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王朝抗倭錄3:虎嘯
- 許葆云
- 8236字
- 2021-06-15 16:30:00
四、楊方亨被騙上賊船
就在大明冊封副使五軍營副將楊方亨坐在屋里發愣,不知眼前這件事該怎么處置的時候,由兵部尚書石星和前任朝鮮經略宋應昌指派的“前期談判使臣”神機營游擊沈惟敬一溜小跑撞了進來。劈頭就問:“我聽說李大人逃走,究竟出什么事了!”
楊方亨和沈惟敬是在釜山城里才認識的。可楊方亨是皇帝欽命使臣,官拜五軍營副將,沈惟敬只是兵部尚書派來的“使者”,官職也只是個掛名的神機營游擊,兩人地位相差懸殊,楊方亨跟沈惟敬早前連話也沒過幾句。現在大事臨頭沒有主意,面前有個沈惟敬,總比無人商量要好,忙拉著沈惟敬坐下急切地說:“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昨天夜里李大人沒通知任何人,只帶身邊幾名隨從逃出釜山去了。”
沈惟敬忙問:“是不是倭子不肯接受冊封,要傷害李大人,李大人這才逃走?”
楊方亨想了想,搖頭道:“沒有吧,昨天李大人還和一幫倭將喝酒呢!”
沈惟敬兩手一攤:“那為什么!”
李宗城出逃之前并沒和楊方亨互通消息——生怕知道得人太多泄露消息,害得大家都走不了,這是李宗城的私心。可這么一來楊方亨對李宗城出走的原因毫不知情,想幫他說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說:“李大人走之前沒跟我交代任何話。”
沈惟敬手捋胡須嘆了口氣:“這是怎么說得?李大人走時把圣旨帶走了嗎?”
沈惟敬已經和小西行長通了氣兒,當然知道李宗城逃走時未帶圣旨,他這么問是故意裝糊涂。楊方亨哪知道沈惟敬的心思?老實答道:“李大人把圣旨和朝廷頒賜的‘日本國王’金印都留在釜山了。”
沈惟敬就在等這句話,立刻問:“人走了,為什么不把圣旨帶走?”
這個問題楊方亨也想不通,只是搖頭。
沈惟敬又假裝想了半天,緩緩說道:“若說李大人看出談判有詐,要終止這場談判,他走的時候一定會帶走圣旨和金印,可這兩件東西都留在釜山了;要說李大人被倭子恐嚇,因為害怕而逃走,似乎又沒出人恐嚇他,究竟為何出走,難道楊大人一點頭緒也沒有?”
沈惟敬說這些話是故意擾亂楊方亨的思路。
楊方亨原本就有些糊涂,被沈惟敬一攪腦子更亂了,半天只說了句:“沈大人怎么看?”
沈惟敬又發了半天愣,微微搖頭:“李大人忽然出逃,既不是為了終止談判,又不是因為倭子恐嚇,內里到底有什么隱情,咱們不知道……可李大人這一走必然驚動朝廷,朝鮮人也會緊張起來。現在朝鮮軍隊就在釜山外頭轉悠,而且我聽說朝鮮將領中很多人都反對談判,要是朝鮮軍隊借這機會攻打釜山,不但朝廷大計徹底破壞,咱們這幾個人也性命難保。要說為國捐軀還罷了,只怕鬧到最后‘冊封’全部失敗,朝廷降罪,咱們死了還得當冤死鬼!這可怎么辦?”
被沈惟敬一頓嚇唬楊方亨腦子更亂了,憋了半天,只問出一句話:“沈大人覺得應該怎么辦?”
見楊方亨上了圈套,沈惟敬這才慢慢地說:“倭子向天兵乞降,又遞上降表請求冊封,這都是真心實意的。最近半年倭寇大半兵馬已經撤退回國,這些楊大人也都看見了吧?可見倭寇并沒有異心,倒是李大人鬧出一個麻煩事,弄得咱們沒法兒交待。我看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趁著事情還沒鬧大,楊大人趕緊寫個奏章,向朝廷解釋‘朝鮮無事,冊封仍然可行’,讓在漢陽的經略大人和朝鮮國王安心,不要妄動兵戈,先把局面穩住,再請朝廷另派使臣到釜山繼續冊封倭國。”說到這里盯著楊方亨問了聲,“楊大人覺得如何?”
