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異邦之貌
- 眠狂四郎無賴控(中)
- (日)柴田煉三郎
- 6795字
- 2021-06-18 14:44:20
一
現(xiàn)下——
江戶的街道上徘徊著各色流浪藝人。
有捕鳥藝人、普化僧、乞丐僧、耍猴人、乞討賣唱的、搗黃米年糕的、玩雜耍的、角兵衛(wèi)舞獅人、葛西舞者、口技表演者、街頭說書人等等。女性流浪藝人叫門付[179]。(新年里正月十五之前被稱作鳥追[180]。)
這些表演者都是年輕女人。她們身穿粗糙的棉和服,和服的襯領(lǐng)和袖口故意露出火紅縐綢,頭戴草編的折檐斗笠,手上戴著淺黃色的棉布手套。
她們佇立于門口,彈著三弦,多吟唱略微哀傷的二上新內(nèi)調(diào)。如果有人要求的話,也可以唱長調(diào)、常磐津調(diào)、清元調(diào)、富本調(diào)等浄琉璃片段。有時,才藝出色者還會被請進客廳,表演藤間[181]、西川的舞蹈。
今天也是如此——
耀眼的陽光下,一個門付抱著三味線穿行在淺草稻荷町,肌膚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這是個相貌出眾、嬌艷美麗的女子。她肌膚白皙,斗笠的緋紅縐綢扣繩系在下巴上,顯得格外妖冶迷人。
她走過橋后往右拐。
宗元寺、永見寺、威光院等幾個寺院的儲藏室土墻上,映著午后明亮的陽光,一片亮白。
杳無人煙、寂靜安謐的道路。
這時——
女子突然神情緊張地在一棵藤花下停住了腳步。
宗元寺與永見寺的土墻接縫的隱蔽處,五個門付走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女子本想馬上逃走,不過又改變了主意,很有膽識地站在那里。五個同行看到她,立刻前后左右把她團團圍住。
“喂,就是你——”
正對面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惡狠狠地開口叫道,看起來像是這幫人的頭領(lǐng)。她草笠戴在后腦勺上,后背上蔓延著類似紋身的圖案。
“你做鳥追跟誰打過招呼么?”
“沒有……并沒有跟誰打招呼——”女子從容不迫地回答道。
“別開玩笑了!哎,裝出一副落難女人的模樣,在我們這混了十年的地盤上撒野,怎么能容。聽好了,咱們鳥追啊,可是將裝作正經(jīng)女人來博得客人同情心的行為,視為奇恥大辱的。你本是顯貴家的少奶奶,現(xiàn)在竟然這么不要臉——混賬東西!”
“我可是知道的,你的出身——哼,少奶奶聽了要嚇壞了呢。游手好閑的淫蕩女人,生出個見不得人的怪物,連飯都吃不飽吧?”
“照咱們這行的規(guī)矩,要切了你雙手的大拇指,讓你再也彈不了三味線。乖乖等著吧!”
幾只手一下子伸向女子。她靠在墻上,沉默但劇烈地揮手反抗著。
“你們這些家伙!離我遠點!”
“有意思!把她衣服剝光!”
眾人一擁而上——突然,一人發(fā)出慘叫,腳步踉蹌。她的臉頰冒出鮮血。
女人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高高舉著武器。那是一個鋒利的圓鑿子。
“混蛋!你還真敢動手!”
“打死她!”
她們可不是看到血就畏縮的人。有時候她們就像一群女流氓。于是,有人撿起了石頭,有人拔下了簪子。
不過,不管怎樣,跟鑿子對峙還是得離遠點兒。其中一人這么想著,就從一輛停在橋畔的板車上拿來了一個扁擔,果然,女子發(fā)出低微的呻吟,猛然沖開一角,跑了出去。
“往哪兒跑!”
一人用扁擔去絆她的腳。
一人擠到她后面,緊緊抱住她。
鑿子從女子手中掉落,滾進溝里。之后,她開始不顧一切地瘋狂掙扎,然而,卻不過是將她雪白的肌膚暴露于白日之下罷了。
斗笠被人扯掉,原來如此,女子的確是有著足以招致同行嫉妒的美貌。轉(zhuǎn)眼間,女子的衣帶已被解開,扣繩已被扯掉,褶皺的衣服里面,凸起的酥胸、玉腿暴露無遺。豐腴柔美的肉體反而更讓女流氓們嫉妒得發(fā)昏。
“把她送到兩國凈身場的戲棚去,跟耍蛇的、陀螺雜技相比,肯定更受歡迎。”
“這個搗一下,那個搗一下,打年糕呢。”
門付們笑得前仰后合——
“到底是你們的嫉妒吧。”
“什么!”
