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決定，還是醫生進去比較容易。方遠夢受了槍傷，一定過不了檢查。趙宏偉被蒙眼帶下了山。他帶著醫生上馬，疾奔趙家鎮而去。

醫生化裝成老農，將工具箱藏在干牛糞里，混進了趙家鎮。趙宏偉隨后也跟了進去。

手術在半夜里進行。趙宏偉就在大門后面把風。他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上，汗一直流個不停。汗被冬夜的風一吹，冷到心里，讓人不禁更驚更怕。一方面他擔心醫生能不能救活方遠夢，一方面他又擔心鬼子會不會再度搜查。畢竟，沒找到人，日本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太陽爬起來了。醫生也從地窖里鉆了出來。醫生說，別的沒什么了，接下來就是需要吃些消炎藥，中藥太慢，最好是能有磺胺，但磺胺是管制藥品，不容易弄到。

趙宏偉說，這個容易，我來。

說完，他就去廚房里，拿菜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一刀。

刀剛劃過肌膚的時候，他沒感到痛。他忽然又想起了當年那個在強盜面前尿褲子的自己。他忽然又想，有朋友真好。

趙宏偉謊稱自己被鐵釘弄傷了手臂，在醫院里騙到了磺胺。日本人也沒有懷疑他。

過了春節，方遠夢也康復得差不多了。醫生回到了山里。方遠夢以做生意為掩護，繼續著他的各種活動。趙宏偉不再經常去方遠夢那里了，自己是個顯眼而尷尬的人物，跟誰來往多了都不好。他在中國人眼里是個漢奸，在日本人眼里又是一條不能被完全信任的狗，所以無論他跟誰親近，都只能給人帶來很多麻煩。

趙宏偉依舊一直去老李那里買油條吃，雖然老李賣給他的油條一直是臭的，并且連炸臭油條的鍋都是老李特地弄的另外一口，但是每當他看見自己吞下油條后街坊鄰居們滿足的笑，他就會覺得自己的表演真是物有所值。直到有一天，他又準備再一次地啃著臭油條招搖過市的時候，秀珍出現了。秀珍一把扯掉了他的油條，甩在街上。她指著老李的鼻子說，你太過分了！老李輕蔑地瞟了瞟呆若木雞的趙宏偉，又瞧了瞧義憤填膺的秀珍，一邊繼續炸那些正常的油條，一邊半死不活地說：“狗東西自己犯賤，小騷貨還不舍得了。來，一起下油鍋！”一根生油條又下了鍋。

秀珍臉紅了，又羞又憤，說不出話來。她一把將老李炸好的油條全掃在了地上，然后拉著趙宏偉就跑。趙宏偉跟著她跑，也不知究竟要跑去哪里。跑了很久，到了一條僻靜的巷子里，才停了下來。

“我今天才聽人說，老李賣給你的油條里都摻了雞糞，你難道吃不出來嗎？”秀珍義憤地問。

“我吃出來了。”趙宏偉木訥地說。

“那你還吃！”秀珍驚訝了。

趙宏偉欲言又止，忽然背轉身，就大口地嘔吐了起來。他一直以為那是餿面，沒想到居然是雞糞。真是報應，他想。他吐得膽都要嘔出來了。也好，殺雞儆猴，這樣往后就沒人那么情愿當漢奸了，他說。

秀珍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宏偉哥……”

“秀珍，你別管我，以后離我遠一點。”

秀珍臉一白。

“不是，我是說，離我近了，我會連累你。對不起。”

“我不管。”

趙宏偉忽然就尷尬了起來。對話忽然就有了些其他的意思。趙宏偉急于要擺脫這個意思。這個意思他還從沒認真想過。子曰三思而后行，沒思透的事情他趙宏偉是不干的。

“我先走了。”趙宏偉說著，轉身就要走。剛轉身，秀珍卻突然是從身后抱住了他。她哭著說：“宏偉哥，我們一起走吧！”

趙宏偉的思想停頓了。眾多的意思擠在一起，而他連分辨的勇氣也拿不出來。他都感覺到了秀珍的熱，而他的臉，卻還是夜一樣的涼。

趙宏偉像個女人一樣，掙脫了秀珍的擁抱。秀珍看著他，他看著秀珍。此時此地，寂靜像河一樣流淌。

“秀珍，我一直當你是我妹妹。”趙宏偉說。

秀珍淚如雨下，一轉身，就跑了。

其實，原本想跑的是他。他覺得人生真是奇怪。

渡邊知道了趙宏偉前段時間要磺胺的事，就旁敲側擊地試探了趙宏偉幾次，都被趙宏偉給混過去了。渡邊問，你知道玉山嗎？趙宏偉說，近在咫尺，有什么不知道的。渡邊問，那你知道玉山上有共產黨嗎？趙宏偉說，有嗎？我只知道玉山上以前有個玉山幫，個個惡貫滿盈，想來，那山上也不會有什么好鳥。渡邊問，聽說，你以前被玉山幫嚇得尿過褲子？趙宏偉說，是的。渡邊問，那你今天還心有余悸嗎？趙宏偉說，只要有太君撐腰，我就無所畏懼。渡邊一笑，說，好，大日本皇軍，喜歡勇敢的人。

渡邊在的時候，趙駒總是一副趾高氣揚、仗勢欺人的樣子，像極了一條狗。而渡邊不在的時候，他就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在渡邊的眼里，這就是奴隸的本性，主人不在，就不敢放肆。但是在趙宏偉看來，趙駒卻是在極聰明地生存。這令趙宏偉萬分矛盾。他在同情他的仇人，他在他的仇人的身上，找到了同病相憐的感覺。這是讓人難以接受的。

趙駒抓到了幾個在半夜里起來刷抗日標語的人。趙駒給了他們一把槍，說，我數一二三，大家一起開槍，你們要是把我打死了，你們就無罪了。趙駒數到二的時候，就一槍打死了那個拿槍的人，然后，誰去撿槍，就打死誰。幾個人在趙駒的槍下都沒有尊嚴地死去了。趙駒看著尸體，哈哈大笑，說，又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