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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砍刀的故事(2)

十一

吃過了晚飯,人們都朝郭老炊茶鋪里走。他這個茶鋪,是個有名的“光棍堂”。老頭子沒兒沒女,前幾年老伴兒又死了。反正他開茶鋪也不為掙錢。熱天,人們都忙著做鹽,他給大伙兒供開水;冬天籠上個砟子爐兒,大伙兒閑著沒事,都到他這兒來,一邊烤火,一邊閑磕牙兒。

今兒個爐子燒得格外的旺,人也到得格外的多。一條頭打外的大炕,炕當中放了一個炕桌兒,桌上擺了一盞圍燈、一個小鼓。后晌來的那個說書的大盤腿坐著,三弦放在他背后的窗臺上??簧献⑽浯蟛?、蘭亭、大貴、老立、老雙……凈是上年紀的。小砍刀、大順、二虎子,他們這一幫半大小子,都在炕底下站著。婦女們因為屋里有生人,誰也不愿意進來,摸瞎坐在外間屋里,嘁嘁喳喳,不斷地說著悄悄話兒。

這個說書的,名字叫陳志國,是中國共產黨的一位地下工作人員,說書不過是應個名兒。前些日子,郭家崖子砸了大鹽店,轟動了幾個縣。黨派他到這兒來,一來,為了組織和領導鹽民開展合法斗爭;二來,也想趁這個機會打下工作基礎,以便將來組織抗日武裝。

看著人到得差不多了,陳志國敲了一陣鼓,回頭拿過三弦,便自彈自唱起來。他說的一口很好的小北口兒[6],嗓門豁亮,吐字清楚,一字一句唱出來,真是嘎嘣脆。加上他說的這書也好,一開頭唱了個小段兒,緊接著就說起瓦崗寨來。從程咬金賣私鹽,坐牢,說到賣耙子結識尤俊達,截皇綱……說的是越說越帶勁,聽的是越聽越有癮。大伙兒硬是聽迷了。他好像在一堆干柴火上,燒了一把火,一下把大伙兒的勁頭給吹起來了。

陳志國一邊說書,一邊用他那一雙明亮的大眼,朝立武大伯這邊一掃,只見立武大伯也正在看他,兩個人的眼神碰到一塊兒了,不由得點頭一笑。

原來立武大伯跟陳志國還有一段老交情呢!

前年開春,立武大伯到西山里推石灰。那天陰天,推到半路,竟霧霧露露下起毛毛雨來。山路本來就難走,這會兒叫小雨一澆,石頭路像抹了油似的,車轱轆直打滑,不一會兒立武大伯就出了一身大汗。

正在這時候,恰巧碰上了陳志國。那會兒他是先生打扮,身穿長袍,頭戴氈帽,打著一把青布雨傘,一見立武大伯就說:“老哥,天不好,路又滑,讓我幫你拉一把吧?!?

立武大伯一看他那個穿著打扮,連忙笑著說:“先生,那怎么行呢,別弄臟了你的衣裳?!?

陳志國二話沒說,收攏雨傘,挽起長袍,從車樓上解下拉繩子,拉起車子就走。

先前,立武大伯看他那個樣子,心說你動動嘴還可以,拉車子恐怕不行。可是這會兒見他腰一哈,膀子甩開,很像那么回事兒。添了一個人,車轱轆立時不滑了,車子也出輕了不少。

天黑,他們住了店。立武大伯見人家棉袍子淋透了,渾身濺滿了泥,心里著實不落意,便一邊招呼人家換衣裳、洗臉,一邊稱贊地說:“先生,看不出,你還真有兩下子!”

陳志國笑笑說:“當先生的,也不一定都是財主羔子。”

“這么說你也是受苦人啰?”

“要說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受苦人,也還不夠格兒,反正慢慢學唄!”

兩個人通過姓名,一深談,立武大伯才知道他是在西山里煤礦上做事的。從他的談話里,立武大伯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說煤礦工人生活多么苦呀,怎么組織起來和資本家做斗爭呀……

那天住店的人不多,這一間房就住了他們兩個。睡到半夜里,立武大伯被吵醒了。他爬起來扒開窗紙朝外一看,只見院子里站滿了拿槍的巡警,一個便衣特務揮舞著手槍說:“客人們不要驚慌,我們只抓共產黨,良民百姓放心大膽地睡覺,沒事兒?!彼仡^一看,見陳志國起來了,他穿著立武大伯的破棉袍子,頭上蒙著一塊發了黃的白羊肚子手巾。立武大伯說:“你……”陳志國笑著使個眼色說:“俺不是你的伙計嗎?”“唔!”立武大伯明白過來了,便說,“老郭,石灰淋濕了,咱攤開晾晾吧?!闭f著,兩個人撲撲騰騰把四布袋石灰倒了一地,弄得滿屋子煙霧騰騰的,直嗆鼻子。

巡警特務檢查了幾間房,就查到這里來了。那個便衣特務一進門,便嗆得咳嗽起來:“他媽的,怎么回事?”

立武大伯說:“俺們是推石灰的,路上趕上雨,石灰淋濕了,攤開晾晾。”

“他呢?”特務指著靠炕站著的陳志國。

“他是俺伙計,叫郭大順?!?

把特務打發走了以后,立武大伯激動地抓住陳志國的手說:“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共派’吧?”

陳志國笑了笑說:“老哥,多謝你了,咱們后會有期。”

……

這會兒,立武大伯一邊聽書,心里一邊琢磨,他這一來,可就有個鬧騰頭了。

書說到大半夜才散。等人們都走光了,立武大伯朝跟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說:“你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呀!”

陳志國說:“俺們這些人,四海為家,哪里干柴火多,俺就去點把火?!?

“著!”立武大伯一拍大腿,“俺這村子里,凈是窮做鹽的,沒有一個孬種,你就領著俺們干吧!”

“你們自個兒干得也不錯嘛!”

“老陳,不行呀。你別看砸了大鹽店,可是愣沖愣撞咱行,真要叫咱動個計謀,就傻了眼啦。比如說吳老昆吃了這回虧,一定不肯甘休。咱下步棋該怎么個走法?他會不會調大隊伍來跟咱們干?他要是來了,咱怎么干?”

