賴,我在卷子街上做了幾十年買賣,見過多少吃官面飯的,可沒有像這么好的!”

立武大伯說:“這個咱經著過啦,八路軍在咱村里住過,人家一個營長,還跟咱拉手呢?!?

“營長?”王老貼說,“八路軍剛進卷子街那天,正趕上大集,有一個穿粗布軍裝、草鞋的當兵的,坐到羅鍋的老豆腐鍋旁邊,跟俺們拉呱兒。他講得可真好,從中國到外國,天下大事就像在他手巴掌心里寫著似的,聽了可真開心竅!我心想這八路里頭真是藏龍臥虎,一個當兵的就這么會說,那當官兒的不知道怎么有能耐呢。過后一打聽,你猜怎么樣?跟俺們拉呱兒的,是個縱隊司令!這八路的當官兒的跟當兵的,硬是分不出來。”

在他們說話的這工夫,不知誰說了一句:“張疤拉眼兒來了!”立武大伯朝北看去,只見從北街上又走來一個人。這人長得像個瘦螳螂,一雙圓轱轆的蛤蟆眼,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左眼的上眼皮上有個銅錢大的疤拉;頭上戴一頂破禮帽,扇披著古銅色嗶嘰棉袍兒;左肩上掛著一桿木殼盒子槍,走起道兒來直拍打屁股蛋子。

立武大伯一眼就認出他是吳家屯緝私隊里的那個隊長,心里說,這小子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原來吳老昆在鹿鐘麟辦的抗戰學院里,當過幾天教師,日本鬼子一來,鹿鐘麟往南跑了,臨走前委他到這里來當了區長。張疤拉眼兒也跟著到這里來當了隊長。

剛才那個區丁,在街上吆喝了一圈兒,沒拉到幾個人。張疤拉眼兒把那個區丁臭罵了一頓,頂著一腦門子火,便親自出馬到十字街上來了。他一看一大群人圍著那個女八路,氣更大了,便指桑罵槐地罵道:“他媽的,天生窮棒子掂的,讓你們坐上席,可倒往桌子底下縮,放著卷子肉菜不吃,在這兒聽他娘的窮白話!”說著,走到揭示牌前,就把剛才貼的那張布告,哧啦一聲扯掉了。

那個女八路從人群里走過來,一把抓住張疤拉眼兒的手,義正詞嚴地說:“張隊長,你這是做什么?”

“我,我……”張疤拉眼兒臉憋得通紅,光眨巴眼皮,答不上話來。

那個女同志說:“請你不要忘了,如今是國共合作,團結抗日!這些日子,我們一貫抱著堅持團結、一致對敵的精神,把你們當友軍看待,可你們總是想方設法制造摩擦。如果這樣下去,你們要負破壞抗戰的全部責任?!?

周圍看熱鬧的人,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大伙兒都氣不忿兒,一邊看一邊議論:

“如今不是你們稱王稱霸的天下了,凡事得講個直理兒?!?

“還想騎著人的脖子拉屎不行了!”

“叫他怎么揭的還怎么貼上!”

“把他拉到八路區公所里去!”

……

張疤拉眼兒這小子從來就只知道橫行霸道,真正叫他講道理就不行了,況且他做的這事本來就不占理。這會兒一看這陣勢,心里早慌了。他只好老著臉皮,把剛才揭下來的那張布告,又乖乖地貼了上去。

二十四

小砍刀在人群里,看到剛才那情景,跟三伏天吃了塊冰塊兒似的,心里痛快極了。他尋思著,當八路該多好,連張疤拉眼兒那么惡的人都能挾制住。我要是當了八路,非把張疤拉眼兒、吳老昆統統宰了,給死去的爹娘報仇。

他隨著人流,跟著那個女八路,朝南街走過去。南頭家廟門前的大場院里,已經擠滿了人。人們仨一群倆一伙,有站著的,有坐著的,也有靠墻根蹲著抽煙的。賣花生的挎個大笆斗籃子,手里提著秤,在人群里穿來穿去。

那個女八路一步跨到臺階兒上,說:“鄉親們,靜一靜吧,咱們陳區長出來講話了。”

大伙兒抬頭看時,只見從里邊走出一個人。那人不高不矮的個頭兒,高顴骨,大眼睛,一張白凈臉,顯得有點兒清瘦。小砍刀一眼認出了是陳志國,他喊了一聲“陳大叔!”就扒開人群,嗵嗵嗵地跑過去。

“唔,是砍刀呀!你怎么來了?”陳志國笑瞇瞇地望著他問道。

“俺是來賣魚的?!?

“還有誰來了?”

“俺立武大伯。”

“那好。這會兒我有事,待會兒你們賣完了魚,到區公所來吃飯?!?

小砍刀一見到陳志國,高興得什么似的,扭頭跑回去給立武大伯送信去了。

這時候街上已經上滿了人。立武大伯把席簍子解開,扒開蓋在上邊的麥秸草,露出那金光閃閃的大鯉魚,在太陽地里格外的鮮亮顯眼。一股鮮滴滴的味兒,直鉆鼻子眼兒。一會兒就圍滿了人?!皣K嘖,真是鮮物!”“寒冬臘月,有這么大的鯉魚,真是蝎子拉屎——獨一糞(份)兒?!薄斑@要是燉湯,那才叫鮮哪!”“你別說外行話啦,吃鯉魚還是紅燒?!?

你別看人們光這么圍著議論,可就是沒有一個問價的。因為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小九九兒,這季節買這么大的活鯉魚,甭問價,定準比吃肉還要貴得多??纯刺於伎焐挝缌?,還是一條也沒賣出去。

再說張疤拉眼兒一早晨吃了個大憋氣,心里著實不痛快?;氐絽^里叫了幾個弟兄,全副武裝,順著大街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嘴里不住地罵罵咧咧,不是嫌這個攤子出得靠前啦,就是嫌那個攤子靠后了,反正是小爐匠戴眼鏡——找碴兒。人們是好鞋不踩臭狗屎,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緊跟著他一個當兵的,手里掂個小簍,挨攤子斂地方錢。

“營業稅,愛國捐,大攤子一塊,小攤子五毛,要現洋,不要票子!”

張疤拉眼兒走到立武大伯的攤子跟前,扒開人群,疤拉眼兒一眨巴,把大白眼珠子一掄,嘿嘿冷笑道:“唔,郭家崖子的!”

“嗯哪!”立武大伯冷冷地說。

“認得咱吧?”

“認——得!”

“認得就好?!睆埌汤蹆禾崞鹨粭l魚,說,“賣起魚來了,啊!”

小砍刀氣呼呼地說:“賣魚怎么的,不犯私吧?”

張疤拉眼兒把白眼珠子一翻:“好個小兔崽子,說話這么玍古[17]!”

