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琢磨起了肚子里紙條上的那句話。趙駒像是在惡作劇嗎？他像是在耍他玩嗎？真不像。趙駒哪有那么無聊。那么他到底該怎么辦才好呢？趙宏偉看看不遠處的渡邊，渡邊此刻正紅光滿面，滿嘴流油。渡邊的目光從不瞟向趙宏偉這里。趙宏偉又感到了一陣胃痛。

“嗨，你們知道嗎，日本人在各個鎮子上都以征洗衣女工的名義征了不少慰安婦，老百姓們發現了，起來反抗，都被殺死了。”一個中國記者低聲說。

“噓——”另一個中國人提醒他，“你要死啊，在這里說這個！這事誰不知道，可是你敢寫嗎？你今天寫了，明天日本人就誅你九族！”

“可是剛才，我聽見有兩個德國記者也在談論這件事，我懂德語的?！敝袊浾哒f。

“別傻了，難道你還指望德國佬會來給中國人伸張正義？說句老實話，今天坐在這里吃飯的，有哪一個是好東西？那些洋鬼子記者，可都是拿了竹內錢的！”那個中國人說。

趙宏偉放下筷子，喝了一小口酒。他不再去聽中國人之間的談話。他默默地坐著，感到很難過。是啊，今天這里在座的，又有哪個不是日本人的幫兇？自己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從某種角度來說，難道不正是自己的報應？

趙宏偉想，要盡快將姚志的事情告訴方遠夢。姚志還沒死，還沒叛變，這是個好消息，可是他再不叛變就要去死了，這又是個壞消息。方遠夢知道了這件事情，一定又會寢食難安吧。說不定又會發生死傷慘重的槍戰。這個世界真是已經到了一個很荒謬的地步，沒有槍戰和死傷就根本不能解決問題，打輸了死掉了還只能算是白白犧牲?？鬃涌傉f不要講武力，而事實上卻是有了武力才能講道理。孔子真是害死了中國人。

那么，姚志現在究竟是被關在什么地方呢？以前，游擊隊的幾次營救行動，都是針對縣監獄展開的，日本人會仍將姚志關在原處嗎？據趙宏偉所知，游擊隊一直沒有得到關于此問題的新情報。而從竹內與渡邊的談話內容來看，審訊姚志的工作應該是一直在由渡邊負責，那么，為了方便省事，渡邊會不會將姚志轉移至趙家鎮鎮政府的牢房里？這個也不能斷定。畢竟，渡邊和趙駒在鎮政府工作時，也是要三天兩頭往縣城里跑的，辦公地點不能說明任何問題。而游擊隊以前安插在鬼子內部的那個內應，顯然在日本人的機關里級別不高，沒能給游擊隊提供更多的信息。沒有準確的信息就無法進行正確的判斷與推理，沒有判斷與推理，就無法行動。趙宏偉忽然就有些頭痛，他想，這些都是方遠夢應該要考慮的問題，我瞎操什么心。

趙宏偉又一次按捺下了一陣胃痛。他忽然自問：我若是做了共產黨的間諜，在危急時刻，又是否能鐵骨錚錚？

他自嘲地一笑，想，恐怕是不能的。是條漢子的，又怎么會當漢奸？這個道理，是個明眼人，恐怕都能看明白。

趙宏偉喝下了一杯酒，酒滴從他的嘴角淌下，他拿手一抹，心里冷冰冰的。

下午，記者會再次開始。記者開始提問，日本人開始回答。雙方交流得十分愉快。一切都像演戲一樣。有時候問答雙方都假得簡直讓人有些惡心。

趙宏偉也上臺回答了一些記者提問。他把話都說得十分漂亮，簡直有些汪精衛的風范。各種投降理論都已被他背了個滾瓜爛熟，所以他只要一開口，就是一個杰出的傀儡政治家。什么抵抗亡國、和平興邦，什么經濟無國界、文化非政治，一套又一套，大珠小珠落玉盤。竹內眉開眼笑，有人掩嘴偷笑。

終于，有個德國記者向趙宏偉提出了問題：“聽說趙家鎮上的百姓，因為某些原因和日本士兵發生了嚴重的沖突，有不少人員傷亡，您作為趙家鎮的鎮長，是否知道此事？對此有何解釋？”

趙宏偉驚訝地望了望德語翻譯，德語翻譯對他聳了聳肩。他又轉頭看了看竹內，竹內的臉色有些難看。意大利語翻譯剛要翻譯這個問題，竹內說，不許翻譯。

趙宏偉尷尬地站著，臺下的人都望著他，什么表情都有。他轉頭又看了看渡邊，渡邊竟然也正在看著他。他發現渡邊的臉上是微含著笑意的。這個笑意的含義是什么？他已來不及思考。臺上臺下一片寂靜。這些寂靜的重量現在全壓在趙宏偉的身上。趙宏偉知道，這片寂靜是能毀了這場記者會的，而這場記者會要是被這片寂靜給毀了，那么，他趙宏偉就完了，秀珍也完了。

趙宏偉清了清嗓子，瀟灑地用手一抹頭發，滿面春風地說：“這位德國朋友怕是誤會了，趙家鎮上，這幾天是發生了流血事件，但是，與皇軍發生沖突的，不是老百姓，而是玉山上的土匪?！壁w宏偉又清了清嗓子，“眾所周知，玉山匪患，由來已久，禍害一方，自從皇軍到來以后，百姓才是得以喘息，恢復耕讀。然匪性兇頑，幾日前再度下山，搶劫百姓，殘害無辜，所幸皇軍及時出兵，與匪交戰，百姓才是逃脫了又一次的虎狼之災。皇軍英勇，此次滋事之匪，至今日已基本全殲。大日本皇軍萬歲！”

除了翻譯的聲音，全場依舊寂靜無聲。那個意大利語翻譯不敢開口，竹內對他說，如實翻譯。譯完，竹內帶頭站起來，熱烈鼓掌。全場都鼓起了掌。掌聲雷動。趙宏偉鞠躬致意。

趙宏偉坐回了臺下自己的座位上。他聽到有個中國記者在說，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趙宏偉假裝沒聽見。

熬著熬著，記者會終于要結束了。渡邊向大家宣布了一下晚上活動的內容，然后便請大家去大廳里自由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