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公英的足跡
- 韓玉蓮
- 4921字
- 2021-06-23 16:07:02
第二章 情意
兩年多的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經歷。
大個子安民長著一頭烏黑的頭發,言語很少,他是個學霸,考中學時數學得了滿分,語文考了九十九分,在班里排名第一。他的弟弟陽光聽說也是個優等生。陽光下鄉的集體戶離這里不算遠。一天早上,小雨不停地下,不能出工勞動,安民身子左擺右擺搖搖晃晃地拉著二胡,悠揚的二胡聲伴著屋子外邊的微風細雨,點點滴滴沁入戶里人的心田。此刻,他目光朝向前面的玻璃窗,看見窗外雨水沿著窗戶流淌著,從那雨水縫隙中他發現,弟弟陽光披著白色透明的塑料雨衣向院子里走來了,細弱的高個子,輕盈的腳步,邁進了房門。
陽光脫去雨衣,用手抹了一下頭發,快速地把一只胳膊搭在哥哥的肩膀上,兩個人互相望著。朵朵正好遇見,就近距離觀察哥倆,弟弟陽光也有心臟病,臉色略微發白,俊俏的臉上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略帶微笑,他長得喜慶,讓人看一眼后不會輕易忘記。朵朵猜想哥倆內心在想著什么呢?二人應該是互相安慰、互為牽掛。朵朵相信,他們那遠方的母親也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兩個兒子呢。
安民的眼睛沒有離開弟弟的臉龐,他輕聲地說:“陽光,你的心臟病現在怎么樣了?我真的有點放心不下,農忙季節我舍不得誤工,不能隨時去看望你,你要注意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哥,你放心。我就是挺想你的,我干活時確實沒有多大的力氣,總想跑來看看你。”
“陽光,你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干不動時就別干了,我掙的工分足夠幫你交口糧錢了。”
哥倆親近地說了幾句話后,和大家聊起來了。戶里的同學都喜歡陽光,大家圍上來說話,七嘴八舌的,你說我笑,又都歡快起來了。從那以后,陽光經常來這里。
這年秋天,莊稼收割完了,被陸續運回場院。早上,太陽剛剛露出臉來,大家就分頭去上工了。場院里,敏純在一輛馬車旁,雙手用木叉子叉住車上的黃豆捆,舉到豆垛上,芳瓊接過來,一捆一捆地碼垛。芳瓊聰明、嫻靜,大大的眼睛在整齊的劉海下,尤其惹人注目。她穿一件藍色的秋衣,外邊套著銀灰色帶藍格子的平方領上衣,散發出生氣勃勃的青春氣息。
芳瓊正在大豆垛上聚精會神地勞動著。豆秧上成熟的豆角很尖銳,她一不小心就被扎破了手指頭,她摘下手上的白線手套,用手擠了擠出血的手指頭。耳邊忽然聽到敏純在喊:“芳瓊!”芳瓊還沒來得及反應,敏純已經把自己戴的一雙手套(銀灰色勞保專用的皮手套)扔了上去。豆垛堆有幾米高,芳瓊只好接過來,臉上漾出笑意,又慌慌張張地把它戴在自己的白線手套上。在旁邊勞動的李群看見了,板著面孔,撇了一下嘴,她在嫉妒。芳瓊看見了李群冷淡的眼神,覺得以后無論誰和李群一起工作,都會產生不愉快的感覺。
差不多隔了一周的時間,又輪到芳瓊做飯了。一間寬大的廚房在男、女宿舍中間,廚房有兩口大鐵鍋,一口用來煮飯,一口用來做菜。她把鍋蓋擦得錚亮,碗筷洗得干干凈凈,放得整整齊齊,這樣她自己看著也舒服。
這一天,芳瓊起得很早,開始熟練地做起早飯,十九個人吃的大米飯,想要做得可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飯鍋開了,她把大火改成小火,用耳朵細聽到鍋里開始收汁時發出的響聲,又馬上將小火熄滅,燜上十幾分鐘,掀開鍋蓋看見熟了的大米飯,白白的、油汪汪的,一點鍋巴也沒有!
