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俊跑到老天成院子里,見能不夠不在家,就問天成老漢說:“爹!我媽哩?”天成老漢嘆了口氣說:“誰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吃了飯連碗也沒有洗就出去了,直到現在不回來!”原來這能不夠和她女兒一樣,也是沒有洗鍋碗就走了。小俊聽天成老漢一說,心里明白,也不再往下問,就又跑到范登高家里來。
這時候,范登高家桌上、床上的貨物已經收拾到柜里去了,靈芝和馬有翼圍著范登高老婆不知道正談什么閑話,小俊一進去,見房子里只有這三個人,就問:“我媽不在這里了?”范登高老婆說:“你一出去她就出去了!沒有回去?”小俊說:“沒有!”馬有翼說:“大概到我們家去了!”靈芝說:“你怎么知道?”有翼說:“你忘記了玉梅跟滿喜在學校說的是什么了?”靈芝一想便帶著笑說:“你去吧!準在!小俊自然猜不著他們說的是哪一回事,不過從口氣上聽起來她的媽媽一定是到她姨姨家去了,便不再問情由,離了范家又往馬家去。”
她走到馬家的大門口,見門關著,打了兩聲,引起來一陣狗叫。馬家的規矩與別家不同:三里灣是個老解放區,自從經過土改,根本沒有小偷,有好多院子根本沒有大門,就是有大門的,也不過到了睡覺時候,把搭子扣上防個狼,只有馬多壽家把關鎖門戶看得特別重要——只要天一黑,不論有幾口人還沒有回來,總是先把門搭子扣上,然后回來一個開一次,等到最后的一個回來以后,負責開門的人須得把上下兩道閂關好,再上上碗口粗的腰閂,打上個像道士帽樣子的木楔子,頂上個連榾柮刨起來的頂門杈。又因為他們家里和外邊的往來不多——除了他們互助組的幾戶和袁天成家的人,別人一年半載也不到他家去一次,把個大黃狗養成了個古怪的脾氣,特別好咬人——除見了互助組和袁天成家的人不咬外,可以說是見誰咬誰。
小俊打了兩下門,大黃狗叫了一陣,馬有喜媳婦陳菊英便出來開了門,大黃狗見是熟人,也就不叫了。小俊問:“三嫂!我媽在這里嗎?”陳菊英說:“在!你來吧!”小俊進去,陳菊英又把門搭子扣上。小俊聽見她媽在北屋里說話,便到北屋里去。
小俊的媽媽能不夠幾時到馬家來的呢?原來她從范登高家出來正往她自己家里走,迎頭碰上了王滿喜。滿喜說:“嬸嬸!我正要找你商量個事哩!”能不夠是村里有名的巧舌頭,只要你和她打交道,光有她說的,就輪不到你開口。不過王滿喜這個一陣風,專會對付這種人。滿喜和她一開口,她便說:“你說吧孩子!只要嬸嬸能辦的事,嬸嬸沒有不答應的。”滿喜說:“專署來了個重要干部,找不下個清凈一點的房子,想借你那西房住一住!”“好孩子!不是嬸嬸舍不得把房子借給人住!要是春天的話,那房子馬上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可惜如今收開秋了,里邊雜七雜八堆得滿滿的,實在找不下個騰的地方!不信我領你看看去!”“要是做普通工作的干部,我也不來麻煩嬸嬸,旗桿院那么多的房子,難道還擠不下一個人?可是這個人是有特殊任務的……”“做什么工作的?”滿喜想:“要是完全照著玉梅的主意把話說死了,倘或她先知道是農業科長,她一定不信;就是現在完全不知道,將來知道了也不好轉彎,不如把話說活一點。”想到這里,便故意走近了一步,低低向她說:“說是專署農業科的,又有人說實際上是專署人民法院派來調查什么案件的。