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大明王朝抗倭錄3:虎嘯作者名: 許葆云本章字數: 5452字更新時間: 2021-06-15 16:30:00
三、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這天夜里,李宗城三人順著山路向北飛跑,一直跑到四更將盡,才看見中軍孔聞韶牽著馬在路邊等著他們,知道已經遠離釜山,這才下了馬找塊石頭坐著休息。
李宗城是個享貫了福的人,一輩子沒沒受過勞苦,像這樣半夜出逃,心驚肉跳,策馬狂奔兩個時辰,真把他累壞了,在路邊歇了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揉著顛得生疼的屁股說:“好險!總算出來了。”見孔聞韶手里拿著個包袱,知道那是一向由孔聞韶掌管的符牌印信。現在人已脫險,這些要緊的東西還是自己拿著的好,接過包袱打開看了看,朝廷頒發的符牌完好無損,順手往懷里一揣,又問孔聞韶:“圣旨和金印在何處?”
一聽這話孔聞韶傻眼了!半天才說:“圣旨和金印在大人手里,小人沒見過呀!”
前一刻李宗城還在慶幸自己安全脫險,忽然聽孔聞韶這么說,嚇得從石頭上蹦了起來:“我不是叫你把符牌和圣旨、金印一起先帶出城嗎!”
到這時孔聞韶也慌了神,縮著頭哭咧咧地說:“小的一向只替大人掌管符牌,圣旨、金印都在大人手里,并沒交給小人,我以為那兩件東西太重要,大人要親自帶在身上……”
李宗城離開京師的時候身上帶了四個重要物件:大明皇帝的圣旨、冊封豐臣秀吉時所用的“日本國王”金印、大明皇帝頒給使團的符牌和李宗城自己的“使臣”官印。這四件東西里最重要的是圣旨和“日本國王”金印,最不要緊的就是那面符牌。
符牌的歷史已經有幾千年,上古時代符牌與節杖是皇權的象征,持符節的大臣就擁有了調兵、施政、出使諸多權力。但符節容易偽造,所以從唐宋以來,花紋精妙難以偽造、而且在皇宮里皆有“存底”的圣旨成了唯一的信物,隨時可能被人偽造的符牌已變得無足輕重。到明朝,符牌僅作為信物頒發給使臣佩帶,沒有相關的圣旨,“符牌”只是一塊廢鐵罷了。
正如孔聞韶所說,他平時只負責掌管符牌,至于圣旨、金印這兩件最重要的東西都在李宗城手里,孔聞韶連見都沒見過。離開釜山的時候李宗城空口說了一句白話兒,卻沒把至關重要的圣旨、金印親手交給孔聞韶,在李宗城想來,孔聞韶自然會取走圣旨和金印,孔聞韶卻以為李宗城辦事細心,要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身邊親自保管,兩人互相也沒通個氣兒!結果孔聞韶只帶著一面符牌逃出釜山,李宗城空著兩只手出來,把至關重要的皇帝圣旨和“日本國王”金印扔在釜山城里了!
——都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什么叫“不牢”?就是容易在細節上頭出毛病。
李宗城這個人就吃虧在“年輕”二字,主意明白,細節糊涂!他那個“中斷談判,逃離釜山”的決定原本是正確的,可事到臨頭李宗城竟犯了個糊涂,把最重要的東西丟在釜山城里了。
倘若李宗城帶著圣旨、金印出走,就相當于大明朝廷與日本方面的談判徹底中止。等李宗城到了漢陽,就可以讓朝鮮經略孫礦派人通知在釜山的楊方亨,以“大明公主下嫁、割讓朝鮮四道、大明與日本恢復貿易”這幾個傳言向日本方面問罪,事情捅到豐臣秀吉面前,日本方面當然無法抵賴,談判也就全面破裂。到時候大明皇帝就可以命令倭寇全軍渡海撤回日本,若不聽話,明軍立刻回到朝鮮。
事情要是這樣發展,談判失敗的過失當然全算在豐臣秀吉頭上,大明王朝在政治、外交、軍事三方面都做到了有理、有力、有節。如果豐臣秀吉仍然想挑釁大明和朝鮮,雙方無非重新開戰;假如豐臣秀吉識趣,在明軍重新進入朝鮮以前撤軍回國,那么朝鮮戰爭就可以結束。至于大明是否繼續冊封豐臣秀吉,那就要看豐臣秀吉的表現了。
總之,李宗城本來是有機會也有能力讓這場荒唐的“談判冊封”終止的。可他卻把萬歷皇帝的圣旨和冊封用的金印丟在了釜山!如此一來,眼前的事就變成了“大明使臣無故出走”!大明方面在外交上先失一著,倒讓倭寇占了先機。
這可怎么辦!
