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任務(wù)
- 新兒女英雄續(xù)傳(紅色經(jīng)典)
- 孔厥
- 8610字
- 2021-06-23 09:36:18
黨指向哪里,
我們奔向哪里。
——新諺
1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
牛大水、楊小梅受了傷,在白洋淀療養(yǎng)。
后來傷好了,他倆被調(diào)到阜平山區(qū),在晉察冀邊區(qū)黨校學(xué)習(xí)了半年。由于蔣介石發(fā)動全國大內(nèi)戰(zhàn),形勢很緊張,他倆又奉命回到冀中,準備接受新任務(wù)。
那時候,一九四六年七月,中共冀中區(qū)黨委,駐在這大平原的滹沱河以北,靠近某城的大村莊里。大水、小梅找到這村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只依稀看得見臨時支起來的幾條電話線通進村去,村口有兩個黑影(掛著盒子槍)在放哨。其中的一位打亮手電,看了他倆的證件,就領(lǐng)他倆轉(zhuǎn)彎抹角,來到組織部的宅院。
進了大門洞,里面是寬闊的院落。高大的北屋射出微弱的燈光,隱約照見院子里有兩匹毛色光亮、身材剽悍的馬兒,不安靜地拴在一棵大樹上。(其中一匹高高的大洋馬,顯然是當年從日寇手里繳獲的勝利品。)來到西跨院,四面整整齊齊的房屋全亮著燈光,那些新糊的窗紙都顯得特別白凈和明亮。院子里放著十幾輛自行車,看得見北屋有許多人圍著長桌正在開會,門口還站著一個青年警衛(wèi)員。南屋有人用較低的聲音在收聽新聞。東屋有人在打電話。他倆一直被領(lǐng)到悄沒聲兒的西屋。
呵,真是意外的會見:從燈下抬起頭來的原來是陳大姐。當年她和程平同志在大水他們的縣上辦過抗日訓(xùn)練班;鬼子大掃蕩的時候,她還同小梅一起鉆過青紗帳呢。這位憔悴的、沉靜的,但又堅強的、精明的大姐,看起來仿佛還跟從前一樣,可是大水和小梅卻改變得多了。在陳大姐面前,已經(jīng)不是八九年前那個傻乎乎的光頭小伙子,和那個羞答答的大髻兒小媳婦了。如今,他倆都已經(jīng)是屢經(jīng)鍛煉的黨員干部了。在大姐的親切接待下,他倆很大方地并排坐在長凳上,兩個人都笑嘻嘻地脫下帶舌的制服帽扇著涼兒。看起來,寬肩厚背的牛大水比從前瘦了;他留了頭發(fā),卻還不能完全蓋住頭上的一條長長的刀痕,這條日本鬼子留給他的傷疤一直斜到前額上,破壞了他的相貌;但是,他那略略皺蹙的粗黑眉毛,他那定定看人的明亮眼睛,卻帶著一種比從前更為剛毅、更為機警的新精神。楊小梅也有點瘦了,臉上的血色不如從前;可是她頭發(fā)剪得齊齊的,兩只美麗的眼睛還是那么靈動、有神,帶著許多冀中婦女所共有的熱情、強悍神氣,而且顯然比從前沉著、老練得多了。
“你倆到得真巧!”大姐高興地說,“今天程平、黑老蔡都來了,就在北屋參加會議,這個會議很重要。我馬上開個條兒,你們快去吃晚飯。如果不太累,吃罷飯就去旁聽一下。錯過這機會是很可惜的,這會議和你們今后的工作可有關(guān)系哩!”
