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日本人是會在趙家鎮(zhèn)上待很長一段時間了，方遠夢說。我想，這么長一段時間，孩子們總不能一直在家待著。我們既然是老師，就要負起一個老師的責任。我想我們可以選個地方，繼續(xù)給孩子們上課。荒什么也不能荒了孩子的學習不是？他們才是中國明天的主人。特別在現(xiàn)在這種時候，我們更要讓孩子們知道，他們是中國人，中國才是他們的爹和娘。我們要給孩子們講岳飛，講文天祥，講鄧世昌，這樣，我們中國人的火種，才會生生不息！

趙宏偉聽著方遠夢慷慨激昂的話，心里卻還是在擔心著自己的種種。小菊可憐的樣子忽然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他覺得心痛不已。他知道秀珍和小菊都需要他，但是沒辦法，他和她們，今生注定了只能是鄰居。因為他，不能對不起已經(jīng)死去了的心音。

心音的全名是藤田心音。她是一個比櫻花還要純潔而浪漫的少女。趙宏偉至今，也無法將心音和那些入侵中國的日本兵想象成同一個國家的子民。

初到東京的趙宏偉，日語講得很不地道。他從踏上日本國土的那一刻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國內(nèi)學校里學到的那點兒日語，簡單粗糙得可憐。雖然一到日本，他就去了一所專門教授中國留學生日語的學校里學習，但是語言這東西，畢竟不是臨時抱佛腳就能學好的。況且他來日本也不是為了學日語的，他還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去上日本的大學，所以他學日語的時間很緊。不過好在他是一個江南人，日語的發(fā)音方式和吳方言的發(fā)音發(fā)式很接近，而且他趙宏偉也的確是天資聰穎，所以在正式進入大學一年以后，他的日語就已經(jīng)是突飛猛進到了近乎純正的水平。這里面，被歧視以后引起的發(fā)奮之志，起了重要的決定作用。

到了日本才知道，日本人看不起中國人，不是用低賤一詞所能形容的。趙宏偉覺得，似乎應(yīng)該形容為不屑一顧才稍微合適一些。比如，他們并不會當面嘲笑你是個支那人，甚至也不會在背后對你指指戳戳，但是，他們會覺得，你根本就不在“人”這個群體的行列里。給一個普通人吃殘羹剩飯是對一個人的羞辱，但是給一個中國人吃殘羹剩飯那簡直就是大發(fā)慈悲。就是這么個意思。這種感覺你抓不住，握不牢，但是它時時刻刻就在你的身邊游動、浮沉，向你擠壓。就像是你周圍的空氣，不管你樂不樂意，你都必須要吸它入你體內(nèi)。以前，趙宏偉從不懂得這種感受。他至此，才懂得了老秀才一生的憤怒與哀怨，他至此，才懂得了老秀才為何要他東渡扶桑。國家是百姓的脊梁，國若不強，百姓又怎能挺起腰板做人？

趙宏偉在學校里一心發(fā)憤讀書。這引來了趙駒的嘲笑。趙駒油滑而放浪，趙宏偉本來就不喜歡他。但是到了東京，趙宏偉遇上趙駒，就想這又是同鄉(xiāng)又是同學的，也是難得的緣分，不如交個朋友算了。然而道不同終究不相為謀，趙駒喜歡吃喝嫖賭，在異國他鄉(xiāng)仍然不改本性。趙宏偉不想跟著他去，也跟不起。畢竟趙駒的錢多，自己的錢少。這樣一來二去，兩人的關(guān)系就又疏遠了起來。趙駒在趙家鎮(zhèn)的時候就一直被公認為不如趙宏偉聰明，現(xiàn)在到了東京，看趙宏偉又嫌棄他，心里就也開始看不上趙宏偉了。他想，聰明有個屁用，沒錢就是個廢物，死書呆子。于是，漸漸地，兩人也就又成了陌路人。這些事情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很不重要。就像是你素不相識的一個陌生人，忽然靠近了你，然后又有些厭惡地走開，這除了會讓你稍微覺得有點兒不舒服以外，對你一點兒影響也不會有。那時的趙宏偉是根本不會想到，將來有一天，他會深切地后悔，后悔自己沒有與趙駒結(jié)成兄弟。

刻苦讀書的趙宏偉也是稍微贏得了一些日本同學的尊重。這種感覺是很美妙的。人家本來十分看不起你，但是到了跑道上，你卻遠比他們出色得多，他們只能詫異地看著你回首向他們微笑，看著你把他們給的恥辱化作燃料，一躍千里。這種美妙簡直令人陶醉。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叫藤田武的日本同學，開始和他產(chǎn)生了友誼。

據(jù)藤田武說，他的祖上，其實也有漢人的血統(tǒng)。中國明朝的時候，一批倭寇——藤田武說的是“一批日本武士”——來到了溫州，劫掠了一批女子回到了日本。其中一個女子后來流落街頭，就遇上了當時還是一名乞丐的藤田家的祖先。當然了，那時他們藤田家還并沒有“藤田”這么個姓，日本的平民百姓有姓，是明治維新以后的事情了。兩人后來結(jié)為夫妻，生下了兒女一群。藤田武說，如果不是那名中國女子，一個乞丐，恐怕終身也難有子嗣[1]。雖然趙宏偉聽了這個故事覺得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但是畢竟，人家藤田武是在向他示好，并沒有惡意。

注釋

[1]作者注：本書中所有日文對話及日文思考均直接意譯為漢語表達，書中人物在各種情景里的語言交流和語種轉(zhuǎn)換，字里行間一般不作特別說明，讀者可根據(jù)相關(guān)語境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