沈惟敬說得話似乎頗有道理……
李宗城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圣旨丟在釜山!外交是天大的事,是“舌尖上的戰爭”,就算說錯一句話后果都不堪設想,李宗城竟犯下這么大的錯誤!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不要說楊方亨想不通,換成別人也一樣想不通。在這種情況下,身為冊封副使的楊方亨不管于公于私都只能盡力穩定局面,完成自己的使命,讓“冊封”一事繼續下去。
楊方亨右手支著前額發了半天的愣,終于抬起頭來問沈惟敬:“李大人會不會是看出倭寇有什么詭計,這才出走?”
對楊方亨來說,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不得不問清楚。可惜,在這個問題上,他問錯了人。
沈惟敬是個叛國的賊!是奉小西行長之命來哄騙楊方亨的。見楊方亨把話問到要緊的地方,沈惟敬立刻把眼一瞪厲聲追問:“有什么詭計?”
倭寇有什么詭計楊方亨哪里知道,心里發虛,只能冒問一句:“會不會倭子撤兵是假的?”
一聽這話沈惟敬頓時提高了嗓門兒:“釜山外頭那些倭營該燒的燒了,該撤的撤了,怎么會是假的!”
楊方亨又發了半天的愣,這才說:“燒營撤兵是半年前的事了,自從使團到釜山前后四個月,再沒見倭寇撤退一兵一卒……”
見楊方亨似乎漸漸明白過來,沈惟敬嚇出一身冷汗。急忙說:“我在朝鮮的時間比楊大人久,親眼看著倭寇放棄漢陽,放棄忠州,釜山外頭的倭營也燒了一大半兒,這上頭不會有假。”見楊方亨苦著臉不說話,沈惟敬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太閣從日本發來一個退兵的文書,就放在攝津守那里,楊大人見過沒有?”
沈惟敬口口聲聲尊稱豐臣秀吉為“太閣”,稱小西行長為“攝津守”,要在別人,聽了這些稱呼已經起疑。可楊方亨是個武將出身,沒這么敏感,加之心亂如麻,也沒往這上頭想。沈惟敬也不等楊方亨點頭答應,已經飛一樣跑出去了。
片刻功夫,沈惟敬從小西行長那里跑回來,把一份文書遞給楊方亨,楊方亨打開一看,果然是豐臣秀吉親筆書寫的撤軍命令。上頭雖然有些倭國人搞得“鬼畫符”,好在重要地方全用漢字,楊方亨勉強看得懂,上頭確實寫著“機張、安骨浦撤軍,釜山各軍隨明使一起回國”的內容……
沈惟敬在邊上指著這些文字厲聲說:“楊大人看看,這是太閣親筆文書,這上頭還能有假嗎?”
大明與倭國之間的談判歷時四年有余,在倭寇拿出來的所有重要文件當中,大概只有這件豐臣秀吉的“撤軍令”是真的。
見了這個文書楊方亨也無話可說,只能嘆一口氣:“李宗城的黑鍋讓他自己背吧——我這就給朝廷寫折子。”
就在釜山城里小西行長、沈惟敬一幫人合伙算計楊方亨的時候,李正泰、南好正、孔聞韶三人已經到了漢陽,孔聞韶急忙去見朝鮮經略孫礦,南好正則跑到領中樞府事李德馨府上報告:釜山倭情有變,冊封使臣李宗城已從釜山出走!
聽說倭情有變,李宗城出走,領中樞府事李德馨大驚失色。急忙會同領議政柳成龍、左議政尹斗壽、右議政鄭琢一起進宮面見國王,當面奏道:“臣聽說倭寇在釜山囤兵不去,是有心欺騙大明和朝鮮,準備尋找時機再次進犯朝鮮!如今大明使臣李宗城識破倭寇詭計,已經逃離釜山,臣請大王立刻向大邱、慶州增調兵馬與倭寇對峙,以防倭寇大軍北犯,同時還請大王下令,讓三道水使李舜臣調水師戰船進至漆川,監視釜山倭寇動向,如果倭寇從海上向釜山增兵,就命李舜臣立刻出擊,截斷敵人的兵路、糧道。”
釜山的變故柳成龍也聽說了,但這位領議政脾氣沒李德馨那么急,先說:“李大人說得對,現在應該立刻向釜山方向增調兵馬。”隨即又說,“可我想大明與倭寇的‘談判冊封’前后持續數年之久,如今使臣即將渡海,忽然出了這么大的變故,咱們也要問清楚才好。不知大明使臣現在何處?”