“你嘴里干凈點兒?!?

“不干凈怎么樣?”

“有說理的地方!”

因為這街上駐著八路區公所,張疤拉眼兒到底有三分怕懼,平白無故的他不敢胡來,只好咽下一口氣,問道:“這魚賣多少錢一斤?”

“三毛。”立武大伯說。

“不貴,不貴,我包圓了?!睆埌汤蹆阂贿吔懈诤箢^的區丁拿魚,一邊打腰里掏出一大把“中央票[18]”數錢。

立武大伯一看,就知道這小子存心找碴兒。因為自從“七七事變”以后,國民黨撒丫子往南跑,跟著“中、交票子[19]”也就毛得不值錢了,一塊錢不頂五毛花。平時講買賣,都是用現洋來論價的。便說:“老總,請你給換成現的吧。”

“什么!”張疤拉眼兒這可逮住理了,他眨著疤拉眼兒,陰陽怪氣地說,“你不要‘中央票’?到處找漢奸找不著,鬧了半天漢奸在這兒呢。”

“你不要血口噴人,說話可得拿憑據?!?

“憑據?你拒用‘國幣’,這就是憑據!”

立武大伯說:“你說俺拒用‘國幣’,剛才你們斂地方錢,要這稅那捐,不也大聲吆喝著要現洋嗎?”

“這個……這個……”張疤拉眼兒像一口吞了塊年糕,噎住了。他吭哧了半天,也沒答上來,便惱羞成怒,掄起右手,劈臉就朝立武大伯打過來。立武大伯哪里吃這一套!正是會家不難,難家不會,他一伸手刁住疤拉眼兒的手腕子,輕輕朝懷里一帶,便把張疤拉眼兒摔了個狗吃屎。

“反了,反了!快捉漢奸呀!”張疤拉眼兒舞扎著盒子槍干嚷嚷。

幾個區丁狗仗人勢,一窩蜂撲上來。小砍刀一個箭步上去,拉開架勢,拳打腳踢,三下五去二,把區丁們打了個東倒西歪。那些家伙稀里嘩啦拉得槍栓亂響,可就是不敢開槍。

立武大伯一看這陣勢,是騎虎難下了。他扒拉了小砍刀一把,朝他使了個眼色。小砍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扒開人群,照直朝南街上跑去。

跑了沒多遠,迎面正碰上陳志國,他后邊跟著半街筒子人。原來陳志國剛講完話,就聽說街里鬧起來了,帶著人就來了。

小砍刀跑得呼呼帶喘地說:“陳大叔,快去吧,張疤拉眼兒……”

陳志國點點頭,說:“我都知道了。不要緊,咱們去跟他們講理。”

這時候,張疤拉眼兒帶著區丁,已經把立武大伯拉到北頭區公所去了。滿街的人都憤憤不平,一看見陳志國,便簇擁著他,潮水一般地朝北街涌去。

北街上,除了吳老昆的區公所以外,還駐扎著一連石友三[20]的匪兵,這會兒都全副武裝地拉到區公所門口,一字兒擺開。大門兩旁,一邊一挺捷克式輕機槍,如臨大敵一般。

陳志國見這陣勢,只是嘿嘿一聲冷笑,叫群眾停下,獨個兒大踏步走過去,照直朝門里走。幾個大兵把槍一插,攔住他的去路。一個挎盒子槍的副官,站在臺階兒上,揚揚得意地問:“你找誰?”

“找吳區長!”

“區長今天不見客?!?

陳志國一聽,不由得火往上冒,一聲斷喝:“閃開!你不要忘記如今是國共合作,你們要制造摩擦,群眾可不答應!”

這一聲就像晴天打個霹靂,嚇得幾個匪兵唰的一聲,把路讓開了。陳志國抬頭挺胸,走進了大門。

這時候吳老昆慌慌張張地迎出來,老遠一抱拳:“原來是陳區長,失迎,失迎!”

陳志國冷笑一聲說道:“哪里,哪里,你的儀仗隊已經歡迎過我了!”

吳老昆把陳志國讓到客廳,雙方落座,老小子裝得無事人似的,問道:“陳區長大駕光臨,有何見教哇?”

陳志國義正詞嚴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民主政府,一向本著團結一切力量一致抗日的精神,以國家為重、民族為重。而貴區公所卻百般尋釁。今天早晨,你方張隊長竟無理撕毀我們的布告;接著又巧立名目,亂派捐稅,甚至隨便扣押抗日群眾,這樣下去,叫群眾怎樣能夠信賴我們?”

“嗯,有這等事?”吳老昆假作吃驚地道,“我一定調查,等調查清楚,一定嚴懲不貸?!?

“事實俱在,還調查什么呢?”陳志國說,“你問問張隊長吧。”

張疤拉眼兒一看事不好,正想開溜,吳老昆假眉三道地叫住他:“張隊長,這些事都是你干的嗎?”

“不……不是,”張疤拉眼兒張口結舌地說,“我捉了一個漢奸,他……他拒用‘國幣’。”

“拒用‘國幣’,哼哼!”陳志國反問他道,“那么張隊長斂稅派捐,也不收‘國幣’,這又算作什么呢?”

“這個……”

吳老昆屁股底下,像扎了蒺藜,只好說道:“什么這個那個,還不把人放了!”

等把立武大伯放出來,陳志國這才告辭出來。吳老昆送他到大門口,陳志國說:“你看看群眾的情緒吧,吳區長!”

吳老昆抬頭看時,只見萬頭攢動,黑壓壓站了半趟街。人們此起彼伏地喊起了口號:

“堅持團結,反對分裂!”

“堅持抗日,反對投降!”

“堅持進步,反對倒退!”

“反對國民黨制造摩擦!”

吳老昆嚇得像個木頭人,呆呆地站在那兒,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了。

二十五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從吳老昆區公所里出來后,又跟陳志國說了會子話兒。動身回家時,太陽已經偏西了。陳志國怕在路上出事,派了幾個游擊隊員,一直把他們送過了杜家墳。

在集上,他們就得了個謊信兒,說鬼子已經進了城。這會兒沿路上,果然仨一群倆一伙兒,不斷碰到逃難的。俗話說:“小亂奔城,大亂奔鄉?!边@種亂亂道道的年頭兒,差不離的人家都往鄉里躲。

一路上,扶老攜幼,有背包袱的,有挑擔子的,也有騎毛驢兒的……一個老頭兒,背著一個大方格花的包袱,領著一個年輕媳婦,從那邊走過來。立武大伯緊走幾步,迎上去說:“二哥,從哪里來呀?”

“河西?!?

“那邊有什么動靜嗎?”

