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沉睡者
- 譚瓊輝
- 10403字
- 2021-08-04 15:10:21
張振川這幾天一直呆在機要室,已經連續幾個晚上沒有合眼,今兒一大早正迷迷糊糊的快要撐不下去時,阮成文突然出現。他進門看到他雙眼迷糊的樣子,桌上煙灰缸里又全是煙屁股,掃了一眼機要室里還在忙碌的人,帶著戲謔的口吻說:“喲,又是一夜沒合眼吧,張副隊長這是怎么了,看樣子是遇到事兒了?”
張振川無力地揮了揮手說:“你就別再來消遣我了,沒力氣跟你瞎叨叨,讓我瞇會兒。”
“還真讓我猜對了?”阮成文顯得很興奮,“透露點兒,什么事?”
張振川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說:“還沒到時候透露,我說阮兄,你到底有事沒事?沒事兒就別在這兒添亂……”
阮成文卻一屁股坐了下來,湊近去問:“振川兄,透露點唄,跟我還藏著掖著?”
“哎,我說老兄,你今兒……”張振川話沒說完,阮成文忙笑呵呵地說:“不跟你開玩笑了,今兒來找你有點正事。”
“那就趕緊說吧,我這手頭還忙著……”
“共產黨還是小鬼子?”阮成文不失時機的又問了一句,張振川兩眼一瞪,阮成文忙陪笑道,“我多嘴、多嘴。那個振川兄,事情是這樣的,你也知道,第三期培訓班剛結束不久,我在里面發現個干偵聽的好苗子,想送你這兒來實戰實戰,你看成嗎?”
張振川還以為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可這事兒再小他也是不能做主的,還需要跟主任匯報。
“我知道,機要室嘛,重要信息的匯集處,一般的人可不是輕易能進來的,更何況是個新人,按照程序,肯定是要先跟主任通通氣的。”阮成文笑著說,“所以我這才先過來跟你通個氣,要不然先跟主任說了,主任一發話,你這邊弄得措手不及,也顯得我太不仗義了吧,到時候你還說我拿上面壓你,我可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說你這種事還干得少嗎?”張振川丟給他一支煙,他接過煙,起身說:“那就說好了,我盡快把人給你送過來。”
阮成文給機要室送來的人代號015,叫蘇曉蔡,就是第三期培訓班里唯一的女性。
在張振川辦公室里,阮成文帶蘇曉蔡去見他,他盯著她打量了一番,瞇縫著眼睛說:“不錯啊,看來還挺有潛質的。”
“那就看張副主任如何培養了。”阮成文看了蘇曉蔡一眼,蘇曉蔡忙說:“我一定不會讓二位主任失望。”
“好了,你先出去吧。”阮成文示意道,她離開后,張振川忙諂媚道:“不錯。”
阮成文笑著反問:“真不錯?”
“真不錯!”
“那就好,人我可是交給你了,以后能不能為黨國效力,那可就全靠你了。”阮成文起身背轉身揮了揮手,張振川在后面喊道:“這就走了,不再聊會兒?”
“找主任匯報呢!”
何正東覺得自己天生就是為研究室而生的,因為他剛進來不久就上手了所有的工作,就連阮成文也覺得奇怪,暗地里觀察著這小子的行為,很高興自己沒看錯人。
“阮副主任,剛才檔案室的人來找過您,我說您出去了。”阮成文剛才出去了一會兒,剛回來就接到何正東的報告。
“說了什么事嗎?”
“沒有!”