嬸嬸!這可是秘密消息,你可千萬不要跟誰說!”“孩子!你放心!永不用怕走了風!嬸嬸的嘴可嚴哩!”滿喜故意裝成不在乎的樣子說:“嬸嬸的西房要是不好騰,我先到別處找找看——我去看看你親家家里的兩個小東房是不是能騰一個,要不行的話,回頭再來麻煩嬸嬸!”說罷就故意走開,不過還留了個活口,準備讓她想想之后再來找她。可是滿喜才走了四五步,能不夠又叫住他說:“滿喜你且等等!”滿喜想:“有門!”能不夠趕了幾步走到滿喜跟前說:“馬家院你去過了沒有?”滿喜說:“沒有!那老大娘很難說話,我不想去丟那人!”“只要說對了脾氣,我姐姐也不是難說話的人!要不嬸嬸去替你問問!”“嬸嬸要能幫我點忙,我情愿先請嬸嬸吃頓飯!”“好孩子!不知道的人都說嬸嬸頑固,其實嬸嬸不是頑固的人!嬸嬸可肯幫人的忙哩!”滿喜也故意說:“誰敢說嬸嬸頑固?嬸嬸要是個頑固人的話,我還來找嬸嬸嗎?嬸嬸要肯替我去,我就跟著嬸嬸到馬家院門口等等!”只有天成老婆這個“能不夠”,才會為了自己又賣假人情;也只有滿喜這個“一陣風”,才有興趣把這場玩笑開得活像真的。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后來到馬家院門口,滿喜遠遠地等著,天成老婆便叫開門進去。
這時候,馬多壽和他老婆、大兒子、大兒媳都坐在院里。這四個人都有外號:馬多壽叫“糊涂涂”,前邊已經講過了,他老婆叫“常有理”,他的大兒子馬有余叫“鐵算盤”,大兒媳叫“惹不起”。有些人把這四個外號連起來念,好像三字經——“糊涂涂,常有理,鐵算盤,惹不起”。除了這四個人以外,還有四個人:一個是馬多壽的三兒媳,叫陳菊英,在她住的西北小房里給她的女兒玲玲做鞋。一個就是這玲玲,是個四歲的女娃娃。一個是鐵算盤的八歲孩子,叫十成,正和玲玲兩個人在院里趕著一個螢火蟲玩。鐵算盤還有個兩歲的孩子,正在惹不起懷里吃奶。
能不夠一進去,有外號的四個人都向她打招呼。鐵算盤問:“姨姨!在院里坐呀還是到屋里坐?”能不夠說:“到屋里去吧!有點事和你們商量一下!”說著也不等他們答應,便領著頭往北房里走。
馬家還有個規矩是,誰來找糊涂涂談什么事,孩子們可以參加,媳婦們不準參加,所以只有鐵算盤跟著他爹媽走進北房,惹不起便抱起她的兩歲孩子回避到她自己住的西房里去。
常有理點著了燈,大家坐定,能不夠把王滿喜和她說的那秘密報告了一遍。她報告完了接著說:“我想咱們村里,除了前兩個月姐姐出名在縣人民法院告過張永清一狀以外,別人再沒有告過狀的。告上以后,縣里只叫村上調解,沒有過過一次堂,一定是縣里報告了專署,專署派人來調查來了!”鐵算盤說:“也許!我前幾天進城,聽說各機關反對什么‘官僚主義’,上級派人來查法院積存的案件。”能不夠說:“滿喜聽我說我的西房騰不開,他就要去找老萬寶全騰他的小東房……”糊涂涂說:“他姨姨!你還是答應下來吧!要是住到他們干部家里,他們是不會給咱們添好話的!你要知道我‘刀把上’那塊地緊挨著就是你的地!我那塊地要擋不住,開了渠,你的地也就非開渠不可了!”能不夠說:“我就是沒有那一塊地,知道了這消息也不能不來說一聲!姐姐是誰,我是誰?不過我那個西房實在騰不開!我想你們的東房里東西不多,是不是可以叫他來這里住呢?”糊涂涂說:“可以!住到咱家自然相宜,不過誰知道人家愿不愿到咱家來住?”能不夠說:“找不下房子他為什么不愿來?滿喜的值日,我跟他說我替他來找你商量一下,他還在外邊等著哩!”糊涂涂他們三個人都說“行”,糊涂涂說:“你出去讓他進來打掃一下,就把行李搬來好了!”常有理說:“你把他叫進來你也還返回來,咱們大家商量一下見了人家怎么說!”能不夠見事情成功了,便出去叫王滿喜。
