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宗城連夜出走

說到“冊封”倭國李正泰也不樂意，因為李正泰不是官員政客，只是個平頭老百姓，自從愛人逝去，他對倭寇恨之入骨。何況在朝鮮這幾年李正泰眼看著朝鮮人打敗仗，遭屠殺，這么大的仇不報，倒和倭子媾和！李正泰心里也不能接受。

現在從沈惟敬嘴里探出消息，李正泰已經猜到這場“冊封”是個天大的騙局，倭寇這么做無非是當年在漢陽被明軍燒了糧倉，大敗之下想要拖延時間，等兵員糧草得到補充再對朝鮮發動新一輪戰爭。

說到打仗，李正泰不怕倭子，大明天兵不怕倭子，朝鮮人有大明朝撐腰，同樣也不怕倭子。關鍵是在戰爭爆發之前大明、朝鮮一定要做好應變的準備，最好由大明方面首先揭破奸謀，推翻談判，拒絕冊封，趁著倭寇大軍還沒展開攻勢，明軍搶先進至漢陽，與朝鮮軍一起南下直搗釜山，把釜山城里的十萬倭奴殺得一個不留！

朝廷怎么處置大局李正泰管不著，可眼前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提醒兩位使臣李宗城、楊方亨，請他們早做準備，不要輕易渡海，中了倭奴的詭計。所以李正泰從沈惟敬那里回來，先關起門來假裝睡覺，直到三更天，整個驛館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睡下了，這才悄悄來到李宗城的住處。只見門前打著一個地鋪，李宗城的貼身侍衛王從烈懷抱鋼刀睡在主人門口。聽見腳步聲，王從烈忽地坐起身來，厲聲問：“是誰！”

李正泰忙說：“我是通事李正泰，有要緊事和大人商量……”話音未落，李宗城在屋里低聲問：“誰在外頭？”

王從烈忙說：“有個通事舍人求見。”

片刻，屋里亮起燈火，李宗城上前開了房門，壓低聲音對李正泰說：“你進來。”

李宗城這個人頗有心計，自到釜山以后始終外松內緊，絲毫不敢馬虎。現在李正泰深夜來訪，李宗城就知道有事，把平日那個狂傲的“公子哥兒”嘴臉收拾起來，披衣坐在榻上，指著面前的椅子：“坐下說。”

李正泰在李宗城對面坐下，低聲說：“大人來釜山以前，朝鮮經略孫大人曾經派三位都司到釜山督促倭寇撤軍，這事大人知道吧？當時出過一件怪事：小人陪同慎懋龍、章應龍兩位將軍到蔚山見過加藤清正，這個倭將當著兩位都司的面說：豐臣秀吉與大明談判的內容與我們所知完全不同，其中包括‘大明公主下嫁日本國王’和‘朝鮮南方四道割讓給日本’以及‘大明恢復與日本貿易’等諸多條款，又說在京師負責談判的倭寇使臣內藤如安其實不是使臣，只是小西行長府里的管家！小人當時親耳聽見這些話，十分驚訝！兩位將軍知道此事后急忙返回漢陽報告孫礦大人，準備向朝鮮增調兵馬，防備倭寇使詐。可不知為何，后來此事沒有下文。”

慎懋龍等人到釜山催促倭寇退兵，這事李宗城知道。加藤清正說得那些瘋話，朝鮮經略孫礦也轉告李宗城了。只可惜這件事根本不合常理：若說豐臣秀吉設計欺騙大明，加藤清正是豐臣秀吉腳下的走狗，怎么會壞主子的好事？若說是小西行長一個人既欺騙大明又欺騙太閣，這人豈不是瘋了……

所以對這件事，李宗城、孫礦以及北京城里的兵部尚書石星、首輔趙志皋都聽說了，卻都不信。

李正泰是個聰明人，倭寇定下詭計到底要搞什么？他已經前前后后想了很多遍，似乎有了一點兒眉目。現在見李宗城神色間似乎不信，李正泰忙說：“小人知道眼前這件事匪夷所思。所以小人私下里也曾打聽過，發現就在加藤清正泄露機密后不久，倭寇忽然從釜山周邊撤軍，加藤清正也被豐臣秀吉逮回國去，聽說已經斬首。得知這些消息，小人也覺得加藤清正信口雌黃，所說的話并不可靠。可這次到釜山以后小人發現前期派往朝鮮的游擊將軍沈惟敬神情不對，處處維護倭寇，與大明使團離心離德，小人又生疑竇，就借著吃酒的機會把加藤清正所說的話透露給沈惟敬，想不到此人一聽這話就慌了神兒，塞給我一百兩銀子！我看‘冊封’的事一定有鬼，大人千萬小心些。”說著把那兩錠贓銀掏出來擺在桌上。