老陳思謀了一下,說道:“我這回從城里來,摸了個底兒。照我看,吳老昆暫時還沒什么大鬧騰頭,今天他在城里搬兵就碰了釘子。一來保安隊里邊有咱們的人,二來趙子堯那小子又奸又滑,他決不會派隊伍。到上邊去請兵吧,如今被東洋鬼子弄得挺吃緊,為這么芝麻大點兒事,誰給他派兵呀!”停了一會兒,老陳又說,“反過來說,吳老昆反正跟咱是死對頭,你不找尋他,他也要找尋你。要干就得跟他干到底?!焙髞硭种v了些非得組織起來才能斗倒吳老昆的道理。

一席話把立武大伯的心眼兒里說亮堂了。經老陳這么一談,就像冬天里生了一個炭火盆兒,只覺著暖煦煦的,又像熱天喝了一碗井拔涼水,打心眼兒里覺著痛快。

十二

陳志國到郭家崖子不久,就跟人們混熟了。全村的男女老幼、大人孩芽,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他跟誰都能談得來。人們有什么事,都愿意去對他說說,就連二寡婦,全村出了名的“絮叨嘴”,說起話來總是沒完沒了,說得嘴里倒白沫,村里人誰都煩她,可是陳志國就能跟她拉到一塊兒。誰家吃個什么差樣兒的,總忘不了給老陳送點兒去。白天,陳志國到外村里去說書,夜晚回來,總是滿滿當當擠一屋子人,說一會子書,拉一會子家常,一直到雞叫二遍,人們還舍不得離開。

這些日子,小砍刀老是一撂下飯碗,就朝茶鋪里跑,就像茶鋪里有塊吸鐵石,生生把他給吸住了似的。隔上一天不去,就覺著像有件事情沒辦,心里不落實兒。

這天早晨起來,天陰得挺沉,到吃早晨飯的時候,天空中竟飄起雪花來。立武大伯看看天氣說:“砍刀,今天天氣不好,你陳大叔只怕不出去說書了,快給他送飯去吃?!?

“唉?!毙】车妒⒘艘淮蠡ㄍ氚糇又?,拿了倆窩窩頭,雙手捧著朝茶鋪里走來。

陳志國正盤腿坐在炕上,趴在小炕桌上看一本厚書,見小砍刀來了,便趕快把書合上,笑著說:“好家伙!我剛剛吃了老炊的小米稀飯,你又端來了,把我撐死了償命不?”

小砍刀咕嘟著嘴,把碗朝桌子上一放,說:“你吃了他的不吃我的,就是偏心眼兒?!?

“好,先放到這兒,等會兒熱熱吃,連晌午飯都有了?!?

小砍刀把鞋一脫,爬到炕上,翻著那本大厚書說:“這上頭黑乎乎的這么多字,要是變成鹽粒子,能裝一口袋。甭說念,光吃也夠我吃個七八十來年的。”

陳志國說:“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總忘不了你的鹽粒子。”

小砍刀哧哧笑著說:“陳大叔,你成天價念書,也不嫌膩煩得慌?”

“唔,看書還膩煩得慌?”陳志國笑著說,“那么說你成天價吃飯、干活兒、練把式,是不是也覺得膩煩得慌呢?”

“這怎么能跟那個比呢!干活兒、練把式,那個有癮。”

“看書也有癮呀!”陳志國說,“好比你拿個千里眼,幾里地以外的事能看清,你要是翻開書本,就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小砍刀嘴里沒說,心里想道:“怨不得陳大叔懂得這么多事情,他這興許就是從書上看來的呢!”

陳志國見他不言語了,便說道:“砍刀,你怎么不念書呀?”

小砍刀說:“俺可不念書,你們是文的,俺是武的。”

“武的也要念書呀。”

“武的念書干什么?你說的那程咬金,人家一個大字不識,還不是照樣當皇上?!?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呀!”陳志國摸著小砍刀的腦袋說,“將來世道變了,你要是不識字,可就寸步難行呢?!?

小砍刀說:“俺就是想念,可也念不起呀?!?

“我來教你行吧?”

“那敢自好啦!”

陳志國從他那褡子里,拿出筆墨硯臺,還拿出一個毛邊紙訂的小本子。研好墨,蘸飽筆,攤開本子,端端正正地在上面寫了“階級”兩個大字,就教小砍刀認。

小砍刀念了半天,字念熟了,可就是不懂這里邊的意思。他說:“陳大叔,你光叫俺‘結記’‘結記’,俺結記著哩,保險忘不了?!?

一句話把陳志國逗樂了,他說:“是‘階級’,不是‘結記’。什么叫階級呢?比方說,這世界上有窮的,有富的;有當長工的,就有雇長工的;有的人吃了上頓沒下頓,有的大魚大肉吃不完;有的賣兒賣女,有的光放驢打滾兒賬,這就是階級。再比方說,吳老昆整天價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油瓶倒了不扶,可他老是吃香的喝辣的;你們呢,一年忙到頭,累得黑汗白流,還是糠一頓菜一頓,這就是階級?!?

小砍刀張著嘴、瞪著眼,一字一句,聽在耳里,記在心里,光怕漏掉了。陳志國見他聽入了神,接著又講到階級剝削和階級壓迫,講到吳老昆、當官的、日本鬼子,都是一伙兒;講到窮人要想翻身,就得自己起來干……

小砍刀簡直都聽迷了,忘了肚子餓,忘了回家。他就像一個剛剛出窩的鳥兒,跟著媽媽,頭一回在天空里飛翔,覺著天地是那么開闊!

秀銀來喊他吃飯,他才發覺已經晌午歪了。

十三

今兒個立武大伯家吃飯格外的早。天不亮,秀銀就把飯做熟了。她貼了一遭兒棒子面餅子,煮了半鍋稀飯,老咸菜拿醋油拌得噴香,另外還蒸了幾個咸雞蛋。她尋思著,頭一天下漫洼干活兒,不讓他們吃得飽飽兒的,那還行啊!

小砍刀抱著一個大餅子啃著,一口一個月牙兒,兩口一個山字兒,吃得好香啊。歇了這一冬天,他的精氣神分外的足。他覺著就像有好多小蟲子,在他那血管里爬呀爬的,愣想找個縫兒鉆出來似的。胳膊腿兒一伸,嘎巴嘎巴地響。

頭好幾天,他就把家三伙四的收拾好了。釘耙齒兒磨得又尖又利,一把鋤、一把锨打磨得錚明瓦亮。一清早,他就把家什順到車子上,這會兒吃了飯,推起車子就走。

“砍刀,你先頭里走,我跟你陳大叔說句話兒就來。”

還沒撂下飯碗的立武大伯囑咐他說。

秀銀從箅子上拿起一個餅子,揣到小砍刀的懷里說:“帶上吧,半頭晌餓了,好墊補墊補。”