李德馨忙說:“李宗城離開釜山后與手下人失散,現在下落不明。”
一聽這話柳成龍不禁皺起眉頭,半天又問:“大明天子頒賜的圣旨何在?”
李德馨想了想:“聽通事南好正說,李宗城出逃之時太匆忙,把天子的圣旨忘在釜山城里了。”
聽了這話,柳成龍、尹斗壽、鄭琢三人面面相覷。柳成龍喃喃道:“使臣出走卻不見下落,又丟了圣旨……這是怎么搞的!”
確實,發生在釜山的這件事太奇怪了。李宗城連夜出逃,卻迷了路,至今生死不知,而且這位大明使臣竟把比性命還重要的圣旨丟在釜山城里。現在朝鮮重臣見不到明使、看不見圣旨,釜山的事又搞不出個究竟來,加之釜山城里尚有十萬倭寇,而朝鮮全國軍力不過五萬,戰斗力也不及對手,此時貿然調動兵馬,萬一真惹出戰事來,朝鮮軍在釜山方向可能要吃大虧。而且現在的朝鮮正在鬧饑慌,老百姓都快餓死了,要是再打一場大仗,這個國家只怕徹底毀了。
柳成龍雖然贊成向釜山調兵,言辭之中卻有一絲猶豫。在一旁的左議政尹斗壽早就看出來了,就在這時候插了進來,不陰不陽地對柳成龍說了句:“倭寇在釜山搗鬼,領相責任中樞大人干什么?”
柳成龍剛才那一句“怎么搞得”其實是沖著鬧出亂子的李宗城說的,現在尹斗壽故意插一句話,倒好像柳成龍責備得是李德馨。
聽了尹斗壽的話李德馨微微一愣,回頭再想,剛才領相仿佛真的刺兒了他一句,不由得臉上露出幾分不悅之色。
李德馨是前任領議政李山海的女婿,本是個不折不扣的“北人黨”,倭寇進犯朝鮮時,李德馨拋下黨派之爭與柳成龍精誠合作,成了朝鮮的柱石之臣,“南人”、“北人”兩黨從此合為一體,黨爭基本銷聲匿跡,這幾年朝鮮王廷上已經沒人再提什么“南人黨”、“北人黨”的話了。現在戰事已畢,眼看天下太平,“西人黨”首腦尹斗壽竟在王廷上公然挑撥柳成龍、李德馨之間的關系!柳成龍暗吃一驚,忙要解釋。尹斗壽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冷著臉問:“中樞大人剛才請大王向慶尚道增兵,鞏固慶州防備,不知領相是怎么看的?”
在這件事上柳成龍并無異議,忙說:“我也認為應該向慶尚道增兵……”
眼看隔斷了柳成龍的話,讓他沒機會對李德馨解釋,尹斗壽心里暗笑,兩手一揣,大模大樣地說:“領相同意增兵就好。”說完這話,兩眼望天,拉長了聲音說,“其實早在倭寇乞降的時候我就說過:倭寇狡詐兇惡,如同畜生一樣,咱們怎么能跟這些畜生講和?早就該趁著倭寇糧食被燒、坐困漢陽的時候集中力量把他們全部消滅,可領相不聽,反而慫恿大王與倭寇和談,結果還是出毛病了吧。”
尹斗壽這話是個典型的“馬兵炮”。
世上有兩種人慣放“馬后炮”,一種是熱血無知小青年,事前沒主意,事后瞎畢畢;另一種是沒有信義沒有廉恥信義的政客,尹斗壽就是這種貨。
尹斗壽老謀深算,早在大明、朝鮮、日本三國剛開始談判的時候他就估計到贊成“談判冊封”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兒,辦成了,并不光彩,辦不成,經手之人必定倒霉,所以尹斗壽從一開始就不支持談判,而且放下一篇硬話,就是為今天質問柳成龍打個伏筆。
朝鮮王廷上再也找不出一個比尹斗壽更精明的人來。現在此人冷言冷語質問柳成龍,柳成龍根本無法辯解,只能低頭不語。倒是領中樞府事李德馨為人忠厚,見柳成龍難堪,忙說:“現在當務之急是討論用兵之事,別的先不提了吧。”一句話勸住了尹斗壽,這才對朝鮮國王李昖奏道,“朝鮮兵力有限,裝備落后,糧草不足,萬一倭寇真的進犯慶尚道,憑我軍的力量未必夠用,可否和經略孫大人商量,調天兵進入朝鮮協助防守?”