大水、小梅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都說晚飯已經(jīng)在路上吃過了,也不累,愿意馬上就去旁聽。陳大姐坦率地笑道:
“也好,等開完了會你們加倍休息吧!”說完就領(lǐng)他倆往北屋去。
片刻以后,這兩位遠道歸來、就要投入新的戰(zhàn)斗的同志,已經(jīng)靠墻坐定,列席會議了。看得見屋頂掛了一盞中型玻璃泡子的汽燈,耀眼的青白光亮加重了這會議的嚴肅氣氛。在這燈光下面,長長的方桌蒙了白布,散放著幾套白瓷的茶具。桌子周圍坐滿穿藍色或灰色制服的同志;也有穿便衣的,那黑老蔡就是一個。他坐在長桌西邊、靠近北邊那一頭的位子,敞開了粗布短褂的兩襟,露出深褐色健壯的胸脯。包在他頭上的白手巾,由于擦汗已經(jīng)扯了下來搭在肩上。這位鐵匠出身的老革命,兩眼閃爍,連鬢胡子又黑又亮,看起來比以前更精神了。在他左邊,坐著質(zhì)樸而有些斯文的程平。再過去,在長桌那一頭,就在北墻毛主席像的下面,坐著主持會議的張部長。張部長旁邊,還坐著一位光頭的、身材精干的中年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灰布軍裝,也解開了扣子。他的身體略略側(cè)轉(zhuǎn),左胳膊擱在桌邊上,右手拿個大蒲扇輕輕地在腿上趕蚊子。在會議進行中,他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專心地傾聽。
剛才,陳大姐領(lǐng)大水他倆到臺階上,自己先進來向張部長和程平小聲報告時,旁邊那位光頭的中年人馬上聽清了,立刻轉(zhuǎn)過臉來,望著站在門外的大水和小梅,臉上頓時現(xiàn)出歡迎的微笑,顯然他事先就已知道這兩位同志。當時他迅速和張部長交換了一個眼色,就對陳大姐點點頭,還對大水他倆做了個“請進來坐”的手勢。程平、黑老蔡也都笑著向他倆招手。可是,那位陌生的同志是誰呀?
“是不是林書記?”坐定以后,大水的眼睛盯著那中年人,悄悄問小梅。
“不是他還會是誰!”小梅笑著瞅大水一眼,也低聲地說,“他不是兼著軍區(qū)政委嘛!”
會議的內(nèi)容,在大水、小梅聽來,是不太明了的。每一個原則問題都結(jié)合著許多具體情況,乍一聽來既瑣碎,又混亂,找不出頭緒。可是聽的時間長了,慢慢地也就聽出個脈絡(luò)來了。原來他們是在討論十分區(qū)的工作,并且對該分區(qū)一部分干部的右傾思想展開了激烈的批評。
十分區(qū),這是大水、小梅早就聽說過的地區(qū);這是在冀中的北部,在北平、天津、保定這三個城市之間的一塊廣大的三角區(qū);這是永定河和大清河的流水所滋養(yǎng)的肥沃平原,是號稱“中國的烏克蘭”的著名產(chǎn)麥區(qū);這是人民流了許多鮮血,才從日本強盜手下解放的地區(qū)。
但是,這半年以來,從北平,從天津,開來了由美國武器裝備,由美國飛機和美國軍艦運送到華北的蔣介石反動派軍隊,配合著當?shù)赜忻摹靶±鲜Y”、最惡毒的“地頭蛇”宋占魁等的隊伍,重新蹂躪了那兒大部分土地。依大水、小梅估計,這十分區(qū),也就是他倆即將被派去工作的地區(qū)。
他倆看見,在會上,受到最嚴厲批判的是十分區(qū)的一位縣委書記,名字叫作李玉的。大水他倆都記得,抗戰(zhàn)勝利的前一年,從九分區(qū)調(diào)出過一批干部和民兵,其中有一個從前跟過張金龍,后來又跟過大水的王圈兒,就是調(diào)給李玉當通訊員,改名王小龍,一塊兒派往十分區(qū)的。而李玉,這美男子,這北大畢業(yè)生,這抗戰(zhàn)初期參加革命的干部,誰想他如今卻成為右傾機會主義的典型,被提交會議討論。他仿佛有些驚慌和委屈,白嫩的臉皮兒漲得通紅;又像有些抬不起頭來似的,一個勁兒在小本子上記錄著,汗把漂亮的白襯衫和藍制服都濕透了。
很顯然,李玉的錯誤是嚴重的。在抗日勝利以后,他強調(diào)國內(nèi)和平,擅自把縣、區(qū)的人民武裝大量裁減,甚至每個區(qū)只剩下七名警察;又強調(diào)國共合作,對地方上反動勢力低頭作揖,卻把農(nóng)民的切身利益丟在腦后;還片面強調(diào)寬大政策,將群眾捉住的反動地主、匪軍、特務(wù),一個個開門釋放。并且,仿佛是革命已經(jīng)到頭,他不適當?shù)貜娬{(diào)改善生活,不但自己享受,還領(lǐng)著頭兒鋪張浪費,例如,過年的時候他們竟三次宴請抗屬,每次都開幾十桌酒席,還連唱了半個月大戲慶祝和平。在這樣的麻痹大意下,突然被宋占魁的匪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于是只好步步退讓。最后,李玉所領(lǐng)導(dǎo)的那片地區(qū)就全部落到宋匪的手里了。當時各村的慘案連續(xù)不斷地發(fā)生,心毒手黑的宋占魁及其大肚子還鄉(xiāng)隊,流了干部和群眾的無數(shù)鮮血,以致烈士們的家屬都撲到死尸身上痛哭“寬大政策”。呵,右傾思想的危害是多么大呀!