小砍刀笑嘻嘻地投給她一個感激的目光,心里甜絲絲的。心里說,女孩兒家的心眼兒想得可真周到。

他推著小車一出村,立時覺著有一股春天的氣息,迎著臉兒撲過來。柳條兒變綠了,杏枝兒泛紅了,在那干枯的杏枝兒上,冒出了粉紅色的小花骨朵兒。村西頭那棵大楊樹,掛滿了像毛毛蟲樣的花穗。一群孩子,在大楊樹底下,有的把那花穗塞到鼻子里,哼哼哧哧裝老頭兒;有的穿成像蓑衣樣,披在身上,嘴里打著鑼鼓點兒玩獅子。在以前,小砍刀也是頂愛玩的一個,這會兒他才不玩哩,他覺著自個兒成大人了。他昂著頭,挺著胸脯,睬都不睬他們,穿過樹林子,照直下了漫洼。

漫洼里,好一派熱鬧景象!今年春旱,春莊稼長得不好,都出九了,春苗兒還趴在麥壟里,看不到一點兒影信。往后要再不下雨,只怕谷子也耩不下去呢。因此今年做鹽的人特別多。就連那些不靠漫洼的村子,也跑到這兒來做起鹽來了。你看吧,仨一群,倆一伙,凈是干活兒的人。有抹曬池子的,有挖淋池子的,有刮土的。人們一邊干活兒,一邊就拉開大嗓門唱起來了。有唱梆子腔的,有唱蹦蹦兒[7]的,有的竟學著陳志國的腔調,說起小北口兒來了,真頂得上一臺大戲!一看到這,小砍刀心里樂開了花,腳底下像抹了油朝前直溜。

小砍刀一到漫洼里,頭一個就碰到二寡婦。二寡婦今年六十三了,頭發白了,牙齒都掉光了。在幾十年以前,她的丈夫老振,也是做鹽的。那一年砸大鹽店,就是他領的頭兒。后來從城里開來一營兵,毀了鹽池子,把幾個領頭兒的抓到老城角“就地正法”了,還把人頭掛到城門上示眾。連氣帶嚇,二寡婦就瘋了。后來村里人湊錢,給她請先生、搬大夫,扎針吃藥,算是把她的瘋病治好了,可是還留下個搖頭瘋的病根兒。

幾十年來,她就那么苦撐苦熬著,春冬兩閑織布賣,天氣一暖和,她也湊合著做點兒鹽,叫別人捎著給她賣一賣,換點兒糧食度命。

小砍刀見二寡婦佝僂著身子,在一點一點地挖淋鹽的池子,心里一熱,撂下車子,把小棉襖一脫,抄起他那小掘锨,走過去說:“二大娘,讓我來給你挖。像你這么燕子叼泥似的,等著把池子挖好,就到立冬了?!?

說著,他騎馬式一站,噗噗朝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揮動小鐵锨,就跟切豆腐的一樣,只聽唰唰唰,那又黏又濕的泥土一塊一塊直往外飛,那錚明瓦亮的小鐵锨被太陽光照著,忽閃忽閃跟打閃似的,把人的眼睛都照花了。

二寡婦站在旁邊看得呆了,她贊不絕口地說:“好小子,真是好樣兒的,跟你爹一樣,又能干,心眼兒又好。”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一個小小的淋池子就挖好了。小砍刀蹬蹬锨上的泥土,說:“二大娘,你歇著吧,等我后半晌來的時候,帶點兒膠泥來,就手給你把池子捶好,你?等著曬鹽得啦!”

二寡婦感激得眼里含著淚花子,用手撫摸著小砍刀的臉蛋兒說:“好小子,你真好,可是我怎么能老累著你們哪!”

小砍刀說:“這算不了一回事。陳大叔說,將來世道變了,人人有活兒干,人人有飯吃。像你這么大年紀,就該到養老院里享福去了。”

“那敢自好,可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保險你看得到。陳大叔說,只要大伙兒齊心,要不了多少年,就到那時候了。”說罷,他推起小車,朝他自家的鹽池子那里走過去了。

剛往前走了幾步,二虎子迎上來說:“砍刀,帶著蓮子沒有?”

“帶著哩。”小砍刀說。

二虎子說:“幾個月沒做鹽,俺爹不知道把蓮子丟哪兒去了,臨來帶了個雞蛋,在路上又叫我給打破了。”

原來這鹽水浮力大,試驗鹽水的好壞,只消把蓮子往鹽水里一丟,要是好鹽水,這蓮子就平平地漂著,如果蓮子稍微側棱一點兒,這鹽水就有硝了,曬出的鹽是苦的。

小砍刀走到二虎子家的鹽池子跟前,從腰里摸出個小布袋,倒出又黑又亮的三顆大蓮子,往那深紅色的鹽水里一丟,果然那蓮子平平地漂在水面上,他說:“好,沒錯兒,上水曬鹽吧!”

二虎子說:“你把陳大叔給你講的故事,跟咱講究講究行不?”

小砍刀說:“還沒干活呢,就想講故事啦?!?

“那待會兒歇著的時候,你可講呀!”

“行。”小砍刀擠眉弄眼地說,“講張學良跟楊虎城活捉蔣介石的故事。”

十四

吃完了早晨飯,秀銀刷了鍋、洗了碗,把屋里院里掃得光生生的。然后,拿過針線笸籮,坐在門臺上,拿起縫了一半的汗褂兒,飛針走線地縫起來。一邊縫,嘴里還哼著小曲兒:

小白菜兒啊,

心里黃呀,

兩三歲上,

死了娘呀!

……

秀銀頂愛唱這個曲兒。因為她就跟這曲兒里邊唱的一樣,三歲上娘就死了。那時候,立武大伯才四十來歲,中年喪妻,好多人都勸他續弦??墒橇⑽浯蟛坶|女,光怕娶了后老伴兒孩子受氣,就這樣他再也沒娶。十多年,他又當爹來又當娘,把秀銀看作掌上的明珠。秀銀也處處體貼爹的心意,從來不讓爹生氣,爺兒倆相依為命。立武大伯把她當兒子看待,七歲上就教她練武,練就一身的軟硬功夫。十二歲,就教她跟嬸子大娘們學針線活兒。秀銀這閨女生來心靈手巧,不管什么活兒,她是一看就懂、一學就會。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紡線織布、裁衣裳、扎花繡朵,樣樣兒精通。街坊鄰居,裁衣裳、鉸鞋樣兒,全都找她。

打從小砍刀搬到她家里來住以后,一家三口人的穿的戴的、鞋腳襪子,就全落在她身上了。頭年冬天,她跟別人插著織了兩匹布,這會兒給立武大伯跟小砍刀一個人鉸了兩身單衣裳,剩下的布頭布塊兒,這塊兒做鞋,那塊兒做襪子,都掂掇得好好兒的。這會兒她手里縫的這個汗褂兒,就是給小砍刀縫的。她知道做活的人壞衣裳,特地給他做了個雙托肩,細針密線,衣裳縫兒都是倒針兒縫的,保險衣裳穿破了也不會脫針掉線。

她縫完一道縫兒,又紉上一條線,這時候忽然聽到村西頭一陣嘈雜的聲音,緊跟著,二寡婦風是風火是火地一步踏進來說:“秀銀,你爹呢?”

