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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7月初,在天氣非常炎熱的季節,將近傍晚,有個年輕人走出他在某巷二房東那兒租到的小屋,來到街上,慢騰騰往К橋走去,仿佛猶疑不決似的。

他總算躲開了在樓梯上跟女房東見面。他的小屋在一所很高的五層樓房里,與其說像個住人的房間,不如說像個立柜。他的女房東租給他那間小屋住,給他包伙食,為他打掃房間。她自己住在下邊一層樓單獨一套房子里,每次他上街,一定要經過女房東的廚房,廚房的門幾乎總是朝樓梯敞開著。年輕人每次路過,心里總是生出一種不好受的膽怯感覺,而且他總是為此害臊,皺起眉頭。他欠女房東不少債,怕跟她見面。

這倒不是因為他膽小怕事,事實甚至完全相反。最近一段時期,他很容易發脾氣,心情緊張,近似患了疑心病。他專心想自己的心事,躲開大家,不但怕跟女房東見面,甚至怕遇見任何人。他一直窮得要命,可是近來就連這種窘況也不再惹得他煩惱。他完全不再做他那些絕對必要的事,也不愿意做了。實際上,不管哪個女房東,也不管她打算怎樣跟他為難,他一概不怕。不過,要他在樓梯上停住腳,聽女房東東家長西家短地說一堆跟他不相干的廢話,逼著他還賬,威脅他,向他發牢騷,同時他得設法抽身走掉,支吾搪塞,說些假話,那可萬萬不行,寧可想辦法像貓似的躥下樓梯,溜掉了事,免得讓人看見。

然而這一回他走出來,到了街上,卻不由得暗自吃驚:原來他是害怕跟他的女債主見面的。

“我正起意干一件那么大的事,不料連這樣的小事我都害怕!”他暗自想道,古怪地微微一笑?!班拧前 粋€人本來可以把樣樣東西都撈到手,可是只因為膽小,就全放過去,什么也沒抓到……這真是明顯的道理……我倒很想弄清楚人們最怕的究竟是什么。他們最怕的就是采取新的做法,說出自己心里新的話語……不過呢,我嘮叨得太多了。我什么事也沒干,就是因為我老是嘮叨。然而事情也許是這樣:因為我什么事也不干,才嘮嘮叨叨。最近這一個月來,我學會了嘮嘮叨叨,一連幾晝夜躺在屋角里,想啊想的……盡想些戈羅赫王[1]的事。咦,現在我去干什么?難道我干得出那種事嗎?難道那種事是認真想干的?根本就不是認真想干。無非想入非非,藉以安慰自己,鬧著玩罷了!對了,也許就是鬧著玩的!”

街上熱得可怕,而且很悶,行人擁擠,到處是石灰漿、腳手架、磚頭、灰塵,彌漫著每個沒有能力在城外租別墅的彼得堡人都很熟悉的那種特別的夏天臭氣,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弄得年輕人本來已經不正常的神經越發難受了。從城里這一帶為數眾多的小酒館里冒出來的惡臭,以及盡管這天是工作日卻隨時可以遇到的醉漢,給這幅畫添上了可憎的憂郁色彩。那個年輕人清秀的面龐上倏地露出極其厭惡的表情。順便說一句,他相貌分外好看,眼睛烏黑而美麗,頭發深棕色,身材高于一般人,清秀而勻稱。然而,他不久就落進苦思冥想的狀態,說得確切點,甚至仿佛已經達到忘記一切的境界,只顧走路,不再留意周圍的情形,而且也不愿意去留意了。只是有的時候,他拗不過剛才他表露過的獨白習慣,低聲自言自語。在這種時候,他自己也總感到思緒紛亂,身體很虛弱。他已經有兩天幾乎什么東西也沒吃了。

他的衣著很差,就連那些習慣于穿得很差的人,也不好意思在白天穿著這樣的破衣爛衫上街。不過這個地段倒有所不同,不管穿什么樣的衣服也很難令人震驚。這兒靠近干草市場,布滿了某類不名譽的場所,而且在彼得堡中心的大街小巷里人煙稠密,居民大多屬于各行會,靠手藝謀生,有些奇形怪狀的人不時在街頭巷尾出現,因此遇到這種人就吃驚未免奇怪了??墒悄莻€年輕人心里,這時候滿是兇狠的輕蔑,所以盡管他年紀輕輕,很怕丟臉,卻對穿著破衣爛衫上街毫不介意。如果遇見熟人或者以前的同學,事情就不同了,總之,他是不喜歡遇見他們的……可是這當兒有個醉漢不知什么緣故坐著一輛大板車,由一匹運貨的大馬拉著,路過這條街,不知要到哪兒去,那醉漢突然在車上高叫一聲:“喂!你這個日耳曼佬,做帽子的工人!”他扯開嗓門大喊一聲,伸出一只手指著他,年輕人就一下子停住腳,慌忙抓住自己的帽子。他的帽子又高又圓,原是在齊美爾曼帽店買的,不過如今已經完全陳舊,通體退了色,滿是窟窿和污斑,帽邊也掉了,極不像樣地歪戴在頭上。然而他心頭涌起的卻不是羞臊,而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感情,甚至近似恐懼。