芳瓊做早飯時,敏純總是幫忙備柴和水,芳瓊心里很是感激。敏純總會和芳瓊在一起閑聊。芳瓊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溫柔的唇角微微往上翹,她內心喜悅,顯而易見,敏純是喜歡她的。
敏純對芳瓊小聲地說:“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按照國家規定也要下鄉的,我準備跟他們去別的地方了。這樣,一家人也能在一起生活,互相有個照應。”芳瓊的眼神有些不舍,但她轉過身去,抬起右胳膊,用衣袖遮掩住了眼簾,還是未說出什么。
過了幾天,剛剛吃過中午飯,敏純把行李歸類,用繩子捆綁好,四四方方的,放在那里。他要去八里外的開元村乘坐汽車,與父母相會后到新的地方去。敏純臨走的時候喊了一聲芳瓊。芳瓊跟在后面,奇怪的是兩個人不聲不響的,什么也沒說,就這樣在心里默默地愛戀著。芳瓊抬頭看見一只山鷹翱翔在天空,飛走了。走了幾里地,芳瓊轉身回來了。誰知這一走,幾十年后才重逢。
子豪因為招工也要走了。子豪十五歲時下鄉,現在已經十七歲了。他條件不錯,威信很高,戶里和鄉里的人一致推薦他先走。
回城前,子豪想起那天遇到的挖野菜的小姑娘——小伊秀,她家住哪里呢?他想去看看。善良的子豪,總是想起那個可愛的小姑娘,腳上穿著的小花鞋有一只還裂了口子,這印象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子豪知道鄉下人很少進城,就在自己回家時順便去商店買了一雙小膠鞋,想送給這個女孩,讓她高興一下。
經過向村民打聽,子豪才知道小伊秀家的大概方向。他穿過泥土路,經過幾十戶人家,來到小西溝的山彎深處,終于看見兩間土坯茅草房。子豪抬頭朝那里張望著,看見一扇房門已舊得快要掉下來了!再近一點看,用黃土泥巴拌谷草壘的土墻,雖然外面抹了一層土泥巴,但還是能看出來里邊露出的谷草。又看到木框連接的玻璃窗,窗臺下外邊墻的泥土有的掉下來,露出了一個窟窿,用磚頭堵著。院子里有棵小樹不知叫什么名,樹枝上長著茂盛的綠葉,倒是顯得生氣勃勃的。子豪覺得這里交通實在不方便,沒有人會想到這里還有戶人家。
子豪是知識青年,村里人都認識他。他輕輕地敲門后走進去,小伊秀的母親既驚訝又高興!小伊秀的母親說:“小伙子來到家里,貴客!貴客!快坐,坐!”子豪說:“嬸,我因為招工要回城了,過來看看你們。”小伊秀的母親也不知為哪般,只是笑臉相迎。子豪微笑地點著頭,留意著屋里,屋里清潔整齊,炕面鋪的是高粱秸稈編織的席子,四周是用舊報紙糊的墻壁,炕墻中間貼著四連畫,講的是古時候,有位婦人勤儉持家的故事:豐收年時,每次做飯前,抓出一把米放在罐子里儲存起來,在遇到災荒年頭,將這些儲存的米拿出來救急用。
子豪看見泥土地上靠窗邊有張地桌,桌子旁邊放把木椅子,這木椅子簡單粗糙,看上去有點年頭了,卻擦得一塵不染。子豪客氣地坐在這把椅子上。桌椅是這家人僅有的家具,桌子上放著一個暖水壺,外殼是用竹皮編織的。旁邊有兩個似小碗口大的乳白色搪瓷茶缸擺在那里。
小伊秀的母親瘦瘦的,有著銳利的目光,她一邊倒水一邊用那黑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子豪的臉。她說:“這知青孩子,真讓人喜歡。”小伊秀藏在母親身后,雙手摟著母親的后腰,小伊秀穿件深藍底色帶有花生大小的紅花,花邊被微細金黃色包著的衣服。這種色調的布料,顯然是大人做衣服剩下的邊角余料。還好,穿在一個十三四歲小姑娘身上,也是特別好看。
小伊秀露出半個面孔,看著那天挖野菜時遇到的這位哥哥。子豪喝了水以后,小伊秀從羞怯中走了出來,說:“哥哥,我給你看樣好東西。”說話之時,從桌子與墻的空隙中間拿出一個小紙包,用她那雙細嫩的小手打開一看,里面是她六七歲開始一點點積攢的小花紙。有正方形的紅色花帶金色邊的,有長方形的綠色帶小黃格的,還有春節吃完糖果后,留下的各種顏色好看的糖紙,她都收起來疊成小四方塊,當寶貝一樣攢起來供平時玩賞。
子豪看過后,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鄉下的孩子是這樣生活的。子豪想再說點什么,可又說不出來。他看著小伊秀快速地把那些五顏六色的小花紙包起來,又放回原來的地方。子豪想,將來他有能力時,他一定還會來到這里,給她帶來更多更好看的小花紙。又想,假如小伊秀的前途與他有關系的話,他會伸出雙手去幫助她,子豪真的喜歡眼前這個羞怯的小姑娘。臨走前,他低頭從書包里拿出一雙34號小膠鞋(這是前些天回城里特意買的)說:“小伊秀,送你的,和那雙裂口的布鞋換著穿吧。”小伊秀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鞋,墨綠色帆布鞋面,兩排鐵扣眼可以穿鞋帶,她把鞋帶穿過幾排后,交叉系個蝴蝶結,摸著軟軟的膠鞋底,拿在手上驚喜得忘記了羞怯。打那以后,子豪無論走到哪里,這個羞怯的小身影好像在天邊,又像在眼前,再也沒有離開過子豪的腦海。
草青草黃。一年以后,子豪心里惦記著小伊秀長多高了,變化了沒有,還是那么羞怯的樣子嗎?說來也奇怪,初次見到這小姑娘的目光時,就讓他的心不可名狀地顫動了一下。子豪還是放心不下,他利用一天的休假日,第二次奔向小西溝的山彎處。他恨不得兩步并一步急速地走著,越臨近心跳越加速,不知道為什么。子豪在擔心,怕房子壞了小伊秀家搬到其他地方去,再也見不到小伊秀!怕從那房子里面走出其他的小青年!
