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憧憬

三年以后，集體戶里只剩下芳瓊一個人了。晚上，門窗鎖得緊緊的。明月透過窗戶把它的光灑向屋里，她抬起頭來，遙對空中月。自己坐在那里發(fā)呆，手里拿著一張戶里的照片，又低下頭反復(fù)翻著，卻沒有心情來看，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啥。屋內(nèi)角落里響起蟋蟀的彈琴聲，窗外田地里傳來一片蛙聲，遠(yuǎn)處不時地還有幾聲狗叫。沒有往日的說話聲，沒有嬉鬧聲，芳瓊鼻子一酸，淚水還是流了出來。芳瓊想，全戶的人因為招工、招生先后都走了，來時十幾個人一起來，走時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她的淚水流了好一陣子。

哭有啥用呢？誰讓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呢！心酸啥呢？年輕人啊，就是這樣的脆弱，怎么能忍住呢？以前的一切都過去了，愁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眼下，一個女孩子在生活和安全上會遇到很多事情，時時感到孤獨無助，需要勇氣去克服。聽說組織要把她并到其他村子的戶里，互相有個照顧，便于管理，可是芳瓊舍不得離開這里。

天亮后，芳瓊寂寞地走出村口，一個人在田野中散步，前后沒有人影，耳旁聽到的只是風(fēng)呼呼刮著的聲音。她仰望著低沉的天空，凝視著遠(yuǎn)山近嶺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心里想，從前與朵朵、敏純一起散步，現(xiàn)在朵朵因為招工到城里去了，敏純也跟著父母親走了，不知怎么樣了？那些熟悉的面孔走后，他們會不會想起現(xiàn)在的自己？還留在這里的芳瓊就連自己都快要忘記自己的存在了，頭腦中一片空白，孤零零地走著。她望著前面，好一片蒼茫大地，就又漫無邊際地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

突然，她被一棵小草吸引了，她彎下腰去，輕輕地?fù)崦@是一棵蒲公英，生長在車轍旁邊，雖曾被碾壓過，但仍能看出它不屈不撓、倔強(qiáng)、挺拔的樣子。這深深地感染了芳瓊，當(dāng)她慢慢地站起再看遠(yuǎn)處山峰時，一抹陽光透過山巒的隘口，灑滿了山谷，莊稼葉上的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充滿了生機(jī)。芳瓊在思索。她在學(xué)校讀書時在班級里成績優(yōu)異，尤其文科更是名列前茅。

芳瓊豁達(dá)起來，頭腦原似黑墨的天空，竟閃出一道光亮，像沙漠中出現(xiàn)了海市蜃樓，像春天久旱的大地沐浴著一場春雨一樣。芳瓊興奮起來了，眼里放出光芒。芳瓊想起清朝詩人袁枚寫過的一首詩：“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她要尋找生命的價值，去歡樂地綻放，要積極向上，勤奮學(xué)習(xí)，要自信、自強(qiáng)，學(xué)習(xí)知識來武裝自己的頭腦，利用可用的時間，有計劃地先復(fù)習(xí)語文、數(shù)學(xué)、歷史、外語，要學(xué)的內(nèi)容很多，應(yīng)樹立一個遠(yuǎn)大的理想和目標(biāo)，勿使歲月蹉跎。她想到子豪會來到這里，他惦念著小伊秀。小伊秀一家人不聲不響地搬走了，子豪心里一定放不下，會來找她和村里的人打聽小伊秀的去向，何不等他來時，請他去城里她的家，先把已有的這些課本捎來復(fù)習(xí)一下，再訂個長遠(yuǎn)的學(xué)習(xí)計劃和目標(biāo)。她心中升起了希望的太陽，散步回來的腳步也有勁了。她回到住處時，覺得屋里比以前敞亮很多，心里格外舒服。

這時，她發(fā)現(xiàn)何木生也來了，那個吹柳哨的半大小伙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子了。芳瓊說：“何木生，你從哪來？”“從家里來，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來看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的。”何木生說道。芳瓊從來不向別人提出什么要求，于是說：“沒事，都好，謝謝你！”何木生不希望看到芳瓊心煩的樣子，他知道芳瓊的無奈。

何木生總想能為芳瓊做些什么，可是自己也沒什么法子幫得上。只能說：“這種處境只是暫時的，你有知識、有能力，會有希望的，慢慢等著機(jī)會，會有轉(zhuǎn)機(jī)的。”可今天，何木生看到芳瓊的精神比以前振奮多了，不知道為什么。那天，芳瓊也感到不孤獨了，何木生好像能讀懂她，芳瓊感覺到自己開始盼望何木生能經(jīng)常到來似的。

芳瓊回想起和何木生的一件又一件往事。那是去年夏天的一個上午，天氣非常炎熱。村邊那條河漲水后，轉(zhuǎn)眼間成了很深的河流。勞動休息時，大家都去河邊，自己也和幾個年輕人一起坐在很陡的河沿上，用雙腳拍打著水面消暑降溫。芳瓊看著湍急的流水，快速蕩著翻起樹影的浪花時，突然間感到有些暈了，一頭栽進(jìn)了河里，河水淹沒了頭頂。霎時，她覺得眼前混濁的水，從嘴往肚子里不停地灌，雙手什么也抓不住。

