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王朝抗倭錄3:虎嘯
- 許葆云
- 9字
- 2021-06-15 16:29:59
十五、亂糟糟的逃亡
一、沈惟敬露了馬腳
大明王朝是個“古代超級大國”,這個國家一向有“同時打贏幾場戰爭”的本事,對于“抗倭援朝”大明王朝該重視就重視,但也不至于不顧一切那么重視。
隨著大明對日本的“談判冊封”逐步完成,大明王朝已經把注意力轉向國內事務,除了派出一名經略朝鮮大臣和一個冊封使團,對朝鮮的戰事基本不再過問了??捎幸馑嫉氖?,大明冊封正使李宗城正月就到了釜山,如今已經三月底了,他還呆在釜山沒去日本。
李宗城是個有大主意的人,非要看著倭寇全部撤出朝鮮才肯渡海冊封,在這上頭李宗城的主意一點兒也沒錯;小西行長也是個有大主意的人,一定要控制釜山,不肯把部隊全部撤走,結果倭寇首領和大明使團之間的交涉陷入僵局,一拖就是三個多月。眼看春暖花開,“談判冊封”的事兒毫無進展,李宗城和小西行長不約而同地學習姜太公——穩坐釣魚臺,愿者上鉤,愛吃不吃。
眼看談判雙方都沒動靜,神機營游擊將軍沈惟敬坐不住了。
小西行長的目標本就是把大明使臣誆出來,現在大明使臣已經帶著圣旨、金印到了釜山,小西行長的目標實現了一大半,所以他不怎么著急;李宗城是大明使節,出來冊封藩國,對他而言不怕慢,就怕亂,所以倭寇撤軍的事情沒定,李宗城也不能著急。可沈惟敬夾著兩伙人中間,表面上是個“大明使臣”,暗中是個通藩賣國的叛逆,冊封的事拖得越久,他就越容易暴露。
大明和日本的“談判冊封”從一開始就有鬼,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內鬼”就是沈惟敬,所有的邪惡內幕他都清楚。現在雙方在釜山僵持不下,“冊封”一旦有變,沈惟敬伙同小西行長偽造玉璽欺騙豐臣秀吉、又讓內藤如安帶著偽造的“降表”到北京欺騙大明皇帝的事露了底,明朝使團撤離釜山,沈惟敬在小西行長面前就完全失去了利用價值,那時候小西行長很可能翻臉不認人,一刀砍了沈惟敬的腦袋。就算不殺沈惟敬,只把他從倭營里趕出去,朝鮮人和明軍也饒不了他,,回國之后還有個“偽造玉璽、欺君罔上”的死罪等著他,那可是個凌遲的罪過呀!
在大明朝沈游擊已經斷了活路,逃到日本尚有一線生機。此時的沈惟敬只能把小西行長的承諾當成拐杖,支持著自己一步步硬撐下去了。
問題是,小西行長比鬼還精,比蛇還毒,比賊還狠!這種人嘴里的承諾可信嗎?這個事兒,沈惟敬連想都不敢想了。
眼看李宗城和小西行長在釜山城里對耗,沈惟敬惶恐不安,忍不住跑去跟小西行長商量:“最近三個月咱們幾乎未從朝鮮撤走一兵一卒,大明使臣也抓住這個話柄呆在釜山不肯渡海,這么下去不是辦法?!?/p>
沈惟敬說得也對。
早前為了把大明使團騙到釜山,小西行長攛掇豐臣秀吉撤掉了外圍十幾個據點的兵馬。如今使團到了釜山,離渡海只差一步,倭寇忽然一兵不撤,搞得李宗城狐疑不定,不肯渡海,這么僵持下去不是辦法。既然前面已經退出漢陽、撤出朝鮮七道、釋放朝鮮王子、放棄釜山外圍據點……做了這么多的讓步,眼下何妨再讓一步?