阮成文沉吟了一會兒,說:“有句話你得給我記住了,在研究室,你必須睜大眼睛,每個人都是你的朋友,每個人也都可能是你的敵人,所以你的一言一行一定要小心謹慎,不該問的不要多問,千萬不可亂說話。”
“記住了。”何正東點頭道,阮成文想起張振川這幾天正在忙碌的事,然后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盒子說:“把這個給張副主任送過去。”
何正東想問是什么,但想起阮成文說的“不該問的就不要問”,只好又咽了回去。
張振川收到阮成文送來的香煙,笑著說:“好東西啊,好他個阮成文,還真有幾把刷子,連這種貨色也能弄到手。”
何正東正要走,張振川卻叫住了他,說:“小何啊,你等等。”
“張副主任還有事嗎?”何正東收回腳步,張振川笑著說:“也沒什么事。哦,對了,阮副主任這兩天忙什么呢,怎么老是不在辦公室?”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上面的事,我也不好問!”何正東吞吞吐吐地說,張振川大笑道:“阮成文他把你培養得夠好啊,對我也嘴這么嚴。”
何正東訕笑起來,張振川揮了揮手說:“沒什么事了,去吧。”
一大清早,恩施屯堡老街還沉浸在寂靜中,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祥和,薄薄的霧氣縈繞在屋頂,恍如輕紗。
這次行動是行動隊的廖楚山親自帶隊,他的手下沖進老屋二樓踢開其中一扇門時,一個身穿旗袍的女人正在忙亂的收拾東西,面對沖進來的這伙人,她剛舉槍就被包圍了。
廖楚山進門的時候,女人已經被繳械,面對著這伙突然闖進來的人,她臉上流露出輕蔑的笑。
“你的同伙呢?”廖楚山問,女人冷冷地偏過臉去根本不看他,他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下巴,惡狠狠地笑道:“模樣兒還不錯,只可惜很快就要變成另外一種模樣了。”
女人緊咬著嘴唇,倔強地瞪著眼。
廖楚山冷喝道:“帶回去!”
阮成文很快就知道行動隊抓了個女共產黨,他很驚訝之前怎么沒有嗅到一絲風聲。
廖楚山抓了個女共產黨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研究室,這個人好大喜功,所有的欣喜都寫在臉上,也很坦然接受著每個人的祝賀,可所有人都忽略了張振川的存在,因為這個行動能如此成功,還得歸功于張振川之前的偵聽工作。
“他媽的,廖楚山倒是風光了,功勞全歸他一個人,到頭來我所有的事都白做了。”張振川跑到阮成文面前發牢騷,阮成文挖苦道:“誰讓你嘴這么嚴,連我都瞞著,主任那里你也沒提前匯報,現在好了吧,功勞全歸行動隊了吧。”
“我呸,我為了追查共黨的電臺,幾天幾夜沒合眼。行動隊那般小子算什么玩意兒,尤其是廖楚山,在主任面前居然提都不提我,看來下次再有這樣的好事,我得叫上你一塊兒,咱們兄弟倆合作。”張振川的話讓阮成文明白,他那幾天加班加點,正是為了此事,所以笑著說:“怪不得要瞞著我。對了,女共黨開口了嗎?”
“身份倒是查清楚了,名字叫劉慧沁,不過跟很多共黨一樣,嘴硬,審了很久,到現在為止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我們一無所獲。”張振川說,阮成文又笑著說:“抓人是行動隊的強項,但要說審訊,那可就差遠了。”
“那群武夫就知道用武力,我得趕緊去跟主任匯報匯報,免得最后又被那些廢物把人給整死了。”張振川說完立即去找了陳希平,陳希平問他的意思,他推薦了阮成文。
阮成文帶著何正東來到審訊室時,何正東盯著全身上下血淋淋的共黨,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頓時覺得整個世界變得漆黑一片,而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虛幻,或者是虛無。
阮成文看了何正東一眼,以為他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有些受不了,于是低聲安慰道:“慢慢就習慣了!”又盯著被抽得皮開肉綻的劉慧沁看了許久,然后故意大聲說:“下手可真狠啊,也不知道憐香惜玉。”
何正東聚精會神的注視著女犯人,他確實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心中隱隱有些作痛。
“看來傷得不輕,我們先走吧,讓她先冷靜冷靜,我們明天再來。”阮成文說,出得門外,在外面等候的張振川不解地問:“怎么還沒審就走了?”
阮成文說:“你沒看人都快被打死了,我們步步緊逼不是辦法,你不也擔心人被我們給整死了嗎?那之前的工作就白干了。”
張振川想想也是,于是沒再白費口舌。
何正東回去后腦子里一直是女犯人的影子,突然間又想起趙杰的死,他的心緊緊地揪在了一起。
阮成文今夜也難以入眠,他沒有結婚,所以家里常常是一個人,理所當然,房屋里不怎么整齊。他喝了好幾杯,腦子已經微微有些犯迷糊。他喝酒不是無聊,更不是孤獨,也不是想忘記一些事情,而是內心充滿了懊惱,為了更清楚地記起一些事情,為了讓自己以后不再犯錯,更加警覺。
第二天一早,何正東便跟著阮成文再次來到了審訊室。審訊室的燈光不怎么亮,女犯人低垂著臉,好像還在沉睡中。其實,在那種環境中,身受重傷的劉慧沁如何睡得著,她聽見了鐵門打開的聲音,也聽見兩個腳步聲在慢慢走近自己。她知道是昨天來過的那倆人。
何正東望著這個女人,從她虛弱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他在想她此時應該是什么心情,悲傷、痛苦,抑或是一心赴死?
