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砍刀的故事(1)
- 小砍刀的故事(紅色經典)
- 勤耕
- 20897字
- 2021-06-23 10:45:23
一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凌走。”臘月二十幾兒,是正冷的時候。郭家崖子村西頭大漫洼里,這會兒顯得更空曠了,老遠也望不到一個人影兒。一望無邊的是紫褐色的堿場地,隔不多遠,就有一個個大鹽疙瘩豎楞在那兒,像大海里邊的一座座小島。那些用石灰做的、用來淋水曬鹽的池子,像一塊塊青灰色的大硯臺,仰臉對著那鋪滿灰色云塊的天空。從塞外吹過來的凜冽的北風吹著哨子,從這空曠的大漫洼里耀武揚威地卷過去,揚起滿天灰沙。
幾個月以前,這里還是個頂頂熱鬧的所在。那時候,郭家崖子二百多戶人家,千多口子人,差不多都聚集在這里。人們用一種特制的釘耙,把那紫褐色的咸土耙松,曬過兩天以后,再用板鋤把它刮起來,淋成鹽水。然后把那深紅色的鹽水,灌到曬池子里去曬。若是趕上好太陽,再有點兒小風,只要一天工夫,便曬成四方顆粒的、雪白晶亮的鹽了。那時候,這兒多么熱鬧呀,到處都是勞動的歌聲和愉快的笑聲。許多做小買賣的,撐著圓圓的傘棚在那里叫賣。有賣煙卷兒花生糖的,有賣涼粉兒的,有賣大碗兒茶的,還有敲著梆子賣熏雞的……真像趕廟會一樣。
過了十月一,冬天來了,天變得很短,太陽又不濟,鹽曬不成了。大多數人家,曬了一年鹽,多少積攢下了幾個錢,糴上兩石糧食,買上二百斤獲鹿大砟子,一家老小偎著熱炕頭兒,過安生日子去了。有的還三五個人湊到一塊兒,或是拉呱兒,或是頂個小牛抹個小牌兒,這算是他們的娛樂。也就有那么些家大口闊的人家,就是在這十冬臘月,也還得刮些咸土,用小車推回家來,淋成鹽水,用一口宰豬的大鍋熬鹽賣,湊合著糊口。
郭順的家里,就屬于這樣一種人家。照說,他們家的日子應該是好過的。他爹他娘都才是四十來歲的人,正是干活的年紀,加上一個十四歲的郭順,沒有一個吃閑飯的人。但是因為他爹郭老松有個喝酒的嗜好,一有兩個子兒,就鉆到十字街小雜貨鋪里,來上四兩衡水老白干兒。喝酒嘛,總得有點兒酒菜,燒雞熏菜他吃不起,一碟蘭花豆兒或是五香花生豆兒,是少不了的。就這樣,弄得一家三口兒,吃了上頓沒下頓,到冬天連條棉褲都混不上。
別看郭順只有十四歲,個頭兒長得倒不小。他生得細腰扎背,一張上寬下窄的臉,兩道粗眉毛朝上翹起,顯得既英俊又利索。
原來他們這兒做的鹽,叫作私鹽。由官家經營的海鹽,才叫作官鹽。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官家養著一幫子緝私隊,專門對付他們這些做私鹽的。可是鹽民們生在這么個窮地方,一條漫洼凈是堿場地,一顆糧食不長不說,還得照樣完糧納稅。如果不讓他們做鹽,無異斷了他們的衣食飯碗。為了活命,于是他們就自發地組織起來,跟官鹽斗。郭家崖子二百多戶人家,家家練武,家家有武器。出去賣鹽,也要結成幫,一二百輛小紅車,牽成線兒,一拉一里多地。等車軸兒一熱,吱吱哇哇叫起來,五里地開外都聽得見。小車把上,掛著長槍、雙手帶、三節棍,還有土槍、“洋炮”、“撇把子”……碰上緝私隊,就跟他們干。三二十個緝私隊的人,輕易不敢攏邊兒。郭順從七歲就開始練武,練就了一身好武藝。因為他喜歡使刀,人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小砍刀”。
今天,小砍刀在漫洼里,刮了一車子咸土,裝好車子,渾身熱乎乎的直冒汗。他干脆把像煎餅一樣的棉襖脫下來,露出他那黑得冒油的光脊梁,把腰里的板帶一緊,本來是很細的腰身,扎得只有一拃粗。然后用蔓子草把褲腳一扎,就練起武來。他先練了一趟彈腿,練得興起,便從車把上抽出他那雪亮的單刀,獨個兒耍著。
正當小砍刀抽刀的當兒,從村西頭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閨女。她長得細高個,一張瓜子臉,兩道細彎彎的眉毛,眼睛像兩汪清水,一條又粗又長、烏油油的大辮子拖在背后,齊著眉毛梳著一寸多長的頭發簾兒。她上身穿一件老藍印花土布的薄棉襖,下身穿一件青薄棉褲,一副青絲光綁腿帶,緊緊地扎著褲腳。兩只薄片兒大腳板,穿一雙油綠色的棉靴子,靴幫上納著青云頭兒。她下了斜坡,一陣風兒走過來,見小砍刀耍得正在興頭上,便順手從車子上抽出開車棍子,把一根大辮子圍著脖子繞了一個圈兒,辮梢兒塞到大襟底下,按著棍的路數,跟小砍刀對練起來。
好一個小閨女!她舉起棍子,一個插花蓋頂,朝小砍刀的頭上打來。小砍刀舉刀相迎,他哪里知道,她這一棍是虛的,見他的刀迎上來了,棍子早抽回來,緊跟著一個掃堂棍,打向小砍刀的腳踝骨。小砍刀也是了得,一個旱地里拔蔥,縱起兩尺多高,躲過了這一棍,順勢舉起單刀,朝小閨女的肩頭上斜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這刀就到了。正是“難家不會,會家不難”。在這千鈞一發的工夫,小閨女微微咬著下嘴唇,朝后一個轉身,躲過了刀,跟著一甩棍子,只聽嗆啷啷一聲響,把小砍刀的單刀打出五尺多高,然后刀尖朝下,唰的一聲插在地上,那刀把還顫巍巍地點頭呢。
“這個不算,再來一次。”小砍刀從來是不服輸的,小時候跟別人摔跤,哪怕是比他大幾歲的孩子,他總得把人家摔倒了才算完事,不然就摔起來沒個完。這會兒,他漲紅著臉,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
那閨女丟下棍子,臉頰上的酒窩兒一閃,一本正經地說:“砍刀兄弟,別練了,你爹跟你娘在家里吵起來了。”
“吵起來了?”小砍刀的興頭一下子打消了一半,他湊過來問道,“秀銀姐,他們為什么吵呀?”