女人們一齊回頭,映入她們眼中的,是臉上掛著冷笑的狂四郎。
他把手揣在懷里,心不在焉地站著。
二
門付們逃也似的四散而去。狂四郎為了讓蹲坐在地上的女子聽到他的言語,走近前去。
“哎,你——”
女子慌忙掩上衣服遮在自己胸前,站起身來??袼睦山凶×怂?。
她回過頭,四目相對的一剎那——
——這個女人,也恨我嗎?
狂四郎這樣以為。
這么說來,應(yīng)該是在某時某地見過她。
不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怎么?”
“啊,那個——”
女子從一剎那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危難中承蒙相救,無以為報?!彼Ь吹氐皖^答謝。
狂四郎就這么靜靜地走開了。
女人抱著三味線追了上去。
新堀道路旁都是寺墻,直到御藏前是一條一眼看不到盡頭的筆直馬路。
狂四郎與門付相隔了一間遠,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著。終于,走到新旅籠町的拐角時,狂四郎面無表情地扭過臉:
“你跟著我干什么?”他問道。
“請告訴我尊姓大名?!?
“就是說,你不認識我?”
似乎是說,既然不認識,一直跟著有什么企圖。
“是,不認識……只是,不知為何,我感覺很早以前見過您似的,很熟悉的……抱歉,我說的是真的?!?
女子的表情和口氣都很認真。不僅如此,她的模樣看起來很奇怪,好像是不這樣說就不自在。
“我也記得,似乎在哪里見過你。雖然想不起來,不過確實是見過的。”
“壯士!”
女子眼神堅定地盯著狂四郎——
“拜托了,一刻——不,半刻也好!請讓我問您些話吧?”
“什么話?”
“……”
女子似乎在掙扎,她有話要說,卻又猶豫不決。
狂四郎看出女子不像是撒謊,就示意她一起去對面掛著清酒招牌的小飯館。
不久,兩人在小飯館二樓相對而坐。直到酒菜上桌,都是一股沉悶的死寂。這個小飯館冷冷清清,天花板和四周的墻壁布滿灰塵,變成紅褐色的榻榻米上布滿灼痕。天生異相的浪人和一個門付四目相對倒是很正常,但是二人之間的氛圍卻很是怪異,就連上菜的年輕女仆都感覺背上隱約爬上一股惡寒。
且不說狂四郎散發(fā)出的虛無業(yè)念般奇異的氣息。女子心中貓抓似的焦躁,她拼命壓抑不去發(fā)作,但難耐的心痛還是使她肢體僵硬,不聽使喚。
狂四郎看到女子倒酒的手微微顫抖,不過仍默默地繼續(xù)喝酒。沉默一會兒之后,他用毫無感情的眼神靜靜看著對方,催問道:
“你想問我什么?”
女子低下頭,還在躊躇。
“我不擅長說話,不過不打算說謊。只是,不想說的話我不會說?!?
女子抬起頭,神色哀憐。
“大人!萬一,大人您——”只說到這兒,她把下面的話咽了下去,再次低下了頭。隨后,囈語般小聲呢喃道——
“萬一說錯話了,請您原諒……壯士的父親,是異邦之人嗎?”
狂四郎仍舊面無表情。
“你問這個干什么?”
“為此,您是怎樣的苦惱……何等的不幸……請告訴我?!?
一陣沉默。
“真是不巧,你問的是我最不想提的?!?
狂四郎低聲作答。
“非常抱歉?!?
狂四郎看到女子的雙眸溢出淚水。
“你,是天主教徒?”
被直接問到這個,女人拼命搖頭否定。然后,她驟然沉下臉,眉眼口鼻瘋狂地扭曲變形,顯得陰森凄慘。她喊道:
“我恨傳教士!”
一瞬間,狂四郎腦海中一個情景復(fù)蘇了。
——記起來了!是那個姑娘嗎!