阮成文也盯著那個女人的臉看了許久,才終于說:“劉小姐,咱們好好聊聊吧。”他的聲音好像是在跟朋友對話,完全沒有審訊者的強勢,更別說敵對關系了。
劉慧沁微微睜開眼,看著面前的兩個男人,突然現出一絲笑容,但因為面部浮腫得厲害,笑的時候兩只眼睛好像都沒有睜開似的。
阮成文轉動了一下微微有些酸痛的脖子,頸椎處的骨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果你打算繼續用沉默對抗下去,結果將會對你很不利。”阮成文柔聲說道,劉慧沁終于開口了,可是給他的答案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殺便殺,何須多問。
何正東轉動著手中的筆,這是用來記錄犯人問答的,他在紙上寫下了她的話,但又感覺哪里不對勁,忙草草劃去。
阮成文聽見她給出的答案,笑了笑,起身走到她面前,彎腰看了一眼她的臉,她扭過頭去不看他,他直起身說:“咱倆做個交易吧,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我保證給你個痛快。”
劉慧沁慢慢回過頭,他把耳朵湊了上去,但就在這一刻,她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他痛苦的嚎叫起來,等她松開血淋淋的嘴時,他的耳朵幾乎被咬掉,血順著耳根流到了脖子里。
何正東反應過來時,這一切都已經結束。
門外的守衛聽見阮成文的慘叫也沖了進來,阮成文捂著耳朵,在混亂中離開了審訊室,身后傳來了她近乎瘋狂的笑聲,緊接著又發出一聲聲被皮鞭抽得慘叫的哀嚎。
何正東站在門口,回頭望了一眼鐵架上的劉慧沁,聽見皮鞭落在她身上的聲響,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
何正東陪阮成文去醫務室簡單包扎了一下,然后回到辦公室,何正東跟著進去,問:“阮副主任,您傷成這樣,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阮成文搖了搖頭,嘆息道:“那個女共黨下嘴還真狠,差點把我這只耳朵給咬下來。”
“那她是不是很快就會被槍斃?”何正東頓了半晌才怯怯的問道,阮成文看了他一眼,問:“怎么,看她模樣兒不錯,心疼了?”
何正東忙訕笑著說:“哪里,我只是在想他們到底為什么這么倔強,到底為了什么事居然連死都不怕。”
“那不是倔強,是固執,你剛來,跟共黨分子接觸的不多,以后就會明白,這共產黨可比小鬼子難對付多了,我一開始也跟你一樣犯迷糊,老是想他們怎么就不怕死呢?”阮成文仰靠在沙發上,雙眼緊閉,身心萬分疲倦,“這個叫劉慧沁的女共黨分子比我之前見過的很多共產黨都要硬,看來是沒辦法從她嘴里挖出更多東西了。”
何正東明白了他最后這話的意思,眼中閃過一道陰影。
會議室,阮成文和張振川正在等主任開會,張振川盯著阮成文纏著紗布的耳朵看了許久,突然笑出了聲,還揶揄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占共黨的便宜,結果便宜沒撈著,反而差點被咬掉了耳朵,可悲又可笑啊!”
阮成文沒好氣地反駁道:“我就算變成了一只耳,那也是你惹的。”
“看你這話怎么說的,怎么又跟我扯上關系了?當初是你自己請命要去審訊女共黨,現在倒又怪我了。”張振川說這話的時候還在笑,陳希平推門進來,到會議桌中間坐下,目光也落到了阮成文的耳朵上,問:“沒什么大礙吧?”
“好多了!”阮成文答道。
陳希平的目光又轉向張振川,張振川見他眼里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氣,忍不住問:“主任,我、我……成文的耳朵是真不關我的事兒啊。”
阮成文也不知陳希平為何這種表情,陳希平頓了很久,才冷冷地說:“我問你,這次找到共產黨的電臺,為什么沒事先跟我匯報?”
張振川覺得奇怪,這件事在結束之后不是已經給他匯報了嗎?怎么又追究起責任來?