是的,血的事實狠狠地教訓(xùn)了李玉。但李玉,似乎對自己的錯誤并沒有足夠的認識。他雖然也表示要痛心地檢討,卻還口口聲聲“拉客觀”,為自己辯護。
“實在是,和平把我鬧昏了!”他羞愧地說,用一支花桿兒鋼筆敲敲額頭。一只螞蚱兒突然飛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嚇了一跳,慌忙用鋼筆去撥,螞蚱兒又飛去了。
他定了定神,繼續(xù)申辯著。在他的整個發(fā)言中,他反復(fù)提到毛主席飛重慶,國共雙十協(xié)定,以及后來的停戰(zhàn)協(xié)定和政協(xié)決議,甚至還提到杜魯門的聲明、馬歇爾的調(diào)停,仿佛這一切都可以開脫他的罪責。末了,他痛苦而抱怨地說:
“誰料想得到,美蔣竟會這樣背信棄義呢!”
這樣可笑的說法,連旁聽的大水、小梅都忍不住嗤之以鼻了。在黑老蔡他們氣憤地加以駁斥后,那位光頭的中年人(他果然是冀中區(qū)黨委的林書記)略帶嘲諷地說:
“是啊,我們有些同志,就是愛把一只眼睛閉起來,用一只眼睛看問題;這一只眼睛也只看事情的表面,不看事情的本質(zhì)。”
他停了一停,又接著說:
“毛主席飛重慶,自然是一件偉大的事情。這件事情,集中地、突出地表現(xiàn)了全國人民對反革命內(nèi)戰(zhàn)的厭惡,以及對國內(nèi)和平統(tǒng)一的愿望。可是,蔣介石怎樣呢?他一只手被迫簽訂了‘堅決避免內(nèi)戰(zhàn)’的協(xié)定,一只手卻偷偷發(fā)布了堅決進行內(nèi)戰(zhàn)的密令。事實難道能瞞得過人嗎?虧得我們共產(chǎn)黨、解放軍,并沒有閉起眼睛挨揍,相反的倒是時刻警惕著,時刻準備著。結(jié)果,上黨戰(zhàn)役,殲滅了進犯的蔣軍三萬;邯鄲戰(zhàn)役,又殲滅了進犯的蔣軍七萬……幾個勝仗一打,才暫時地制止了內(nèi)戰(zhàn)。這還是去年秋后的事,誰又不知道呢?那時毛主席告誡我們:沒有人民的軍隊,就沒有人民的一切。我們的同志可以想想,我們連絲毫麻痹大意都不敢,難道竟可以放下武器嗎?”
說到這里,他的口氣仍然是溫和的,但他的眼光卻銳利地、責問地望著李玉。李玉不敢看他,早就滿臉通紅地低下頭了。
“當時,”林書記又說,“蔣介石被迫在停戰(zhàn)協(xié)定上簽了字,又通過了政協(xié)決議;可是我們?nèi)匀徊荒芴稍谶@些協(xié)議上,做和平的美夢。黨中央明白地指出:如果沒有人民的強大力量,沒有人民的堅決斗爭,那么,這些協(xié)議仍然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歷史早就證明,大地主大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代表蔣介石,決不會老老實實地遵守協(xié)議。果然,他假和平、真?zhèn)鋺?zhàn),很快重新布置了兵力,進行更大規(guī)模的內(nèi)戰(zhàn)。對于蔣介石這反革命的兩手,我們必須堅決用革命的兩手去對付他。這不是毛主席早就指示過的嗎?”