記憶力好的讀者,應(yīng)該還沒忘記前年歲末在小日向原來的天主教堂發(fā)生的慘案吧。
來自大洋彼岸的傳教士約翰內(nèi)斯·賽露迪有著驚人的信仰力量,他挑戰(zhàn)這個國家禁止天主教的權(quán)威。一個姑娘為救身為佛像師的父親,化身女夜叉,引誘約翰內(nèi)斯·賽露迪破了色戒,并改宗信佛。最后他死在狂四郎憤怒的白刃之下——就是那場悲劇。
姑娘名喚阿艷。這個門付,就是她。
狂四郎自斟自飲,直到喝光了兩壺酒,都不曾開口,他沉思著。
阿艷多半已放下心來,因緊張過后襲來的無邊寂寥,凄凄慘慘地垂下肩膀,一動不動。
驀地,狂四郎開口說道:“人,為了活著而出生。時機未到,求死不得;反之亦然,求生不得。如此,活著便是苦難。活著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叫喊,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人們的責任。”
這番話似清泉流水般靜靜回響,注入阿艷的心田。隨后,她嗚咽出聲。
狂四郎拍拍手,招來年輕女招待,付了一錠南鐐[182]銀子,站起身來。
阿艷淚眼婆娑,望著狂四郎??袼睦赏ドw上扔下一個裝著小判[183]的包裹,倏地轉(zhuǎn)身準備出門。他一只腳剛踏上走廊,阿艷就像身體被彈起似的站起身,緊緊抓住了他的袖子。
“大人!求您幫幫我!拜托了!每月一次,不,半年一次就行。讓我見見您!只是這樣,僅僅是見見……只是這樣,好嗎?求您了!”
狂四郎冷冷地看著她狂亂的樣子,曾有一瞬的遲疑。不過——
“不行?!?
他扔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求您了!……我好害怕!……我害怕我自己……現(xiàn)在如何是好——啊!我要瘋了!……拜托了!請您幫幫我吧!”
“在鐮倉,有一個叫做東慶寺的尼姑庵。它是為了迎接像你這樣的不幸女子而設(shè)立的……你記住便是?!?
留下這句話,狂四郎走下樓去。
三
“過分,真是太過分了,這不可能?!?
金八一邊大聲說著,一邊推開常磐津[184]文字若的家門。這是一個陰雨將至的午后,狂四郎與阿艷相遇之后已經(jīng)過了十日有余。
“什么事過分呢?”
起居室的長方形火盆前,文字若呆呆地拄著拐杖問道。
“這事那事,總之好多事情。而且,一個極可愛的小孩被生生殺死啦?!?
“欸?又發(fā)生這種事?”
文字若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孩子的心臟被剜了去。他好像意識到自己將被殺死,可憐的小手在胸前合十——”
“啊,好啦!不要再說了?!蔽淖秩敉纯嗟匕欀碱^揮手說道。
“這已是第四條生命了啦。師傅,您要是有孩子,就把他包進被褥放進長箱藏到壁櫥里啊?!?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無辜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被殺——”
“坊間有這樣的傳聞,大概是說有一個丟了孩子的母親,費盡心血仍然尋不得自己的孩子,便憎恨起別人家的孩子,將其殺害——”
老女傭?qū)⑹址旁趪骨?。“金八,我不認為是這樣。作為母親,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看到他人的孩子并不會有所憎恨,反而會更加悲傷。因為我曾經(jīng)就有過這樣的感受?!?
“嗯?婆婆,這么說來,您曾經(jīng)生過孩子???”
“這——倒沒有啦。我啊,在三十年前也是年輕貌美——”
“因為生活不檢點,背著父母勾搭起附近的好色之徒,最終肚子慢慢變大成了饅頭……是嗎?”
“別胡說。我可是大張旗鼓地請了媒人,入了洞房——不管怎樣,我是那深山的紅葉,絕非情竇初開的少女,于是以身相許——”
“是從奈良繪中學來的吧?”
這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正是狂四郎。
“金八,你有沒有聽說有四個孩子被殺了?!?
“先生,您才知道嗎?”
“嗯——”
這是從去年開始就接連發(fā)生的事。
出門玩耍的五六歲小男孩無故失蹤了。被發(fā)現(xiàn)之時,小孩的心臟都被銳利的刀子剜去。大家都相信有時候神靈會帶走小孩一事,而且被人販子誘拐之事也并不罕見,所以在第三個孩子被殺害之前,這流言也并未傳開。
就在今年,失蹤的是在江戶首屈一指的兌換商的獨子,他家在田原町經(jīng)營著規(guī)模較大的店鋪。因此,此事才突然開始被眾人議論紛紛。
殺人的手法是相同的,因此很明顯,下手之人是同一個人。但是,他(她)因何目的而犯下如此殘忍之罪,則完全沒有頭緒。
一直都沒有線索——今天早上,第四個孩子被殺害了。
“金八,你看到那孩子的尸體了嗎?”