小西行長想想了就告訴沈惟敬:“這樣吧,我命宗義智退出東萊,把城池交給朝鮮人,你再去勸說使臣,讓他盡快渡海?!?/p>
從小西行長那里得到一個保證,沈惟敬馬上跑來拜見李宗城,和他商量:“請問大人何時渡海去倭國?”
李宗城是皇帝欽定的使臣,沈惟敬是兵部尚書石星和前任朝鮮經略宋應昌拿來當槍使的小人物,這兩人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李宗城和沈惟敬當然不熟。而且以李宗城的身世、脾氣根本也瞧不上沈惟敬這個低三下四的貨色,見他來問,只說:“我到釜山三個月,倭子并沒撤走多少人馬,我看里頭難保有詐!先不提渡海的事,看看情況再說?!?/p>
一聽這話沈惟敬忙說:“我今天來就是跟大人說這個事的:倭寇準備退出東萊,把城池交給朝鮮官軍。我看倭寇撤軍頗有誠意,大人何必如此固執?耽誤了‘冊封’大事對大家都不好。”
倭寇退出東萊,因為駐守東萊的正是小西行長的女婿對馬守宗義智,小西行長有把握能指揮他。但沈惟敬心太急,倭子還沒撤他就跑來對李宗城說這件事,李宗城忙問:“你怎么知道倭寇要退出東萊?”
李宗城這一問倒把沈惟敬嚇了一跳,說出的話收不回來,只得承認:“是小西行長親口告訴我的?!?/p>
倭寇退出東萊當然是個好消息。但沈惟敬身為大明使臣卻跟小西行長過從甚密,這讓李宗城挺不高興。
其實從到釜山以后李宗城就看出沈惟敬不太對路,跟倭子太熟,和明朝官員反而疏遠,早前沒機會說他,就趁眼下這個話頭兒責備沈惟敬:“倭子的事你怎么知道得比我還快!我知道沈大人這幾年和倭子打交道打得好,是個有功的人,可你是神機營游擊,辦事得有分寸,千萬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其實沈惟敬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可李宗城這話還是讓他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唯唯稱是。卻忍不住追問:“不知大人何時渡海呢?”
沈惟敬催了又催,李宗城有些煩了。不等他說話,一旁的朝鮮通事南好正忽然說:“倭寇是否從東萊撤軍眼下還不知道,可我知道倭寇第二軍還有好幾千人駐扎在蔚山,并沒全部撤走,早前有人說加藤清正已經回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明與日本之間的“談判冊封”得到了朝鮮國王和領議政的支持,可倭寇在朝鮮殺人太多,朝鮮的老百姓恨透了倭奴。這些百姓對政治一竅不通,不知道大明冊封日本能給三個國家帶來多少好處,只想讓倭奴都死在朝鮮才好!所以朝鮮百姓中不贊成“冊封”的人很多。眼前這位朝鮮通事南好正就不希望大明與日本“談判冊封”,而且正像他說的,加藤清正被豐臣秀吉逮回日本以后,加藤清正直接指揮的一萬倭奴撤離蔚山,可加藤清正親信部將淺野幸長的幾千倭子仍然賴在蔚山不走,至于釜山倭情更是迷霧重重,在情況尚未明朗之前,李宗城實在不能輕動。
南好正這話說得在理,李宗城聽得悄悄點頭。沈惟敬卻已經急了眼,欺負南好正是個朝鮮人,職位又低,指著他的鼻子厲聲道:“你是什么東西!老爺們在這里說話,什么時候輪到你來插嘴!”
通事舍人官居九品,雖然職位很低,畢竟也是個官。而且南好正是朝鮮官員,大明使團的人平時對他都挺客氣,現在沈惟敬忽然沒頭沒腦地斥責他,南好正脾氣也急,耿起脖子高聲道:“下官名叫南好正,官拜朝鮮通事舍人!雖然官卑職小,在天朝使臣面前總不至于連句話都不配說吧?”