“怎么,出了什么事啦,二大娘?”秀銀心里怦怦跳起來。

“快著吧,砍刀戳下亂子了,他把巡警貼的告示給毀啦!”

“巡警!”

“唉,打城里來的,有十來個。”

一聽說打城里來了巡警,秀銀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可是立刻又鎮定下來,兩道細長的眉毛朝上一挑,說道:“十幾個巡警就敢上這里來,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啦!”她把針線笸籮收拾好,一伸手從墻上摘下單刀,說,“走,二大娘,咱去看看?!?

二寡婦說:“閨女,別動不動就拿刀動杖的,看眼色行事?!?

“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們既然來了,要不給他們點兒厲害的,他們能乖乖地回去嗎?”

“甭管是善是惡,還是先問問你爹跟陳大叔?!?

“也好?!毙沣y說著,就跟二寡婦一起走出大門。正巧,立武大伯跟郭老炊、蘭亭、大貴他們也從東邊過來了,后頭還跟著一大伙子人。

秀銀上前一步,問道:“爹,要你的家什吧?”

“不要?!绷⑽浯蟛粩[手,頭也不回地朝村西頭走去。

十五

小砍刀干了一陣子活兒,出了一身透汗,他覺著渾身格外的松活,有種說不出來的舒坦。做活兒做慣的人,都有這么個體驗,隔些日子不干活兒,就覺著渾身緊緊巴巴的,就像筋都要縮了似的;干干活兒,伸達伸達,有點兒頭痛腦熱的小病,也都治好了。要不怎么說莊稼人身子骨結實呢!

這會兒,天已經到了半晌午,小砍刀披上小棉襖,坐在鹽疙瘩上歇著。初春的太陽,伸出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他。他從棉襖兜兒里,掏出陳志國教他念的識字課本,用心地念著。他眼里看著課本上的字,心里想著陳志國給他講過的故事,不由得又跟他那豐富想象聯結到一塊兒了。一霎時,他的眼前出現了許許多多奇妙的景象:這會兒,他仿佛成了一個指揮官,漫洼里那些做鹽的,都變成了他的軍隊。沖?。_到吳家屯了,沖到縣城了。吳老昆給逮住了,張疤拉眼兒給逮住了,砍了他,崩了他!嚓,嚓!真痛快!……

“嗚嘟嘟!嗚嘟嘟!”一陣急促的牛角號的聲音,把小砍刀從遐想里拉了回來。他警覺地站起來,只見二虎子站在一個鹽疙瘩上,挺起胸脯,雙手捧著牛角號一個勁兒地吹。

十幾個穿黃衣裳的巡警騎著自行車,下了大公路,奔漫洼里來了。漫洼里所有做鹽的都驚動了,有拿鐵锨的,有拿耙子的,也有拿長槍、雙手帶的,仨一群倆一伙兒地朝這邊攏。小砍刀把小棉襖朝地下一甩,抄起小鐵锨就迎過去了。

巡警沒理睬兩邊集攏來的人群,緊蹬幾下自行車,照直奔向郭家崖子。來到村西頭大廟上,下了車子,緊跟著人們也就一窩蜂兒圍上來了。

一個巡官模樣的人,從車兜子里掏出一張大告示,朝廟前頭墻上一貼,就指手畫腳地念道:“查沿河一帶不法之徒,目無法紀,造販私鹽,甚至聚眾滋事,擾亂治安。凡我縣民眾,務宜奉公守法,安分守己,勿造私鹽,勿近匪類,違者嚴懲不貸??h長米華發。”他一邊念一邊講,講完了還揚揚得意地說:“聽明白了嗎,這是縣長的告示,以后不許你們做鹽了!”

一聽說不許做鹽,人群可就炸了,一霎時像開了鍋一樣,亂亂哄哄,說什么的都有。

“不叫做鹽吃什么?”

“你們還要咱活命不?”

“奶奶的,跟他們拼啦!”

小砍刀不聲不響地跑到廟旁邊的井臺上,掘了一锨臭紫泥,離著好遠,拿出他那出鹽池子的功夫,用力一甩,不偏不倚,一锨臭紫泥正糊在那張布告上。

“好小子,你目無官府!”一個巡警走過來,掄起槍托子就打。小砍刀不慌不忙,往旁邊一閃,順手抓住他那槍托子輕輕往懷里一帶,那巡警收不住腳,一個踉蹌,摔了個狗吃屎。

那個巡官看到這種情形,又氣又怕,拔出手槍,舞舞扎扎地說:“反了!反了!預備!”十幾個巡警靠墻根站著,稀里嘩啦,亂拉槍栓,可就是不敢放。那些做鹽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圍著,就這么僵住了。

“弟兄們!有話好說,不要動手!”一個洪鐘般的聲音從人群外面傳進來。人們唰地朝兩邊一閃,立武大伯、郭老炊、蘭亭、大貴他們一行人走到廟臺上來。立武大伯趨前幾步,雙手一抱拳,滿面春風地說道:“不知道弟兄們來了,沒有迎接,各位多包涵點兒。”

那個巡官上下打量了立武大伯一眼,就知道他是這村里的頭目兒。剛才鬧僵了,正不好下臺階兒呢,立武大伯這一來,給了他個臺階兒下,便連忙說道:

“照說呢,我們也不是緝私隊,你們做鹽也礙不著我們什么,不過我們也是奉上司的命令,官差不自由??!”

“這個我知道。”立武大伯說,“既然弟兄們來了,就請到村里坐吧,喝碗白開水、吃碗小米飯,也算是咱們的一點兒敬意。”他回頭又對圍在廟前的群眾說:“大伙兒干活兒去吧,沒事了。除了緝私隊,都是咱的朋友。是對頭咱跟他干到底,是朋友咱就得照應。”

人們又陸陸續續回到漫洼里去了。小砍刀不放心,偷偷溜回村里找到陳志國,把剛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給他學說了一遍。陳志國說:“都知道了?!?

“知道了,那該怎么辦呢?”

“你看呢?”陳志國笑瞇瞇地反問他一句。

小砍刀說:“照我看,緝私隊也好,巡警也好,反正是紫花狗攆兔子——一個毛皮。給他一個有好來沒好去?!?