秀銀拿過他的棉襖,給他披在身上,說:“快點兒穿上吧,寒冬臘月的,別凍著。……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小砍刀穿上棉襖,撿起單刀和開車棍子,推起小車,秀銀給他拉著,便回村子里來了。
二
小砍刀的爹郭老松,小名叫松強,今年四十三了。他從小沒爹沒娘,十歲上就跟著村子里的人學做鹽。開頭是幫著人家刮刮咸土,拉拉車子。到了十八歲上,長成了一個精壯的小伙子,也練就了一身好拳腳。從那時候起,他自己置了一輛小紅車,就開始自個兒做鹽了。
那時候,因為這一帶凈是做鹽的,就是不做鹽的人家,盆里碗里曬的鹽也夠吃不清的。所以他們賣鹽,要到二十五里開外的卷子集上去賣。卷子街上,有個叫黑妮兒的沒爹沒娘的小閨女,十五歲了,長得又黃又瘦,拖著一根干豆角樣的小辮子,成天提著個小籃子,在集上拾菜葉兒。煮菜葉兒吃要鹽,有時候,松強就抓給她兩把。日子長了,兩人混得挺熟。
有一回,黑妮兒撿菜葉兒,離那賣白菜的大車近了一點兒,賣白菜的一下抓住她那小辮兒,舉手就打。這時候,松強趕到了。他把小車一豎,支上開車棍子,喝道:“你放開她!”這一喊像晴天打個炸雷,把賣白菜的嚇得一哆嗦,松開黑妮兒,抬頭一看,見是個賣鹽的,便冷笑一聲說道:“嘿嘿!嗑瓜子兒嗑出個臭蟲——充仁(人)兒來了!”說著,就捋胳膊卷袖子地湊過來了。
“你想打架?等我卸了車子再說。”松強把小車往道邊上一順,解開車繩,就卸車子。他這車子上,一共堆著四布袋鹽,足有五百多斤,卸車時怕翻車,他得把小車靠在墻上。今兒個他想露一手兒,偏要兩邊一起卸。他兩手伸開,一只手抓住一布袋,輕輕一提,便把兩布袋鹽提了起來。這時,周圍一圈看熱鬧的齊聲喝起彩來:“好力氣頭!”那個賣白菜的一看這陣勢,早嚇得溜回大車邊,賣他的白菜去了。
這天松強賣完了鹽,推著車子回家的時候,黑妮兒正在村頭大楊樹底下等著他哩。見了面就靦靦腆腆地說:“松強哥,我跟你走吧。”
“那怎么行呀,我家里連個老人也沒有,誰招呼你呢?”松強漲紅著臉說。
“俺這么大了,還要人招呼呀!到你家里,大事辦不了,燒個火做個飯的總行了吧。”
就那樣,黑妮兒跟著松強回來了。起頭,他們還是哥哥妹妹的稱呼。松強家里,就兩間秫秸垛子屋,他把里間讓給黑妮兒住,自個兒在外間屋里支了扇門當床鋪。過了兩年,黑妮兒長成人了,村子里人一說合,給黑妮兒上了少頭,就算給松強做了媳婦。
兩個苦人兒湊到一塊兒,都是那么知疼知熱的,互相體貼,從來沒有抬過杠拌過嘴。過了幾年,生下了郭順,兩口子的感情更好了。
后來有了緝私隊,做得好好的鹽,成了犯私的了。他們這些做鹽的,成天價要提防著緝私隊,有時候就湊到一塊兒喝酒商量事兒。打這時候起,松強喝酒喝上癮了。經常喝酒,家里的日子也不好過了,兩口子免不了就有個磕磕絆絆的了。
這天是臘月二十四。按照這里的習慣說:“臘月二十四,掃房子;臘月二十五,做豆腐;臘月二十六,去買肉;臘月二十七,去軋米……”可是老松家里,還是瓦罐底朝天,要什么沒什么呢。
因此,砍刀他娘一邊在那兒燒火熬鹽,一邊嘴里一個勁兒嘮叨:“成天價就知道灌那黃湯,這大人孩子你就不管了,都臘月二十四了,瓦罐里米沒個一把,面沒個半升。人家都歡歡喜喜過年,你叫俺大人孩子大年初一就拉著棍子要飯去呀?”
“你算了吧!”正在出鹽池子的老松,把鐵锨往地下一丟,氣咻咻地說道,“一天價窮叨叨,碰上你這個窮娘兒們,算倒了血霉了!”
“你還倒霉!你要是有囊氣[1],少灌點子黃湯,這大人孩子也少跟著你受點子罪。”
“老子要喝,你管不著!”
“我偏要管,我偏要管!”
就這樣兩口子一句趕一句地吵起來了,屋子前頭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孩子。
小砍刀推著車子回來,放下車子一看,只見他娘坐在灶火坑里,撲簌撲簌掉眼淚;他爹坐在锨柄上,一袋連一袋地抽煙。他一看這陣勢,就知道兩個人都在氣頭上。他一個小的,說誰也不好,只能想辦法把他們岔開。于是便湊到他爹跟前,說:“爹,又推回來一車子土,要不要裝池子?”
“把土卸下來,不要再去推了。把熬出來的鹽,裝到車子上,明天趕卷子集去賣。”
“趕集賣鹽?”小砍刀反問了一句。他知道以前賣鹽都是成群結幫地去,這回大伙兒都不去,就他們一輛車子出去,要碰上了緝私隊,那還得了!
“嗯,賣鹽!”老松斬釘截鐵地說。
“賣鹽,你不要命啦?”這時砍刀他娘坐在灶火坑里擤了一把鼻涕,插上去說。
“要命,要這命干什么,活著也是受窮罪!”
“你安的什么心?你想撇下俺娘兒倆,圖心靜啊!”砍刀他娘說著,又號啕大哭起來。
“立武大伯來了,立武大伯來了!”看熱鬧的人,唰地閃開一條胡同,只見從那邊走過一個人來。那人五十多歲,個兒不高,長得瘦筋麻骨的,可是一雙大眼奕奕有神,上嘴唇上兩撇小黑胡子,顯得特別精神。他就是秀銀的爹,名叫常立武,打小從過名師,練就一身軟硬功夫。“竹林觀”里的武老道,是他的師兄。那一年,縣城里開什么國術觀摩會,他去了,只露了兩手,就轟動了全縣。一手是拳頭耕地,他伸出拳頭,在那硬邦邦的大操場上一杵,把操場杵了齊嶄嶄的一條溝,可是他那拳頭只擦了幾道白印兒。再一手是把單刀柄立在地上,刀尖對著肚子,壓下去,把刀壓個對頭彎,他肚子只扎了個白點兒。在郭家崖子,一來,大伙兒的把式都是跟他練的;二來,他為人正派,自然而然地成了全村的頭目兒。不管多么難解決的事,只要他一出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剛才他到“竹林觀”跟武老道講究武藝去了,是秀銀特地把他叫回來的。
他一邊走,一邊用他那洪鐘般的聲音說道:“老松兄弟,不是老哥哥說你,這都是你的不對。砍刀他娘跟了你這么多年,有哪一點兒對不住你的地方?”
老松低著頭,只顧抽他的旱煙,悶著頭一聲不響。還是砍刀他娘止住哭聲,站起來說:“老哥哥,別的都甭提了,你快說說他,人家明兒要去趕卷子集賣鹽哩。”
“賣鹽?你一個人去賣鹽,那怎么行呢?”立武大伯轉頭對老松說。
老松甕聲甕氣地說:“不賣鹽喝西北風?”
“就算是有難處,也不能拿腦袋往刀尖上碰呀!村里的老少爺們,誰個不能幫你一把呀。”
“我不要人家幫!”
“你就是這么個犟眼子脾氣,這又不是外人。”立武大伯回過頭對秀銀說:“銀,去把咱家的面,先給你老松大叔挖幾升來。”
“唉!”秀銀轉身就走。
“秀銀,你不要去。”老松站起來說,“你只要端面來,我就拿刀抹脖子。”老松從小就養成這么個脾氣:“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彎腰。”哪怕三天不吃飯,他寧肯把褲腰帶緊了又緊,也不向別人張嘴。他覺得一個男子漢,要別人幫助,那比劈臉打他兩巴掌還難受。
立武大伯死說活說地勸了他大半夜,他是老主意拿定了,一點兒也改變不得。等立武大伯一走,他就和小砍刀把鹽車子裝好了,單等著雞叫第二遍,就去趕卷子集賣鹽。
三
別看砍刀他娘跟老松吵得那么兇,可是過去那一陣以后,她的心腸又軟下來了。這也不能都怨他呀,怨來怨去只怨這個世道不好,要是沒有這個什么緝私隊,老松也不會喝酒,兩口子也不會這么抬杠拌嘴的。想起以前那日子,老松刮咸土,她給他拉車子;老松趕集去賣鹽,她在家里做好了飯等著他,等他一回來,兩口子臉對臉,一邊吃飯,一邊談論家里外頭的新鮮事兒。……這會兒,她看著老松坐在一邊生悶氣,心里又覺著怪疼得他慌。等著老松和砍刀睡了以后,她掃了掃瓦罐,掃出了半升高粱面子,燒了半鍋開水,燙了燙,溜鍋底兒貼了幾個紅高粱餅子;然后燒圓了氣,讓它在鍋里烀著,這才上炕睡覺。
公雞剛叫頭遍,她又先起來了。揭開鍋,餅子還挺熱的。她把餅子鏟出來,燒了一壺開水,老松和小砍刀這才起來。老松到院子里,端起車把掂了掂,稍微有點兒前沉,他感到很滿意。大凡久推車子的人,總喜歡裝得前沉一點兒。因為這樣推起來,只要壓著點兒車把,車子自個兒就轱轆轆轆往前跑;要是有個拉車子的,就更出輕了。只有生手,他怕掌不住翻車子,才把載裝到后頭,死墜胳膊腕子。老松放下車子,又找了根雞毛,往車耳子眼兒里抹了點兒棉花籽油。然后又把他那錚明瓦亮的雙手帶掛到車子上,這才吃飯。
他們爺兒倆,一個人啃了倆紅高粱餅子,喝了一大碗開水。老松推起車子,小砍刀斜背著他那小砍刀,拉著車子,就上路了。臨走時砍刀他娘還包了倆餅子,塞到腳簍子里,一直把他們送到大門口,還囑咐他們說:“早點兒回來呀,別戀黑,叫人掛心。”
“是啦。”老松答應著。
從郭家崖子到卷子集,說是十八里,十八一耷拉,足有二十五里地。爺兒倆出門的時候,東方剛現出魚肚白色,天上還綴著幾顆大明星。冬天,地都凍實了,一條大道凍得明光光的,像石頭一樣,車轱轆滾在上邊,咯噔咯噔地挺省勁兒。推了半里地,車軸兒熱了,便吱吱哇哇地叫喚起來。推車子的老行家,軸兒要旋得圓。軸兒旋得圓,聲音就叫得圓、叫得歡。車子叫得歡,人也就越推越有勁兒。二十五里地走到了,太陽才剛剛出來。
今天是年集,上人早,街上已經滿街筒子人了。街北頭空場子上,賣白菜山藥的大車,已經開了秤。老松爺兒倆把鹽車子一放,人就圍上來了。因為冬天鹽車子來得少,偶爾來一車子鹽,天剛晌午就賣完了。
老松扛著雙手帶,叫小砍刀推著空車子,走到街里賣老豆腐的李羅鍋子的豆腐鍋跟前說:“李二哥,來碗老豆腐,多放點兒辣椒。”
“好咧!”羅鍋子盛著老豆腐說。
正在豆腐鍋旁邊烙餅的王老貼,拿著他那兩頭尖的搟面杖,在案子上“得……兒,得……兒”打著花點兒說:“老松二哥,今兒個鹽好出手。”
“唉,還不是沒轍呀!”老松接過老豆腐,坐下來,把雙手帶攬在懷里,啃了一口梆硬的紅高粱餅子,拿起用白鐵片做的羹勺兒,喝了一口老豆腐說,“但有一線之路,誰大二十五的來賣鹽呢!”