此時天就快亮了,李宗城就算想回釜山也回不去了。眼看自己這個談判使臣犯了天大的過失,弄不好可能會人頭落地!李宗城又氣又急,指著孔聞韶的鼻子破口大罵。孔聞韶也知道闖了大禍,眼看性命難保,也急了眼,不管不顧地和李宗城對罵起來。李正泰、南好正趕緊一人一個把兩人拉開。李正泰低聲問李宗城:“事已至此,大人打算怎么辦?”
李宗城的情緒還沒穩住,尖著嗓子叫道:“還能怎么辦!失了圣旨金印,咱們一個個在這兒等死吧!”
李宗城畢竟沒辦過大事,現在的他已經徹底慌了。李正泰雖是個小人物,倒比李宗城穩重些:“我看大人還是先回漢陽,把眼前的事跟經略大人商量一下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李宗城罵罵咧咧地上了馬,其他三人也都上馬,四人又沿著大路向北飛跑。
很快,天已經蒙蒙亮,幾步之內能看清人的面目了,跑在前頭的南好正忽然勒住馬,回過頭來瞪著兩眼問李正泰:“使臣大人到哪去了?你看見大人了嗎!”
到這時李正泰才發現,不知何時,李宗城已經不見了。
剛才上路的時候四個人各懷心事,誰也沒留意別人,天又黑,山路又難走,到這時李正泰三個人才發現,大明使臣李宗城竟跑丟了……
中止談判,從釜山出走,這件事李宗城并沒辦錯。逃出釜山后本以為所有難關都渡過了,想不到節外生枝,先是發現李宗城忘記攜帶圣旨和金印,緊接著幾人摸黑趕路,李宗城恐慌不安,心不在焉,山里道路叢雜,黑夜中騎馬疾行前后照顧不到,走在最后頭的李宗城竟然迷路了。
誰想得到,原本順順當當的事兒辦成了這樣,先丟圣旨,又丟使臣!李正泰、南好正、孔聞韶三人張皇失措,急忙順原路回頭尋找李宗城,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這三個人哪里想得到,從沒出過遠門的李宗城此時已經在大山深處轉了向,沒有繼續往北走,而是一路向西,往蔚山方向走下去了……
這可怎么找!
李正泰他們在山里亂轉的時候,天已大亮,在釜山驛館伺候李宗城的日本仆人已經發現這位使臣大人失蹤了。
聽說李宗城忽然失蹤,整個釜山城里的倭寇全都炸了窩!小西行長立刻帶了一百名武士趕到驛館,一進大堂,只聞得酒氣熏人,昨夜的殘席還沒撤去,宗義智、有馬晴信等人也都沉睡正酣。小西行長氣得沖上來狠狠踹了宗義智兩腳,這位對馬守才好容易睜開雙眼,見岳父站在面前,兩眼通紅,額上青筋爆起,嚇了一跳,忙問:“出什么事了!”
四年苦苦設計,如今一朝破產!小西行長怒發如狂,瞪著兩眼沖宗義智吼道:“明國使臣已經逃出釜山,你們這些人在這里干什么!”
一聽這話宗義智嚇得酒也醒了:“明國使臣剛才還跟我們一起喝酒,為什么逃走了?”
小西行長沒功夫和宗義智廢話,帶著武士就往后闖,宗義智急忙跟了過來。兩人一先一后到了李宗城的住處,小西行長一腳踹開房門直闖進去,見屋里空蕩蕩地,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看來明國使臣根本沒有就寢。小西行長顧不得想這些,立刻翻箱倒柜搜找起來。宗義智在邊上發了一會兒呆才明白岳父要找什么,雖然不抱希望,也趕緊上前幫著亂搜。打開壁柜,見柜中一角放著個包銅釘的紅漆木箱,上頭掛著一把锃亮的銅鎖,宗義智急忙把木箱搬出來,抽出倭刀劈開銅鎖,掀起箱蓋,里面是個一尺見方的紅木箱子,仍然上著鎖。宗義智心急火燎,干脆“喀嚓”一刀把箱蓋劈碎,見小箱里放著一只方方正正的印匣,邊上是一個油光閃亮兩拃長的檀木盒兒,宗義智眼前一亮,急忙抓過盒子打開,見里面盛著一個明黃緞繡金龍的卷軸。
“圣旨,大明皇帝的圣旨!”