沈惟敬是“天朝使臣”的身份,凡朝鮮官員見了他沒有不巴結的,這么一來倒把沈惟敬寵壞了,以為自己在朝鮮“見官大一級”。想不到一個小小的通事舍人敢與他爭論,當著李宗城的面又不敢把話說得太過分,只說:“你說加藤清正部下駐扎蔚山不肯撤退,這話有根據嗎?”
南好正面向李宗城答道:“這是朝鮮官軍探得消息,昨天才報到釜山來的,不會有錯?!?/p>
自從倭寇退到釜山,朝鮮官軍一直在周圍狙殺、招降,對倭子的進退布防都很清楚。蔚山的倭情是朝鮮軍剛探得的,這個消息十分準確。
沈惟敬一直呆在釜山城里,小西行長這幫人當面哄他,背后瞞他,所以沈惟敬對外頭的倭情根本不了解,只能硬著頭皮說:“攝津守明明告訴我,加藤清正已經被太閣捉回日本去了,他的手下怎么會還在蔚山?”
沈惟敬一著急,說出話來欠考慮,南好正又聽出不對勁的地方來了:“這位天朝來的老爺怎么把倭寇稱為‘攝津守’、‘太閣’?而且這么相信倭寇的話,這不是怪事嗎?”瞄了沈惟敬一眼又悻悻地說,“我聽說年初使團到釜山的時候,因為天冷,向倭寇要木炭取暖,倭子一開始不給,后來這位老爺去和倭寇說了一句話,那個小西行長立刻撥來八百包木炭……老爺與倭寇交情很深嗎?”
沈惟敬心里本就有鬼,南好正這些話結結實實說到了他的痛處,也顧不得李宗城在上面坐著,跳起來指著南好正吼道:“我和倭子有什么交情!你這個朝鮮蠻子在老爺眼里不過是只螞蟻,再敢胡言亂語,老子立刻宰了你!”
李宗城是個皇親國戚,在他眼里,什么神機營游擊、朝鮮通事都不過是辦事的小人物,根本不值得搭理。現在這兩個人不顧體統,當著李宗城的面越吵越兇,李宗城聽得厭煩不已。好歹念在沈惟敬是個“游擊將軍”,沒好意思沖他發脾氣,把面前的茶碗一推,起身拂袖而去。
“神機營游擊將軍”沈惟敬和朝鮮通事南好正的一番爭吵,全被另一位通事舍人李正泰瞧在眼里。
自從明軍第一支部隊進入朝鮮李正泰就一直在軍前效力。幾年前沈惟敬剛到朝鮮的時候李正泰在遼陽副總兵祖承訓手下,隱約見過這個人一面,此后再沒見過。這次到了釜山,再次見到沈惟敬,細心的李正泰隱約覺得有些不對頭。
萬歷二十年沈惟敬剛到朝鮮的時候看起來威風凜凜,對倭寇全無懼意??涩F在的沈惟敬身上似乎沒有了早前那股子氣勢,對大明使團的人不冷不熱,卻和小西行長、宇喜多秀家等人打得火熱,尤其是那個小西行長,每天都和沈惟敬湊在一起密談,一見著外人立刻閉嘴,樣子鬼鬼祟祟的。自從李宗城到釜山以后,凡是小西行長與李宗城商量事情,總是小西行長、李宗城、沈惟敬三人聚在一起,不準其他人參與談話。雖然沈惟敬精通日語,完全可以擔任通譯,可外交無小事,沈惟敬不準隨行的其他通事參與會談,這事也著實可疑。
再加上早前李正泰曾跟隨慎懋龍、章應龍等人到蔚山見過加藤清正,當時加藤清正說了一番匪夷所思之言。雖然這事后來被認定是“瘋話”,沒引起朝廷的重視,可對李正泰來說,加藤清正的話句句驚心動魄!讓他一刻也忘不掉。
現在大明使團進了釜山,小西行長變著法子催促使團渡海去日本,沈惟敬本該向著使團,卻反過來幫倭子說話!尤其今天他與南好正一番爭吵,更讓人覺得古怪至極。
難道沈惟敬心里有鬼?