王老貼看著他們吃的那生鐵一樣的紅高粱餅子,說:“這么細呀,大遠地來了,給孩子撕塊餅吃嘛。”
“不了,在家里吃了飯來的。”
“什么不了不了,吃了算我的。”王老貼說著,撕了半張剛從鏊子上拿下來的熱餅,隨手在旁邊炸馃子的油鍋上拿了兩個熱馃子放到餅上,卷成一個卷兒,遞到小砍刀的手上說:“吃吧,大侄子,今兒個買賣好,大叔請客。”
爺兒倆剛吃完老豆腐,從北街上走過來賣掛面的趙老常。因為他做掛面要用鹽,老松常給他送鹽,和老松是老主顧,又是酒友。一見面就拉住老松的襖袖子,笑呵呵地說:“老松二哥,少見了。今天咱哥兒倆說什么也得喝四兩。”不由分說,拉著老松就往路西飯鋪里走。
老松這人就是見不得喝酒,雖然昨天晚上剛跟砍刀他娘吵了架,這會兒一聽說喝四兩,那吵架的事兒,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這時,跟在后邊的小砍刀可就急了,他一邊扯他爹的袍子底襟,一邊小聲說:“爹,咱該走了,免得俺娘在家里惦記著。”
“忙什么,天還早哩。”老松從肚兜子里掏出兩塊錢,遞給小砍刀說,“去到糧食市里,量一小斗麥子、一小斗黃米,再去稱二斤豬肉,買兩棵白菜,找了零錢,再買點兒蔥呀蒜的。你回來咱就走。”
老松把小砍刀打發走了,就跟趙老常走進了小飯鋪。今天飯鋪里喝酒吃飯的人還真不少,四五張八仙桌子,坐得滿滿的。飯鋪里伙計老二笑吟吟地走過來說:“二位老主顧,柜房里坐。”
趙老常搶過來說:“給咱對付兩碟子,打半斤酒先喝著,完事我會賬。”
“好咧,別提錢的話,提那個顯得薄氣。”
小砍刀在街上把東西買齊全,太陽就開始西斜了。他回到小飯鋪里一看,他爹跟趙老常還在那兒一口一口地抿哩。他心里好有氣,就說:“還不走呀,都散集了。”
“忙什么,大侄子,來吃點兒再走。”趙老常回頭對老二說:“來三個十二兩的燜餅,大炒肉。”
趕著他們吃完了燜餅,太陽還剩下一竿子高。老松扛起他那雙手帶,真像戲臺上那關公。他走道也歪歪倒倒的,對小砍刀說:“小子,推著車子回家。”
小砍刀一腦門子火,嘴噘起老高,推著車子就走。走出卷子街,涼颼颼的北風一吹,老松的酒勁更上來了,他拉開嗓門,就唱起梆子腔來:
金牌哎調來銀牌宣,
寒窯內又來了王氏寶噢——釧!……
“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這冬天天短,剛走了不到八里地,天就黑下來了。這一帶村子稀,左近四五里沒有一個村子。小砍刀到底是個孩子,他推著車子,心里不住地犯嘀咕,頭發根子發奓,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恨不得一步趕到家。可是他爹老松,一股子酒勁助著,倒是大大咧咧的,一點兒也不在乎。
眼看就走到杜家老墳地了,那兒有一大片松樹林子。平常這地方,常出劫道兒的,黑了天,孤身行人都不大敢走這個地方。小砍刀一邊走,兩只眼睛直盯著松樹林子。忽然,一陣老鴰叫,一群大黑老鴰撲啦啦飛了起來,在半天云里直轉圈兒。他一尋思,這事不對:這個時候,老鴰早回到窩里去了,準是松林子里有人驚動了它們。心里想著,腳底下就慢下來了。老松趕上來說:“怎么不走了?”“你看那老鴰。”這時候,老松的酒已經醒了一大半兒,他騎馬式一站,把刀往地上一戳,拉開嗓門,打了個號子:
“威嘿——武——!”
那時候,常出門的人,都會打號子,黑夜里碰上了,兩下里一叫號子,就聯系上了,就和咱們部隊里邊吹聯絡號一樣。老松一個號子打出去,停了半天那邊沒人搭茬兒,就說:“走吧,沒事。”
這回是他走前頭,小砍刀推著小車走后頭。他瞪著眼睛,雙手橫端著雙手帶,大踏步地走著。
眼看走到松樹林子跟前了,忽聽得唰唰唰一陣腳步聲,從松樹林子里躥出兩條黑影,跑過來把路一堵,舉起大槍,喝聲:“站住!”
原來這兩個家伙正是吳家屯緝私隊的。本來這時節做鹽的不多了,緝私隊也沒大活動。只因為這兩個家伙下午推牌九,輸紅眼了,天一黑,這才跑到松樹林子里來,想撈點兒外快。他們想,要是碰上賣私鹽的,就抓住他,罰他一家伙;萬一碰不上賣私鹽的,只要有個做小買賣的,也可以劫倆錢兒,好回去撈本。恰恰就碰上了老松。
老松可不是怕事的,他往前釘了一步,把手里的大刀一擺,說道:“你們想做什么?”
“做什么!就是來找你這賣私鹽的。”
“嘿嘿,老子賣私鹽,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既敢逮狐子,就不怕臊。你們敢怎么樣?”
“把你連人帶車帶到緝私隊里去。”
“你就算八抬大轎來請,老子還沒那閑工夫哩。”
“好小子!”站在左邊的一個大個子,舉起大槍,摟頭蓋臉就是一槍托子。老松后退一步,左手一抬刀把,擋開打過來的槍托,右手一抬刀頭,唰地向大個子斜劈過去,就聽撲哧一聲,把大個子的腦袋削掉了半拉。
站在那邊的那一個,哪里見過這個陣勢!慌慌忙忙一扣扳機,一顆子彈打進了老松的胸膛,轉身想跑。這時小砍刀早已抽出小砍刀,一個箭步跳過去,劈頭就是一刀,那個緝私隊抬槍一迎,左手的四個手指頭,齊嶄嶄地被剁斷了一截兒。他哎喲一聲,丟下槍,也顧不得手痛,沒命地跑了。
小砍刀攆了一截沒攆上,跑回來一看,他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經斷了氣了。他一頭撲到爹的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又聽到一陣嘈雜的人聲。他一蹴跳起來,掄起小砍刀,就要拼命。走近了一看,原來是他們村子里的幾個年輕小伙子,拿著家伙,接他們來了。
四
砍刀他娘把他們爺兒倆送走了以后,心里老是不大落實。天亮以后,就找立武大伯來了。一見面,立武大伯就埋怨她:“嘿,你怎么放他們走了?”砍刀他娘說:“他那個牛脾氣,我哪里攔得住呀!”