就在這緊急關(guān)頭，何木生看見了，一個箭步跳入河里，使出全部的力氣，用雙手把渾身濕淋淋的芳瓊拖出河面，送到岸邊。看到芳瓊驚嚇的樣子，何木生把自己的上衣脫了下來，用手?jǐn)Q了一下水，讓芳瓊披在身上，送她回到住處去換干凈的衣服。到了屋前，他說了聲，先歇著吧，明天再出工勞動，就走了。芳瓊心里一直感激著何木生的救命之恩。何木生是個熱心人，村里誰有事情他都愿意去幫忙。

轉(zhuǎn)眼到了秋收后，村里要組織人員挖防空洞，芳瓊報了名。防空洞地址選在村東邊一座山丘處，按規(guī)劃開始施工了。人們排成行，每天上工時扛著鍬、鎬，挑著土籃子。頭幾天，挖土方進(jìn)度還挺快，慢慢地難挖了，防空洞由淺到深，洞里挖土的，裝筐的，挑擔(dān)的，熱鬧非凡。芳瓊選擇了挑土。她想著要表現(xiàn)得好一點，興許能早點回城呢。可是城里的女孩子，楊柳細(xì)腰的，還是不如村里同齡女孩子有力氣。

何木生都看在眼里，勞動休息的時候，他悄悄地挨近芳瓊，向左邊看去，有的人從兜里拿出玉米餅來吃，再轉(zhuǎn)頭向右看，有的人拿出一小塊煎餅吃，都在補充體力。何木生送給芳瓊兩塊光頭餅干，這是稀有的東西。

“村里人家生活很困難，你家也不例外，哪里來的錢買這東西？”芳瓊驚奇地問道。何木生說：“去年，分紅時我家得到幾十元錢。”何木生說道。芳瓊一手自然地接過光頭餅干，一手摸了一下挑擔(dān)子時被壓得紅腫的肩膀。

芳瓊勞動時，將兩個裝滿了土的筐猛勁挑起，腰椎像閃電似的扭傷了。

第二天，何木生發(fā)現(xiàn)芳瓊沒來出工，知道她傷到了腰。何木生約了兩個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小伙伴。他們拉一臺膠輪手推車，來到芳瓊的住處，何木生伸出雙手，手掌心由里往外一翻，打個手勢，調(diào)皮地說：“芳瓊，讓兩個小兄弟扶你上車吧，去八里外的衛(wèi)生所看一下，拿點藥。”芳瓊也只好聽從安排。小伙子們爭先恐后去扶芳瓊。上車后，前拉后推的，車輪不停地轉(zhuǎn)，由于土路高低不平，芳瓊躺在車上，身體有時被顛得挺高，她咬著牙，忍著腰疼，心中卻充滿謝意。至今，芳瓊也沒有忘記她坐過的最小的、最溫暖人心的，也最難忘的膠輪手推車。

招工、招生對于芳瓊來說遙遙無期，好像她已被人遺忘似的。這種在精神上的苦惱，對一個姑娘來說是無形的壓力。村里的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芳瓊很難走了，不如嫁給何木生算了，他人又那么好。”這些話或多或少也傳入芳瓊的耳朵里，為了避免別人的閑言碎語，芳瓊思索了很久想了個辦法。

轉(zhuǎn)年開春時，聽說城里老鄰居董娘家搬到六道河子來了，芳瓊請了兩天假。六道河子離這里有二十多里地，董娘是一直看著自己長大的，再說這附近也沒有什么親屬，去董娘家也就成了芳瓊最大的盼頭。芳瓊膽子很大，早晨七點鐘就出發(fā)了，心情從來沒有像這天這樣愉快過！走到半路時，何木生出現(xiàn)了，又送她兩塊光頭餅干，什么話也沒說，默默地護(hù)送她走了一段難走的山路，前面的路是二山夾一溝，也是丘陵地帶，沒什么危險了，何木生又看了芳瓊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了。

芳瓊望著青草甸中挺起的野百合，在青翠娟秀的葉片中，開出一朵橘紅色的、六片花瓣的花朵，這朵鮮艷耀眼的花里含有六根細(xì)細(xì)的花蕊，亭亭玉立，飄來一股清香。走到岔路口處，又有數(shù)株野玫瑰出現(xiàn)在眼前。芳瓊情不自禁地奔向那正開著的深粉色玫瑰花，看到美而不嬌的花容，觀察到枝干上有許多芒刺和嫩葉護(hù)著它，春風(fēng)微微地吹著，花枝輕輕地?fù)u擺著。這春風(fēng)喚醒了芳瓊。她興奮地脫去一件長衫，搭在胳膊上，露出里面那件淺粉色緊袖口的小襯衫，如同野百合花一般，又像野玫瑰一樣自然地綻放……恰似伶俐的小鳥一樣展開一雙俊俏輕盈的翅膀，乘著迎面吹拂的清風(fēng)，飛過山崗，飛過田野，飛過波光粼粼的河面，隨著蕩漾的春風(fēng)悠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