——自從明軍進入朝鮮的第一天,朝鮮人就把自己整個寄生在了“大明天兵”身上,無時無事不仰賴天兵。可他們就沒想過:天兵是“兄長”,不是使喚丫頭!是朝鮮人想叫就叫、讓來就來的嗎?
可惜,就因為中國人太好說話兒了,很多時候朝鮮人真的以為可以對大明軍隊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現在李德馨之言正合國王的心意,忙說:“你馬上去和經略商量調請天兵之事。”又吩咐右議政鄭琢,“右相今天就到大邱去,會同慶尚道體察使李元翼共同主持大邱、慶州防務,阻止倭寇北犯。”又對尹斗壽說,“左相到忠州布防,接應前敵。”最后吩咐柳成龍,“領相坐鎮京畿,整頓漢陽防務,節制各道兵馬。”
李昖幾句話把身邊的重臣全部調上了前線,同時也把尹斗壽、柳成龍二人隔開,免得兩人爭執不休,外敵未至,內部先亂。
出了王宮,領中樞府事李德馨急忙拜見朝鮮經略孫礦,請求大明向朝鮮增援。
此時孫礦也已得知釜山的變故,知道李宗城一走“冊封”即告破裂,倭寇惱羞成怒,很有可能襲擊釜山周邊的朝鮮城池。現在李德馨趕來,告訴孫礦:朝鮮軍已向慶州方向增援,請求孫礦調遼東兵馬援助朝鮮,孫礦更感到事態緊急,立刻寫了兩封文書,一封遞給大明遼東鎮總兵官董一元,一封給寬甸堡副總兵佟養正,命他們立刻調兵進入朝鮮救急。哪知文書剛遞出,李德馨還沒走,忽然有個使者從釜山飛馬趕來,將冊封副使楊方亨的奏章和呈給兵部的文書遞到了孫礦手里。
孫礦不敢私拆奏折,只把上呈兵部的文書打開和李德馨一起看了一遍,兩人一下子都愣了。
楊方亨的文書寫得明白:萬歷二十四年四月初三,冊封正使李宗城不知因何緣故,未通知任何人就輕騎離開釜山,現已不知去向。經楊方亨查明:釜山倭寇仍在逐步退兵,倭情并未發生任何變化,且李宗城去時并未攜帶圣旨、金印,出走原因不明,徒取辱于外夷!現在楊方亨上報朝廷:第一,倭情并未生變;第二,圣旨、金印仍在釜山;第三,請朝廷盡快重新派使臣到釜山主持大局。
李宗城是世襲侯爵,勛戚重臣,冊封正使,份量比楊方亨重得多。可李宗城無故出走,逃得稀里糊涂,到現在生死不知,事情不明不白,楊方亨的文書卻明明白白遞到孫礦手里,這種時候孫礦怎能不信楊方亨?
當然,釜山倭情有變,一切不能不防。孫礦對李德馨說:“現在倭情不明,朝鮮軍立刻南下封鎖釜山外圍是有必要的。至于遼東兵馬,雖然調兵文書已經發出,兵馬趕到朝鮮還需要一個月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倘若釜山有事,朝鮮軍務必死戰,為天兵入朝贏得時間。”
李德馨點頭稱是,又問:“對釜山的事經略大人怎么看?”
釜山發生的變故實在詭異得很,孫礦遠在漢陽,既沒見著楊方亨也沒見到李宗城,單憑猜測根本無濟于事,只能說:“事關重大,我也不敢自作主張,只有聽候朝廷示下了。”
當天,孫礦把楊方亨送來的奏章和兵部呈文原樣封好,六百快馬遞往京師。
朝鮮經略孫礦先得到“倭情有變,李宗城出走”的消息,隨后收到楊方亨寄來的文書,他也按著先后次序把這兩件事分頭奏進京師。
聽說“倭情”有變,李宗城已經出走,主持“冊封”的兵部尚書石星大驚失色,立刻寫了一道奏章,請求萬歷皇帝推翻“冊封”之議,立刻調動大軍進入朝鮮,攻拔釜山,驅逐倭奴!為了表示擊敗倭寇的決心,石星自請辭去兵部尚書之職,改任朝鮮經略大臣,親自領兵出國作戰。
兵部尚書石星是個敢挑重擔的能臣,倭寇進犯朝鮮的時候他第一個站出來力主援朝,這才有了萬歷二十一年明軍在朝鮮的連番大捷。然而倭寇被降服之后,出于國家利益考慮,石星改弦更張力勸皇帝“談判冊封”,前頭主戰、后來“冊封”其實都是正確的。可石星久在官場,洞悉人情世故,知道“主戰”人人愛聽,皆大歡喜,就算錯了也不算大罪;“主和”卻是個惹人厭的事兒,辦好了無功,辦砸了有罪!