聽宗義智尖聲怪叫,小西行長忙過來看,見這個卷軸玉軸金緞,龍飛鶴舞,十分華美,展開看了一眼,文書題頭寫著“圣旨”兩個大字,下面是八個小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小西行長沒功夫看圣旨的全文,急忙展開卷軸看到末尾,果然,文書后頭蓋著一顆通紅的寶璽,乃是“廣運之寶”四字。
見了圣旨,小西行長原本已經跳到嗓子眼兒的心一下子落回肚里。已經隱約猜旁邊的印匣里裝著什么,打開一看,里頭放著一枚巴掌大小黃燦燦的螭鈕印章,是大明皇帝頒給豐臣秀吉的“日本國王”金印。
見了這兩件東西,小西行長知道“冊封”一事未必全盤破裂——甚至懷疑李宗城出逃是真是假。
小西行長十分老辣,知道大局還在掌握之中,這時候不能節外生枝,急忙把圣旨卷好,金印還匣,剛才放這兩件東西的小箱子被宗義智砍壞了,也沒辦法,湊合著把東西放回去,仍然裝進原來的箱子里,劈壞的鎖也勉強掛回鎖眼,剛關上柜門,大明使團的副使五軍營副將楊方亨已經闖了進來。見屋里翻得一塌糊涂,又驚又氣,厲聲喝道:“這是使臣的住處,你們在這里干什么!”
此時小西行長心氣已平,不慌不忙地笑著說:“楊大人好,我剛聽到一個謠言,說大明使臣帶著幾個人飛馬馳出釜山城,不知往何處去了,下官覺得這事奇怪,特來向楊大人詢問詳情。”
其實楊方亨也聽說了“李宗城出走”的傳聞,又見倭子沖進驛館,這才急忙趕來。但這種事他這個副使不能輕易承認,只說:“這是什么話!李大人為什么要逃走?”又指著滿地零亂的雜物喝問,“你們在這里找什么!”
小西行長忙說:“我們是聽說李大人出了事,怕他被人騙害,不得不來查看一下。”
到這時楊方亨才想起要緊的事來,抬眼掃了一眼壁柜,見柜門虛掩,心里暗吃一驚,沖小西行長喝道:“使臣的住處任何人不得進入,出去!”小西行長一句話也沒說,領著宗義智退出去了。
見小西行長走了,楊方亨才上前打開壁柜,見放圣旨金印的箱子還在,可鎖頭已被劈壞,急忙開箱查看,見圣旨和金印都好端端地放在箱子里,這才松了口氣。又一想,李宗城身為冊封正使,何等要緊人物,釜山又是倭寇巢穴,危險之地,平時李宗城在屋里睡覺都睜著一只眼睛,現在忽然連夜出走不知下落,倭寇又不顧一切入室搜查,看來李宗城真的連夜出逃了……
李宗城既已出逃,為何不帶圣旨和金印?
楊方亨是個武舉人出身,官拜禁軍三大營之一的五軍營副將,是皇帝身邊的禁軍將領,萬歷皇帝派楊方亨來輔佐李宗城,因為此人武藝出眾膽量過人,正好與精明而文弱的李宗城互為膀臂。但楊方亨純系武夫,政治謀略遠遠不足。自從進了釜山城,楊方亨緊緊跟在李宗城身后,拉著架勢給李宗城撐腰壯膽,平時不多說話,一切唯李宗城馬首是瞻。恰好李宗城外交上的事都懂,人又很會說話兒,支使得倭子們滴溜兒亂轉,所以大事上楊方亨沒操過什么心。現在忽然發生這么大的變故,以楊方亨的頭腦竟有些應付不來,一個人呆坐在房里,抓瞎了。
就在楊方亨犯糊涂的同時,回到住處的小西行長也陷入了深思。
李宗城突然逃離釜山,顯然是看透了小西行長設下的詭計——從倭寇乞降到今天,前后四年,小西行長的計謀還是第一次被人識破,這讓小西行長驚恐莫名。可小西行長想不通的是:李宗城為什么沒把至關重要的圣旨和“日本國王”金印帶走?