能不夠一出去,糊涂涂便埋怨他的常有理老婆說:“見了專署法院的人,話該怎么說,咱打咱的主意,怎么能跟她商量呢?”常有理說:“我妹妹又不是外人!”糊涂涂說:“什么好人?一張嘴比電報還快!什么事讓她知道了,還不跟在旗桿院樓上廣播了一樣!快不要跟她商量那個!跟她談點別的什么事好了!”糊涂涂有個怕老婆的聲名,不過他這怕老婆不是真怕,只是遇上了自己不愿意答應的事,往老婆身上推一推,說他當不了老婆的家,實際上每逢對外的事,老婆仍然聽的是他的主意。他既然不讓說那個,老婆就只好準備談別的。
能不夠走出大門外,見了王滿喜,又賣了一會兒人情,然后領著滿喜進來,又搭上了大門到北房里來。
滿喜向常有理要了鑰匙和燈去打掃東房,糊涂涂、常有理、鐵算盤都不放心——怕丟了什么東西。常有理喊叫大兒媳說:“大伙家!去幫滿喜打掃打掃東房!”惹不起說:“孩子還沒有睡哩!”常有理又喊叫三兒媳說:“三伙家!大伙家的孩子還沒有睡,你就去吧!”陳菊英就放下玲玲的鞋底子走出來。這地方的風俗,孩子們多了的時候,常好按著大小叫他們“大伙子、二伙子、三伙子……”因此便把媳婦們叫成“大伙家、二伙家、三伙家……”滿喜按鄰居的關系,稱呼惹不起和陳菊英都是“嫂嫂”,又同在一個互助組里很熟慣,所以愛和她們開玩笑。常有理叫她們“大伙家、三伙家”,滿喜給她們改成了“大貨架、三貨架”。陳菊英出來了,滿喜說:“三貨架!給咱找個笤帚來吧!”菊英找了個笤帚,滿喜點著個燈,一同往東房打掃去,十成和玲玲也跟著走進去玩。
打掃房子的人分配好了,能不夠又坐穩了,糊涂涂既然不讓談打官司的計劃,常有理便和她談起小俊的事。常有理問分開家以后怎么樣,能不夠才接上腔,就聽見外邊又有人打門。接著又聽見陳菊英叫十成去開門,十成不去,她自己去了。能不夠只是稍停了一下便接著說:“唉!分開也不行!玉生那東西不聽話,還跟人家那一大家人是一氣……”
就在這時候,小俊跑進來。小俊一邊喘氣一邊說:“媽!不能過了!”能不夠問:“怎么?他不認賬?”“除不認賬不算,還打起我來了!”“啊?他敢打人呀?”“就是打了嘛!不跟他過了!”“好!分開家越發長了本事了!去找干部評評理去!”“他已經先去了!”“他先去了也好!有理不在乎先告狀!咱們在家里等著!”能不夠的有理話說了個差不多,忽然又想起個不很有理的事來問小俊說:“你把絨衣給人家范登高送回去了嗎?”小俊說:“沒有!還在他家里丟著!”“傻瓜!你親手拿人家的東西,人家是要跟你要錢的呀!快先給人家把東西送回去,回頭咱再跟玉生那小東西說理!”小俊聽她媽媽這么一說,也覺著自己太粗心,便說:“那么我馬上就拿出來給人家送去!”說了便走出去,走到院子里又回頭喊:“媽!你可快回來呀!我送了那個,就回咱家里等你!”沒有等能不夠答話她就開了門跑出去了。常有理自然又喊三伙家去把門關上。