——像石星這樣因為敢挑重擔而倒霉的大臣歷史上有很多,古今中外都有。這些人一旦倒臺,往往摔得極重,垮得極慘,連個喊冤叫屈的機會都沒有。后人出于自身的政治考慮,也很愿意把他們定為“奸賊”痛加撻伐,永遠不會替他們辯白,任憑這些人遺臭萬年。
自從提議對日本“談判冊封”以來,石星心驚肉跳,寢食難安,而這場漫長的談判竟持續了四年之久!其中生出多少枝節,把兵部尚書石星愁得頭發都白了。到今天眼看事情要辦成了,忽然又生出這么大的變故,石星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忽然一下子把前頭說得話全都推翻,又站出來“主戰”,若皇帝接受他的建議出兵掃蕩倭寇,那么石星以前力主和談闖出的禍就算彌補過去了;若皇帝不肯接受他的建議,大不了問石星一個“忽戰忽和,莫名其妙”的罪,罷了他這個兵部尚書。
——反正石星當了這么些年兵部尚書也當夠了,不想干了。
哪知奏章剛剛寫好,還沒遞上去,冊封副使楊方亨的奏章和文書已經遞到了京師。
看了楊方亨遞上的文書,石星徹底糊涂了。左右為難之下,只好拿著楊方亨的文書到內閣簽押房來找首輔問個主意。
如今在內閣主事的仍然是當年贊成“談判冊封”的那位首輔大學士趙志皋,另有兩位閣老張位、沈一貫做他的副手。
趙志皋是個老練的人物,自從入閣以來,趙閣老穩坐釣魚臺,任憑風浪起,不動不搖,不進不退,穩穩當當。如今趙志皋年紀大了,身上也沒有多少火氣了,更希望日子過得安靜些,不要惹出什么麻煩事來。現在石星因為釜山事變找他問計,趙志皋不急不慌,先把事情大概問了一遍,又仔細看了楊方亨遞上的文書,半天才問石星:“這事你怎么看?”
石星已經徹底沒了主意,只能說:“我如今已經糊涂了,還請閣老幫我捋個頭緒。”
趙志皋又把文書看了一遍,隨手放在案上:“李宗城、楊方亨都是使臣,現在一個說倭情有變,驚慌出走,一個說倭情未變,仍然主張冊封。我看還是孔圣人說得好:‘聽其言,觀其行。’倭情是否‘有變’不能全聽使臣的一面之辭,還要看朝鮮方面有什么動靜。倘若釜山那里真打起來,就是‘有變’,如果沒打起來,就是‘未變’,你說對不對?”
聽了這話石星更糊涂了,不得不再問一句:“閣老的意思是等一等再說?”
趙志皋微微搖頭:“李宗城出走是四月初三,今天是四月三十,二十七天了,朝鮮方面只送來這么一道文書,卻沒有六百里加急軍報,這說明什么?”也不等石星回答就自說自話,“我看這說明倭情‘未變’!你想,倘若朝鮮發生戰事,是軍報來得快,還是奏章來得快?一定是軍報嘛!現在沒有軍報,說明朝鮮無事。至于李宗城為何出走,情況不明,只知道此人出走之時未帶圣旨!你想想,天朝使臣扔下圣旨出逃,史書上有這樣的怪事嗎?我大明立國二百年,冊封了多少藩國,碰上過這樣的怪事嗎?若不是李宗城糊涂至極,就是他的出走另有隱情,而與‘倭情’無關。”
聽趙志皋這么說,石星不由得暗暗點頭,心里拿定了主意:“已經過了二十七天,不妨再等三天,三天后朝鮮仍然無事,我就奏請圣上另外任命使臣,繼續冊封倭國。”
與趙志皋商量之后,石星拿定主意,再等三天,且看朝鮮有變無變。
三天后,朝鮮那邊沒有送來任何文書。果然像趙志皋說得:朝鮮無事。于是兵部尚書石星上奏皇帝,請求將李宗城治罪,另外任命使臣完成對倭國的冊封。
對萬歷皇帝來說“朝鮮戰爭”早在萬歷二十一年就已經結束了。至于冊封倭國,在皇帝眼里,天下藩國個個搶著接受大明冊封,要做天朝的屬國,日本小國偏荒窮困,野蠻卑鄙,是個無足輕重的貨色,他們肯不肯稱臣,大明賞不賞給他們“貢市”,都是芝麻粒兒一樣的小事,皇帝根本懶得過問。
現在冊封之事又生枝節,使臣李宗城無緣無故忽然逃走,真的是“取辱外夷”,丟臉得很!這就好比喂豬的奴才讓豬咬了手,你是罵人,還是罵豬?