“就是因為你的自大,導致了任務的失敗。”陳希平話里充滿了硝煙味,“我本來以為抓了個女共黨,行動還算是有成效的,可你知不知道,要是你提前跟我匯報,我會親自領導這次抓捕行動,共產黨的血刺行動隊成員可能一個也別想逃脫。”
倆人聽了這話全都瞪大了眼睛,因為他們都聽說過共產黨血刺行動隊的名號,這支行動隊以滲透任務為主,就像一把把帶血的刺刀,直直地插進國民黨的心臟部位,之前國民黨在武漢的情報機構就遭到過滲透,而后進行了大清洗,可是收效甚微。
“主任,您是說這個女共黨分子也是血刺行動隊的成員之一?”阮成文訝異地問,陳希平嘆息道:“暫且還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共產黨的血刺行動隊已經滲透進恩施,這與我們之前獲悉的‘沉睡者’情報相互吻合,這個代號叫‘沉睡者’的,很有可能就是血刺行動隊的成員。”
張振川這才明白自己的剛愎自用造成了多嚴重的后果,當即請罪道:“主任,都怪我,我負全責。”
“哼,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陳希平冷冷的罵道,“這個叫劉慧沁的女共匪肯定知道很多東西,你們要給我好好的審,尤其是關于血刺行動隊的情況,一絲一毫都不許放過。”
“是,我馬上組織新一輪審訊。”張振川慌忙起身,陳希平對阮成文說:“這個女共匪相當重要,千萬不能有任何差池,為了保險起見,還是你們倆一塊兒去吧。”
阮成文從張振川眼中看到了一絲失落感,但他裝作沒看見似的,跟在他身后一起往門口走去,可就在此時,會議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撞開,差點跟他們撞個滿懷。
“慌慌張張的干什么?”阮成文見是何正東,當即就呵斥起來,何正東氣喘噓噓地說:“不好了,女共黨死了!”
“你說什么?再說一次!”阮成文抓住他厲聲呵斥道。此時,陳希平已經被驚得站了起來,張振川也質問道:“你剛才說誰死了?”
“女共黨死了,劉慧沁死了!”何正東滿臉驚恐,其他人聽到這個消息也仿佛遭了雷擊,紛紛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回事?”陳希平簡直是在咆哮,眾人急忙趕往大牢,只見劉慧沁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
陳希平腦子里一片空白,這件事對他來說發生得太突然了,他還指望能從她身上弄到更多關于共產黨血刺行動隊的情報,沒想到她突然就這么死了。
每個人心中各種所想,劉慧沁的死好像給了他們致命的打擊,全都傻站著,像在欣賞一幅人體標本。
“馬上查清楚人是怎么死的。”陳希平無力地說,然后就滿臉陰沉地離開了大牢。
張振川突然轉向大牢的崗哨,詢問之前有什么人接觸過女共黨。崗哨回答說沒有任何人來過,但其中一人突然指向何正東,何正東忙辯駁道:“我來的時候她人已經死了。”
“是這樣嗎?”張振川問,崗哨給了肯定的答復,他于是質問何正東為何要來大牢,何正東滿臉通紅地說:“我就是過來瞧瞧……”他支支吾吾的,阮成文摸著受傷的耳朵,接過話道:“是我讓他來看看女共黨的,每天早上我都會派他來給我做一份視察報告,我要知道這個女共黨分子的所有情況。太可惡了,都是她,害得我這兩天都痛得沒怎么睡好覺。”
張振川有眼線,其實知道何正東每天早上都來大牢,剛才只是故意那么問罷了。
“趕緊查明死因吧,要不然主任那里可沒法交代。”阮成文提醒道,此時,劉慧沁的尸體已經被送去解剖。
陳希平回到辦公室卻無法落座,他不知該怎么向上峰匯報劉慧沁的死訊,上面對這個女共黨非常重視,要他務必從她嘴里弄到共產黨血刺行動隊的情報,可是現在……他不敢往下想,之前山本一夫被殺一案還沒解決,突然又蹦出這件事,這可是會要了他的命啊!
劉慧沁的尸體解剖結果當天晚上就出來了,她是中毒而死。
經過連夜取證,矛頭指向一個叫喬翠云的女廚師,因為當天是她在負責伙食,劉慧沁的飯菜也是她準備的。
喬翠云的家離研究室僅兩里路,可是張振川帶人趕到她家時,她已經死亡幾個小時。張振川破口大罵,卻又束手無策,只悔恨自己來晚了。
今夜,何正東難以入眠!