“這個進來了!”那老頭兒伸出一個小指頭,比畫著說。那時候,人們管鬼子叫小日本,所以總是拿小手指頭打比方?!敖裉斐抢镱^小集,一頭晌,炸了三次集。一會兒說鬼子來了,一會兒又沒來。到了半頭晌,猛不丁地聽到一陣汽車的嗚嗚聲,這可是真來了。有人從北關里跑來,說城北大公路上一片黃,凈是鬼子了?!?

立武大伯說:“城里住著幾千趙云祥的隊伍,怎么也沒聽到槍響?”

“別提趙云祥了,提起來叫人氣殺!”老頭兒氣呼呼地說,“先頭,他們只叫人別怕,還吹大話,說什么‘鬼子不來便罷,他要是來了,一個也回不去’。可鬼子真來了,你猜怎么樣,他們一槍不放,比老百姓跑得還快!”

“真他娘的孬種!”小砍刀氣得直拍大腿。

“光跑還不算,”老頭兒說,“臨走還搶了一陣子,街面上,見東西就搶。牲口、糧食、布匹、雜貨,什么都搶光了。你不讓他搶,他還罵你是漢奸,說:‘我們搶了你的東西,好賴是中國人,總比留下來,便宜了鬼子好?!?

“這是什么世道!”立武大伯氣得渾身打哆嗦,“他們哪一點兒配當中國人!”

那小媳婦扯扯老頭兒的襖袖子,小聲說:“爹,咱快著走吧,天黑了?!?

老頭兒領著小媳婦走了。立武大伯嘆口氣說:“唉,國民黨、‘老中央’、石友三、鹿鐘麟,都是他娘的過繼兒子——指望不得。這以后打鬼子,可就全看八路的了?!?

“大伯,讓我去跟著陳大叔干一份兒吧!”小砍刀說。

“要干!”立武大伯斬釘截鐵地說,“可光你一個人去干還不行,咱們趕快回去把人組織起來,把家伙預備好,跟以前打緝私隊那樣,跟他干!”

二十六

自從鬼子進了縣城,形勢急轉直下。吳老昆投了日本鬼子,當了城東區的漢奸區長;張疤拉眼兒當了警備隊的中隊長,帶著百把個人的漢奸隊,在吳家屯安了釘子。這城東一帶,又變成了吳家的天下。

看看又到了陰歷年三十了。上年紀的人說,打老輩子算起,再沒像今年過年這么窩囊的。各個村子,都是那么冷冷清清,沒有一點兒生氣。架鼓也掛起來了,一年一度的社火,也不玩了。三十夜里連蠟也不點,人們天一黑,就插上門子睡了。

起更以后,從路南道溝里,走來一溜人影。他們走得是那么快,腳步又是那么輕,徑直走進郭家崖子,走到立武大伯的門前,停下了。領頭的那人朝一個大個子一招手,大個子把一挺機槍交給身后邊的一個戰士,走過來,后脊梁緊貼院墻根一站,雙手垂下來,十個手指頭插緊。領頭的那人左腳一蹬他的手,右腳踩肩膀,雙手一按墻頭,一縱身上了院墻,然后一翻身,就跳到院子里了。

練武的人睡覺警覺,雖然他跳得那么輕,還是把立武大伯驚醒了。他忽地坐起來,從炕頭上摸起他那撇把子土槍,喝聲:“誰?”

“是我,老陳?!?

一聽是老陳,立武大伯連忙穿上衣裳,走出來說:“老陳,你怎么這時候來了?”

“趕來給你拜個早年?!标愔緡χf。

“就你一個人來了?”

“多著呢,都在胡同里?!?

“快讓同志們進來吧。”立武大伯說著,連忙開開大門,讓戰士們進來。這時候,秀銀、小砍刀都起來了。四五十個戰士,把三間屋子塞了個滿滿當當。

立武大伯一邊操持同志們坐下,一邊叫秀銀燒火做飯。陳志國攔住說:“你不用張羅,俺們不吃不喝,先辦正事要緊?!彼蚜⑽浯蟛皆鹤永?,悄聲問道:“熱天里咱打鬼子汽船得的那些東西,還保存著沒有?”

“保存著,就在老炊茶鋪后院的地窖里放著哩。”立武大伯疑疑乎乎地問,“你要那有什么用?”

陳志國湊到他的耳朵上,如此這般一說。立武大伯高興地說:“好,我這就去取?!?

“辦得機密一點兒,除了老炊以外,天亮以前,任何人不要叫他知道我來了?!?

“好咧!”立武大伯說罷,就出去了。

陳志國回到屋里,只見戰士們有坐在炕上的,有坐在板凳上的,大個子懷里攬著他那挺捷克式輕機槍,坐在門檻上,小砍刀站著才跟他一般高。

小砍刀特別對大個子注意,兩眼不錯眼珠地盯著他。一個叫常四兒的戰士,笑嘻嘻地對小砍刀說:“你看什么,不認得吧,這是咱們游擊隊上有名的大洋馬。”他把一雙眼珠調皮地一掄,說,“個兒大,是吃東西撐起來的。咱們大洋馬給財主扛長活的時候,總是講管飯不要工錢。有一回剛一上工,財主家在蒸黃面棗窩窩。蒸熟了,叫大洋馬去挑水。財主說:‘你邊吃邊挑吧!’大洋馬把棗窩窩一個挨一個,擺了一扁擔,一邊走一邊吃,棗核兒從兩邊嘴角里朝外蹦。剛出大門,他就回來了,說:‘東家,吃完了,干脆你朝筲桶里倒兩籠,我挑窩窩出去,挑水回來?!斨鲊樀靡贿肿欤骸疇敔敚彻懿黄鹉泔?,你走吧!’……”

不等他說完,小砍刀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了。大個子漲紅了臉,甕聲甕氣地說:“你再說,我揍你個小舅子!”

老班長趙文昌笑著說:“常四兒,你小子嘴真損??车秳e聽他的,他是吃柳條拉笊籬——狗肚子里臭編!”

“人家還沒說完嘛!”常四兒搶過去說,“剛才只說他能吃的一面,還有能干的一面呢。咱不能犯片面性。前些時打頑固派,狗日的欺咱沒好武器,一挺破機槍咕咕直叫,壓得咱抬不起頭來。大洋馬腿長,呼呼跑過去,就把機槍端過來了。兩個機槍手上來,一個人抱他一只胳膊。大洋馬把胳膊一挺,兩個家伙腳就懸空了,撥撥悠悠,像女人耳朵上的兩個墜子。大洋馬把身子一晃蕩,把兩個小子甩出一丈多遠。這機槍就是那一回奪的?!?

陳志國站在門口,看著戰士們那股子樂觀勁兒,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心想,有這般生龍活虎的戰士,什么敵人不能夠戰勝呢!他愛撫地說:“同志們,睡覺吧,明天拂曉起床,有任務!”