立武大伯知道光埋怨她也是白搭,坐在板凳上,拿出他那長烏木桿兒煙袋,抽著煙想主意。他尋思著入冬以來,做鹽的少了,又趕上過年,這會兒,緝私隊光顧著狂嫖濫賭去了,興許不會出來。于是就安慰了砍刀他娘幾句,叫她先回去。
可是到天快黑了,老松爺兒倆還沒有回來。立武大伯也有點兒不放心了,他找了幾個武藝好的年輕小伙子,叫他們到路上去接,自己在家里等著,準備著萬一出了事,好早點兒拿主意。
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眼看二更天了,還沒個影兒。立武大伯這才說:“秀銀,把我的長槍拿出來,我去看看。”秀銀拿過紅纓子長槍,剛遞到他手里,就聽到外頭一陣嘈雜,小砍刀頭一個走進來,一見立武大伯,撲通一聲,就磕了一個頭。
立武大伯覺著事兒不對,攙起小砍刀問道:“你這是怎么了,你爹哩?”
“他,他死了!……”小砍刀哽住了。
這時,去接的小伙子們七嘴八舌地對立武大伯學說了事情的經過。立武大伯一邊聽著,一邊頓腳道:“老松兄弟,壞就壞在你那一條道兒走到黑的犟脾氣上了。”他頓了一下,回頭對秀銀說:“快去看看你大嬸子吧。”一句話沒落地,小砍刀家的鄰居二寡婦呼天搶地地跑進來說:“快……快去看看吧,砍刀他娘喝了鹵了!”
“還有救不?”
“嘴唇都紫了,手指甲蓋子都青了,只怕沒救了。多慘呀,剛才還哭號著:‘順兒呀,娘對不起你,娘不該走這條路。’”
“娘——”小砍刀大聲哭著跑出去了。
立武大伯只氣得雙眼圓睜,胡子一翹一翹的,說聲:“明天砸他狗日的大鹽店,替老松兄弟報仇!”手里一使勁,把一根鴨蛋粗的白蠟槍桿子捏成了兩半截。
五
臘月二十九,小建[2]就是年三十兒了。天陰得挺沉,吃過晌午飯,又飄起雪花來。街里頭,冷冷清清的。這會兒,人們早已置辦好了過年的東西,一家人坐到熱炕頭上捏餃子去了。這么冷的天,沒是沒非的,誰還出門子呢。
小砍刀從村西頭走過來,他披著一條口袋遮雪,抄著手,嘴里噴著熱氣,低頭匆匆地走著。今天他是去給他爹娘圓墳的。自從臘月二十五,他爹娘死了以后,多虧立武大伯操持著。村里老少爺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也有出木料的,湊合著釘了兩口薄皮子棺材,算是把喪事辦了。
他這樣小小的年紀,哪里經受過這么大的變故!幾天以來,他顯得更瘦了。在他那幼小的心里,仿佛埋上了一顆仇恨的種子,慢慢地膨脹、發芽了。他恨不得跑到吳家屯去,掄起他那小砍刀,把包大鹽的吳老昆,連那些緝私隊的人通通宰了,才解得這口氣。他低頭正要往家里走,立武大伯迎面走過來說:“小子,你怎么才回來呀?我正要到墳上找你去哩。”
小砍刀停住腳步,兩眼呆呆地望著立武大伯,什么也不說。立武大伯走過來,攬著他的肩膀說:“到我家里來吧,甭回去了,就在我家里過年。以后,就跟著你大伯過吧。”
小砍刀搖搖頭說:“不,那怎么行呢!”
“什么不行,難道你大伯還嫌多你這一個人嗎?再說你也成大人了,不用背著,不用抱著,怕什么?”立武大伯一邊說,一邊熱情地拉著小砍刀,朝自己家里走。
立武大伯就住在村子當中,一所小院,一明兩暗三間北房。立武大伯住在東里間,屋子不大,但收拾得整齊干凈。迎門墻上,掛著單刀、寶劍、三節棍之類的家什,還有一個牛角號、一個用狗皮做的裝炮藥的葫蘆。一條寬炕,炕上鋪著一床大狗皮褥子。新糊的窗戶紙,用桐油油得晶亮,上邊還貼著窗花。
一掀棉門簾,立刻覺著一股暖煦煦的熱氣,朝臉上撲來。炕中間放著一個粗糠火盆,上面冒著淡淡的青煙,空氣里飄散著一股煳焦焦的香味。小砍刀揭下披在身上的口袋,抖抖上邊的雪花,便在炕沿邊坐下來。
秀銀坐在炕里頭,正一針一線地縫著一件棉襖。她放下手里的活計,把火盆朝這邊推推,臉上的酒窩兒一閃,說道:“快脫了鞋上炕烤烤吧。”
立武大伯脫鞋上炕,用兩根鐵絲做的火筷子,扒拉著火盆里的白灰,說:“上來吧,小子,別拿你大伯當外人,往后咱就是一家子了。”
秀銀釘完最后一個扣子,咬斷線頭,拿笤帚掃掃沾在棉襖上的棉花毛兒,把身子挪到炕沿邊,撐開棉襖,披在小砍刀的身上,說:“試試合身不,這是拿俺爹的一件舊褂子改的。”
小砍刀一閃身子說:“俺不冷。”
“什么不冷,”立武大伯假裝生氣地說,“快穿上,要不我可要生氣了。跟你爹一樣的犟脾氣。”
秀銀白了小砍刀一眼說:“你看你那件棉襖,還有點兒暖氣嗎?再說過年了,也得換件干凈衣裳吧?”
小砍刀換上棉襖,立刻覺著渾身暖煦煦的,心里像生起一個火盆。以前在爹娘跟前,不管是打也好,罵也好,痛也好,愛也好,倒也不覺得怎么樣。這會兒,立武大伯這爺兒倆,是這么知疼知熱地體貼他、愛撫他,心眼兒里覺著格外的溫暖,他鼻頭一酸,眼圈兒就紅了。
“小子,別難受,心里想開一點兒。”立武大伯開導他說,“你還小啊,好比咂了個苦瓜把,剛嘗到一點點苦頭兒。咱們窮人生下來,在人世間混這一輩子,不知道得嘗到多少酸甜苦辣的滋味呢。”
小砍刀低頭聽著,一句話也不說。秀銀猜出了他的心思,便插嘴說:“你看俺爹,這些有什么說頭,說一千道一萬,總是報仇要緊。”
立武大伯笑道:“心急吃不得煤火飯。古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要等十年,可把人急死了。”
“就是不要十年,可也總得預備預備。”立武大伯安慰孩子們說,“甭著急,過了年咱就商量報仇的事。”
六
大年初一。剛剛過半夜,村子里就響起了炒豆般的鞭炮聲。過了一會兒,人們已經起五更拜年了,街上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起來,秀銀已經燒火煮餃子了。雪還紛紛揚揚地下著。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在院子里掃雪。掃完了院子,又往街上去掃。
他們掃完雪,吃了餃子,天就大亮了。這時候,村里的人們都在朝村西頭大廟上走。這地方的規矩,緊門當戶的,要到家里拜年;一般的都是到村西頭大廟上作公揖,就像咱們現在的團拜一樣。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到了廟臺上,到的人已經不少了。廟門兩邊的旗桿上,照舊掛起了那兩面鑲黃邊的大紅緞子旗。廟門口的兵器架子上,插著長槍大刀。年輕人鏗鏗鏘鏘地敲著架鼓。孩子們穿上了新衣裳,在人群里穿來穿去:有的拿著一根香,不住地乒呀乓地放著炮仗;有的拿著用豬蹄瓣做的小燈,追逐著,嬉鬧著。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立武大伯往當中一站,朝四下里作了個羅圈兒揖,說:“眾位老少爺們都到了。砍刀,給老少爺們磕頭。”
小砍刀走過來,二話沒說,撲通跪下磕了一個頭。跟著,立武大伯大聲說道:“眾位老少爺們都看見了,砍刀這孩子,小小的年紀,就沒了爹娘,他的仇得咱大伙兒來報。老松兄弟可是咱們換命的哥兒們,是一條響當當的硬漢子,一輩子跟緝私隊斗、跟官家斗,可從來沒有含糊過。如今叫緝私隊害了個家破人亡,就落下砍刀這么一根獨苗兒。大伙兒說,咱們該怎么辦吧!”
