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在無盡的深冬里死于非命
- 伍拾午
- 5006字
- 2021-06-09 13:25:36
溫和的風吹不跑灰白洋樓的陰冷。
下了車,孟秋庭徑直往警署里走去。和自己的二姐夫太久不見,他全無想念之意,仿佛跟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這次登門拜訪,全然是為了溫九月的事。三爺最近是很忙,有時甚至會忘了吃飯,但他和溫九月生活七年,對她做的事又怎么能全然不知呢?不過是私以為罷了。
“三爺?您今兒怎么有空過來了?”說這話的正是端正茶杯得謝局長。他剛剛把溫九月送走出門去倒茶,回來時卻又碰上了孟秋庭。這警署今天真是格外的熱鬧。
“最近二姐總往我這兒跑,嘿,我就納了悶了,你說她放著好端端的闊太太不做,偏要來給我做飯吃。我就想來瞧瞧,瞧瞧你倆是不是吵架了,我好來做個中間的說客?!比隣斦f著,就自然而然地走到謝局長的辦公室里去了。
局長把泡好的茶放在他跟前,便坐在一旁,“沒有,沒有,我哪兒敢跟她吵架啊。最近她老是記掛著你好不好,自然就愛往你那邊多走動。這不是,她在家的時候還為了你的婚事忙里忙外的?!?
“你是說,二姐在給我說媒?”
局長點點頭,接著苦口婆心地勸,“是啊。要我說你也真是的,都多大年紀了還不娶個媳婦兒?也怨不得鳳娥她總是說,男人啊,家里頭沒個女人始終是行不通的?!?
“是嗎?”孟秋庭若有所思地低頭抿了口茶,“這么多年我還不是一樣捱過來了。”他也說了是捱,說明過得不怎么好。是捱過來了,那是因為他金屋藏了個溫九月。
“你總歸得有個家吧?”
此話一出,三爺便低下眼睛去仔細思索,癡癡地望著茶杯里漂浮得小泡沫。想了好久,也沒想出個結果來。
“對了?!泵锨锿ズ龆痤^,“我來找你幫我個忙。”
還沒聽到答案,謝局長便滿心慷慨,“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會幫你做?!?
“四天后在北海碼頭,我們要運往南京一批貨,但貨物量有些大。你幫我找些人手把貨搬上船?!泵锨锿ハ肓讼耄岸司蛪蛄??!?
謝局長爽快地答應,滿口的豪言壯語,“這簡單!你放心,一定給你辦的妥妥的!”
孟秋庭將空茶杯放回桌上,站起身來抖了抖長衫,謝局長也隨之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鳳娥這幾天就麻煩你了,她喜歡去你那里,就讓她去吧,這樣她心里頭還能高興點?!?
“嗯?!泵锨锿瀽灥貞艘宦?。
二人并排著走到門口,一路上謝局長一直在說著笑著,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孟秋庭就安靜地聽著,也不嫌這人聒噪。直到了門口,謝局長的嘴才停了下來。
孟秋庭試探著問:“聽說你們最近在破殺手桃的案子?”
“對啊,你是不知道這個人有多狡猾啊,作案的地點都是在人多的地方,來來回回,線索就全斷了?!?
“有線索了嗎?”
謝局長搖搖頭。
“聽說是個姑娘。”
“是,可不就是個女人嘛!”
“她嫁人了嗎?”
“這個我不清楚,不過應該是個獨來獨往的人。否則干了這么多壞事,肯定會擔心家里人的安全的。但你看她膽子大的跟什么似的,不像是個有家的人。”
孟秋庭點點頭,用著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嗯。你們要是抓到她了,可得給她留個臉面,一個未嫁人的女人,肯定丟不起這個臉?!毖韵轮?,手下留情。
“三爺說得在理?!?