而在今夜,阮成文也正懶散地躺在沙發上,聽著音樂,喝著香檳,臉上卻毫無表情。
陳希平又是一夜無眠,他感到有一張巨大的網正緊緊地纏著自己,勒得他越來越難受,越來越難呼吸。
何正東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了一整夜,他后悔自己的行為太草率,如果能僥幸過關,以后絕不再這樣行事。他一大早來到辦公室,看到一切正常,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懸著的心才落了地。他站在阮成文辦公室門前,正想敲門卻又放棄了這個念頭,想走的時候,阮成文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有事?”
“阮副主任早!”何正東強顏歡笑,轉過身來面對他,“也沒什么事,就想跟您匯報匯報思想!”
“進來吧!”阮成文開門,何正東進了屋,阮成文示意他關上門,“說吧,找我什么事?”
何正東欲言又止,阮成文好像不經意的問道:“你是想知道那個女共黨是怎么死的吧?”
何正東被人猜中心思,忙說:“什么事都瞞不過您!”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阮成文接著說,“不過,像你這樣的新手,對什么事都好奇是正常的,如果你不好奇,我倒是覺得不正常了。”
“對對對,您說得對,我就是好奇,以至于昨晚都在想這事,您說守衛那么森嚴,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呢?”何正東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他疲倦地笑了笑,說:“廚師在飯菜里下了毒。”
何正東驚問道:“那下毒的廚師抓住了嗎?”
“死了!”
“也死了?”何正東更為大驚,陷入沉思,阮成文緩緩點了點頭,問他怎么了,他連忙搖頭說:“那您忙,有什么事叫我。”
“你等等!”阮成文叫住了他,“按常理,室里發生這種事,每個人都會有嫌疑,也可能會被暗地里調查……”
何正東愣了愣,感激地說:“謝謝您,我知道了!”離開這個屋子,他的心臟開始狂跳,實在想不明白那個廚師怎么會死,至于之前的事,在他腦海中已經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想起那些,仍然心有余悸。
兩天前,何正東跟隨阮成文去大牢提審劉慧沁,中途的時候,阮成文出去接了個重要電話,趁著這個空隙,他終于跟劉慧沁說上了話。其實,這個劉慧沁就是共產黨血刺行動隊的成員之一,當初他就是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認識了她,然后被她迷上,因為這個原因才被她拉進了組織,她也因此而成了他的上線,雖然倆人從未在一起過,但何正東心里畢竟是生了愛戀之情,所以對這個上級的感覺很是復雜,想親密又不敢造次,只能將愛意深深地藏在了心底,希望將來有機會再表白。
那天在大牢里,劉慧沁讓他去找一個叫“沉睡者”的人,此人是他的新上線,也是血刺行動隊的成員之一。
“夜貓,我不行了,實在是挺不住了,我要你幫幫我。”夜貓是何正東在行動隊的代號,而且為了安全起見,何正東只跟她單線聯系。劉慧沁已經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求他,他也了解她的現狀,于是想到利用廚師,然后把所有的事都嫁禍給廚師,卻沒想到廚師居然就死了。
心痛的何正東從回憶中醒悟過來,卻怎么也理不清其中的一些事,突然腦袋里閃過一道靈光,在心底問自己:“難道有自己人在暗中幫我?”想到這里,不禁一陣激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自己就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了,但那個人到底是誰,自己怎樣才能找到那個人?
“難道是沉睡者?”他此時除了毫無邊際的猜測之外別無他法,因此又陷入了沒有止境的僵局。
陳希平來到阮成文辦公室時,阮成文正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才趕緊睜開了眼。
“昨晚沒睡好?”陳希平問,見他眼睛通紅,又說,“喝酒了吧?”