話還沒落音,廟臺上就跟開了鍋一樣。
“給老松報仇!”
“跟他兔崽子拼了!”
“砸他狗日的大鹽店!”
“他今天敢殺咱一個,明天就敢害咱倆;日子長了,他敢騎著咱脖子拉屎啦。”
“對,”立武大伯接上去說,“這一回要不給他點兒厲害的,就沒活路啦。我看咱先舉幾個人出來,合計個辦法,大伙兒看怎么樣?”
“行!”十字街上開茶鋪的郭老炊說,“我舉幾個,大伙兒看行不行?立武哥領頭,再添上滿倉、大貴、蘭亭……”
“你也算一個!”
“我?”老炊干咳了兩下,“好,就算上我。”
立武大伯說:“既然大伙兒舉了我們幾個,也就不推辭了。大伙兒先別散,我們這就商量。”說著,就跟剛舉出來的幾個人,進廟里去了。
七
離郭家崖子東邊八里地有個大鎮子,叫吳家屯。吳家屯前后兩條東西大街,正中間,有一條南北街橫貫兩頭,站在高處看,恰似一個很大的“工”字。街上五六百戶人家,幾十家買賣鋪面,都集中在南北街上。后街東頭扎著個巡警局子,鎮西頭扎著緝私隊。這些家伙,一來是保護大鹽店和包官鹽的大財主吳老昆;再就是專門和這一帶窮做鹽的作對,捶窮砸醬,無所不為。
吳家屯每逢一、六大集。今天正月初六,是開年頭一個大集。集上的買賣鋪子差不多都沒有開張,街上只有一些賣小孩玩意兒和賣吃食的小攤子。一群一群的孩子,穿著花花綠綠的新衣裳,一個勁兒地圍著那些小攤子轉。在那里,有賣“洋茄子[3]”的,有捏面人兒的,有賣蘭花豆兒的……賣糖葫蘆的扛著扁擔,扁擔一頭綁著草把,上邊插滿了通紅透亮的冰糖葫蘆,看著就饞人。但是最吸引人的,還是那些賣炮仗的攤子。賣炮仗的站在桌子上,手里用竹竿挑著一掛鞭,一邊放一邊不住氣地叫喊著:“賣炮仗,百子頭、千子頭、二踢腳、大雷子、起花、焰火、炮打燈……”孩子們頂喜歡買摔炮兒,那玩意兒又賤又方便,一個大銅子兒,能買十幾個,拿起來朝地下一摔就響了。街里頭到處是炮仗聲、摔炮聲、小買賣人的叫賣聲、孩子們的歡笑聲,可熱鬧得很哪!因為孩子們放炮仗,街里頭煙氣騰騰的,空氣里飄散著濃濃的火藥味。早晨剛掃得干干凈凈的街道,一會兒就丟滿了炮仗紙、穿糖葫蘆的秫秸扦子、花生皮子……
過大年,各村里都興玩社火。從初六開始,每天過了晌午,吃過早晌午飯,就拉著社火各村里串。吳家屯是這一帶的大鎮店,各村的社火,都要到這里玩一場子。
這時候,剛剛半晌午,四周圍的村子里,就鑼鼓喧天地敲打起來了。四面八方的大道上,人們牽線的一樣,咬著尾兒往吳家屯街上擁。老的、少的、大閨女、小媳婦,一會兒工夫,吳家屯街上,就人山人海的了。
社火進街了,人們像流水一樣朝南街上涌。這是郭家崖子的社火。郭家崖子村子大,練武的多,社火也最有名氣。走在前頭的,是兩桿紅緞子大旗。緊跟著是武術隊。四十幾個精壯小伙子,一色的白羊肚子手巾包頭,上身穿著土黃色鑲青邊的小夾襖,胸前密密的一排黑蜈蚣扣襻兒,下身穿著青洋布燈籠褲,腳下一雙實納幫子踢死牛的鏟鞋。有的手里提著長槍、雙手帶,有的背著單刀、寶劍。立武大伯帶著小砍刀跟秀銀,緊跟在武術隊的后邊。
再往后,是四十多面架鼓和二十多套銅器家伙,鏗鏗鏘鏘地敲著。中間是《傻老婆拉大鼓》。五十多歲的郭老炊,扮成個傻老婆,隨著鑼鼓點兒,扭得可歡實了。拉大鼓的后邊是一對獅子。獅子過去是高蹺。三十多副高蹺,扮成各種故事戲文,有《打漁殺家》《傻小子撲蝴蝶》,還有唐僧取經的故事。在高蹺隊中間,有四個獨腳“蹦跶猴兒”,插科打諢,穿插其間,越發顯得有趣。高蹺后頭,還有小車子、旱船……哩哩啦啦占了半趟街。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大年初一作公揖的那天,立武大伯他們商量好了,今天玩社火是個名兒,暗地里是想趁著這個機會砸大鹽店,給死去的老松報仇。說起砸大鹽店,在老年間,這是常有的事。這些做鹽的窮哥們兒,就靠土里刨食吃,生來就養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把他擠對狠了,他真敢跟你拼命。自從十幾年前那一回把事鬧大了,不光砸了大鹽店,還殺了幾個鹽巡,后來一營官兵來鎮壓,把幾個帶頭的人逮到城里害了。從那以后就沒有大鬧過。
社火到了北丁字街口,這是吳家屯最繁華的所在。包官鹽的吳老昆的住宅,就在這里。坐北朝南,一個高大的瓦房門樓,門上頭一塊金字大匾,刻著“澤被桑梓”四個大字。高石頭臺階,一邊一個大青石獅子,兩扇黃松木大門,外邊包著一層洋鐵皮子。兩邊是一丈多高的院墻,墻頭上是燈籠花的垛口。門口有兩個拿槍的緝私隊的人站崗,好不威風。
在吳家的斜對門,拐角的地方,有三間門面,那就是大鹽店。這時候,大鹽店還沒有開市,板闥沒下開,只開著朝北的兩扇門,大鹽店里的伙計,堵著門口放了一張八仙桌子,站在桌子上看熱鬧。
立武大伯一縱身,跳到吳老昆家門口的高臺階上,喊道:“鄉親們,不要亂,大家伙兒朝后閃閃,打個場子,讓孩子們練一套。”隨著他的話音,武術隊的小伙子們往四下里一推,讓開一個三間屋子大的場子。
頭一個練的是小砍刀。他把小棉襖一脫,露出黑油油的光脊梁,擺個架勢,先耍了一趟刀。緊跟著秀銀拿桿紅纓槍,走進場子跟他對練。今天秀銀打扮得又利落又俊俏。她穿著一件蔥心綠的小夾襖,周圍鑲著一圈水紅邊,腰里系著一塊大紅綢子,靠右邊腰眼那兒,打了一個蝴蝶扣;腳下穿一雙藕荷色緞子鞋,腳尖顫巍巍地綴著一對紅絨球兒。她把一條油松大辮子分開,左右一邊綰了一個髻兒。手里的一桿槍,烏龍擺尾一般跟小砍刀乒乒乓乓地對練起來。
練到勁頭上,兩邊看熱鬧的,一迭連聲地叫好。人越聚越多,連別村玩社火的也不玩了,都跑到這里來瞧熱鬧,把三條街口擠了個水泄不通。
這時候,站在臺階上的立武大伯,微微蹙起眉頭,一雙眼朝四下里一看,只見除了武術隊以外,剩下那些敲架鼓的、玩獅子的、踩高蹺的,都亮出了家伙。拉大鼓的郭老炊,早已脫掉了裝傻老婆穿的大紅襖,掂著一對大鼓槌,眼巴巴地看著立武大伯的動靜。看看時候到了,立武大伯把左手兩個指頭往嘴里一伸,“吱溜溜”一聲呼哨,右手的三節棍一擺,將掛在吳家門口的兩個大玻璃宮燈,打得粉碎。郭老炊緊跟著像打沉雷似的擂起大鼓來。
猛不丁地,把式不練了,社火不玩了,人群里像響了個炸雷,喊起:“砸大鹽店呀!”“砸他兔崽子大鹽店呀!”“替郭老松報仇!”轟隆一聲,堵在大鹽店門口的一張大八仙桌子被掀翻了,站在上面張著嘴看熱鬧的小伙計,一下子摔了個后仰炮。在大鹽店這邊的高蹺隊,早已解下了高蹺,一個個掄著兩根高蹺腿子,潑風般地打進了大鹽店,把大鹽店里的攔柜、秤桿子、算盤子,家三伙四,一口氣打了個稀糊爛。