二十七

大年初一早晨,太陽剛冒出一竿子高,吳家屯南街口炮樓子上站崗的,忽然發現漫場地里跑的凈是人,老的、少的,大閨女、小媳婦,總不下兩三百口子。他鬧不清怎么回事,連忙報告值星小隊長。

值星小隊長吳二壞,推了一宿牌九,這會兒剛躺下,睡夢里他還在虎頭、老九,粗粗、細細叫得正歡,站崗的把他推醒了。他爬上去一看,果然野地里跑的人不少。他派人出去一打聽,都說,頭明時候,城里“皇軍”出來,圍了郭家崖子,天不亮進村,還逮了不少人呢!

說話之間,就見從西邊開過來一隊“日本皇軍”,頭里一個,扛著膏藥旗,個個槍上上著刺刀,被太陽一照,明光耀眼。在隊伍中間,捆著一大串老百姓,哩哩啦啦足有半里地。隊伍徑直朝吳家屯走來。

吳二壞一看就慌了,他一邊派人到街里去向吳老昆和張疤拉眼兒報告,一邊吹哨子集合隊伍,準備迎接“皇軍”。

原來這一個偽軍中隊,有三個小隊,兩個小隊跟中隊部駐扎在街里,有一個小隊在南街口守炮樓子。昨天夜里過年,偽軍們有賭錢的,有鉆到街里去抽白面兒的,也有溜號出去胡作非為的。吳二壞咋呼了半天,才集合起來二十多個人,個個衣冠不整、武器不齊。這會兒,“皇軍”眼看就走到近前了。走在前邊的一個大個子軍官,手里揮舞著長刀,嘴里咕咕嚕嚕,不知說些什么。

吳二壞手忙腳亂地叫人放下吊橋,帶著他的小隊出來迎接“皇軍”,沒想到一出來,就被繳了械。吳二壞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向前緊走兩步,朝那大個子軍官鞠了一個躬說:“太君,大大的誤會!”

“什么誤會,你的八路!”大個子軍官甕聲甕氣地說。

“不是,不是,我的不是八路。”

“你的不是,我的是!”

“你是八……”吳二壞一句話沒說完,就被那大個子一手掐住脖子,老鷹捉小雞似的,提起來老高。他的手舞扎了兩下,一翻白眼兒,不動了。

里邊管吊橋的兩個偽軍,一看是八路,趕緊搖轆轤,起吊橋。剛搖到半截腰,只見那大個子丟下吳二壞,一個箭步跳過去,雙手扒住吊橋吊在那兒。兩個偽軍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就是搖不上去,可大個子也扒不下來,就那么懸在半空里了。陳志國一甩手槍,打倒了一個偽軍,橋呼啦一聲落下來,把大個子閃了一跤。戰士們像潮水般地朝街里涌去。

再說吳老昆,這會兒正跟張疤拉眼兒臉對臉地躺在炕上抽大煙,忽然一個偽軍跑來報告說:“‘皇軍’來了,請區長趕快迎接!”

吳老昆一驚,忽地坐起來,正要往外走,后來一尋思,不對呀,為什么“皇軍”出來,事先不打個招呼呢?他對張疤拉眼兒說:“別上了八路的當,你去集合隊伍,我去打電話?!彼f著爬上小跨樓兒,拿起電話機一搖,果然,電線斷了。他丟下電話機,朝南街上一看,只聽叭的一聲槍響,八路潮水般朝街里沖過來。張疤拉眼兒光在院子里嘟嘟吹哨子,也不敢出去帶他的隊伍了。

吳老昆氣急敗壞地說聲:“你回來吧!”兩個人帶著幾個護兵,跑到后院馬棚里,拉出兩匹騾子,從后梢門里跑了。

一會兒工夫,南街口那個炮樓子就像燒窯似的,一股濃煙沖上了天空。

二十八

區游擊隊拔了吳家屯的釘子,吳老昆把他的區公所挪到東關里,再也沒敢回來。

開春以后,漫洼里的水退了,可是河底下留下一層厚厚的淤沙,還是做不成鹽。不過這也有它好的一面,人們雖說不能做鹽,倒是可以利用河里的淤沙,種一季的好莊稼。

水一退凈,等地皮兒剛剛經住人,人們就拉著犁、扛著鎬,翻地下種。有的種上了高粱、黑豆,有的種谷子,也有種棒子、綠豆的。懂行的莊稼漢說,沙地應該種適合沙地生長的莊稼,于是他們就種棉花、種芝麻、種花生、種山藥。立武大伯這一家,沒種莊稼,找了一塊高燥地方,種了三畝多瓜。

北方有這么幾句俗話:“谷鋤七遍餓死狗,瓜鋤九遍滿地走”,“怕挨壓,別種瓜”。這就是說,種瓜這玩意兒,既是一個細致活兒,又是一個力氣活兒。從開畦下種起,緊接著瓜秧出來了,就要定苗追糞,鋤了一遍又一遍。瓜秧長大了一點兒,就要打頂心、壓蔓子,光怕它長瘋了。谷雨、立夏一過,種得早的脆瓜下來了。脆瓜剛賣過去,緊跟著就是菜瓜。芒種一過,收麥子的這一陣,正是吃黃瓜的時候。到六七月間,高粱曬米的工夫,瓜園里的甜瓜、西瓜都跟著熟了,這是種瓜園的天天盼望的好時候。這時候,種瓜的人最忙了。瓜熟了要趕著賣,光怕它爛在地里;一邊顧著賣瓜,一邊又得顧了地里,既怕人偷,又怕野物糟蹋。特別是今年,鬼子占了縣城以后,在河西沿的大公路上,不遠就有一個炮樓子,炮樓子上的“皇協軍”,三六九的下來糟害人,吃瓜不給錢,嘴里還罵罵咧咧的。人們都把他們恨透了。

小砍刀為了看瓜,在瓜地正中間,搭了一個窩棚:在地上立了四根柱子,用席搭了一個半圓形的屋頂,兩邊出了一尺多寬的檐子;半截腰里搭了兩塊門板,算作床鋪。中午躺在里邊睡個晌覺,四面來風,倒是怪舒坦的。

早晨,小砍刀和立武大伯摘兩挑子瓜,踏著露水出去賣,叫秀銀在地里看瓜。半晌午,小砍刀賣完瓜回來了,他就在地里看瓜,換秀銀回家去做飯。

這一天,小砍刀賣了一挑子瓜回來,秀銀回家做飯去了。小砍刀雖然賣了一上午瓜,已經很累了,但也不到窩棚里去歇涼兒。他一個人圍著那瓜地轉呀轉的,從這一畦轉到那一畦。先看西瓜地,在那細細的瓜藤上,結著那么多圓滾滾的大西瓜,那疙里疙瘩的“黑老虎兒”,那花道道的“大花翎”,那白皮白瓤白子的“三白”,那白皮紅瓤黑子的“三結義”,一個個都是那么逗人喜愛。他站在那里久久地看著,一任那灼熱的太陽熾烤著,他也不覺熱。他一會兒又蹲下來,用手輕輕地拍拍,用指甲彈彈。