他又停了一下,對李玉略帶諷刺地看了一眼:“什么杜魯門,什么馬歇爾?我說,也要看他是什么人,看他是代表誰在說話。而且,不僅要聽他說的話,更重要的,是看他做的事。事實是,從去年九月到現(xiàn)在,美帝國主義用新式武器裝備的蔣軍,已經(jīng)有五十七個師了,而且全部用來打我們。我們的同志要是沒有睡大覺,那么不會不知道,就在咱們河北省,就在咱們十分區(qū)的東邊和北邊,現(xiàn)在還駐扎著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一共十四萬人,強占著北平、天津、唐山、秦皇島……做蔣介石、宋占魁這些人的后盾。難道說,刺刀還插在我們的胸膛上,我們就忘了痛嗎?同志,不行呵,對帝國主義,對反動派,你太善良了!你忘了列寧的教訓(xùn),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
接著,林書記談到農(nóng)民問題,他引述了毛主席《論聯(lián)合政府》中有名的幾段關(guān)于農(nóng)民的話,并且重新闡發(fā)了不久前在干部會議上所傳達的,黨中央關(guān)于土地問題的“五四指示”[1]的精神,尖銳地批判了那種忽視農(nóng)民利益,不依靠廣大農(nóng)民群眾的嚴重錯誤。他特別強調(diào)指出:在目前,土地革命是一切問題的根本。沒有土地革命,就不會有工人階級與農(nóng)民之間的鞏固聯(lián)合,更不會有工人階級與其他階級之間的聯(lián)合;沒有土地革命,就不會有封建剝削制度的消滅,更不會有帝國主義侵略勢力和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消滅。因此,封建剝削制度的保存,是帝國主義侵略勢力和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得以存在的基礎(chǔ);封建剝削制度的消滅,是人民革命得以發(fā)展、得以勝利的基礎(chǔ)。
最后,林書記把中國革命的特點,概括為這樣的兩句話:
“以武裝斗爭為主要形式;以土地革命為主要內(nèi)容。”
呵,林書記的話是多么明確,多么簡短有力啊!
經(jīng)過詳細的討論,李玉是開除黨籍了;對其他幾個犯輕微錯誤的同志,則主要是進行教育。會散了,林書記和張部長留下十分區(qū)黨委書記程平和準備調(diào)到十分區(qū)去工作的黑老蔡,研究該分區(qū)今后的工作,叫大水他倆先等一等,一會兒聽候指示。
于是,大水、小梅就出來了。
2
陳大姐領(lǐng)大水、小梅到對面招待所去,讓他們歇息一下。可是他倆一聽說王小龍——王圈兒受了點輕傷,也從十分區(qū)回來了,跟李玉他們一起住在隔壁,就馬上要去看看他。于是,大姐又領(lǐng)他倆到隔壁去。
那兒,人們還沒有睡,亂嚷嚷的,原來李玉那美男子正在鬧自殺。幾個同志和一位老鄉(xiāng)使勁抓住他的胳膊,他還拼命掙扎,躥著,跳著,喊著。他頭發(fā)散亂,面孔蒼白,看見大水他們進來,忽然停止了動作,對他們愣了一下,就垂下頭痛哭起來。人們七嘴八舌地勸著,把他放到炕上去了。
“真不害臊!”小梅氣憤地想。
“這樣,影響多不好!”大水也皺了眉,憎惡地望著李玉。
他們尋找王小龍,可是小龍沒有在。后來他們在東屋找到了他,陳大姐就回去了。
東屋只亮著暗淡的燈光,別人都不在,只王小龍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坐在炕沿上,低著頭,帶著痛苦、煩惱的神氣抽煙卷兒呢。他看見“老上級”來了,雖然覺得很意外,可并不像對方那樣興奮,只是默默地走過來,輕輕地握手,臉上浮起疑問的、勉強的笑容。呵,小龍越長越高了,身段竟像姑娘一樣苗條,臉兒也白凈、俊俏,還透著點兒文雅,邊分的頭發(fā)也梳得相當漂亮。他穿著同李玉身上一樣新的白襯衫和藍制服,看不見他的傷在哪兒。
三個人在炕上坐定。小龍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一盒上等紙煙,彈出了一支,送到大水面前。大水用雙手推辭了,他好奇地看著小龍,笑起來說:
“怎么樣,抽上癮頭了嗎?”