狂四郎這樣問著,蒼白的臉上顯現(xiàn)出內(nèi)心的焦急,金八和文字若驚訝地看著他。不論對任何事都麻木無感的狂四郎,顯露出自己的心事實屬罕見。
金八和文字若如果知道,能使狂四郎的心平靜下來的只有天真爛漫的小孩們的身姿,應(yīng)該就能解開他們內(nèi)心的疑惑了。
金八點了點頭,承認自己是看了之后才回來的:
“傷口極為隱秘。不可思議的是,小小的傷口居然沒有流出一滴血——殺人的那個惡魔看來也是心有愧疚,將孩子雙手合十,掛上念珠。此前被害的那三個孩子,也都是這樣處理的。”
“這么說來并未流血?!?
“衣服上并無血漬。而且,做捕吏四十年的玉池的左兵衛(wèi)老爺子說,一看便知并非匕首,必定是被鑿子般的利器所刺。若非如此,無論如何,血都會飛濺出去——假設(shè)用小布按壓,因為是心臟部位,也絕對不可能止血,這一點怎么也說不通。那位有經(jīng)驗的老爺子抱起胳膊苦思冥想,其他同伴都只是在暗自發(fā)呆?!?
狂四郎聽到鑿子的瞬間,雙眸中閃爍著凄慘的光芒。更關(guān)鍵的是,不知為何,他的臉色變得陰暗而冷漠。過了一段時間,他只說了一句。
“是要取血嗎……你這個惡魔!”
“先生,您覺得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為?”文字若問道。
狂四郎并未回答。
“金八——”
“哎——”
“那個叫做蘆部光源的佛像師,他的女兒如今落魄淪為門付。我們?nèi)ニ淖√帯!?
“?。俊?
“她就是殺人犯。”
四
太陽西沉不久,狂四郎從左手邊能夠看到吉原的大門之地出發(fā),穿過日本堤[185],在田中綿延的一條小道上。
金八花了三天時間搜查到了阿艷的住處。這晚,狂四郎穿過元吉町后向左轉(zhuǎn),來到小冢原的處刑所。
狂四郎知道她住在玉姬神社附近,但是與其他住戶隔絕。茂密樹木的遮擋讓他無法遠眺。
——他應(yīng)該將金八帶過來。
為此,他有些后悔。
幸運的是,農(nóng)歷十三晚上的月亮穿梭于云間,在小路上摸索也并不感到多么費力。
他摸索著前行,大約走了二町。突然,從很遠的地方,怒號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傳向這到處灑滿月光的天空。
狂四郎聽出這怒號聲是由數(shù)名女子的聲音匯合而成,那一瞬間,他有了一種不祥之感。
狂四郎朝著怒號聲的方向狂奔過去。
他穿越森林,只見前方神社彎曲的屋頂聳立著,瓦片沐浴在月光下,閃爍著白光。
左手邊,筑地之中排列著的,是帶有大門的社家[186]宅邸。
在松樹叢中有一間孤零零的小屋,有燈光從敞開著的門口處透出來。
他之前就預(yù)料到,那個女子的住處是距離鄰居家很遠的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他如此推測是有充分理由的。
如風一般來到門口的狂四郎,發(fā)現(xiàn)了匍匐在泥地上的女子,他立馬抱起她。
只見她的臉上、敞開的胸部以及露出的膝蓋上全都布滿了拳打腳踢和踩踏過的傷痕。在這些傷痕中大概有一處是致命傷,她的臉上已經(jīng)泛起了死相。
狂四郎抱起她,上樓來到臥室,讓她在燈邊仰面躺下。
阿艷在床上慢慢地恢復(fù)了意識,睜開眼睛。
“……壯士!”
“我來遲了一步,對不起?!?
“不……反正,我……犯下了不可饒恕之罪……是將別人家的孩子,四個孩子……親手殺死的惡魔……”
“所以,為了幫你,我想將你帶到尼姑庵去?!?
“壯士……你知道,我是個惡魔,還……”
“我并不討厭你,你只是不幸罷了……你的孩子,怎么了?”
“……啊,他已經(jīng)——”
“你把他帶來了嗎?”