一會兒,他轉到甜瓜畦里來了。在這里有“白沙蜜”,有“謝花甜”,有“芝麻粒兒”……他喜歡撲到那將熟的瓜上,長時間地聞著那濃郁的香味,但他從來也舍不得摘一個瓜吃。

他像小學生背書一樣,把他那些心愛的瓜溫習一遍,然后才脫掉他那粗布小褂,光穿著一條褲衩兒,四腳拉叉地平躺在窩鋪里的門板上,枕著他那明晃晃的小砍刀,一陣陣嗖嗖的涼風,吹拂著他那黝黑放亮的光身子,舒坦極了!他伸伸胳膊腿兒,渾身的骨頭節兒,嘎巴嘎巴直響。他覺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他那雙閃閃有神的大眼,望著那用蘆席搭的窩棚頂。他的心像一頭沒有韁繩的野馬,一會兒想到這兒,一會兒又想到那兒。他盼望著自己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一伸手就能把鬼子的炮樓子打碎。他幻想能像戲里那孫猴子一樣,會七十二變。有時候,他夜里做夢,忽然夢到自己長了一對翅膀,飛呀飛呀,一下子就飛到半天云里去了?!胫胫?,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二十九

“醒一醒,醒一醒!看你睡得這個死勁兒,還看瓜哩,叫人家把你抬跑了,只怕也醒不了。”

小砍刀一骨碌爬起來,揉揉眼睛,只見秀銀笑瞇瞇地站在跟前,兩只烏溜溜的眼睛,是那么深情地望著他,把他這么個十五六的大小子,都看臊了。他低下頭,這才看見秀銀手里提著的飯罐子,罐子口上蓋著個二號碗,碗里放著個籠布包兒。原來是給他送飯來了。感覺才剛瞇瞪了一陣,就晌午了!

他嗵地跳下來,接過秀銀手里的飯罐子,坐到床前的小板凳上就吃起飯來。罐子里,是小米綠豆稀飯,籠布包兒里,包著兩個棒子面的大團子,還有兩塊醬蘿卜。他一邊盛稀飯一邊說:“秀銀姐,你再一塊兒吃點兒吧。”

“不了,俺才吃完了來的?!毙沣y就手拉過他扔在床板上的汗褂兒說,“你穿衣裳真費,一件新汗褂子,才穿了幾天呀,肩膀頭上就破了。”

“你沒聽說過‘怕挨壓,別種瓜’嗎?人怕挨壓會說話,汗褂子壓長了它也會破呀!”

“就著這會兒沒事兒,我給你補補吧。”秀銀說著,從辮根兒上拔下一根鋼針,從口袋里掏出個針線包兒,抽出一根白線穿上針,找出一塊白布,就給他補起來。

小砍刀吃著飯,一雙眼睛卻巴巴地望著秀銀那兩只手。就是那兩只小手兒,它做了多少事情呀!自從小砍刀搬到立武大伯家里來了以后,立武大伯把他看成自個兒的親兒子,秀銀把他看作自個兒的親兄弟,成天價給他縫,給他補,給他洗。還剛過立秋,就早不早地給他把棉衣裳拆洗了。冬天,她紡呀紡呀,把棉條紡成線,又一梭一梭地織成布,一過了年又給他把單衣裳做好了。甭說別的,光他這一雙腳穿的鞋,就夠她做的。一雙新鞋上腳,不到一個月就成了“毛張飛”了。就那樣,她給他做活兒,還總是特別經心,納鞋底要納個疙瘩底,走起道兒來一步一個花腳印兒。就說今兒個吧,她一定是早已看到他的汗褂子破了,才特地帶個針線包兒來給他補的。他想:“多么好的姐姐呀!就是自個兒的親娘活著,也沒有她這么好?!彼麖男难蹆豪锔械揭还蓽嘏?。

“你想什么呀,放著飯不吃,在那兒賣大怔!”秀銀看了他一眼,在頭發上磨磨針說。

這時候小砍刀才發覺碗里早已空了,卻還拿著筷子不住往嘴里扒拉哩。叫秀銀這么一說,他像被人發現了什么秘密似的,騰地一下,臉脖子都紅了,連忙結結巴巴地說:“俺是想,想你今兒個做的這韭菜團子真好吃?!?

一句話把秀銀逗得前仰后合地大笑起來,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她好半天才忍住笑說:“你還說你沒瞎尋思,吃了半天,飯都吃完了,還沒吃出團子是什么餡兒的來。明明是茴香餡兒,走到這里,倒變成韭菜餡兒的了。”

這一說,小砍刀臉上更磨不開了,他把飯碗一放,站起來說:“好姐姐,別鬧了,我去給你摘個西瓜來吃?!?

“可別價,倆人吃個大西瓜,怪可惜了的?!?

“要不就摘個甜瓜吃?!毙】车杜艿焦掀枥?,摘了一個熟透了的“白沙蜜”,那瓜金黃金黃的,用手一捏,嘎嘣嘎嘣響,湊到鼻子上一聞,香味兒嗆人。他兩手一擠,掰成兩半,甩掉瓜瓤,自個兒吃一半,把另一半遞給了秀銀。

秀銀吃著瓜,又跟問小砍刀:“你說說,剛才到底想什么哩?”

小砍刀眼珠一轉,編個瞎話說:“你看西邊那炮樓子。小日本成天價這兒安個據點,那兒修個炮樓子。炮樓子上的‘皇協軍’,成天下來糟害人。從前聽人家說,老城角上有個‘白老長’。知道嗎,‘白老長’就是個大長蟲?!桌祥L’可長哪!它常常探出半截身子,到護城河里去喝水,它那身子伸到漫洼里,就像攔河修了一條大埝。別看它那么大,可是不糟害人,有人朝它跟前過,只要說:‘白老長,白老長,抬抬身子讓我過去吧。’它把腰一弓,就像開了一個大城門似的,人就從下邊過去了。我想要真是有個‘白老長’,它探出身子來,到炮樓子上把那些鬼子、‘皇協軍’都吃了才好哪!”

秀銀白了他一眼說:“別胡思亂想的了,哪里有那回事呀?!?

“那么說老城角上那大窟窿里藏的什么東西?”

秀銀說:“那還不是狐子、獾狍的!”

兩個人就這么說一陣笑一陣,不覺都起晌了。這時秀銀忽然站起來說:“你看,西邊那炮樓子上,下來人了?!祝@里來了,準是個‘皇協軍’,俺快著走吧?!?