這工夫,街上那些看熱鬧的,可就亂了營了,一霎時呼爹喚娘地亂跑。立武大伯站在高臺階上,拉開洪亮的嗓門喊道:“鄉親們不要怕,今兒個咱是冤有頭,債有主,怕事的你們趁早躲躲,不怕事的就跟咱們一起干。”在這一帶,大鹽店是個人人恨的買賣,做鹽的村子不說,不做鹽的村子,也吃盡了大鹽店的苦頭。今天見有人領頭,誰不想趁這工夫出出氣呀!一下子就有上千口子人參加了戰斗。吳老昆門口兩個站崗的鹽巡,叫人擠得連槍都橫不過來了,舉起大槍,朝半天空里瞎放。剛放了兩槍,忽然覺著脖子后頭涼森森的,一回頭,見小砍刀跟秀銀,一個石獅子上站了一個,兩口明晃晃的單刀擱在了他們的脖子上。兩個家伙嚇得把槍一丟,直挺挺地跪到臺階上了。
在人群中間,零零散散的也有幾個穿黑衣裳的巡警跟穿灰衣裳的鹽巡,這會兒好比長蟲吃了煙袋油兒,渾身都嚇酥了。他們在人群里擠過來撞過去,跑又跑不脫,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小砍刀朝秀銀使了個眼色,把單刀一擺,喊了一聲:“走哇,砸它的鹽巡局子去呀!”立武大伯一把沒拉住,他就像燕子飛一樣,連躥帶蹦地朝鎮西頭緝私隊那邊跑過去了。立武大伯怕他一個人吃虧,趕緊撥了二十幾個小伙子,跟下去了。
小砍刀跑到緝私隊住的地方,只見門子大敞四開,大槍、刺刀、子彈帶,橫三豎四丟了一院子。屋子里的桌子上,擺著骰子、牌九、寶盒子,炕上的大煙燈還點著呢,可就是不見一個人影兒。原來那些鹽巡,早穿上兔子鞋溜了。小砍刀掄起單刀一陣亂砍,把玻璃窗子、辦公的家具打了個稀糊爛。
這會兒,街上反倒肅靜多了,人們砸完了大鹽店,然后里三層外三層,密密匝匝把吳老昆的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八
吳老昆今兒個正在請客。他請的客人,一個是東街巡警局子里的局長賀連升,一個是緝私隊隊長張疤拉眼兒,再一個就是大鹽店掌柜的康茂發。
說起吳老昆這個人,幾十年以前,他還是個在街面上拾菜葉的孤兒,小名叫二玉。后來,有人把他引薦到城里教堂里,伺候洋神甫。因為他人生得機靈,會溜會舔會巴結,幾年的工夫就學了一口流利的鬼子話,洋神甫挺喜歡他。第一次世界大戰打起來以后,洋神甫回國的時候,便把他帶到了法國。過了幾年,他從法國回來了,不僅發了洋財,還帶回來一個法國老婆。回來以后,在街上蓋了這一棟大房子。他跟一般的財主不同,有錢他不要地,專放驢打滾兒的賬。他說在外國興了共產黨,早早晚晚中國也會有的,到那會兒,縱有千頃宅子萬頃地,也得給你“共了產”。后來錢越滾越多,又包下來這城東一區的官鹽。整個一區七八十個村子,都得買他的鹽,跟那些做小鹽的成了死對頭。就這樣,他成了城東頭一號的闊人兒了。“有錢王八大三輩兒”,人一闊,再叫小名兒就不好聽了。他從小孩子念的那《千字文》里,翻到了那么兩句,叫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二玉一改,起號叫昆山,于是別人就稱呼他吳老昆。
吳老昆這處宅子,蓋得可真夠排場。四合套的院子,三明兩暗五間北瓦房,正中間三間大廳,擺著八仙桌子條山幾、座鐘掛表、古董玩器、名人字畫,家具是一色的花梨木的。大廳東里間是他的臥房,上邊還蓋著一間小跨樓兒,是他那法國老婆住的地方。如今他那法國老婆死了,改成了吳老昆的書房。
吳老昆陪著客人吃完飯,叫底下人把八仙桌子拉開,四個人坐下來打麻將。他老婆張莉莉,站在他的背后,一手扶著椅子靠背,一手夾著“三炮臺”的煙卷兒,一邊看牌,一邊伺候他們。這個老婆是他那法國老婆死了以后從天津買回來的一個妓女,年紀比他小一半兒。
一圈牌還沒打完,街里頭就鑼鼓喧天地熱鬧起來了。張莉莉一拍吳老昆的肩膀,說:“我去看一眼社火,一會兒就來。”吳老昆點點頭說:“去吧,囑咐底下人別開大門,要看就在墻垛口里頭看。”吳老昆打了一張牌,沖著坐在他對門的賀連升說:“賀局長,今兒個這么亂亂道道的,你也沒派幾個人出來彈壓彈壓?”
賀連升搖頭冷笑道:“人早他奶奶的跑得沒影兒了,有的過年請了假,有的鉆到賭窩子里不出來,有的煙卷兒蘸白糖——吹他娘的白面兒去了。”
坐在吳老昆下首的張疤拉眼兒,眨著他那有個大疤的上眼皮說:“凈他娘的吃涼(糧)不管酸的家伙!”
賀連升狠狠地把牌一摔說:“張隊長,話不是這么說,咱沒拿誰的餉、沒吃誰的糧,可不是哪個養的看家狗。”原來這巡警局子一向跟緝私隊有矛盾,緝私隊是資本家養的看家狗,餉拿得多,吃的、穿的,連手里使的家伙都比巡警強得多。巡警看著有點兒氣不忿兒,所以常常鬧個小摩擦。
這會兒,兩個人當面頂上了。吳老昆一看下不了臺,便斥責了張疤拉眼兒一句:“先別說別人,你的人呢?”
一句話把張疤拉眼兒問了個干瞪眼兒,結巴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午卯酉來。年里頭跑了兩個弟兄,在外邊戳了禍,到如今他還沒敢跟吳老昆說。他光怕[4]再追問下去露了餡兒,便急忙拿眼瞅旁邊的康茂發。康茂發早知其意,打了個哈哈,用手呼拉著牌說:“打牌,打牌,過年就說過年,咱不談公……”
一句話沒落地,就聽著外邊“叭——叭——”響了兩槍,子彈溜子“日——日——”地從瓦房頂上飛過去了。街上亂糟糟的,就像開了鍋一樣。
張疤拉眼兒忽地站起來,摘下掛在椅背上的盒子槍[5],就往外跑。吳老昆干咳一聲,不動聲色地說:“沉住氣,先聽聽動靜再說。”
張莉莉一頭撞進來,一張粉臉嚇得蠟渣兒黃,頭發像個爛雞窩,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壞……事……了,鹽……驢子……砸……大鹽……店……”
“他奶奶,造了反了!”張疤拉眼兒一蹦三尺高。
吳老昆說:“走,咱們上去看看。”
他們一行人上了小跨樓兒,隔著玻璃窗子朝街上一看,只見人山人海,萬頭攢動,把一條丁字街塞了個滿滿當當。明晃晃的大刀、紅纓槍、高蹺腿子、杈把掃帚,丫丫杈杈,像高粱地一般。
吳老昆拉開一扇玻璃窗子,皮笑肉不笑地說:“眾位鄉里鄉親,大年初六的,有什么過不去的地方,只管跟我說一聲,何必這么大動干戈呢?”
“交出兇手來!”
“叫他狗日的償命!”
“甭跟他廢話,砸他的王八窩!”
街上七嘴八舌,都跟雷暴雨一般。一二十個小伙子,真就從大鹽店里抬出一根兩丈來長,筲桶粗的大梁,打起號子:“喲嗬,鏘——!喲嗬,鏘——!”砸起大門來。
這一來,吳老昆慌了,回頭問張疤拉眼兒道:“你的人呢?你的人呢?!”