能不夠這會兒已經顧不上幫常有理打什么主意,還想請常有理在小俊的事上幫她自己打打主意,所以她要在常有理面前按照她的立場分析一下玉生家里的情況。她說:“姐姐呀!在小俊的婚事上,我當初真是錯打了主意了!玉生他們那一大家人,心都不知道是怎么長著的:金生是個大包單,專門在村里包攬些多余的事——像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呀,開水渠呀,在別人本來都可以只當個開心話兒說說算拉倒的,一加上個他,就放不下了。玉生更是個‘家懶外頭勤’,每天試驗這個、發明那個,又當著個民兵班長,每逢收夏、收秋、過年、過節就在外邊住宿,根本不是個管家的人。老萬寶全是個老娃娃頭,除不管教著孩子們過自己的日子,反勾引著孩子們弄那些沒要緊的閑事。把這些人湊在一起算個什么家?我實在看不過,才叫小俊和他們鬧著分家。我想玉生是個吃現成飯不管家事的年輕人,不懂得老婆是要自己養活的,分開家以后讓他當一當這個掌柜他就懂得了。小俊跟他要死要活地鬧了一年,好容易鬧得將就把家分開了,沒有想到分得了人分不了心,人家還跟寶全、金生是一股勁,對村里、社里的事比對家里的事還要緊。小俊要是說說人家,說得輕了不抵事,說得重了就提離婚。姐姐呀!你看我倒運不倒運!我怎么給閨女找了這么個倒運家?真他媽的不如干脆離了算拉倒!”糊涂涂不等常有理答話便先和能不夠說:“他姨姨!你要不先說這話,我也不便先跟你說!離了好!別人都說我是老封建,在這件事上我一點也不封建!正像你說的,那一家子都不是過日子的人!咱小俊跟著他們享不了什么福!”常有理說:“對!那一家子都不是過日子的人!我那有翼常跟他家的玉梅在一處鬼混,罵也罵不改!那玉梅還不跟她爹、她哥是一路貨?他們要真是自主起來,咱這家里可下不了那一路貨!都怨我那有翼不聽話!要是早聽上咱姊妹們的主意做個親上加親的話來,那還不是個兩合適?”能不夠說:“姐姐!小俊跟玉生要真是離了的話,我還愿意,小俊自然更愿意,不過人家有翼還有人家更合適的、有文化的對象,咱姊妹們都是些老封建,哪里當得了人家的家?”常有理說:“你說靈芝呀!那東西翅膀榾柮更硬!更不是咱這籠里養得住的鳥兒!如今興自主,我一個人也擋不住,不過也要看他跟什么人自主——他要是真敢把玉梅和靈芝那兩個東西弄到我家里來一個,我馬上就連他攆出去!小俊跟玉生真要是離了的話,我看咱們從前說過的那話也不見得就辦不到!如今興自主,你不會叫小俊跟他自主一下?”糊涂涂覺著常有理的話說得太直,恐怕得罪了他那個能不夠小姨子,便假意埋怨常有理說:“五六十歲的人了,說起話來老是那樣沒大沒小的?”能不夠倒很不在乎。能不夠說:“你不用管!我姊妹們又說不惱!他兩個人又都不在跟前,說說怕什么?”糊涂涂本來是愿意讓她們談個透徹的,只是怕能不夠不好意思,見她不在乎,也就不再說什么,讓她們姊妹接著談下去了。后來能不夠露出一定要挑唆小俊和玉生離婚的話,糊涂涂覺著他自己要聽的話已經完了,可是他老婆越談越有興頭,不知道怎么又扯到她娘家哥哥的事上。糊涂徐說:“你怎么又扯起那些五百年前的淡話來了?小俊還急著要人家媽回去哩!”他一提小俊,能不夠才想起自己還有要緊事來,馬上把閑話收起說:“呀!我怎么糊涂了?小俊還等著我哩!我去了!”說著便走出去。糊涂涂他們三個人只送到門簾邊,常有理喊:“三伙家!送你姨姨去!”
能不夠一出門,糊涂涂又埋怨常有理說:“她那人扯起閑話來還有個完?好容易把她送走了,快計劃咱們的正事吧!”隨后三個人又坐定了,詳詳細細計劃起要向“法院干部”說的大道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