小砍刀說:“嘿,他一個人,你怕什么呀,頂多白吃咱個瓜完事。”

三十

小砍刀用手搭個涼棚,朝西邊一看,果然從炮樓子上下來一個“皇協軍”,照直朝他的瓜園里走過來。只見那人矮墩墩的個兒,頭上歪戴著大檐帽,穿一身草綠色的軍裝,敞著懷沒扣扣子,一條寬皮帶在手里提著,皮帶上掛著個日本王八盒子。一邊走,嘴里怪聲怪氣地唱著浪蕩小曲兒:

懷胎四月八,

小奴家去摘瓜,

腳又小……

“看瓜的,你這瓜賣不賣呀?”他離著老遠,就假裝正經地招呼。

“賣?!毙】车墩f。

“多少錢一斤?”

“倆大子兒一斤?!?

“揀好的西瓜摘一個,吃著好,給你趙隊長記上賬,秋后打總兒給錢?!彼哌^來,坐在剛才小砍刀吃飯坐的小板凳上,斜眼看著秀銀說:“這妞兒長得倒不賴,你們是沒過門的小兩口兒吧?”

“別胡說八道的,她是俺姐姐?!毙】车稓夂艉舻卣f著,特地給他摘了一個半生不熟、皮厚子多的打瓜,抱過來放在地上,一回頭從枕頭底下抽出他那明晃晃的小砍刀,掄得高高的,咔嚓一聲把瓜砍了兩半兒。那“皇協軍”嚇得騰地跳起來說:“我那個娘!你這是做什么呀?”

“切瓜嘛!”小砍刀用手巾揩抹著刀說。

“切瓜用這么大的刀?”

“刀大切起來利索。”

“快點兒把它收起來,我看著它……”這個“皇協軍”看著小砍刀,總覺得像在哪兒見過似的,特別是他那把明晃晃的小砍刀和他剛才掄刀的那個架勢,叫人一看見就膽怵,心里就撲騰撲騰地跳,直到見小砍刀把刀又插到枕頭底下,他這才又坐下來,把皮帶挎到脖子上,那桿王八盒子恰恰垂在胸前,雙手捧起半個瓜就啃。

“吐,吐,吐!”他啃了一口,就連忙吐出來,咧著嘴說:“你摘的這是他娘的什么西瓜,酸死人!老總兒又不是老西兒。”

小砍刀說:“人里頭有好人有孬種,西瓜也有雜種轉窩子。這個是碰達子勁兒?!?

“放你娘的屁!”那個“皇協軍”一掄胳膊,把半邊瓜朝小砍刀投過來;小砍刀一閃身,西瓜飛出老遠。就在他掄胳膊的工夫,小砍刀一眼瞧見他那只左手,四個手指頭齊嶄嶄的短了半截兒,就覺得血往上涌,身子搖晃了兩下,差點兒摔倒。他忽地想起兩年以前的那天晚上,他和爹從卷子集賣鹽回來,半路上碰到的那兩個緝私隊的人。那個大個子,叫他爹一刀削掉了半拉腦袋,旁邊那個矮子朝爹開了一槍,他趕過去一刀砍斷了那小子四個手指頭……

就是他!他就是打死爹的仇人!成天價找仇人,今兒個仇人自個兒送上門來了,送到嘴頭上來的肉,還有不吃的嗎?他要給死去的爹娘報仇!他心里就像一鍋燒開了的水,一個勁兒翻騰著。可是你別看小砍刀年紀小,心眼兒倒是比他爹老松精細,這兩年跟著立武大伯很是學了點兒韜略。這會兒他仔細一打量,只見這小子長得圓滾滾像個石頭墩子,一身疙里疙瘩的黑腱子肉,脖子上掛著手槍,這地方離炮樓子那么近,雖說他和秀銀都有一身武藝,猛地一下子也不定對付得了他。萬一鬧不好,說不定連老本兒都賠進去了。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已經冒到腦門兒上來的火壓下去,上前賠笑說:“老總,你別生氣,怨我年輕不會說話,瓜不好吃,咱再摘個好的?!?

這會兒,秀銀坐在床板上,左手按著枕頭底下的刀把,時刻在警惕著。她冷眼旁觀,就覺著小砍刀的舉動有點兒不對,左猜右想也估不透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不想走了,她要留在這兒,萬一要出點兒什么事,也是個幫手。

小砍刀這回特地選了一個熟透了的“大花翎”,小心翼翼地切開,笑吟吟地遞到那“皇協軍”的手里說:“這回你嘗嘗,保管一吃一個不言語?!?

那小子幾口就吸溜了一塊,眉開眼笑地說:“這還像回事兒。早點兒像這么辦,也免得老總兒生氣?!彼粔K接一塊不住氣地吃著。小砍刀朝秀銀使個眼色,說:“老總你貴姓???”

“姓趙。”

“我看你怪面熟的。”

“你趕過吳家屯集吧,誰不知道緝私隊的趙坡兒?!?

“知道,知道,你這會兒高升了吧?”

“小差事,當個小隊長兒。”

停了一會兒,小砍刀又說:“我想搬你趙隊長的門子,在炮樓子上補個名兒,不知道行不行?”

“行,行!”趙坡兒斜睨了小砍刀一眼,說,“我說你怎么舍得給我摘個好瓜吃呢,鬧了半天,有用著我的地方。這一回你算找對了,炮樓子上除了日本人,就是你趙隊長當家。”他一邊吹,眼角兒直掃著秀銀,好像在這閨女面前,故意賣弄身份,就會引起女孩子的歡心似的。他說:“你到了那兒,只要姓趙的一句話,先給你個傳令兵當當,保險吃香的喝辣的?!?

小砍刀說:“當傳令兵使大槍使小槍兒呢?”

“當然使小槍兒嘍?!?

“可是俺還不知道小槍兒怎么使呢。”小砍刀顯出個不好意思的樣子。

趙坡兒一來覺著離炮樓子只有三四里地,不把這么兩個大孩子放在心上;再說當著秀銀,他故意獻殷勤。他從槍套里掏出那王八盒子,就往小砍刀手里遞。小砍刀伸手去接,他又把手縮回去,說:“慢著,你小子別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著好心吧?”小砍刀心里撲騰一跳,但馬上穩住神,轉過臉去笑著對秀銀說:“姐姐,在村子里,大人們老說咱是毛孩子,你看,還有人怕咱們哩?!?

“笑話!你趙隊長怕過誰!”趙坡兒臉都漲紅了,他抽掉把上的槍梭兒,把槍遞給小砍刀說,“這個很容易,就這么一拉、一推,二拇手指頭一扣,它自個兒就響了?!?

