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細節問題都考慮妥當之后，方遠夢就做出了最后決定：六月初一，行動隊就埋伏在竹內從趙家鎮回縣城的路上，行動務求速戰速決，只要擊斃竹內，不要把子彈浪費在小兵身上，打完就撤。如果實在殺不了竹內，也撤。盡量不要有犧牲。

趙宏偉激動地說：你們一定要殺了竹內，如果不是他，趙家鎮上根本就不會征什么慰安婦，老百姓也不會死掉那么多！他就是個罪魁禍首！

趙宏偉將他五月初六那天交給方遠夢的那封信要了回來。當時，趙宏偉是囑咐方遠夢，要他在秀珍和小菊到達重慶之后，將此信交給秀珍。這封信里寫的是趙宏偉當時想對秀珍說的一些話。他說，對不起，秀珍，其實我并不愛你，也從未真的想過，將來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之所以騙你，只是想要給你一個逃出趙家鎮的理由，好讓你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地生活下去，希望你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你我今生的緣分已盡，將來恐怕不會再有相見之期，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好好生活下去。今世負你太深，已不求你能原諒，只望來生若能再見，傾我一世還你一生。

趙宏偉將這封信丟到了自己新住處的角落里。此一時彼一時，這些日子里發生了這么多事，他的情感和想法早已和寫信之前截然不同。之前他一直不想和秀珍一起走，主要原因一是他心中夢里有心音，二是他怕自己的漢奸身份會連累秀珍。但是現在他心中的激流早已改變了奔騰的方向。人生本已苦且短，旦夕難料禍與福，又何必要將那大好的時光虛擲在無謂的徘徊與憂懼上呢？追念固然不可敵，但故人已遠，眼前玉人不珍惜，彈指也會成云煙。更何況，他對秀珍的愛，也許從來就沒他想的那么淡。人到去時方悔遲，情到斷時才恨晚，也許兒女之情自古便是如此。他又怎么會再讓秀珍獨自上路？生死天涯，必當同行。至于他的漢奸身份，他想，總是有辦法可洗脫的。古人治軍尚有將功贖罪之法，他不信自己此生就無回頭路可走。要是共產黨能寬宏大量原諒他，他愿意跟著共產黨走。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這本是圣人之訓。退幾步講，就算紅塵里已再容不下他，他去學那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想來總是可以的。總之他是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兩個人，能在一起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不求年年月月長久，只求分分秒秒廝守。已沒有什么事情，能再令他退縮。在愛面前，一切憂懼都是渺小的。他要用自己的無畏與火熱，來補償她對他半生的癡情。愛她，將是他余生中唯一的信仰。

從趙駒的口中得知，秀珍一直還活著，趙宏偉內心略感欣慰。那天在北川的辦公室里，他對她說了那么多的話，其實無非就是想將四個字刻進她的心里：活著就好。他要她明白，不管怎樣，她還有他，她還有小菊。他是想用他和小菊對她的愛與牽掛，來給她一個必須要活下去的理由。他是真怕，她會撐不到被解救的那一天。但是幸好，她仍然還活著。活著，是一件多么困難而艱難的事。

不過，當然，她還并不知道，小菊已經不在了。

趙宏偉也并不知道，將來若見到秀珍，他該怎樣告訴她小菊的死。也許他該以死謝罪，但是他若死了，她就連他也沒有了。叫她還怎么活下去？

活著，永遠是一個太難解答的問題。

趙宏偉又去墳場看望了兩次小菊。他給她燒了一些紙做的衣服、紙做的點心。他還告訴了她，老李他們，已經向她說了對不起。他說，小菊，其實真正對不起你的，是伯伯我。他說，小菊，等你娘出來了，我就帶她來看你。

墳場旁有一條小河，江南的小河永遠都是那么清澈而寧靜。一些金色的光在河面上活潑地跳躍著，就像孩子歡樂的嬉鬧。河水不停地東去，陽光卻一直在原處閃耀。趙宏偉淚眼朦朧，他對小菊說，小菊，投胎的時候要記住了，去一個好的時代，不要有金戈鐵馬，不要有顛沛流離。

墳場里，沒有聲音。

青梅縣的田中中佐，將在六月初二那天來江慶縣，正式接任竹內的職位。江慶縣的日本軍官對此都頗有怨言，不喜歡田中的到來。

而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六月初一，就是槍斃姚志的日子。

但是，趙宏偉到現在為止，仍沒有打聽到關于姚志的新消息。他估計姚志是被關在縣監獄里，但是具體在哪個牢房，他卻無法知道。他在縣里認識的人本來就不多，監獄方面更是什么人都不認識。他的人際關系有些捉襟見肘。

至于慰安婦事件方面，他只知道，竹內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抓到半個金發碧眼的西洋女人。在中國的西洋女人本來就不多，就算有，大半也都有外交背景，是不能亂抓的。更不要說是抓了去做日本軍妓，簡直是開國際玩笑。竹內對此頭痛至極。趙宏偉再次深切感受到了國家強大的重要性，一個國家強大了，這個國家的女人他們都不敢隨便碰。中國女人之悲哀，正是中國之悲哀。

趙宏偉又給渡邊送了兩次禮，都是托北川送去的。北川帶話給趙宏偉，渡邊說，過去的事，既往不咎。

趙宏偉又請趙駒喝了一頓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