聽了李正泰的話，再看見這兩錠銀子，李宗城大吃一驚。

加藤清正只是一員倭將，此人胡言亂語想破壞兩國和談并不奇怪。可沈惟敬這邊要是出了問題，“冊封”就真成了圈套了。

沉思片刻，李宗城緩緩地問：“你覺得倭子想干什么？”

李正泰忙說：“小人覺得倭子耍這些詭計無非兩個目的：一是大敗之后拖延時間，重新在朝鮮部署兵力；二是倭寇畏懼大明天威，又不甘心失敗，大概想把天朝使臣騙到日本去做人質……”

李正泰的想法與李宗城不謀而合。

想到自己這趟進釜山好像進了狼窩，一步走錯，后果不堪設想，萬一被倭子誆到日本去做了人質——或者干脆把他綁架走，恐怕一輩子也回不了京城，那可就成了“死不了活受罪”了！

李宗城是個有主意的人，在李正泰這個九品通事面前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等李正泰走了，李宗城自己坐在床上整整用了一夜腦子，終于想出一個主意來。

從這天起，李宗城表面不動聲色，暗中注意觀察倭子的動靜，留心打聽這幫倭子之間的利害關系，幾天功夫，心里已經有了準備，就在住處擺酒，先把宇喜多秀家、大谷吉繼、小西行長請來喝酒，第二天又請黑田長政、島津義弘、鍋島直茂、筑紫廣門這幾個倭將中的頭面人物，到第三天，也就是萬歷二十四年四月初二這天晚上，李宗城擺下酒，請有馬晴信、宗義智、小西行景、小西與七郎、柳川調信這幾個小西行長手下的親信過來喝酒。

李宗城酒量很大，又有副使楊方亨、中軍孔聞韶、通事蕭鶴鳴、南好正等人替他擋酒，在酒桌上一向沒有虧吃。前頭兩天他請的都是倭寇的頭面人物，除了套交情，一句多余的話也沒說，第三天請來的是小西行長的弟弟和親信部將，這些人地位偏低，在李宗城面前表現得特別恭敬，李宗城卻十分豪爽，一杯接一杯喝個不停，又親自上前拉著有馬晴信和宗義智勸酒，楊方亨等人也格外殷勤，不大會兒功夫有馬晴信已經爛醉如泥，宗義智等人也都喝得東倒西歪。

眼看一群倭子喝得眼珠子通紅，舌頭都硬了，李宗城這才走到對馬島主宗義智面前笑著說：“我聽說咱們渡海的時候半路要在對馬島停泊，那是你的家鄉，不知風景如何？”

宗義智已經給灌糊涂了，咬著舌頭結結巴巴地說：“對馬島是個小地方，位列下國，沒什么景致，等大人到了九州，我帶著你去宇土城看看，那是我岳父的封國，城堡修得很漂亮，號稱九州第一。”

聽了這話李宗城連連點頭：“好，好！早聽說小西攝津守是人中豪杰，日本將領中論才智沒人比得上他，這次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說到這兒把話頭一轉，拍著宗義智的肩膀笑道，“我還聽說攝津守的女兒是日本第一美人，你小子可真有福啊！”

小西行長的女兒教名“瑪麗亞”，確實是位島國著名的美人。倭寇生性好色，宗義智也不在乎別人當面談論他的妻子，反而以此為榮，也笑著說：“那倒是，在日本羨慕我的人可不少……”

李宗城扯這些淡話都有目的，立刻順勢問道：“不知貴國天皇性情如何？”

當時在位的是日本后陽成天皇。

日本天皇說是“萬世一系”，其實世系中斷過好幾次，而且皇族早已失去大權，有名無實，處處被權臣壓制。好在豐臣秀吉出身草莽，為了抬高自己的地位拼命奉承皇室，后陽成天皇雖然沒有實權，卻很有面子，算是混得不錯，但這位天皇脾氣出了名的暴躁。宗義智不知道李宗城為什么忽然問這話，當然替自己人護短兒，本能地答道：“天皇性情和藹，有天日之表。”