“哈哈……”陳志國笑著說,“你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兒。凡在官面上混事兒沒好的,這話不假,可也不能黃牛黑牛一鞭子趕喲!”他琢磨了一下,又說,“這么辦吧。你去找武術隊的人,拿上家伙,在村西頭預備著點兒,沒事就算了,萬一出個什么事兒也好有個防備。”

小砍刀這才歡蹦亂跳地走了。

太陽平西,那十幾個巡警推著車子出了郭家崖子,立武大伯一直送他們上了汽車路。他們在村里吃了一頓飯,臨走時,立武大伯又給了他們幾塊錢,算作腳步禮錢。這會兒那個巡官眉開眼笑地說:“你們夠朋友,這鹽你們還是做,回去我給上邊多說幾句好話就結了?!?

立武大伯說:“那就全仗你的照應啦。”

“沒說的,”那巡官假獻殷勤地說,“實話對你說了吧,就連米縣長也不愿管你們這閑事兒。還不是吳老昆在省里告了狀,他才不得不應酬一下公事兒嘛!”

漫洼里,人們正在掃鹽。那又平又光的鹽池子上,掃起了一堆堆雪白的鹽,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十六

這一年,上半年天旱,一進六月門兒,竟稀里嘩啦下起連陰雨來了。大雨一陣趕著一陣,一場接著一場,從早到晚,下起來沒完沒了,幾天的工夫就下了個溝滿壕平。家家戶戶房倒屋塌,沒倒房的,也是外頭大下,屋里小下,當屋里、炕頭上、四旮旯里凈是水,沒有一塊干地方,人們可膩味透了。好多人家在門上吊個棒槌,有的還買了大兩響,朝著天放。其實這些都是迷信玩意兒,一點兒事都不頂。這天哪就是這么怪,趕你要雨的時候,看著挺好的云彩,一陣風就吹散了,就算下上幾點兒,也跟知了撒尿一樣濕不了地皮兒??墒沁@會兒,巴掌大塊云彩,一鋪散,扎上雨腳,就下起來了。

這平原地方,出水的地方少,各地方的水就朝漫洼里灌。幾天的工夫,就平了槽兒。偌大一片漫洼,成了一片白連江,天連水,水連天,只有那些鹽疙瘩,還露出一點兒尖兒,真成了大海里邊一個個小島了。

郭家崖子村西頭廟臺上扣著幾只小船。那還是二十年前那一回發大水的時候打的,扣在那兒一直沒用過。這會兒又翻過來,拿桐油石灰修補了一下,另外還綁了幾只木筏子。立武大伯把村里人組織起來,天天撐著小船、木筏子,到漫洼里打撈東西。漫洼里,也不知道從哪兒沖來那么多的東西:桌椅板凳、窗戶門板、破衣裳、爛套子,什么都有。大水不知道把哪里的瓜園沖了,水面上漂游著那么多圓滾滾的大西瓜……

在年輕小伙子里邊,小砍刀的水性最好。他踩水能露出媽媽頭兒,一個猛子能扎半里地,他還會在水里換氣呢。這會兒,他跟大順、三臣、二虎子駕著一條小船,正往來如飛地在水面上撈西瓜。小砍刀脫得光溜溜的,只穿著一條小褲衩兒,渾身上下,又黑又亮,黑得冒油兒。他瞪著兩眼,在水面上搜索著。忽然,他遠遠看到一個活的東西,在水面上一聳一聳地游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下去了。他在水底下游了一會兒,鉆上來一看,只見那東西比狗小、比貓大,黑毛皮,小耳朵,尖嘴巴,那不是一只獾嘛!

眼看著,那獾游到一個鹽疙瘩跟前了。再朝鹽疙瘩上看時,小砍刀可樂壞了。那上邊有好幾只兔子,還有一個大刺猬。原來漫洼里發大水,這些東西跑不及,都跑到鹽疙瘩上避難來了。

小砍刀緊劃幾下,游到鹽疙瘩跟前,一個鯉魚打挺,帶起滿身水花,跳到鹽疙瘩上。那些野物嚇驚了,撲通撲通亂往水里跳。小砍刀一反身撲過去,就逮住了一只兔子。他拎著那一雙長長的兔子耳朵,掄起來朝船上招手兒。不一會兒,小船趕到了。幾個小伙子跳到水里,一個圍攻,幾只兔子、一只獾都被活活地逮住了。

十七

正是在這大雨連綿的日子里,發生了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爆發了。雨地里,凈是往南逃難的人。這地方,以前在北京、天津耍手藝的多,這會兒也都扛著鋪蓋卷兒回來了。那些國民黨的軍隊,在蔣介石消極抗戰的指揮下,還沒見到日本人的影兒就穿了兔子鞋??h長米華發、保安隊長趙子堯,先拉著隊伍跑了。吳老昆也坐上小轎車,帶著緝私隊,逃到南邊投奔鹿鐘麟[8]去了。

這天,小砍刀跟二虎子他們在漫洼里撈魚,忽然聽到噼里啪啦一陣槍響,只見從北邊來了三條大對槽子,上邊坐的凈是兵。原來這是龐瘸子[9]的軍隊,從北邊敗下來的。起先他們順著滏陽河走,后來鬼子的汽船趕下來了,他們就竄到大漫洼里來了。這些家伙打鬼子不行,欺負老百姓倒是拿手好戲。一路上奸淫燒殺,橫搶豎奪,一邊走還一邊噼里啪啦亂放槍。

一看見兵來了,小砍刀他們趕快撐著小船,朝村子里跑。一會兒跑到村邊,把小船灣到一個小道溝里,爬到岸上來,看洼里的兵船。這時,三條大對槽子,已經到了郭家崖子村正西了,離村子不過有二里來地。幾個當兵的站在船頭上,朝村子指畫著,看樣子還想到村子里來呢。

正在這時候,一陣嗡嗡聲,從北邊傳過來。北天邊上出現了三個黑點兒,一眨眼的工夫就來到頭頂上了。

“飛艇!飛艇!”二虎子跳著腳喊叫。村子里人也呼啦擁出來,站在大廟臺上看稀罕兒。

漫洼里,那三條船上的大兵,一看到飛機,就慌神啦。在前邊的兩條船,當兵的七手八腳,搖的搖櫓,扳的扳槳,往南飛跑。后邊這條船,凈載的傷病號,有的拼命往艙里鉆,有的撲通撲通亂往水里跳。

三架飛機排成三角形,在頭頂上打了幾個磨游轉,一個猛子扎下來,就扔下來幾個炸彈,幾聲巨響,漫洼里沖起來比鹽疙瘩還高的水柱。船被炸翻了,飛機一掉頭,又朝村子里掃了幾梭子機槍,這才哼哼著走了。

漫洼里,船炸沉了,河水染紅了一大片;還沒炸死的那些大兵,在河里漂游著,直叫救命。

“救人!”立武大伯跟陳志國商量了一下,說,“快把船撐出去救人!”