小龍只含糊地一笑,沒回答,隨手把一盒紙煙插到胸前的小口袋里,和一支漂亮的花桿兒鋼筆放在一起。
“你倆調(diào)回來了嗎?”他問。
“可不!”大水高興地說,“說不定咱們又要在一塊兒工作啦。”
“小龍,”小梅關(guān)心地問,“聽說你帶彩了,傷在哪兒?”
“沒有什么,好了。”小龍只略略地抬了抬左腿。
“瞧,兩年不見啦,小龍,你在十分區(qū)的情形怎樣?”
小龍吸了一口煙,慢慢噴出來,有點兒沒精打采地回答。
“還好,縣青會主任的工作,反正也不清閑。”
大水和小梅暗暗詫異:原來李玉已經(jīng)把他那么快地提升了呀!
“小龍,你怎么啦?”小梅疑心地望著他,微笑地問,“你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似的,該不是在鬧情緒吧?”
“沒有什么。”他頭也不抬,連連地吸煙。
小梅閃動眼睛,猜測著,試探性地問:
“秀女兒和你還有聯(lián)系嗎?”
小龍點點頭。
“李小珠呢?”
不知為什么,小龍的臉兒紅了,又像點頭,又像搖頭。
“哼,靠不住!”大水也笑道,“不鬧情緒,怎么一個人躲在這兒呢?剛才李玉在那邊鬧自殺,你也不去勸勸他?”
“不,他的手槍還是我奪下來的,可是我后來跑了!”小龍說著,俊秀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這叫我怎么說呢,我就是不能看見他,我一看見他,我的心就像刺刀扎著一樣難受。唉,我不知道,我也想不通:組織上這樣對待他,是不是太過分了!”
“哦!那是為什么?”
“你們不知道,李政委人很不錯,”因為李玉兼縣大隊的政委,所以小龍按照一般的習(xí)慣,這樣稱呼他,“不管李政委有多少缺點,我覺得,他總是個好同志……”
他們沒有再談下去,陳大姐把大水、小梅叫走了。
3
組織部的會議室里,汽燈早已熄滅了。只有長桌那頭一盞小小的油燈,照著林書記、張部長、程平、黑老蔡四個人,還在那兒研究工作。大水、小梅走進去時,他們都站了起來,和他倆握手、問好。黑老蔡還打趣地說:
“瞧,這一對‘戰(zhàn)斗伴侶’,又要接受新的戰(zhàn)斗任務(wù)啦。”
連程平都記得:這“戰(zhàn)斗伴侶”四個字,原是大水、小梅結(jié)婚的時候,黑老蔡送的一副對聯(lián)的橫額,這美妙的稱號當時竟傳為佳話呢。
“對啊,革命是不斷進行的,應(yīng)該永遠戰(zhàn)斗!”林書記也微笑著附和,愉快地看著這一對年輕的夫妻。
大家都高興地笑著,坐下來。雖然燈光較暗,卻因為坐得近了,大水他倆清楚地看見:原來林書記——這位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干部——頭發(fā)楂兒已經(jīng)花白,眼角上也有了細密的皺紋;可是他眼光敏銳,精神健旺,所以看起來顯得比較年輕。這時林書記小聲向張部長吩咐了什么,張部長出去了。林書記又從進來的通訊員手里接了一沓電報,但沒有翻閱,卻轉(zhuǎn)臉對大水、小梅看著,眼睛里流露出幽默的笑意,問道:
“你們聽說過多情的獅子嗎?”