李宗城點點頭：“這就好，不然虧待了大明公主可不得了。”又把嘴直湊到宗義智耳邊低聲問，“這次談判攝津守立了大功，不知將來朝鮮四道割給日本以后，攝津守能不能分得一道？”

李宗城這兩句話好像兩個炸雷打在宗義智頭上。

要在平時，宗義智也是個機智的家伙，李宗城用言語詐他，宗義智未必會露破綻，可酒能亂人心性，眼下宗義智喝多了酒，情緒難以控制，忽聽李宗城說出這些話，大吃一驚，瞪著李宗城問了句：“這兩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宗義智一句話說出口，真就把什么都說破了。李宗城“嘿嘿”一聲冷笑：“攝津守辦了好些大事，豈止這兩件？其他的事我也知道，而且我都贊成，咱們兩國本是睦鄰，應該多親近。”撇下宗義智到小西行景面前敬酒去了。

驛館里這頓酒宴，幾員倭將都被李宗城灌翻在酒桌上。眼看天已二更，李宗城悄悄把隨從王承烈、中軍孔聞韶和兩個通事李正泰、南好正叫到房里，關緊房門壓低聲音說：“冊封的事不對路，里頭有鬼！”

一聽這話幾個隨員都嚇了一跳，孔聞韶忙問：“咱們怎么辦？”

李宗城略想了想：“釜山是個狼窩，倭子一旦警覺，咱們這些人怕是走不了了。趁著倭子還沒反應過來，今夜就走！”隨即吩咐孔聞韶：“我身邊最要緊的是朝廷所賜的符牌、圣旨，你立刻帶上東西先出城，找個安全之處把東西藏好，在路上等我，后半夜我出城來找你！”又叫過侍衛王承烈，“你騎快馬直奔漢陽，告訴經略孫大人，就說釜山倭情與我們想象不同，倭寇似有詭計！請孫大人通知朝鮮官軍戒備，然后到遼東調兵，務必搶在倭子前頭開進朝鮮。”孔聞韶、王承烈急忙跑出去了。

見李宗城下了逃離釜山的決心，李正泰知道這么一來“冊封”就告吹了，明軍一旦回到朝鮮，在釜山的倭奴必遭滅頂之災，心里暗暗高興。可又一想，忙問李宗城：“大人不通知楊副使嗎？”

李宗城把手一擺：“釜山到處是倭子的眼線，咱們動靜太大，倭子難免察覺。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朝廷信物送走，只要符牌、圣旨、冊封金印三樣信物出了城，倭子再害楊方亨也沒意思，早晚會放他們回來。”從懷里拿出一封早前寫好的文書遞給李正泰，“你去換一身官服，拿著這個，就說有公事要出城。”指指南好正，“我們倆換上便衣假裝是你的隨從，今夜就混出釜山，先到漢陽再說。”

李宗城這個人平時專會裝糊涂，真正辦起事來倒挺利落，片刻功夫就把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李正泰穿上那套通事舍人的九品官服，懷揣李宗城親筆寫的奏章文書，騎一匹馬走在前頭，李宗城和南好正都穿上便衣，南好正手里提個燈籠，李宗城腋下夾著一面銅鑼，打扮得好像兩個親隨，各騎一匹馬一左一右跟著李正泰直奔城門而來。

守城的倭奴頭目見一個大明官員騎著馬過來，忙上前詢問：“你是干什么的？”

李正泰不慌不忙地說：“我是使團的通事舍人，欽差大人寫了一封公文要送到漢陽去。”

“什么公文？”

李正泰從懷里取出公文遞過來。

倭國文字取自中原，所以倭奴不會說中國話，卻認識中國字。打開文書看了一遍，內容是說使團在釜山一切順利，已經定于五月初東渡日本，特向朝廷奏報。倭奴頭目也盼著大明使臣早日渡海“冊封”，這樣他們就能早點回家了。見了這個文書倒很高興，又問李正泰：“怎么晚上遞送文書？”

李正泰忙說：“欽差大人和對馬守等人喝酒，醉了，剛剛醒酒，才把文書給我。因為這份文書很要緊，不得不連夜遞送。”

大概因為一兩千年吃不上飽飯，營養不良，所以倭奴有個特點：性情兇狠，腦子卻不聰明，士卒之中笨家伙居多。聽李正泰話里沒有明顯的破綻，也沒多想就開了城門，李正泰急忙和李宗城、南好正一起出了城門，打馬如飛向北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