三只小船像飛箭一樣,撐到漫洼里,把二十多個沒炸死的大兵,救回村子里來了。

這些大兵一個個像落湯雞,那樣子又可憐又可笑。人們把他們帶到郭老炊的茶鋪里,給他們換上干衣服,燒了一鍋開水叫他們喝了,跟著又燜了一鍋小米干飯讓他們吃。

這些國民黨的兵,可就是本性難改。剛才還是那么個龜孫樣子,這會兒又神氣起來了。一個三十多歲、像個當官的模樣的人,端起飯碗來,一看是小米干飯,吧嗒把碗一丟,就罵開了:“他媽的,你們這些老百姓,真沒良心!老總們在前方賣命,就叫老總們吃這個!”

正在忙活做飯的郭老炊,聽了這話,滿心窩火??墒撬@人有這么個脾氣,不管生多大的氣,可就是不上臉。他臉上掛著笑容,慢吞吞地說:“老總,你算說對了。俺們這老百姓,良心都叫狗吃啦,你別看這小米干飯不濟,可總比喝那黃泥湯子強。”

那個家伙一聽,這話里有骨頭,把眼一瞪,桌子一拍,吼叫道:“老頭兒,你說什么?”

這會兒,圍在茶鋪門口看熱鬧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

“當兵的真沒好人,到了這步田地,還耍的什么威風?有本事跟鬼子干去!”

“燒紙引了鬼來了?!?

“知道這樣,剛才就不該救他們,讓他們喂王八去?!?

那家伙惱羞成怒,便向大兵們命令道:“你們愣著干什么?到街上找吃的去!”

二十幾個大兵像惡狼似的,一窩蜂兒跑到街上,見雞就打,見豬就捆。有幾個大兵,把蘭亭家的一匹小叫驢也牽來了,一霎時鬧了個雞飛狗跳墻。

這一下把村里人可激火了,從家里拿出長槍、大刀、雙手帶,圍上來就要跟他們拼。

正在這時候,小砍刀、二虎子從村西頭飛也似的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嚷:“鬼子的小汽船來了!”

這服藥可真靈,一聽說鬼子的汽船來了,大兵們嚇得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了,連飯也沒顧上吃,就沒命地跑了。

十八

鬼子的小汽船真個來了。每天吃過早飯以后,就有兩三只木頭小汽船,從漫洼里朝南開過去,到半后晌又開回北邊去了。那種木頭汽船,做得笨頭笨腦,前頭翹著,活像一口大棺材。人們給它起了個外號,叫“棺材丘子”。汽船上搭著水龍布的棚子,后尾兒上插著一桿膏藥旗。船桅上綁著個小椅子,上邊坐著個“望天猴兒”。

沿河兩岸的人,看著他們那么闖過來闖過去,真是又是恨又是怕。恨的是就那么幾只“棺材丘子”,竟敢在我們的國土上橫沖直闖,連個磕磕絆絆的都沒有;怕的是說不定哪會兒它會沖到村子里來,那就該著遭殃了。

就在國民黨敗兵逃走的第三天,郭家崖子又來了一幫子隊伍。隊伍是半夜里來到的。那天黑了,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剛剛睡下不大工夫,就聽到街里頭的狗咬成一個蛋。立武大伯聽著不對勁,一忽坐起來,推推旁邊的小砍刀,說:“砍刀,你聽。”

小砍刀連忙爬起來說:“有什么動靜嗎?”

“動靜倒是沒有,就是狗咬得厲害?!?

“別是來了鬼子了吧?”

“鬼子不會半夜里來,說不定是那些敗兵又回來了?!?

爺兒倆說著,穿好衣服,抄起家伙,輕輕地拉開門,搬個梯子就上了房。從房上往街上一看,嗬,滿街筒子黑壓壓的凈是兵。不過這兵可有點兒怪,他們不吵不鬧,也不叫老百姓的門,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地在街里坐著。偶爾有幾個挎短槍的從街里穿過,也是輕悄悄的,要不是一群狗圍著他們直咬,你簡直就不知道街里來了隊伍。

立武大伯覺著有點兒納悶。他活了這大年紀,南軍北軍都經著過。不管是北伐時候的國民第二軍,也不管是張作霖的奉軍,還是閻老西兒(即閻錫山)的山西軍隊,牌號雖然不同,可都是高粱地里帶禾子——一路子苗兒。就連幾天以前龐瘸子的敗兵,你救了他的命,他還那么壞呢。天下哪有像這樣不騷擾老百姓的兵呢!

“大伯你聽,有人朝這邊來了?!毙】车抖浼?,他聽著有人說著話兒朝這邊來了。再仔細一聽,那說話的像是陳大叔的聲音。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陳志國敲門了:“立武哥,快起來,咱們的隊伍來了?!?

“咱們的隊伍?!”立武大伯在房上搭腔。

“嗯,是咱們的隊伍——八路軍,就是我以前說的那紅軍呀!”

一聽說是八路軍,立武大伯跟小砍刀高興得連梯子也顧不得下,順著房檐一出溜,就跳下來了?!靶沣y,快起來燒水做飯,咱們的隊伍來了。”立武大伯說著,開開大門。大門口站著幾個挎短槍的,有一個高個子,穿著一身灰粗布軍裝,一見立武大伯,伸出兩只大手,就把立武大伯的手握住了。立武大伯活了這大年紀,還沒經著過當兵的跟他這么親熱過,特別是沒跟別人像這么握過手,心里覺著挺不安。

“這是董營長?!标愔緡o他介紹說。

“營長!”立武大伯心里揣摩道,“以前一個營長,就跟縣長的階級差不多,出門坐轎車,護兵馬弁一大群。一個莊稼人漫說跟營長握手說話,連邊兒也攏不了哇?!?

這工夫,小砍刀早溜到街上去了。他跑到一排戰士那兒,摸摸這個,捅捅那個,嘴里不住地問這問那。

“同志,你們是哪一部分哪?”

“唔,不賴。走了這多地方,還沒聽到有人叫‘同志’,你怎么知道叫同志呀?”

“這是陳大叔給我講的。”

村里人都起來了,經立武大伯跟陳志國一串通,大伙兒都知道是自個兒的隊伍來了,都自動地騰房子、燒開水,工夫不大,一擔一擔的開水就挑到街上來了。

在郭老炊茶鋪的院子里,掛上了一盞圍燈。董營長、陳志國、立武大伯、老炊、蘭亭、大貴坐在那兒,一邊喝茶一邊說話。這會兒他們誰也不拘束了,就像多年沒見的老朋友似的,談得是那么親熱、那么近乎。

有幾個女兵,都住到秀銀家了。她們穿著跟男同志一樣的衣服,頭發剪得挺短,再把帽子一戴,要是不說話,你可真看不出來。村里的大閨女小媳婦,都跑來看稀罕。二寡婦頂有意思,她拉住一個女同志的手,看了又看,相了又相,說:“閨女,你們可真受罪呀!再說你們整天價跟男人們一塊兒東跑西顛的,多不方便呀!”