“沒有聽說過。”大水笑著回答。
“什么,多情的獅子?”小梅好笑地問,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是的,一只多情的獅子,很多情!”林書記故作正經(jīng)地說,“它愛上一只狐貍,就想跟狐貍結(jié)婚。那只狐貍呢,并不拒絕,只是說:‘獅子老兄,結(jié)婚嘛,歡迎歡迎。只是有一樁:你必須把牙齒拔掉,爪子砍去,因為這兩樣?xùn)|西,對我有點兒不太方便。’這位獅子老兄聽了,非常高興,馬上拔了牙,砍了爪子,就準備結(jié)婚。可不料狐貍就撲了過來,一口把這位多情的老兄咬死了!”
“哈哈,你說的是李玉!”小梅立刻笑著說。大水也認同地笑起來了。
“這是我們敬愛的領(lǐng)袖講的一個故事,”林書記微笑著說明,“據(jù)說,這種多情的獅子,從前和現(xiàn)在都有,甚至將來還會有呢!”
在大家的笑聲里,林書記對程平擺擺手,意思是說“好,你們談吧”,自己就埋下頭去,開始敏捷地翻閱電文。
“關(guān)于你們兩位的工作問題,我們附帶地討論了一下,”程平慢條斯理地說,“討論的結(jié)果是這樣的:我們想派楊小梅同志到十分區(qū)宋匪的占領(lǐng)區(qū),當區(qū)委書記,去進行開辟地區(qū)和恢復(fù)政權(quán)的工作。這個區(qū)沒有一定的界線,也不必受限制。我們希望你的是,隨著工作的開展,掌握更多的地區(qū),直到整個區(qū)縣都掌握起來。對于組織上的這個分配,不知道小梅同志可有什么意見?”
小梅由于興奮,微笑的臉兒紅了起來。
“行!”她干脆地回答,“我沒有意見,我完全同意組織上的分配!”這樣說了,她心里又馬上想到,誰們和自己一塊兒去呢?就不知不覺地瞥了大水一眼。
黑老蔡瞧著小梅,舉起一個手指,警告地笑著說:
“你這位區(qū)政委,”他也依照當?shù)氐牧?xí)慣,把區(qū)委書記叫作政委,“可不要打算,我們會給你成套的干部。不,我們現(xiàn)在不給,將來也未必給的。你記著:干部主要靠你自己培養(yǎng)。不過我們打算給你一個小小的助手,而且這小小的助手一定保你滿意。她也是原先九分區(qū)的干部,你猜是誰?”
“準是秀女兒!”
黑老蔡大笑,有意思地望望程平。
程平也笑著說:
“不。秀女兒倒是老蔡首先提出的,可是討論的結(jié)果,目前分區(qū)黨委還需要她,因此我們準備給你:李小珠。”
“李小珠?那太好了!”
“至于你,牛大水同志,”程平又文質(zhì)彬彬地說,“那兒也有一個重要的任務(wù),在等著你哩。”
大水沉靜地問:
“哪兒?”
程平緩慢而清楚地答:
“宋占魁那兒。”
大水不明白地瞧瞧程平,又瞧瞧黑老蔡。老蔡嚴肅地說: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wù)。組織上想派你到宋占魁手下去工作:就好像孫猴子鉆到牛魔王的肚子里,去挖他的心,揪他的腸子。”
“那好!”大水活躍起來,頗有信心地笑道,“我非揪死了他不可!”
“好!”林書記剛把電報看完,站起來,走到大水他倆身邊,“照我看,這兩個任務(wù),其實是二而一、一而二,都比較艱巨。可是我們相信,不論會遇到多少困難,你倆都是能夠完成任務(wù)的。為什么呢?這是因為:只要是黨的最忠實的兒女,就能夠完成黨的最艱巨的任務(wù)——這是千萬次事實所證明了的真理!”
大水他倆受到莫大的鼓舞,站起來說:
“林書記,我們用黨員的名義擔保:一定完成任務(wù)!”