“我早就知道!”他慌張地嘟噥說,“我早就料到了!這糟透了!只要冷不防發生一件這樣的蠢事,一件極瑣碎的小事,就能破壞整個計劃!是啊,這頂帽子太顯眼……它的樣子惹人發笑,所以就顯眼……穿著這樣的破衣服,就一定得戴制帽,哪怕是一頂舊的扁帽子也成,這頂難看的帽子卻戴不得。誰也不會戴這種帽子,隔著一俄里遠就會引人注意,讓人記住……要緊的是人家事后會想起來,這就成了罪證。干這種事得盡量少顯眼才行……別看是小事,這最關緊要!……正是這類小事才往往壞了大事……”

他用不著走多么遠。他甚至知道從他家里出來,要走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有一天,他滿腦子都是幻想,順便把步子數清了。當時他自己還不相信自己的幻想,只是心里感到興奮,因為那些幻想雖然不成體統,卻潑辣得迷人。如今,過了一個月后,他的看法開始改變了,盡管他老是暗自譏誚自己軟弱無能,優柔寡斷,可是那種“不成體統”的幻想,不知怎的,使他甚至已不由自主地常認為是一種切實可行的事,只是他自己還不相信自己真會去做罷了?,F在,他就是要去給他的計劃做一番“試驗”,他每走一步路,他的激動就增長一分。

他帶著好像停止跳動的心、神經質的戰栗,走到一座大廈跟前。那座大廈有一邊臨著一條人工河,另一邊臨著一條大街。這所房子分成許多小住所,住滿各式各樣的手藝人,裁縫啦、小爐匠啦、廚娘啦、形形色色的日耳曼人啦、靠自己活著的姑娘啦、小官啦,等等。兩個大門口和兩個院子里經常有人進進出出。那兒有三四個管院子的人當差。這年輕人卻一個也沒碰見,不由得暗自高興,馬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大門,登上右邊的樓梯。那是后門的樓梯,又暗又窄,不過這些他早就知道,摸熟了。他很喜歡這種環境,因為在這種幽暗的地方,哪怕碰上一對愛好刺探的眼睛也不會有危險。“如果我現在就這么害怕,那么真要是到了動手干起那件事時,那會怎樣呢?……”他走上四樓,不禁這樣想道。在這兒,有幾個退伍兵改當搬運夫,正從一個住所搬出家具來,擋住他的去路。他早先已經知道這套房里住著一個有家眷的日耳曼人,是做文官的。“這樣看來,那個日耳曼人現在搬走了,那么這四樓、這道樓梯、這個樓面,暫時就只有老太婆一家居住了。這挺好……萬無一失了……”他又暗想,拉了拉老太婆家的門鈴。門鈴輕輕地響起,仿佛是白鐵做的,而不是銅做的。這類房屋幾乎都裝著這樣的門鈴。他已經忘了這種鈴聲是什么樣子,如今這種特別的鈴聲似乎使他驀地想起一件事,它清楚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不禁打了個冷戰,這一回他的神經緊張得十分衰弱。沒過多久的工夫,房門拉開一條小縫,女房主隔著小縫打量來客,露出明顯的不信任神情,他光看見她那對小眼睛在黑地里閃閃發光。不過她瞧見樓梯平臺上有很多人,才放大膽子,把門敞開。年輕人就邁過門檻走進前室,那兒有一道隔板,后邊是間小廚房。老太婆站在他面前,沒開口說話,瞧著他,現出疑問的神態。她是個干癟的小老太婆,年紀六十上下,有一對敏銳而兇狠的小眼睛,鼻子又尖又小,沒戴頭巾。她頭發淺黃,略帶花白,搽了很多油。她脖子細長,類似雞腿,纏著一條舊的法蘭絨圍巾。盡管天熱,她兩個肩膀上卻披一件破舊而發黃的毛皮上衣。老太婆不住咳嗽喘息。大概因為年輕人瞧著她的目光有點特別,所以她的眼睛忽然又閃出原先那種不信任的神情。