那個女同志笑了笑,說:“抗日打鬼子,人人都有一份,老大娘?!?

二寡婦搖著頭說:“打鬼子是好事,可那是男人們的事?!?

秀銀白了她一眼,說:“男人女人還不是一個樣!”

那個女同志知道三言兩語跟她說不清楚,便朝秀銀使了個眼色,拿話岔開了。

小砍刀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股子勁兒,村里人誰也沒他忙。他心里就像有根繩拴著似的,一會兒也靜不下來,東頭跑到西頭,前街跑到后街,這兒扒扒,那兒瞧瞧。趙排長,李班副,差不多都跟他混熟了。一直鬧哄了大半夜,他又把二虎子、大順、三臣他們找到一塊兒,議論起來了。

“伙計,你們看到了吧,機關槍、小鋼炮,真棒!整整有一營人呢?!毙】车墩f。

二虎子問道:“一營是多少?”

“連這個都不知道!”小砍刀撇撇嘴說,“一營管三連,一連管三排,上上下下總不下五六百人?!?

“他們打鬼子不?”三臣問。

“當然打鬼子啦!”小砍刀說,“人家從南邊過來,一天一宿趕了一百零八里,就是為打鬼子來的。”

“這可好了,”大順拍著巴掌說,“他們什么時候打呀?”

“這個,”小砍刀賣個關子道,“這個是軍事秘密?!?

十九

早晨,郭家崖子還是跟往常一樣,從外表上你一點兒也看不出住下隊伍的痕跡。街上看不到一個兵,村子兩頭連個崗哨也看不到,也聽不到一點兒動靜??墒悄阒灰毿挠^察一下,便看出有很多變化。今天的街道掃得特別干凈,家家戶戶的水缸,都挑得滿滿的。這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變化在人們心里。八路軍的到來,給人們帶來了希望,原來已經涼了一半兒的心,這會兒又熱起來了。人們一開大門,都是滿面春風地走出來。街上碰了面,也都是會意地一笑;就在這一笑當中,可包含著千言萬語呀。

今天的郭老炊格外高興,他早早地把茶爐子生著了,然后搬條板凳,朝門口一坐,嘴里叼著長桿煙袋,甭管看見誰,老遠就打招呼:“伙計,過來喝碗,好葉子剛沏的。”等你走近了,他就湊到你的耳朵上,神秘地說:“看見了吧,這隊伍!”

如果對方問他:“這隊伍比‘老中央’怎么樣?”

“嘿!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他氣得把大腿一拍,胡子一翹一翹地說,“‘老中央’是什么東西!你簡直拿著黃土比金子。這是咱窮人的隊伍?!?

“可是這隊伍怎么也不放個崗呀?”

“這你就不懂了吧,放崗還能明出大賣的呀,你看?!彼炎斐宽斏弦慌?。

原來在北方有這么個習慣,秋天把掰下的玉米棒子,用席筒子圍起來,囤在房頂上讓它風干。差不多兒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有這么一個席筒子。這會兒,在村子兩頭多了幾個席筒,遠遠看去,跟一般的席筒沒有什么兩樣,可你仔細一看,它們都是空的,周遭還挖了幾個小洞,咱們的崗哨就在那里邊放著呢。

吃過早晨飯,從村子里撐出來一只小船,大順在后頭掌舵,小砍刀跟二虎子撐篙。船頭上立著幾個人,一個大個子,戴著一頂大檐草帽,身上穿一身紫花布的褲褂,這是化了裝的董營長。在他兩邊,站著陳志國跟立武大伯。在他們后邊是各連的干部。他們幾個一邊指畫,一邊議論著。

“這條漫洼往北通滏陽河,往西南十二里地就是縣城?!绷⑽浯蟛f,“頭幾個月,縣長就溜了,這會兒城空著。別看鬼子整天過來過去,看樣子他們還沒打算住下來?!?

“聽說趙云祥[10]的民軍二路要往這邊開呢?!标愔緡舆^去說。

立武大伯說:“管他一路二路,這種亂世年頭兒,誰先占了就是誰的地盤。叫我看開進去算了。”

董營長笑了笑說:“這座城挨著平大公路[11],將來鬼子要占就先占這里,咱們眼下不打算進去。我看咱還是先商量一下怎么打鬼子的汽船吧?!?

立武大伯領著他們,坐小船轉了一個大圈子,把每一個鹽疙瘩都指給他們看了。董營長一邊看,一邊給各連干部布置任務。

這時候小砍刀早憋不住了,他提起篙,笑嘻嘻地說:“營長,給咱也分配點兒任務吧!”

“唔!”董營長摸著他的頭說,“你們能擔負什么任務呢?”

“干仗唄!”小砍刀說,“咱們村子里的幾桿大抬桿兒[12],至少能頂兩架機關槍?!?

“打仗,那可危險哪!”昨天晚上陳志國把這村子里的斗爭事跡都跟董營長說了,可董營長還是逗他說,“這家伙干起來可不是玩的!”

“天塌下來有地接著,咱不怕。”小砍刀雙手把篙一舉,堅決地說。

“好,就分配你們任務?!?

說話之間,就到傍晌午了。這時遠遠響起了嘟嘟嘟的聲音,鬼子的“棺材丘子”又開來了。小船像箭一樣撐回村子里去了。

二十

太陽還剩下一竿子高了,晚霞把河水染成了胭脂色。微微的西北風,把水面吹起來一層金色的魚鱗波。一群長脖老等兒[13]從水面上飛起來,呱呱叫著,飛回老窩去了。

在一個鹽疙瘩后邊,埋伏著立武大伯、小砍刀、大貴、蘭亭他們幾個人,鹽疙瘩上架著三桿大抬桿兒。他們左右幾個鹽疙瘩上,埋伏的也是郭家崖子的人。他們這是最后的一道防線,隊伍都在老城角那兒。那地方地勢高,遠遠看去就像一道大堤,正好打埋伏。

這會兒,小砍刀早就等急了,用鋪襯條子[14]擰的四五尺長的火繩,只剩下一尺多了,還看不到敵人的影子。他急得抓耳撓腮地說:“怎么還不來呀?”