林書記熱烈地、親切地和他倆握手。
張部長進來,跟林書記在一邊低聲說話。這兒程平又對大水、小梅說:
“你倆放心地干吧,我和老蔡時刻做你們的后盾。老蔡還要組織武工隊,由他親自領(lǐng)導(dǎo),那活動范圍可廣哩。你倆雖然一個在城市、一個在農(nóng)村,可是老蔡會想辦法,給你倆建立密切的聯(lián)系。”
接著他談道,小梅可以先回白洋淀她姥姥家,去看一次自己的孩子,然后到大淀口與李小珠會齊,一同過大清河,到勝芳鎮(zhèn)找十分區(qū)黨委,再設(shè)法突進宋占魁占領(lǐng)的地區(qū)去;大水卻必須經(jīng)過冀中區(qū)黨委城市工作部的關(guān)系,先秘密送到保定,然后通過國民黨內(nèi)部線索,介紹到宋占魁那兒去。組織上的考慮非常周到,還叫大水他倆都改個名字。于是,牛大水改名牛剛,楊小梅則改名楊英。
“怎么樣?”黑老蔡忽然笑著插進來說,“牛剛先生,你就不向我們要人嗎?”
“我倒是想要,可不知道能不能帶。”大水考慮著說。
“怎么不能?你是官兒,可以帶個馬弁嘛。你不要嗎?”
“當然要啊,”大水連忙改口說,“沒有馬弁,我這官兒就成光桿兒啦!”
大家都笑了。
“組織上準備派誰跟他去呢?”小梅問。
黑老蔡含意深長地笑著,不回答。
程平說:
“剛才老蔡很慷慨:為了大水的工作,他愿意把自己部下的小英雄牛小水撥給他,你們兩位覺得怎樣?”
“啊呀,那太好啦!”
“組織上想得真周到!”
——大水他倆喜出望外地說,多少壓制著內(nèi)心的興奮。
“我可沒有答應(yīng)啊!”黑老蔡急忙聲明,暗里對程平瞇瞇眼。
忽然一位同志跑進來,說:“李玉趁人不防備,把自己的胳膊刺破了,給你們寫了一封血書,你們看!”說著,就把一張血書遞給他們。
林書記皺了眉,連忙叫這位同志趕快送李玉到醫(yī)務(wù)所去。黑老蔡把油燈端起來照著,幾個人一起看血書。上面血跡斑斑地這樣寫著:
林書記、張部長:
我不埋怨黨,只是深深地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一槍打死!但同志們提醒我:死,會造成更大的罪惡。因此,我只好留下這條命,將功折罪吧。我堅決請求組織,批準我回到十分區(qū),去向宋占魁討還血債,討還血債!!!
李玉上書
看完以后,張部長顯出不信任的、為難的神氣,用請示眼神望著林書記。林書記已經(jīng)扣好軍裝的扣子,又思索著束好皮帶、戴上軍帽,冷靜地說道:
“再考慮考慮吧,中心問題是教育和改造。”
雖然夜深了,林書記卻還是精神飽滿,兩個大拇指扣在皮帶上,用軍人的姿態(tài)挺了挺矮小精干的身體,然后拿起桌上那沓經(jīng)他批過的電文,交給張部長。
“好,就這樣吧。”他愉快地微笑著,對大家說。顯然他是準備回軍區(qū)司令部了,但還站在那里,轉(zhuǎn)臉對大水、小梅看了幾秒鐘,終于說道:
“你倆可得小心啊!那宋占魁,的確是一條很毒的地頭蛇;俗語不是說嘛,‘強龍難壓地頭蛇’啊!”他停了一停,又說,“不過我們呢?”他用兩個手掌向下一按:“強龍偏壓地頭蛇!”
“對,強龍偏壓地頭蛇!”大家都笑起來,響應(yīng)著。
一伙人跟著林書記,說說笑笑,走到大門外。警衛(wèi)員早已把馬牽來,那金屬鑲制的馬鞍閃閃地耀著星光。林書記一只腳尖踩住踏鐙,矯健地縱身上馬,跟那大洋馬一起打了個轉(zhuǎn),順勢對大水、小梅揚手說:“好,祝你們勝利!”說完,他就彎起左臂,一勒馬韁,馬兒不馴服地往后退著,前蹄舉了起來。林書記兩腿只一夾,馬兒就騰空躍起,波浪形地向前躥去。后面警衛(wèi)員的馬兒也撒開四蹄,很快都消失在青色的夜霧里了。
注釋
[1]“五四指示”,即1946年5月4日黨中央發(fā)布的關(guān)于土地問題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