帶著忐忑的心情,子豪終于來到山彎,遠遠望去,那兩間茅草房還在,快要掉下的房門已經修好,窗臺下邊墻的那個用磚頭堵的窟窿還抹了一層泥土。子豪才醒悟當初自己怎么不幫忙把這兩件事情辦好呢,越想越覺得懊悔。自從看到茅草房子起,他就加快了腳步,越走越感到路怎么這么長呢,終于敲門進屋了。
小伊秀十四歲了,還是那么孩子氣,倚著門框站立著,還是那樣羞怯地望著子豪,小伊秀沒想到這個大哥哥真的還會來。令子豪驚訝的是小伊秀拄起雙拐了!湊到跟前仔細看了一下,也沒看明白。
小伊秀的母親請子豪坐下,落著淚說:“去年她不小心把右腿拉傷了,之后紅腫得比大碗口還粗,沒錢馬上找醫生看,耽誤了。”瘦弱的母親雙手捂在胸前,低著頭用剛能聽見的聲音又說:“更痛心的是,我們和親屬一起去集鎮衛生所,孩子的腿彎處需要手術,把化膿的地方切開,局部需要注射麻藥止痛。我當時緊張地問:‘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沒有。’醫生肯定地回答說。”
她又向子豪說:“我沒有錢,又不會動腦筋想辦法借點錢。我們住在鄉下的婦女,都沒有出過遠門,見識也少,孩子的父親有事情也沒有來,確實沒法子了,發了一會兒呆,就想這么遠來一趟不容易,我狠心地答應醫生開刀。就讓小伊秀趴在簡單的手術臺上,孩子只聽見刀具相碰聲,就已經嚇得全身發抖了!
“付不起注射局部麻藥的錢,醫生消毒處理后,蓋了一張醫用的白布單,下面露著腿,這樣一番簡單的程序后,就準備做手術了。醫生叫我們家屬來幫忙(那年頭一個小集鎮就設這么個簡單的小衛生所),我們很配合,趕車的小伊秀的伯父,還有我和小伊秀的一個姑母,全按照醫生的要求,壓住了小伊秀,手術開始了。
“醫生的動作很快,一個護士不斷地遞過幾種刀具,小伊秀哭著,喊著!臉色由白變青,又由青變白,差點沒了氣!我當母親的心痛萬分,眼里直流淚,我那小小的孩子,三個大人都壓不住!只見那膿和血水流出一小碗。醫生叮囑我們說:‘不要縫刀口,每天來換一次藥。’
“就這樣,每天上午,我和她姑母輪著背小伊秀到小鎮的衛生所,醫生把貼在腿彎處的紗布拿下來,從傷口里把頭一天的紗布(用消毒水浸泡過的)取出來,約半尺長,一寸寬,共有三條帶有黃色藥水的紗布條需要換出,疼痛似針扎。新肉芽長出來粘在藥布上,取和放的時候小伊秀都疼得哭叫個不停。我可憐的孩子雖然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可是醫生仍然夸她文雅、清秀和可愛。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們又來了。醫生把小伊秀腿上的傷口貼上幾層紗布說:‘不用再來換藥了,你可以待在家靜養了。’小伊秀輕聲地問醫生:‘真的不用再來了嗎?’醫生安慰她說:‘小姑娘,你放心吧,真的不用再來了,回去好好養著,會好起來的。’小伊秀微微地點點頭,乖乖地讓我背走了。”
小伊秀母親的臉上邊說邊露出難過的表情。
小伊秀的母親向子豪說完了整個過程。子豪不斷地想象當時的情景。子豪這次到來,已是小伊秀手術一個月以后的事了,她的腿仍不能落地,需要時間恢復。子豪聽著小伊秀母親的講述,看著小伊秀的腿,心底在流淚。可憐的小伊秀受盡了苦頭,卻默默無語。她一點一點小心地挪著,挨近了子豪哥哥,眼睛盯著他,這個羞怯可愛的小姑娘讓人心疼,讓人心發酸。
子豪說:“以后有需要幫助的時候,說一聲,一定找我幫忙。”子豪心中燃起新的溫情,像勿忘我花一樣純真。可是那個年代,沒有電話,確切地說電話這個東西長什么樣,鄉下的人連見都未見過。郵個信也得七八天才能接到,互相聯系談何容易。
第三年春上枝頭的時候,子豪舍不下小伊秀,抽出一天時間,又來到了小西溝山彎處。沿著熟悉的路走著,瞧著,盼著。一道陽光照了過去,遠遠看見了那兩間茅草房還在,有點荒涼,再走近點,子豪神經緊張覺察到不對勁,怎么沒人住了呢?急速到了跟前,只見房門上了一把鎖,院內那棵小樹還在,卻不見了人的蹤影!真的人走屋空了。子豪頓時覺得自己的呼吸短促了很多,沒有春天的感覺了,像冬天寒冷的風雪吹打著自己,心涼了一半,揮之不去的思念占據了內心。他準備去打聽小伊秀的下落,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尋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