“是、是。”阮成文沒有否認,“女共黨被殺,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死之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想得頭都大了,又睡不著,不知不覺就喝多了點。”
陳希平“嗯”了一聲,接著說:“你跟我出去一趟。”
“好!”阮成文沒問原因,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不該問的話絕不會多問。
汽車駛過擁擠的街道,街道兩邊是不絕于耳的叫賣聲。
陳希平隔著車窗玻璃打量著外面,阮成文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但他沒問,他知道陳希平會主動告訴他。
“好了,就這兒!”陳希平突然說,阮成文不知他為何要突然來理發店,但看樣子他還真是來理發的。
“站著干什么,坐呀。”陳希平喊道,“師傅,給我們倆理個發。”
阮成文笑著說:“我就不用了吧,剛理不久。”
“我請客,師傅,別客氣,動手吧。”陳希平的話讓阮成文無法拒絕,只好坐下,可他不明白陳希平今兒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會無緣無故拉他出來理發,而且研究室剛剛發生了如此大的事。
陳希平微閉著眼,很享受地接受服務。
“主任,您是該偶爾出來放松放松,看您幾天幾夜不睡覺,身體哪里受得了。”阮成文無話找話,陳希平應道:“你說得對,這日子啊,可不能這么過。”
“要是您以后忙,抽不開身出來,我就讓人來把師傅給您接過去。”阮成文說,陳希平道:“那就不用了,讓我呆在辦公室理發,太夸張了,要是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說我一個小小的主任理個發都弄得如此高調,影響不好嘛。”
阮成文忙說:“是我想得不夠周到。”他其實也很累,趁著這個功夫歇息了一會兒,但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再也無法靜下心來。
下班后,阮成文坐了一輛人力車,讓車夫拉著他在白天去的理發店周圍轉了一圈,突然發現一個小小的細節,這個發現,更加堅信了他的猜測。
這個地方緊靠清江河邊,后面是一片房子,房子里住著各種各樣的人,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全都不是本地人。
阮成文發現這一點后,悄然回到了家中,剛進門,電話響了,張振川在電話里約他出去坐坐,他沒有拒絕,轉身又出門,來到了約見的小酒館。
“挺快呀!”張振川早到了大半會兒,阮成文一屁股坐下,掃了一眼狼藉的桌面,問:“等著急了吧?”
“不急,急什么,漫漫長夜,夜生活這才剛開始呢。”張振川給他倒滿了酒,他喝了一口,問:“說吧,找我什么事?”
“哎喲成文兄,我這不是孤家寡人,想找你出來喝點小酒,談談心嗎?”張振川說這話的時候很明顯虛情假意,阮成文不用猜就知道他別有用心,果不其然,幾杯酒下肚,他就收不住口風了,瞇縫著眼睛說:“兄弟,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跟我還客套?”阮成文已經喝了不少,但他酒量好,這點酒還拿他無可奈何。
張振川趁著酒勁說:“那我可就說了啊。你看兄弟我單身這么多年,一個人苦悶啊,是不是也該找個媳婦兒了?”
阮成文一時間沒明白他的話,但說:“你今兒請我喝酒,難不成是想讓我當你的紅娘?”
“今兒這頓酒不算,事成之后,兄弟我定有重謝。”張振川笑瞇瞇地說,那表情,好像正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阮成文問:“哪家的姑娘啊?難道我認識?”
“就是曉蔡嘛。”張振川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還真把阮成文嚇了一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笑著說:“原來是小蘇啊,說實話,什么時候看上人家姑娘的?”
“說實話嗎?第一眼就看上了,到了這把年紀,還從未嘗試過什么叫一見鐘情,不過自從看到她,我信了。”張振川言語之間突然之間好像變成了情圣,阮成文指了指他,揶揄道:“既然看上了,那就自個兒去跟人家姑娘說嘛,躲這兒喝什么悶酒。回吧,明兒一早見到她人,直接告訴她你的意思不就完了?”
張振川半醉半醒地說:“曉蔡姑娘就像一朵純潔的百合花,我可不敢……”當晚,張振川喝得爛醉,阮成文不得不親自把他送了回去。
阮成文沒把張振川的話當回事兒,第二天在研究室遇到他,正要跟他搭訕,卻被他拉進了辦公室,關上門神神秘秘地說:“哎呀,多虧你把我弄回去,要不就丟人丟大了。”
阮成文斜眼打量著他,笑問道:“酒醒了?”
“頭還痛呢。”張振川揉著太陽穴,卻又半天不說話了。阮成文等著他開口,他卻反問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就多喝了點嗎?對了,也夠丟人的,你可別給我講出去。”
“不記得自己昨晚說什么了?”
“什么?”張振川好像什么都不記得,阮成文嘿嘿的笑道:“不記得算了,我記得就行了。”
“哎,我到底說什么了?該不是泄露機密了吧?”張振川瞪著眼珠子,阮成文不置可否地說:“也算機密!”