小砍刀把槍拿到手里,擺弄了一會兒,遞給秀銀說:“姐姐,給你也開開眼。”

“俺可不看那個!”秀銀把手一閃。

小砍刀沖著她使了個眼色,朝高粱地那邊努努嘴,把槍硬塞到她手里說:“看看怕什么呀,它又不會咬人?!闭f著,一回身,嗖的一聲從枕頭底下抽出小砍刀,笑著對趙坡兒說:“趙隊長,你不是想收我做傳令兵嗎?我先練趟刀給你看看?!?

小砍刀把刀交到左手,拉開架勢,就練了起來。先前耍得還慢,后來越耍越快,只聽得嗖嗖嗖像刮風似的。那把明晃晃的小砍刀,被太陽照著,閃爍著萬道銀光,只見刀光,不見人影兒。趙坡兒眼睛都看花了,一迭連聲地叫好。

耍著耍著,小砍刀忽然一下收住刀,騎馬式站住,嘿嘿冷笑道:“姓趙的,你還認識我嗎?”

趙坡兒沒防著他有這一手兒,一下子愣住了。這會兒,他見小砍刀兩道濃濃的眉毛朝上立著,眼睛瞪得滴溜兒圓,臉像喝醉了酒一樣通紅,手里提著明晃晃的鋼刀,立在他的面前,連忙說:“兄弟,別開玩笑呀!”

“開玩笑!你忘了嗎?兩年以前,你是怎么樣打死那個老賣鹽的?你那四個手指頭,是怎么短的?”

趙坡兒低頭看看他那左手,臉唰地一下白了。這就是拿刀砍他的那個小伙子嗎?因為那一回是在晚上,看不清模樣兒,再就是兩年以前小砍刀沒有長這么高,所以一見面時,他雖然心里忽悠了一下,可萬萬沒想到,這就是拿刀砍他的那個小家伙。經小砍刀這么一提,他頓時像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渾身都涼了。他回頭想拿槍,可是正當他看耍刀的工夫,窩棚里那個閨女拿著他的槍,早跑得沒影兒了。這大漫洼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他壯壯膽子,嚇唬小砍刀說:“你爹就算是我打死的,你又怎么樣?在‘皇軍’的眼皮子底下,你還敢奓毛兒嗎?”

這會兒,小砍刀眼珠子都紅了,哪里聽他這個!舉起刀來劈頭就砍。趙坡兒一閃,沒砍住。也是小砍刀勁兒使猛了一點兒,一下砍到窩棚柱子上了。趁著小砍刀拔刀的工夫,趙坡兒撒丫子就跑。

“站??!”隨著聲音,秀銀從高粱地里鉆出來,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趙坡兒一愣神兒,被秀銀一個掃堂腿,踢了一溜滾兒。小砍刀追上來,掄刀就砍。秀銀一只腳踩住趙坡兒的脖子,一抬胳膊托住小砍刀的手腕子說:“慢著!”

“難道說還放他回去嗎?”小砍刀橫眉立眼地說。

“誰說放他回去咧!先把他捆起來再說?!闭f著,兩個人把趙坡兒結結實實捆好,撿一個土坷垃,塞到他的嘴里,嗆得他直翻白眼兒。然后把他拖到高粱地里,秀銀這才對小砍刀說:“你光想一刀把他砍了,倒是怪痛快,你也往后想想不?炮樓子上大清白日的少了個小隊長,他們能不找嗎?要是找到咱這兒來了,看到咱這地里血淋淋的,咱能脫干凈嗎?光咱自個兒倒好說,反正是一命對一命,這事要是鬧大了,咱村里老少爺們都得跟著受連累呀!”

幾句話把小砍刀問了個啞口無言,停了一會兒,這才問道:“那么依你說怎么辦呢?”

“依我說呀……”秀銀尋思了一下,湊到小砍刀的耳朵上說了幾句。小砍刀不住地點頭說好。商量已定,他們把趙坡兒用皮帶勒死,埋到一個干鹽井里,這才又回到窩棚里來。剛才一股沖勁兒,不覺怎么的,這會兒反而后怕起來了。秀銀坐下來,拉著小砍刀的手說:“你摸摸我的心口,像砸棒槌一樣?!?

小砍刀說:“我也是。”

秀銀拿起趙坡兒的手槍說:“這個藏到哪里呢?”

待了一會兒,小砍刀說:“姐姐,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你說吧。”

“從早我就想投八路去,那回在卷子集賣魚見了陳大叔,我就不想回來了。大伯和陳大叔都說我太小了,過個一年兩年的再說,現在我這不長高了嗎?”

秀銀說:“長得再高,也還是個孩子,你去了能做什么呢?”

“哼!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人家八路里頭,像我這么大的多著呢!”

秀銀說:“你執意要去,俺也攔不住你,可這大白天的,你拿著個槍,這事要叫炮樓子上知道了,咱這一村里都甭想活了。再說你走也得拿件子衣裳呀。你再等一會兒,趕天黑我給你送飯來的時候,就手給你帶兩件子衣裳來。”

“這槍我想先不帶上,路上萬一碰上鬼子,我又不會使,還不如不拿好?!?

“那就先把它埋在這窩棚底下吧。”

“這事給不給大伯說呢?”

“先甭給他說,等你走了以后,我再慢慢地告訴他。”

兩個人商量好,秀銀這才拍打拍打剛才埋趙坡兒時沾到身上的土,提著飯罐子回家了。

三十一

過了不大一會兒,秀銀就回來了。她胳肢窩里挾著一個小包袱,里邊包著一身嶄新的紫花布褲褂、兩雙新鞋,還有一條新羊肚子手巾。另外,還特意為小砍刀烙了兩張白面餅,炒了幾個雞蛋,卷成一個卷兒,遞給小砍刀說:“吃吧,吃完了好趕路?!?

“俺還不餓哩。”小砍刀說。

“不餓強吃點兒。”秀銀一邊給他整理東西,一邊說,“兄弟,往后可得學會自個兒結記自個兒。出門在外的,說什么也不像在家里那么方便,衣裳臟了要自個兒洗,縫縫連連的也得自個兒動手?!闭f著,她把一個小針線荷包塞到小砍刀汗褂子口袋里。

“嗯哪!”小砍刀咬了一口餅,也不知怎么的,嗓子眼兒里就像有塊棉花堵著似的,這么好的東西,可就是咽不下去。他那一雙濕漉漉的大眼,巴巴地望著秀銀說:“姐姐,你待我真是太好了,還有大伯。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們哪!”

“你看你,說那個干什么呀!”秀銀白了他一眼說,“這是誰跟誰呀,咱不是一家子嗎?陳大叔不是說,天下窮人還是一家呢?!?

“大伯那么大年紀了,你可要經心伺候他呀!”小砍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你說大伯在不在黨?”