“你急什么呀,心急吃不得熱黏粥?!绷⑽浯蟛鹬鵁煷瑑芍幻髁恋难劬?,像搜索兔子的鷂鷹,直直望著西南方向。

“別是鬼子不來了吧?”小砍刀說。

“一定會來,他們那么倆人兒,還敢在半路上住呀!”蘭亭接過去說。

立武大伯側著耳朵聽著:“你們聽,來了!”

大伙兒靜下來一聽,果然一陣嘟嘟嘟的聲音,從南邊傳過來了。你別看小砍刀剛才還嫌敵人不來,這會兒真來了,他那心里倒砸起棒槌來了,渾身的每一根汗毛兒都豎了起來。差不多每個人頭一回打仗,都有這種經驗,這不單單是害怕,這里邊有喜悅、緊張,總之有說不出來的那么個滋味兒。

已經過來了,三只“棺材丘子”咬著尾兒往北開。頭前那只船上的“望天猴兒”,高高坐在椅子上,橫端著三八式大槍,帽子上的幾塊“護腚簾兒”,朝后邊飄起?!靶」碜舆€挺神氣哩,”小砍刀想道,“可惜我沒有一桿大槍,要不我一槍準能把他撂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那個“望天猴兒”把槍一丟,一個倒栽蔥掉下來了。一聲槍響帶著水音兒,顯得特別好聽。緊跟著,步槍、機關槍就爆豆般地響起來。三只小汽船,就像幾只關在玻璃盒子里的蒼蠅,沒頭沒腦地瞎闖起來。

這三只小汽船上,有一個中隊的日本兵。他們在城里亂搶亂奪了一陣,一個個都喝得醉醺醺的。有的在艙里睡覺,有的在抹洋牌,還有的唔呀唔呀地直著嗓子號日本歌兒。這些家伙自從在這里來回走過幾趟,沒碰到一點兒抵抗,就以為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可以自由自在、為所欲為了。沒想到今天會碰到這一場突然襲擊,一下子都蒙了。有兩只小汽船起了火,光是嘟嘟嘟地放屁,就是開不動。剩下那一只聽到東邊沒有槍聲,一掉頭就朝東北角上沖過來。

“來了,來了!”小砍刀高興地說,“開家伙吧!”

立武大伯說:“等等,等它走近了再說?!?

小汽船眼看來到眼前了,只剩下百十步了,立武大伯這才把火繩朝藥捻子上一點,轟隆一聲,三桿大抬桿兒同時響了。原來這里邊裝的凈是犁鏵片子、鐵鍵子,有的把鐵串、秤錘,都砸成三棱繭子塊兒,裝到里邊了。唰啦啦一打出去,就像一陣火雹子,整個兒潑在鬼子的汽船上,把船上蓋的水龍布棚子,穿了個稀糊爛。

鬼子從來沒見過這么厲害的武器,一下給打蒙了。在后頭掌舵的那個鬼子,頭上揳了好幾塊犁鏵片,身子一歪,就躺在舵把上了。汽船嘟嘟嘟地打起磨游轉來。

小砍刀把汗褂兒一脫,露出黑油油的光脊梁,倒提小砍刀,撲通一聲跳到水里,一個猛子扎到汽船跟前,唰地一個鯉魚打挺跳到船上。十幾個鬼子除了被抬桿兒打死、打傷的,剩下還想抵抗的兩個,都叫他砍了。

二十一

隊伍打了一個大勝仗,繳獲了很多東西,槍支、子彈、擲彈筒,還有大米、餅干、魚罐頭,在老炊的茶鋪里堆了一當院子。

小砍刀穿了一雙鬼子大皮鞋,撿了一根皮帶,系到腰里,頭上頂著一頂鋼盔,噼里啪啦走回家里來。

秀銀白了他一眼,說:“看你打扮的那個怪樣子,也不嫌寒磣!”

小砍刀摘下鋼盔,用刀背當當敲著說:“你別小看這玩意兒,用處可大啦!炒菜能當砂鍋,砸蒜能當蒜臼子……你看,俺還給你尋了個好物件兒哩?!彼麖目诖锾统鲆粋€小銅佛,遞給秀銀。

秀銀吧嗒一聲丟了老遠,說:“俺才不要那鬼子的東西哩。他們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橫行霸道,看見他們的東西就惡心!”

叫秀銀這么一說,小砍刀也覺著在理兒,于是他把撿來的皮帶解下來,大皮鞋脫下來,朝一邊一丟,又穿上自個兒的布鞋,坐到門檻上,對秀銀說:“姐姐,給你說個悄悄話兒,俺要當八路去了?!?

“你去當八路,給人家提鞋也不要你?!?

“是真的嘛,俺都跟董營長說了?!?

“董營長答應了?”

“他……”小砍刀低下頭,嘆口氣說,“他沒答應。人家再三央求他,可他總是說:‘你還小嘛,過幾年再說吧。’”

“我說是不,”秀銀笑著說,“你就老老實實刮你的鹽土吧?!?

“不管他答應不答應,反正我得去!”

在村東頭大楊樹底下,陳志國跟立武大伯也正在商議事。剛才談過一陣,這會兒臉對臉地蹲在那兒,誰也沒有張嘴。陳志國告訴立武大伯說,區黨委在南邊辦了干部訓練班,他要到那里去學習一個時候。立武大伯心里琢磨著,老陳雖說才來了半年光景,可是給村子里帶來了很多新鮮的東西。以前他只知道要吃飯,就要靠做鹽,土里刨食吃;要做鹽,就得領著大伙兒跟鹽巡干。經老陳一指點,才知道這里邊還有個階級剝削、階級斗爭的理兒,好比一盞油燈,撥了一下,就亮堂多了。這會兒老陳說要走,心里著實難以割舍。

陳志國和顏悅色地看著立武大伯說:“立武哥,我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多則半年,少則兩三個月。你們這地方離縣城近,又靠平大公路,將來也是個邊沿區,斗爭準是很尖銳的。你要好好帶著大伙兒跟敵人斗爭,壯大抗日力量。”

“你這一走,這么一攤子,我怎么擺治得了啊!”

“不要緊,短時間鬼子還不會來,趁這個空兒要好好準備準備?!标愔緡f,“如今鬼子沒來,趙云祥、邵北武[15],什么烏龜王八蛋都出來了。凡是沾點兒潮氣兒的,都在拉隊伍。在這個動亂年頭兒,可不能走岔道??!”

“這個,你放心吧,老陳!”立武大伯激動地說,“我瞎沖瞎闖干了一輩子,如今共產黨給俺指出了一條明路,我認定了這是咱窮人走的路。既然認定了,我就要一條道兒走下去,哪怕是殺頭掉腦袋,決不回頭!”

這天黑夜,陳志國跟著隊伍一塊兒走了。村子里的人,一直送出去一里多地,直到看不見影子了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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