廖楚山上次抓捕劉慧沁打草驚蛇,以至于讓血刺行動隊其他人溜之大吉,自己在陳希平面前丟了顏面,消沉了幾天,之后為了發泄內心的不平,又派人把那所房屋監控了起來,可是一連幾天都沒有任何發現,正想把人全都撤走的時候,一個可疑的人出現了。
那是個穿著青色長布衫的中年男子,男子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從上面看不見臉,但見他到門口后鬼鬼祟祟的往四周掃了一眼,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卻什么都沒做,轉身走了。
長期以來的工作性質,導致廖楚山都有些神經質了,他見男子要走,立馬命令手下跟了上去,當天手下回來報告說男子在城里轉了幾圈,然后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廖楚山怒喝道:“飯桶,連個人都盯不住,都干什么吃的?”
手下戰戰兢兢不敢吱聲。
“人在什么地方不見的?”
“后山灣的棚戶區!”
“后山灣?”廖楚山知道那里的地形很復雜,因為房屋多,里面又是四通八達,一個人進去后很容易藏身,但他聽手下如此一說,更堅信該男子有嫌疑,于是命令手下喬裝打扮,增加人手,將后山灣的棚戶區嚴密監控了起來。
廖楚山擔心先斬后奏又惹陳希平不快,于是提前跟他說了一聲,他批準了行動,還問需不需要人手。廖楚山拒絕了,因為他知道研究室人手不夠,如果要給他增援的話,八成又是找阮成文借兵。
廖楚山突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總覺得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本來還以為與自己的行動有關聯,卻沒想到半夜時分被一群轟炸機的轟鳴聲驚醒,緊接著無數顆炸彈從天而降,炸彈將周圍的世界炸成粉碎,所有人都在哀嚎逃竄。
恩施城里響起了防空警報,在這樣的夜里震徹人心。
廖楚山在敵機的轟炸中受了輕傷,一檢查手下也死了兩個,頓時憤然罵道:“狗日的小鬼子,操你大爺!”
被廖楚山跟蹤的男子叫陳英達,湖北英山人,確實是共產黨血刺行動隊的副隊長。其實劉慧沁的住處是他們的一個聯絡點,而在這個聯絡點對面的房屋里設置了一個觀察哨,一旦聯絡點被發現或者被破壞,觀察哨都會在窗臺上掛一件紅色的衣服予以警示。
陳英達那天在劉慧沁家門口就是發現了對面窗戶外的紅色衣服才離開的,后來又發現自己被跟蹤,于是闖入了后山灣的棚戶區。他知道這片區域肯定會被監控,所以一連兩天都沒有出門。不過當晚敵機的轟炸間接幫了他大忙,趁著混亂逃出去,終于甩掉了尾巴。
陳英達出現在一家裁縫鋪門外,敲開裁縫鋪的門,一個人探出頭來,四下打量了一番才把門關上。
“小鬼子又出動了。”陳英達說,裁縫鋪的老板姓屈,但他聽說劉慧沁出事的消息時頓時覺得天暈地旋,喃喃地說:“慧沁姑娘看來是兇多吉少了。”
“聯絡點已經被敵人監視,觀察哨也發出了警報,說明慧沁姑娘已經被捕。”陳英達說,“這個消息明日再核實清楚,命令所有人在沒接到新的行動命令之前,全都不許動作。”
遭到日軍轟炸的恩施城滿地狼藉,死傷不少,不過幸好霧大,敵機投彈點不準,很多炸彈偏離了方向,否則會有更多人受傷死亡。
何正東昨晚聽見轟炸時,第一反應就是找地方躲避,不過炸彈沒落到他住的位置,天亮以后急匆匆回到家里,看到家人都安然無恙,這才安了心。回到研究室,阮成文好像正在等他,要帶他出去轉轉。
“昨晚沒嚇著吧?”阮成文問,何正東肯定被嚇著了,但嘴上說沒有,阮成文笑道,“沒嚇著才怪,你說你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一顆顆炸彈在身邊響了,你能當什么事都沒發生?”
何正東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又嘆息道:“小鬼子隔三差五的出來轟炸一番,每次轟炸都會導致老百姓死亡無數,要是能準確弄到日軍每次的轟炸時間,那可得減少多少損失啊。”
阮成文看了他一眼,笑言道:“很有想法,不過看來挺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