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上，沒什么熱鬧，很是冷清。坐在靠窗的位子，從窗戶里望出去，下面的街上也甚是寂寥。各鎮的屠殺結束之后，整個江慶縣就像是陷入了一個黏稠的泥潭里，活氣全無，有如墳墓。并沒有什么明顯的不對勁，也沒有值得警惕的異常，老百姓們不再暴動，日本人也希望一切都能恢復正常。但整個江慶縣就像是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每一寸的下陷都是緩慢的，但每一寸的下陷都是令人絕望的。這片土地，還有這片土地上的人，都像是正在被一個來自地獄里的魔鬼給慢慢地吞進肚子里。那種窒息是恐怖的，那種恐怖是無法言說的。死亡的氣息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籠罩在每一個活人的臉上。活人見了活人，就像死人見了死人。這里的百姓，已都是行尸走肉。

而從窗戶里望出去，上面的天空依舊高而清。

趙宏偉又給趙駒倒了一杯酒。

趙駒告訴趙宏偉，竹內已經和上海的慰安所那邊達成了協議，他們不要竹內賠洋妞了，只要竹內能盡快把這里的兩百多個慰安婦全部安全地送到上海那邊，竹內就可以功成身退了。竹內原本還一直擔心洋妞的問題，但是從上海的慰安所那邊來的負責人，去現場一看，立馬就決定，不再在洋妞的問題上浪費時間了。為什么？江南的女人，不是一般的漂亮啊。況且，是足足兩百多人，兩百多人哪！只有傻子才會算不清這筆賬。竹內決定了，六月初一，裝運慰安婦的車隊在中午以前全部集結至縣城的東城門內，十二點整，準時出發去上海，兩百多人全部運走。由一個中隊來護送。

“什么，一個中隊？”趙宏偉不禁問。

“是的，一個中隊。”趙駒說。

趙駒自斟自飲。趙宏偉吃了一片牛肉，味同嚼蠟。

趙宏偉裝作不經意地問，以前日本人抓的那個游擊隊隊員，后來死了嗎？

趙駒說，在我眼里，他從被抓住的那天起，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趙宏偉問，他就沒說一點有價值的東西出來？

趙駒說，真想要讓他開口，總是有辦法的。

趙宏偉說，共產黨的嘴是很難撬開的。

趙駒說，是個人，總會有所愛，只要能找到這個人的所愛，就等于是找到了這個人的死穴。

趙宏偉問，那你們找到這個人的死穴了嗎？

趙駒說，渡邊說，為什么要找到呢？真撬開了這個人的嘴，消滅了玉山上的游擊隊，只會再給竹內添上大功一件。

趙宏偉說，原來這就是日本人的政治。

趙駒笑笑，喝了杯酒，問，那天，你偷聽到的事情應該已經不少了，何必還要來問我呢？

趙宏偉說，年紀大了，耳朵不太好使了，很多事情，看得見，聽不清。

趙駒說，小心，耳朵長得太長，會被人當草割下來。

趙宏偉說，耳朵倒是不怕割，命我還不想丟。

趙駒說，命丟不丟，決定權并不在自己的手里。你好自為之。

趙宏偉說，謝謝。

趙駒說，不用謝，只求大家太平，我也省心。

趙宏偉說，謝謝你那天給我的紙條。

趙駒說，什么紙條，我不明白。

趙宏偉笑了笑，就不再說什么。兩個人默默喝了一會兒酒。

趙駒問，那個王秀珍，你真不救了？

趙宏偉說，真不救了，一個女人而已，我不要了。

趙駒說，我不信。

趙宏偉說，信不信由你。我現在想要的，只是榮華富貴。

頓了頓，趙宏偉傾向趙駒，笑著問，你想要的，是什么？

趙駒也傾向了趙宏偉，笑著說，和你一樣。

趙宏偉說，我不信，你會真的不恨渡邊。

趙駒說，最想殺了渡邊的人，應該是你吧。

兩個人面對面地相視著，像兩個僵硬的塑像。陰冷、殘酷、凝重，構成了兩張男人的臉。趙宏偉說，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殺了渡邊。

趙駒說，誰殺了渡邊，誰就是死路一條。

趙宏偉問，你怕死？

趙駒說，不怕死，又怎么會當漢奸。

趙宏偉說，我們是男人。

趙駒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他坐正了身子，轉開了頭去，重新又喝起了酒，他笑著說，從我們當漢奸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已經不是男人了。

趙駒說，今天，就當我們什么都沒有說過。來，喝酒。

趙宏偉和趙駒喝著酒。窗外的天還是那么遠，樓下的街還是那么靜。鳥在無助地飛。這一天，趙宏偉和趙駒誰也沒有掉眼淚，只是，趙駒最后喝醉了。趙宏偉聽見趙駒在夢里說，麗云，對不起。

趙宏偉還是要求北川把那些守衛他新住處的哨兵給撤了。說不出理由地，他就是覺得這樣讓人很難受。那些日本兵就像是在時刻提醒他，他是個漢奸。而正因為他是個漢奸，所以小菊才會枉死。自己就是自己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這是一個令人傷心欲絕的困境。

說了幾次，北川終于同意了撤人。而一直也沒有老百姓來攻擊他趙宏偉。天氣一直都是那么好，好得讓人莫名感到很空曠。空曠得讓人有些想哭。

趙宏偉又通過其他渠道打聽了一下，確認了趙駒說的運送慰安婦的那件事情是真的。他還打聽到了一些新情況。那就是，六月初一那天，運送慰安婦的車隊在出城之后，會順道先將車上裝的一批藥品送去青梅縣，然后再去上海。就是趙宏偉在倉庫里見過的那些藥品。而護送那些慰安婦的日軍，的確是一支一百六十多人的中隊。

銅墻鐵壁一般的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