想到這兒,萬歷皇帝順理成章地下了一道圣旨:命錦衣衛到朝鮮捉拿李宗城,下北鎮撫司獄嚴審。改命楊方亨為冊封正使,沈惟敬擔任冊封副使,即日渡海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
錦衣衛旗校縱馬馳出京城的時候,逃出釜山的冊封正使李宗城正在回國的路上。
在釜山城外李宗城迷了路,竟跑到蔚山去了!正遇上大隊倭奴從蔚山向釜山撤退,差點兒迎面撞上,李宗城倒也機靈,趕緊把坐騎放走,自己一頭扎進了深山老林,雖然躲過倭奴,他這個勛戚公子也徹底陷入困境,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懷里一塊干糧都沒帶,荒山數百里,兩眼一抹黑。就這么摸索著走了好些天,渴了喝幾口山泉水,餓了胡亂摘點兒野果子吃,眼看要餓死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村落,跟百姓們討了些食物,又請朝鮮百姓帶路,這才到慶州和朝鮮官軍會合,立刻被送到漢陽。
見李宗城回來,李昖、柳成龍、孫礦趕緊來問他釜山出了什么事!李宗城知道自己闖了禍,倒了霉,只能硬著頭皮把“倭情有變”的猜測說了一遍。可這時候孫礦他們先聽了楊方亨的說辭,暗中包圍釜山的朝鮮軍也報告說倭營中風平浪靜,根本沒有“生變”,所以朝鮮國王和經略大人對李宗城既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其實擺明了是不信他的話。
李宗城也知道人家不信他的話。因為丟失圣旨是天大的丑聞,他這個使臣顏面掃地,誰也不拿他當人看了。李宗城自己也覺得沒臉和朝鮮國王、經略大人見面兒,休息了幾天就悄悄離開漢陽,打算溜回京師跟父親商量“后事”,哪知剛進遼陽,錦衣衛旗校已經在此等候,二話不說,給李宗城扣上刑枷,打入囚車,押回京城關進了大獄。
李宗城洞悉倭寇詭計,從釜山逃出,打算借機中斷兩國談判,使明軍在外交和軍事兩方面掌握先機,這件事要是辦成了,李宗城這個人就能標名清史。可惜,李公子忘了“外交無小事”,百密一疏,一不留神丟了圣旨!結果好事辦成了壞事。
發現丟失圣旨的時候李宗城就知道自己要倒霉,現在錦衣衛來捉他,李宗城只得束手就擒。知道兒子闖了這樣的“蠢”禍,臨淮侯李言恭也不敢申辯,只能哭著向皇帝求情。本來以李宗城的罪名很可能會被問斬,萬歷皇帝好歹看在他是功臣勛戚之后,赦了李宗城的死罪,發配邊關去了。
然而誰又想得到,早前李宗城到釜山后一直穩坐不動,逼著倭寇從釜山撤軍,小西行長拿這位“少爺坯子”毫無辦法。偏偏李宗城這一逃走,卻改變了時局,大明使臣楊方亨反而在倭子面前虧了理,不得不扔下“倭寇全部撤離朝鮮”的話頭兒,立刻渡海去冊封豐臣秀吉。結果李宗城的出走不但沒能中止兩國之間的談判,反而加速了大明對日本的“冊封”進程,適得其反,無可奈何。
真是怪事。
就在李宗城關進詔獄的同時,兵部尚書石星悄悄把自己的家人送回了山東老家。
到這時,石星已經隱約感覺到,自己碰上了一群不可理喻的瘋子!對倭國的“冊封”不知道會有什么結果,石星這個兵部尚書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