一直站在旁邊嘿嘿冷笑的賀連升說:“那不是!”
吳老昆走到北墻根,隔著后窗戶看時,只見幾十個緝私隊的人,像燕子飛一樣,沒命地朝野地里跑。有的把帽子跑掉了,就光著腦袋跑;有的裹腿散了,也顧不得纏,就讓它在后頭拖拉著。
張疤拉眼兒又急又氣,狗急了跳墻,端起盒子槍,扳開大機頭,正要開槍,不知從哪里飛來一片瓦,正打在他那拿槍的右手上,盒子槍吧嗒一聲,掉在樓板上了。原來小砍刀、二虎子、大順等幾個小家伙,爬上了大鹽店的房頂,揭起房頂上的瓦片,雹子般打過來。一霎時,瓦片、窗欞子、碎玻璃,滿屋子“日——日——”亂飛。吳老昆那肥豬樣的身子,朝后一仰,就順著樓梯滾下去了。
立武大伯站在路南的一個高坡上,兩道眼眉糾成一個大疙瘩。心里盤算著砸了大鹽店,給了吳老昆一個下馬威,這口氣也算出了。再要鬧下去,可就不好收攤子了。如今到底還是人家的天下呀!想到這里,他找幾個知事人一合計,大家都贊成趁風灣船。于是把人收攏,便浩浩蕩蕩地回郭家崖子去了。
九
大公雞剛叫過兩遍,立武大伯就醒了。他們練武的,一向有這么個習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起五更睡半夜地練。這叫作“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如果隔些時候不練,拳丟生了,身子再一發胖,這一身的功夫就算全丟了。
尤其是在砸了大鹽店以后,捅了吳老昆這個馬蜂窩,就更得提防著一手兒。他們知道吳老昆這個腦瓜兒也不是那好剃的,平時不招他不惹他,他還找尋你呢,這會兒能這樣完了嗎?為了提防緝私隊報復,他們把村子里所有的胡同都堵死了,村子兩頭修了兩個大寨門,寨門上頭修了打更樓,每天晚上有倆人打更守夜。原來村子周圍有一圈出水的壕壟,這會兒又疏通了一下,成了一道小小的護村壕。這樣一來,村子就嚴緊得多了。經過這么一組織,村子里的人挺齊心,練武的心也就更盛了。
立武大伯從炕上坐起來,披上棉袍子,攏著被窩筒兒,裝了一袋煙。他倒不是像那些懶漢一樣,舍不了熱炕頭兒。多年來,他養成這么個習慣,每天早起,他總得把這一天里頭要辦的事情,細細密密地謀劃一遍。這個時候,你看他,閉著眼睛,眉心里打了老大個結子,兩只胳膊抱著膝蓋,嘴里叼著旱煙袋咝啦咝啦地抽著。等著把一切都謀劃好了,他這才穿衣下炕,走到院子里來。這會兒,小砍刀跟秀銀,早已在院子里練起來了。
小砍刀自爹娘死后,又砸了大鹽店,好似一棵嫩苗兒,經了一場狂風暴雨。暴雨過去,小苗兒長得更茁壯了,更鮮嫩可愛了。時間雖說過了不久,可小砍刀的身上,卻有了老大不小的變化。他變得更懂事了。以前爹娘在的時候,他總是貪玩,干活兒遇到他愿意干的,他就潑著勁干;要是他不樂意干的,你怎么說他也不動彈。這會兒不同了,不論什么活兒,他總是搶著干,從來也不要人操持。
他還常常一個人坐在一邊兒想心思,有時候一想就是好半天。別人都說他是在想爹娘哩,才十幾歲的孩子呀,哪里有不想的呢,過了這一陣兒就好了。
其實,他倒不單單是想爹娘,他是想給爹娘報仇的事哩。正月初六那一天,雖然砸了大鹽店,可是剛干上勁來了,忽然又收兵了,連吳老昆、張疤拉眼兒的一根汗毛都沒動著。立武大伯對他說:“孩子,干什么事兒總得看得遠一點兒,為死了的報仇,也還得為活著的人想一想。郭家崖子二百多戶,千數口子人,以后就不過啦?咱把大鹽店砸了,氣也出了,給吳老昆來個下馬威,這一步棋也只能走到這兒啦。你要真把吳老昆跟張疤拉眼兒給害了,能完得了嗎?這會兒到底還是人家的天下,不能光圖一時的痛快。”
話雖是這么說,小砍刀心里可是不怎么服氣。他一個人悶著頭兒練功夫,他想等功夫練好了,一個人摸到吳家屯去給爹娘報仇。
這會兒,小砍刀跟秀銀練得正在興頭上,立武大伯沒有驚動他們,只顧站在黑影里看著。小砍刀把一趟拳練完,只見秀銀點著三炷香,插到影壁墻頭上。小砍刀一轉身,向后退到屋門口,約莫離著三十來步遠,伸手朝口袋里摸了一把,一甩手,叭叭叭,三炷香立刻滅了。看到這里,立武大伯不覺失聲叫好。他把小砍刀叫過來,問道:“你練的什么玩意兒?”
小砍刀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遞到他的手里。立武大伯一看,原來是用膠泥團的蛋子,有雞蛋大小,又光又圓。立武大伯嘆口氣道:“小子,你練得不錯,這要在幾十年以前,可以算是一手絕技。可惜……可惜如今興了洋槍洋炮,咱們這個可就吃不開了!”
小砍刀一點兒也不泄氣,他說:“只要準頭練得好,將來有了洋槍,也好使喚嘛!”
“對,將來咱們一定能辦到洋槍。”立武大伯對秀銀說,“銀,去把我那‘撇把子’拿來。”
他的“撇把子”,實際上就是一桿短筒土槍。那槍有尺半長,一尺來長的鐵筒子與紅木把子上面包著紫銅葉子,通身上下打磨得錚明瓦亮。他拿過槍來,裝上藥跟鐵砂子,安上一個炮子,遞給小砍刀說:“小子,洋槍沒有,先試試這土的。”
說話之間,天已經大亮了。一群長尾巴喜鵲,嘰嘰喳喳地叫著,飛過來,落到院墻外邊一棵光禿禿的大棗樹上。小砍刀打量了一陣,說:“你看我打頂尖上那一個。”說著一舉槍,也沒有瞄準,一扣扳機,嗵地一下,樹尖上那個長尾巴喜鵲,一個筋斗倒栽下來。
“打得好!”郭老炊背著糞筐,提著糞叉子,走到院子里來。他放下糞筐,把糞叉子靠到筐箕上,用手抹了抹胡子上的白霜,說:“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他走過來,湊到立武大伯跟前說:“吳老昆可是進城去了。”
立武大伯一驚,問道:“什么時候去的?”
“剛過去。剛才我在汽車道上拾糞,眼看著他的轎車過去的。”
立武大伯琢磨了一下,說:“他這一進城,準沒好事,咱可得提防著點兒。”
“對,準沒好事。”郭老炊說,“你忘了幾十年前那一回,咱砸了大鹽店,后來城里來了一營兵,把咱禍害得多苦哇!”