“我姓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大學生,一個月前到您這兒來過?!蹦贻p人趕緊嘟噥著說,想起他應當客氣點,就略微點一下頭。

“我記得,先生,您來過,我記得很清楚?!崩咸趴邶X清楚地說,她那對疑問的眼睛仍然盯緊他的臉。

“那么……我又來了,還是辦那樣的事……”拉斯柯爾尼科夫接著說,有點發窘,看到老太婆的不信任神情而暗暗吃驚。

“也許她素來就是這樣,可是那一次我沒看出來。”他暗想,心里很不愉快。

老太婆沒說什么,仿佛在沉思,然后閃到一旁,指著通到正房的門,讓客人先進一步,說:

“請進,先生?!?

年輕人走進一個不大的房間,那兒糊著黃色壁紙,放著天竺葵,窗上掛著薄紗窗簾。這時候夕陽把房間照得通亮。

“那么,到那時候太陽也會照得這么亮吧!”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頭腦里仿佛偶然閃過這樣的想法,然后他趕快環顧一下房間里的東西,好盡量看清和記住這兒的布置??墒欠块g里什么特別的東西也沒有。家具都很舊,是用黃木做的,有一張長沙發,弓形的木靠背很大,長沙發前邊放一張橢圓形的桌子,另外,在兩個窗口之間有個帶鏡子的梳妝臺,沿墻擺著幾把椅子,墻上掛著的兩三張不值錢的畫片上畫著些日耳曼小姐,手里捧著鳥,它們鑲在黃色鏡框里。全堂家具就只有這些。墻角有幀不大的圣像,前面點著長明燈。樣樣東西都很干凈,無論是家具還是地板都擦得亮晃晃的,到處閃閃發光。

“這都是麗扎維達收拾的?!蹦贻p人暗想。整個住所里找不出一丁點兒灰塵。

“只有這惡毒的老寡婦家里才收拾得這么干凈?!崩箍聽柲峥品蚶^續暗自想道,然后斜起眼睛,帶著好奇的神情瞧一塊印花布門簾,那兒通到另一個小房間,里面放著老太婆的床和五層式屜柜,他一次也沒走進去看過。整個住所只有這兩個房間。

“您有什么事?”老太婆走進房間,厲聲問道,仍然在他面前站住,好直著眼睛瞧他。

“我拿來一樣東西要當,喏,就是這個!”他說著,從衣袋里取出一塊扁平的舊懷表。懷表的反面刻著個地球,表鏈是鋼質的。

“不過您上次的抵押品已經到期了。前天就已經滿一個月了?!?

“我會給您送一個月的利息來。請您略為等一下?!?

“不過,先生,究竟是等,還是現在就把您的東西賣出去,這得由我做主?!?

“這塊懷表能押很多錢吧,阿遼娜·伊凡諾芙娜?”

“您總帶些不值錢的東西來,先生,這東西恐怕一個錢也不值。上回您拿戒指來,我給了您兩張鈔票[2],其實到首飾商店去買只新的,花一個半盧布就成了?!?

“您給四個盧布吧,我以后會來贖,這是我父親的。我不久就會拿到錢?!?

“我給一個半盧布,而且不瞞您說,還得先收利息,先生。”

“一個半盧布!”年輕人大叫一聲。

“那就隨您的便。”說完,老太婆把懷表退還給他。年輕人接過來,氣得不得了,一心想索性走掉了事,可是他馬上又改變主意,因為他想起沒別處可去,而且他到這兒來另有目的。

“就這樣吧!”他粗魯地說。

老太婆伸手到衣袋里摸出鑰匙,掀開門簾,走進另一個房間。年輕人獨自站在房間中央,注意地聽著,暗自思忖。他聽她打開五層式屜柜。

“大概是上邊一層抽屜吧,”他暗想,“那么,她的鑰匙總是放在右邊衣袋里……所有的鑰匙都放在一起,穿在一個小鋼圈上……其中有把鑰匙最大,比別的大兩倍,有高高低低的鋸齒,一定不是用來開五層式屜柜的……可見另外還有個首飾箱或者小箱子……這才該弄清楚。小箱子的鑰匙都是這樣的……不過,這種事多么卑鄙啊……”

老太婆走回來。

“那就這么辦,先生:既然一個盧布每月的利息是十戈比,那么這一個半盧布,您先交一個月利息,就得付十五戈比。還有,您先前的兩盧布,也照這個算法,得先付二十戈比。那么一共是三十五戈比。現在,您把懷表抵押給我,總共該得一盧布十五戈比。喏,您收下吧,先生?!?