李宗城是使臣,圣旨和金印比他的性命還要緊!若說這個人為了終止談判在釜山城里自殺小西行長都不覺得奇怪,可李宗城拋下圣旨金印出逃,小西行長實在不能理解。鎖起門來靜坐了半個時辰,只想出一個答案:李宗城確實看破了“談判冊封”的內幕而出逃,至于圣旨和金印,一定是此人出走之時太慌張,忘帶了……
——排除所有可能性之后,最后一個答案哪怕再荒謬,也一定是正確的。
李宗城看破了詭計,一回漢陽立刻會向朝鮮國王和明朝重臣報告,朝鮮官軍很可能會和倭寇發生沖突,而明朝皇帝一旦得到消息,可能立刻命令遼東的部隊開進朝鮮。明軍都是騎兵,行動速度很快,朝鮮除釜山以外的所有國土又在朝鮮軍隊手里,就算倭寇沖出釜山與朝鮮軍作戰,并且像五年前開戰時那樣順利擊敗朝鮮軍,也不可能搶在明軍前頭奪取漢陽、開城這些重要城池。如此一來,在朝鮮的倭寇將面臨一個極其糟糕的戰局。
所以眼下萬萬不能開戰。
換個角度來看:李宗城雖然逃走了,可大明使團并未撤離,冊封副使楊方亨還在釜山,尤其是大明皇帝的圣旨和“冊封”用的金印還在釜山!如果小西行長有辦法說服楊方亨,讓此人搶在李宗城之前上奏大明朝廷,就說“李宗城因為害怕渡海冊封,拋棄圣旨印信私自逃走”,這樣一來所有罪過都算在李宗城身上,大明皇帝會以為朝鮮的局勢并沒發生變化,也就仍然有繼續冊封日本的可能性。
李宗城當然會把“談判有詐”一事上奏朝廷,楊方亨也可以上奏說“朝鮮無事”。李宗城雖然是正使,可他丟失圣旨,瀆職辱國,已經是個罪人,就算指責談判有“詭計”,大明朝廷也不會信他的話。再讓楊方亨上奏咬李宗城一口,大明方面更不會信任李宗城了。
大明朝不信李宗城,大明與日本之間這場“談判冊封”就可以繼續下去了。
關鍵是,怎么才能讓楊方亨聽自己的擺布,寫奏章保證“朝鮮無事”呢?
到這時,小西行長眼珠一轉,想到一個“妙人兒”:沈惟敬。
自從萬歷二十年在平壤第一次和小西行長打交道,沈惟敬就被這個奸詐的倭子耍得團團轉,到后來更是變節投敵做了大明朝的“叛逆”,把一條性命都交托給小西行長了。可在小西行長眼里沈惟敬不過是個卒子,用得著就撥拉一下子,用不著了隨手扔在一邊。現在談判又出枝節,小西行長馬上想起這個可憐的老頭兒來。
于是小西行長把宗義智叫進房來,吩咐他:“你去把沈惟敬請來,就說大明使臣出逃了,我有話跟他商量。”想了想,又囑咐宗義智,“馬上傳我的令:不準任何人出城追趕明國使臣,如果駐扎在別處的部隊有人意外捕獲明國使臣,絕對不能傷害,一定要毫發無傷地把他送回釜山來。”
剛才忙亂之中宗義智已經召集了一批騎兵準備向北追趕李宗城,聽小西行長這么說,宗義智實在不能理解:“明使逃走不久,如果盡力追趕,也許能追得上,為什么反而不追?”
小西行長搖搖頭:“使臣逃走,卻丟了圣旨、金印,如果任他逃回北京去,光是一個‘瀆職侮國’的罪名就能毀了他。倘若現在把他追回來,這一‘逃’一‘追’必然驚動大明和朝鮮,到時候大明方面責怪咱們‘迫害使臣’,問起罪來,麻煩反而轉到咱們頭上來了。”也不和宗義智多說:“快去叫沈惟敬!爭取今天就讓大明使臣往北京遞出奏章。”見宗義智瞠目結舌站著發傻,不得不解釋一句,“姓李的使臣走了,還有一個姓楊的使臣在這里!我要讓楊方亨遞出奏章,把李宗城送進監獄,盡力把這場談判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