“在黨?”秀銀搖搖頭說,“俺可不知道那個?!?

“我看他準在黨,你沒見他跟陳大叔老在一塊兒說悄密話嗎?”小砍刀說,“咱這地方離城近,八路軍一時半晌來不到這里,你可要經點兒心,有事就給我捎信兒?!?

“嗯,好吧?!毙沣y給他把小包袱包好,提起來說,“我送送你吧?!?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余暉把西半天涂抹成胭脂般的顏色。村子里,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冒起了藍藍的炊煙。他們兩個一前一后地在河沿上走著,心里都像憋著很多話要說,可就是不知道打哪兒起頭。

過了一會兒,小砍刀先說:“姐姐,你比我大兩歲,比我懂的事多,還有什么囑咐我的嗎?”

秀銀說:“沒了。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總覺著有點兒揪得慌。你起小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吃得苦、受得罪,可就是有點兒太任性兒、不識說,天不怕地不怕的。在自個兒村里,大伙兒看著你長大的,你的脾氣秉性都摸得清,有個言差語錯的,誰也不和你一樣兒。到外頭,可就不能光任著自個兒的性子,要入鄉隨俗。”

“這個我自個兒也知道,可就是改不了?!?

“改不了也得改,不然要吃大虧的。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啦?他要是識勸不去賣鹽,這會兒還不至于……”她說不下去了。

兩個人說著話兒,走得離村子老遠了。這兒有一棵又高又大的白楊樹。那時候,凡是送出外的,總是送到這兒為止。村子里有那么兩句話:“看不見大楊樹,離開了自個兒的一畝三分地?!?

走到大楊樹底下,小砍刀轉回身來站住說:“姐姐,你回去吧。時候長了,大伯要找你的。”

秀銀把包袱交給小砍刀,低著頭喃喃說道:“兄弟,以后你干了大事,不會忘了俺們吧?”

“姐姐!”小砍刀急得跺著腳說,“你把俺當成什么人了。俺走了以后,半月寫一封信,隔個把月二十天的,就回來看你們。”

“好!你小子還算有良心。”

兩個人同時吃了一驚,抬頭看時,只見立武大伯從大楊樹后頭閃出來說:“好你們兩個毛孩子,竟瞞著我做偷偷事兒。瞞我做什么?你走正道我不攔你。到那里替我向陳大叔問好兒。要記著聽陳大叔的話,他不會往歪道兒上領你。去吧!”

小砍刀順著大道走了。走了老遠,他回頭看看,立武大伯和秀銀還在大楊樹底下站著哩。

三十二

小砍刀離開家,在東鄉轉悠了好幾天,也沒有找著八路。因為自從鬼子占了縣城以后,差不多的鎮店、大村子,都安上了鬼子的據點,加上鬼子三天兩頭兒出來“討伐”,八路的活動可機密得多了。再說,東鄉是根據地,群眾基礎好,臉生的人想打聽到八路軍,那可就難了。小砍刀長這么大,獨個兒還沒出過遠門兒,乍猛猛地出門,人生地不熟,兩眼烏黑,走到哪兒一問:“老鄉,你知道八路在哪兒呀?”“不知道!”人家老是瞪他一眼,就走開了。不過他有個老主意,找不到八路,他是死也不回家。餓了就找人家要口子吃,渴了喝上一氣子井拔涼水;白天到處磨游著找,黑了不管哪兒躺下就睡。

這天,他走到東沙河。沙河岸上有一大片柳樹林子,一個老頭兒肩上背著一掛笊籬,手里拿著一根老長的白蠟桿子,桿子頭上裝著一個鋒利的大鐮頭,正站在一棵大柳樹下打柳條子。

“大叔,辛苦了?!毙】车蹲哌^來說。這些天他到處碰釘子,慢慢地也學鬼了,他照著大人的樣子,一見面不問旁的,先道辛苦。

“不辛苦,命苦!”老頭兒轉過身來,詼諧地笑著說。小砍刀仔細看時,只見那老頭兒有五十上下年紀,一張赤紅臉,留著兩撇小黑胡子。眼睛微微瞇縫著,眼角里牽著深深的魚尾紋。穿一身紫花布褲褂,腰里系著一根青褡包,身個兒雖不高,可顯得格外的精神。

“歇會兒吧,大叔。”小砍刀說。

“歇會兒就歇會兒?!崩项^兒把長把兒鐮刀朝地下一丟,在沙地上坐下來。

“大叔你貴姓啊?”

“姓趙!賤都沒有人要,還貴哩!”老頭兒打量他一眼,反問道,“看不出你這個小不點兒,還真會說話。你是哪村的?”

“小村,郭家崖子?!?

“唔,郭家崖子!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找八路?!?

“找八路干什么呀?”

“想干一份兒?!?

“去,去!擦擦鼻子玩去吧??茨阈⌒〉娜思遥€想當八路,給人家八路提鞋都不要?!?

小砍刀就是見不得別人說他小。他漲紅了臉說:“小怎么樣!金剛鉆小,能鉆大瓷缸;糞堆可倒大,一堆臭屎?!?

“好小子,說話這么玍古!”老頭兒拍了他一巴掌,高興地說,“這個對我的脾氣!我也正要找八路哩,咱們一塊兒去找吧。”

小砍刀說:“八路在哪兒呀?”

老頭兒眨巴眨巴眼睛,神秘地說:“你往遠處看?!毙】车俄樦氖种赋瘱|邊望去,是一片白連連的沙河,河那邊是一眼望不到邊兒的谷子地。他茫然地說:“什么也沒看見。”老頭兒說:“你再往近處瞅?!?

小砍刀心里一喜,跳起來說:“你就是八路!”但很快又失望地搖搖頭,“你別哄弄人了,你哪兒像八路軍呀!”

“哈哈哈,你說八路是什么樣兒的呢?”

小砍刀說:“八路我見過,人家有的識文斷字,有的身強力壯,一個個都是棒小伙子,好樣兒的?!?

“干八路不是娶媳婦,還挑什么模樣?!崩项^兒拍拍胸膛,“只要這里邊有一顆革命到底的心,就行?!?

小砍刀說:“不管你怎么說,你反正不是八路!”

“好,你說不是就不是?!崩项^兒背起笊籬,順手拿起白蠟桿子,起身就走?!澳阕吣愕?,俺走俺的,咱倆誰也甭理誰?!?

小砍刀一看這架勢,心里又慌了,便跟上去說:“你還是領我去找八路吧?!?

老頭兒看都不看他說:“俺又不是八路,不知道八路在哪兒呀!”

“好大叔,就算你是還不行嗎?”

“這個還能算的嗎?”

“你是,你是?!?

纏了半天,老頭兒才答應帶他走,兩個人踏著漫腳脖子的沙土,朝沙河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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