“沒有——聽說、他要被、賣給雜耍店……”
面臨死亡的她,吐露著所有的真相,這可憐的樣子讓狂四郎喘不過氣來。
他從沒有聽說過誘拐她孩子的是那些門付。
“我去將他要回,你安心地走吧。”
“不……如今……我的罪責,將由那個孩子背負……所以,什么都……”
阿艷像是向這苦難的人生做了最后的告別般,安靜下來,微微笑著說道:
“被您擁抱著,我好高興……”
她說完這最后一句話,閉上了眼睛。
這女人為了解救因畫了犯禁的圣母瑪利亞像而獲罪的父親,用自己白嫩的肌膚勾引約翰內(nèi)斯·賽露迪……因這僅有一次的秘密,她生下了罪孽之子。對于這種凄慘的遭遇,狂四郎在從新旅籠町的小飯館二樓走下來時就已經(jīng)想到了。正是苦于照看這個孩子,阿艷看到狂四郎的面相中有異邦人的血統(tǒng),所以才告訴他自己的悲痛。
而且——
從金八那里聽聞那四個孩子被鑿子所害,并未流血這件事之時,狂四郎的腦海里閃現(xiàn)的便是這罪孽之子。
佛像師的女兒使用鑿子沒什么奇怪的。事實上,當她被門付們襲擊之時,阿艷也是高高舉起藏在身上的鑿子來反抗的。
狂四郎聽過這樣的傳言:很久之前,在長崎,因接受伴天連[187]的情意而生下藍色瞳孔白色皮膚孩子的女子,讓自己的孩子喝自己的鮮血,孩子的瞳孔就會因此變?yōu)楹谏?,皮膚也變?yōu)辄S色。阿艷也不知從何處聽到這傳言,她一定試圖盜取同邦孩子的鮮血讓自己孩子飲用,來清除孩子體內(nèi)的異邦之血。這是因為執(zhí)念而犯下的無知罪惡。但是,如果有人恥笑她,那么這人一定是極為冷血之人,不明白做母親的悲哀。
阿艷贖罪的方式,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卑鄙的,招人憎恨的。
狂四郎結(jié)束了充滿深深憐憫的默哀,走了出去。
狂四郎知道門付們的休息之處在淺茅原對面的橋場町。
月光灑在他的身上。突然,狂四郎感受到了四肢的緊張感,他使用小鷹之術(shù),以敏捷的速度前往田埂。
前草原前邊倒映著月光,即使在夜晚水面仍是清澈的鏡池。
池畔的兩旁聳立著松樹,狂四郎看到,在交織著松樹影的大街上,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走著,狂四郎的速度更快了。
距離他們快到二間的距離。
“喂,等一下——”
這樣喊道,是狂四郎的失算,因為他認為對方盡是女人而輕了敵。他本該無聲地飛身進入人群之中,將領(lǐng)頭女人所抱的幼兒奪了去的。
“?。』斓埃銇砹耍 遍T付們驚恐地喊叫著,正要逃走。
此時,只聽抱著幼兒的女人道:“姐妹們,振作起來!我們這里有人質(zhì)!喂,浪人,你再向這里邁出一步,我就將這小子扔入池中?!?
——糟了!
狂四郎悔之莫及?!鞍萃辛?!如果你歸還這個孩子,我就不會動手,還會給你們錢。”
但此時狂四郎身上所帶的錢不足一兩。他沒有辦法,只得將僅有的這些拋到那女人面前。
“蠢貨!僅憑這點小錢,你就想讓我把這小子歸還嗎?回去照照鏡子再來吧?!?
“求求你了!”
狂四郎將無想正宗從劍鞘拔出,扔向身后,坐到地上。
“這樣總行了吧,把孩子交給我吧?!?
只見他雙手伏地,低著頭。
女人們走開了,只留下抱著孩子的那個女人,只見她慢慢靠近狂四郎,不停地罵著,對著狂四郎的頭部、肩膀、胸口、膝蓋、腰部胡亂踢打著。
任憑那女人如此行為,狂四郎緊咬著牙關(guān),在自己的虛無而犯下的罪孽中,聽到了血肉和骨骼的呻吟。
不久——
女人們的腳步聲遠去,狂四郎強忍住劇烈的疼痛,雙手伸向眼前呱呱哭泣著的幼兒。
“孩子,過來——”
狂四郎抱著手中小小的身體。月光下,他長久地凝視著這個與自己有著同樣悲慘命運的孩子。
第一次——自從長長的故事開始以來,這個將一切置之度外的男人,第一次流下了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