李正泰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明白人,而且他原本不是官員,也沒有官員“先入為主”的想法,并不因為沈惟敬是個什么“游擊將軍”就對此人深信不疑??衫钫┲雷约菏莻€比芝麻粒兒還小的官兒,不管李宗城還是楊方亨都不會重視他的話。要想揭沈惟敬的底,還得自己想辦法。
好在釜山城里是個僵局,倭寇和使團誰也不搭理誰,驛館里幾十個人整天閑著沒事,只是吃吃喝喝,李正泰也就找個機會備些酒菜跑到沈惟敬的住處“套交情”去了。
沈惟敬和李正泰不熟??纱蠹以谝黄疝k事兒,怎么也算是朋友,人家拿著酒菜上門不好拒絕,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坐下來和李正泰喝了幾杯酒。李正泰隱約知道沈惟敬的出身,他自己恰好也是個買賣人,于是兩人說起內地各種掙錢的門道,海外幾處賺錢的碼頭,聊得倒挺投機。
眼看酒喝了一半,沈惟敬臉上有了紅暈,話也多起來了,李正泰這才慢慢問到正題:“去年我和幾位使者去過一趟蔚山,見了一個叫加藤清正的倭子,這人看起來很瘋狂,說得都是怪話。我記得加藤清正說過:大明公主即將下嫁日本國王;又說大明把朝鮮南方四道全部割給日本……不知沈大人聽說過這些事嗎?”
一聽這話,沈惟敬嚇得臉色蠟黃,“啪嗒”一聲響,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忙伸手去撿,心慌意亂,袖口掛在菜盤子上,桌上擺的一盤魚幾乎給他掀翻過來,湯水淋漓灑得滿桌都是。李正泰驚呼一聲,忙站起來躲避。沈惟敬膽戰心驚,一邊胡亂收拾,嘴里連說:“這都是謠言,你別到處亂傳,壞了大事咱們吃罪不起!”
若說早前李正泰對沈惟敬有五分懷疑,如今他已經認定了:沈惟敬這個人八成已經變了心,也變了節。
但眼前的事情太大,就算只有兩分疑問也必須搞個清楚。李正泰笑著沖沈惟敬擺手兒:“倭子的鬼話我怎么會信?”說到這里又換了個話題,“其實我和沈大人一樣都是到朝鮮來做生意的,正趕上打仗,不得不出來為國家效力。想不到這一仗打了好幾年,買賣也顧不上,家也回不去,領著幾石米的俸祿,還要冒掉腦袋的風險,真是不值!”搖著頭連嘆了幾口氣,又沖沈惟敬笑道,“還是沈大人運氣好,在朝廷得了個游擊將軍的銜兒,出入倭營多次,倭子對大人也敬重得很,要名有名要利有利,比我們這些人強多了!我這幾年在軍中一點好處沒得著,買賣倒賠光了,在老家欠了一屁股債,這可怎么好喲?!币贿厯u頭嘆氣邊斜著眼瞄著沈惟敬。
李正泰說這些,顯然是拿住了沈惟敬的短處,伸手向他索賄。可李正泰剛才說得兩句話著實嚇人!沈惟敬以為自己在倭營里的底牌已被此人摸透,這種時候不打點一下是不行的,先不說別的話,只和李正泰飲酒閑談,直到一頓飯吃完,這才抽空從內室取出一個小包袱塞到李正泰手里,賊頭賊腦地說了句:“大家都不容易,兄弟不要嫌少……”
李正泰一聲不吭把小包揣了起來,回到住處打開包袱一看,里面是兩錠沉甸甸的元寶,共計一百兩紋銀。
看著燭光下白花花的銀子,李正泰知道,在沈惟敬“通敵賣國”這件事上,他全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