“怎么!這樣說來,現在就只剩下一盧布十五戈比了!”

“對,先生。”

年輕人不想爭吵,把錢收下。他瞧著老太婆,不急于走掉,仿佛另外還打算說什么話,或者做什么事,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者做什么似的。

“也許,過幾天,我還會給您,阿遼娜·伊凡諾芙娜,拿一樣東西來……是銀的……挺好的……一個煙盒……喏,等我從朋友那兒拿回來……”他發窘了,停住嘴。

“好,到那時候再說吧,先生?!?

“再見……怎么您老是一個人在家,您妹妹卻不在?”他一邊走進前室,一邊問道,口氣盡量隨隨便便。

“可是她跟您有什么相干,先生?”

“哦,我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我是隨便問問的??墒悄R上就……再見吧,阿遼娜·伊凡諾芙娜!”

拉斯柯爾尼科夫慌里慌張地走出去。這種慌張越來越增長。他順著樓梯走下去,甚至有好幾次停住腳,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吃了一驚似的。最后他走到街上,不由得喊叫道:

“啊,上帝!這種事多么可憎!難道,難道我能……不,這是瞎想,這是荒唐!”他堅決地補充說?!半y道我腦子里能想出這種駭人聽聞的事來?不過,我的心居然受得了這種骯臟的事??!主要的就是骯臟、下流、卑賤、卑劣!……我這整整一個月……”

可是,他說話也罷,喊叫也罷,都不足以表達他的激動。這種無限憎惡的心情,在他來找老太婆的時候,本來就已經壓緊和折磨他的心,如今更是變本加厲,十分露骨,弄得他不知道該怎么樣才能擺脫他的苦惱了。他在人行道上走著,像個醉漢,看不見過路的行人,常常撞在他們身上,一直走到第二條街上才清醒過來。他往四下里看一眼,發現旁邊有家酒店,是個地下室,要從人行道上走下幾層臺階,就可以走進門去。這時候正巧有兩個醉漢走出店門,互相攙扶著,罵罵咧咧地來到街上。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多想,立刻順著臺階走下去。這以前他從沒進過酒店,可是現在他頭昏腦漲,而且渴得要命。他有心喝點涼啤酒,特別是因為他把突如其來的衰弱歸因于肚子餓。他在陰暗骯臟的墻角邊一張摸著黏糊糊的小桌旁邊坐下,叫了啤酒,一口氣喝下一大杯。立刻,他感到神清氣爽,他的思路也清楚了。

“這都是胡鬧,”他懷著希望說,“這沒有什么可驚慌的!無非是自己出了點毛病罷了!喝上一杯啤酒,吃掉一塊面包,馬上就頭腦健全、思路清楚、意志堅定了!呸,這一切是多么無聊??!……”

可是,盡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卻顯出快活的樣子,似乎一下子擺脫了千斤重擔,然后他友好地看一眼在座的人。不過就連在這時候,他也隱約地預感到他這種心情舒暢的轉機也是病態的。

這當兒酒店里顧客稀少了。除了方才在臺階上碰到的兩個醉漢以外,緊跟著又有一大群人走出去,約莫有五個男人,帶著一個姑娘,還拿著一部手風琴。他們走后,這兒變得安靜而寬敞了。剩下的人中間有一個帶醉意的人,可是醉得不厲害,坐在那兒喝啤酒,論模樣,是個小市民。他的伙伴又胖又高大,留著花白的胡子,穿一件帶褶的短上衣。他喝得酩酊大醉,躺在長凳上睡著了,可是有的時候,仿佛半睡半醒,突然把手指彈得啪啪響,攤開兩條胳膊,上半截身子聳上聳下,卻沒從長凳上坐起來,同時哼著一支莫名其妙的歌,極力地回想歌詞,例如:

我疼愛妻子整整一年,

我疼愛妻子整整一年……

或者,驀地醒過來,又唱道:

我順著大街散步,

碰見了我舊日的情婦……

可是誰也沒有跟他一起高興。他那沉默的伙伴瞧著這種縱情歌唱,甚至露出反感和不信任的神情。另外,這兒還有一個人,從外貌看,有點像退休的文官。他獨自坐著,面前放一小瓶酒,偶爾喝一口,往四下里瞧一眼。他似乎也有點激動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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