立武大伯說:“老炊哥,你先給大伙兒知會一聲,叫大伙兒預備著點兒,這一回咱可不能吃那個虧。……砍刀,你快點兒吃點兒東西,然后叫上二虎子,到汽車道上瞭著點兒。有什么動靜,趕快回來送個信兒。”
十
在大漫洼的西岸,順著河堤,是一條大公路。順著公路往南走十里地,就是縣城。聽老人說,三國時有一路諸侯,在這兒建過都。城墻又高又寬,十里開外,就看到那城墻青徐徐藍汪汪的,那城墻上的垛口,好像一條大鋸,朝天豎楞著。
太陽平西,從北城門里走出來一輛小轎車。那轎車可真夠漂亮!藍布車篷,四邊和中間,用青絨鑲著五福捧壽,下邊一圈紅托泥圍子。蒺藜車腳檀木軸,車轅、鞍轡,鑲著白銅葉子。拉車的是一對黑烏頭騾子。這兩匹騾子,長得般長般大,渾身上下,黑里透紅,紅里透亮。趕車的大把式,舉著一根大鞭,鞭頭上綴著一串紅綠穗頭兒。大鞭輕輕一搖,兩匹騾子便踏著碎步兒,小跑起來。騾子脖子上掛一串大響鈴,嘩啷嘩啷地山響。張疤拉眼兒跨外轅坐著,懷里抱著木殼盒子槍。轎車一前一后,有四名緝私隊員,騎著嶄新的自行車跟著。
看這個陣勢,可真是夠威風的了。可是坐在車里頭的吳老昆,卻耷拉著腦袋哭喪著臉,身子縮成一團,像是有滿肚子不如意的事兒。
原來吳老昆今天進城是搬兵去的。他在燕順居擺了十桌翅子頭的海菜席,大請其客。在他請的客人里頭,有縣長米華發,有保安大隊長趙子堯,另外還有保衛團長、警察局長,反正凡是城里頭出頭露面的人物,都請到了。在他的意思,只要請他們吃上一頓,再豁上個三千兩千現大洋,準能把保安隊搬出來,到郭家崖子鎮壓一下子,然后再揀領頭兒的殺上幾個,就可以把那些鹽驢子鎮唬住了。
他萬萬沒想到,在酒席宴前一提出來,滿不像他想得那么順當。頭一個縣長米華發聽了以后,臉上神色不變,大氣不哼,光是咝啦咝啦咂牙花子。趙子堯更是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他們倆這樣,其他的人都是些看眼色行事扯順風旗的人物,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來。
一看這陣勢,吳老昆就像寒冬臘月進到冰窖里,從頭頂涼到腳心,心說這幾桌酒席算是喂了狗了。
其實這些人倒不是不想幫吳老昆的忙,不過每個人心里都有個小算盤兒。縣長米華發尋思著,這一片大漫洼,好幾十頃堿場地,都是稅過契的,你別看一年到頭不長一棵莊稼,可錢糧還是照完,一年下來,有上萬塊錢的進項。倘若一鎮壓郭家崖子,不讓他們做鹽,他這上萬塊錢的進項,不就吹了嗎?趙子堯這家伙,是土匪頭兒出身,比麥芒都尖,比泥鰍還滑。他手下這竿子人,拉起來不容易,平常捶窮砸醬、欺侮老實百姓,那是他的拿手好戲,可要叫他真殺實砍地去干,他才不干呢!
吳老昆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氣不打一處來,一上車就把張疤拉眼兒臭罵了一頓。趕車的大把式也不順他的心,趕快了,他罵:“你他媽的急著奔喪去呀!”趕慢了,他又罵:“他媽的住到這兒吧!”大把式沒好氣,叭叭,甩了那轅騾子兩鞭桿子。這一下,吳老昆可真急了,一伸腿踹了大把式一腳:“你他媽想吃騾子肉不是?”
這會兒,小砍刀跟二虎子正站在漫洼里一個最高的鹽疙瘩上,老早就看到吳老昆的轎車出了城。只見那轎車慢一陣、緊一陣,走走、跑跑、站站、停停。二虎子說:“伙計,來了,趕快回去報信兒吧。”
二虎子比小砍刀大一歲,長得虎虎實實,比小砍刀高半個腦袋,可是心眼兒沒有小砍刀多。小砍刀那像一對黑寶石樣的眼珠一轉,說:“忙什么呀,沒有事。你看他那轎車子后頭,不是沒跟著隊伍嗎?”
眼看著,小轎車離這里只剩下二里多地了。小砍刀對二虎子說:“伙計,你有膽子沒有?”
二虎子說:“有膽子怎么樣?”
“有膽子你跟我來。”
小砍刀領著二虎子來到汽車道上,拿起單刀,二虎子拿著紅纓槍頭子,在那走大車的轍印里,叮當二五,挖了一尺多深的一條溝,然后在上面架上小樹枝,撒上干土,用刀背拍成車轍印的樣子;回頭拉著二虎子,跑到鹽疙瘩后頭躲起來了。
轎車越走越近了,已經能聽到響鈴的聲音了。這地方離郭家崖子挺近,只隔著一道大漫洼。張疤拉眼兒一邊催大把式快點兒趕車,一邊伸長了耳朵、瞪圓了眼睛,巴巴地望著郭家崖子那個方向。
吳老昆坐在車里,靠著后車廂,腦袋耷拉在懷里,瞇縫著眼想心事。他想,好你個米華發、趙子堯,地面上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們竟敢不管!俺這大鹽店,也不是沒根沒底的買賣。你不管,俺去找鹽務局,到省政府里告你!
大把式鞭子一搖,兩匹騾子八蹄蹬開,唰唰唰一陣好跑。跑著跑著,只聽得咯噔一聲,右邊的車輪子陷到小砍刀他們挖的溝里了。車轅子左右一擺,叭叭,把轅騾子打倒了。吳老昆只顧想心事,沒防著這一手,猛不丁往前一栽,腦袋正碰在車幫上。頂倒霉的要算那跨外轅的張疤拉眼兒,車一歪,一個倒栽蔥,腦袋朝下下了車,順著堤坡子一滾,就滾到漫洼里去了,摔了個鼻青臉腫,好半天沒爬起來。
吳老昆毛焦火燎地從車上跳下來,左右開弓給了大把式倆嘴巴,惡狠狠地罵道:“你眼睛瞎啦?”大把式挺不服氣,一邊抬車,一邊抱怨道:“光顧跑啦,我壓根兒就沒看到有溝。”
張疤拉眼兒摔得蒙頭轉向,從地上爬起來,掏出盒子槍,一扣扳機,朝半天空里干了一排子。
“你打槍干什么?”吳老昆剛定住神兒,又嚇了一跳。
“我……我看見……這準是他奶奶鹽驢子干的。”張疤拉眼兒鬧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吳老昆啐了他一口說:“快點兒來抬車吧。”
張疤拉眼兒、大把式還有那四個騎自行車的鹽巡,七手八腳,好半天才把車抬起來,打發吳老昆上了車,這才趕起車來走了。
等轎車走過去半里多地,小砍刀跟二虎子從鹽疙瘩后頭走過來,望著車后頭帶起來的塵土,拍著手兒樂。
“好哇!你們砸了人家的大鹽店,這會兒又挖車道坑害人家,你們就不怕王法嗎?”
小砍刀跟二虎子倏地一轉身,只見在他們背后站著一個人。這人有三十上下年紀,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張白凈臉,兩只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件古銅色芝麻呢的袍子,外罩青竹布大褂,頭上戴一頂青根貂的大皮帽子。肩膀上背著一個褡子,后頭斜背著一把三弦。說起話來,那聲音又清脆又好聽。
二虎子愣頭愣腦,也不問青紅皂白,舉起槍來就刺。小砍刀一伸手把他攔住,上前一步,丁字步站著說道:“俺長這么大,還沒聽到說什么叫王法!他們砸我們的鹽車子,挖我們的鹽池子,殺人害命,這叫什么王法?”
“哈哈哈哈,你就是那個小砍刀吧?”那人笑著說,“聞名不如見面,果不然是個小嘎雜子!”
“我就是小砍刀,怎么樣?”
“你是干什么的?”二虎子愣頭愣腦地問道。
“你看我是干什么的呀?”那人反問道。
“我看你就不是好人!”二虎子說著,冷不防就是一槍。那人笑瞇瞇地一閃身,抓住槍桿子,輕輕往懷里一帶,二虎子收不住腳,一頭撞到那人的懷里。那人扶住他道:“小伙子,你這把式還沒練到家呀!”
小砍刀一直沒動手,兩只眼睛骨碌骨碌地只顧打量這個人。他心里揣摩道:“看他和顏悅色,文文墨墨,可不像個壞人的樣子。”于是把二虎子拉過來,問道:“這位大叔,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那人從褡子里掏出小鼓,嘣嘣敲了兩下,說道:“我是說書的呀!砍刀,快領我到村子里去,我還有要緊的事情對你們說哩。”
這時,二虎子說:“你們看,村里人出來了。”
果然,立武大伯領著一伙子人,朝漫洼里走來了。原來他們一下午沒見小砍刀他們回去報信兒,剛才又聽到打了幾槍,不放心,特地到這里來看看的。
那人把小鼓又放回褡子里,大踏步地迎上前去。
立武大伯一見那人,三腳兩步走過來,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激動地說聲:“你是……”
那人朝立武大伯使個眼色,連忙接過去說:“我是打西鄉里來的,說書的,想在貴處討碗飯吃。”
立武大伯說:“那太歡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