接著送孟秋庭上了汽車,待汽車噴著尾氣揚揚長長地走了,才轉身回去。
回到孟公館時,孟秋庭把陳老板給的“煙草”搬了出來,找了幾個信得過的家傭,一人一次只搬一小箱,穿過幾條窄小的小巷,無聲無息地運到了附近放布匹的倉庫,然后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塞進布匹里,一切都安排好時已近黃昏。他背著手,和小翠立于門口等著魏鳳娥,風吹落的桃花瓣飄飄悠悠吻在三爺的肩頭。倘若此刻,他要等的不是魏鳳娥。
緋紅色的薄紗籠著嚴嚴實實的倉庫。
迎著夕陽,挎著剛買的新鮮糕點,高跟鞋踏著石板路,清脆的聲音令人高代愜意。魏鳳娥攜著一個身材豐腴的姑娘回來了。
“二姐,這位是?”
“陳老板的女兒,陳舊。我在百貨大樓碰見她,我看著她覺得有眼緣,聊得也十分投機,越看越喜歡!我們還一人買了一條項鏈,看。直到要回家了,我才知道她是陳老板的女兒。”興高采烈的一番話后,孟秋庭對自家二姐得心思了然于心。可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放著一個柔弱的女人在外面,再看看她滿眼的柔情似水,他心里也是萬萬過意不去的。
“別在外頭站著了,快進來?!?
二姐高興,三爺犯愁。
人們總喜歡把愛和錢分開講,總以為拿錢談情說愛等同于賣身。桃枝兒剛來那會兒,家里所有的傭人都以為她是被包了,因為她是個什么都沒有的小乞丐;可陳老板的女兒來的時候,卻沒人這樣說,都是恭恭敬敬地同她說話。就好像桃枝兒是外頭包的二奶,陳舊是明媒正娶來的一樣。這樣對桃枝兒太不公平。
“三兒,今天讓陳舊住九月那屋吧?”魏鳳娥硬生生把他的思緒拉回,心里卻還是混沌著。
“好?!比隣攧偞饝戮兔偷靥ь^,“怎么住到那里,家里不是有客房嗎?”
“客房都多久沒人住了,臟兮兮的,輕輕掃一下那灰都滿天飛,嗆得鼻子疼,一時半會兒也打掃不出來。況且陳舊只住個晚上,九月都多久沒回來了,住完再清理就是了?!睖鼐旁伦吆?,三爺一直派人保持著屋里的清潔,每天都要掃掃地擦擦窗戶,就是怕她哪一天回來了,好有個舒適的地方住。
“好好好,住吧住吧。”拗不過二姐的強硬,三爺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把孟公館參觀了一圈后,陳舊扭腰擺臀地回到了大廳,坐在魏鳳娥旁邊細聲細氣地問:“魏姐姐,桃枝兒是誰???剛才去花園的時候,小翠說桃枝兒最喜歡這花園里的東邊一隅,常常坐在那里發呆呢。”
魏鳳娥頓了頓,想了個理由含糊其辭,“哦,桃枝兒啊,那是我遠房的一個表妹,以前在這住過一段時間,跟小翠特別合得來,有什么好東西都分享給她。也怨不得小翠天天念著她。”
“是這么一回事啊,也是,遇上一個知己實在難得?!标惻f半信半疑,但沒有點破,只是笑著往下說。若要在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吃醋撒潑,三爺眼里可就真的容不下她了。
吃過飯后,三爺就回了房間閉門不出,他實在懶得應付這種場合——女人們的飯后雜談。無趣,也不喜歡。
正在他認真仔細地盯著報紙的時候,對面的房間傳來嘩啷當好大一片聲響。三爺不耐煩地跑過去看,隨著最后一個燈泡破碎的聲音消彌,他打開了門看清了坐倒在衣柜前的陳舊,衣柜的門敞開著,頂上一格的燈泡全都成了地上的碎片,三爺壓低著聲音怒吼:“誰讓你動這里的東西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陳舊的眼眶已經泛著熱淚,在魏鳳娥趕到時巧妙地落下,她趕緊拿手拭去了。
魏鳳娥皺著眉頭,心疼地拿起陳舊的手指呼呼地吹著風,“沒事吧,讓我看看,手沒受傷吧?”陳舊搖搖頭,“我沒事?!?
“三兒,你火氣那么大做什么?陳舊可是客人?不過就是幾個燈泡,碎了就碎了,又不是什么名貴物件,再買就行了?!痹捓镅谏w不住的責怪意味。
是啊,再買不就行了。
“陳小姐,希望你不要再亂動別人的東西了?!闭f罷,孟秋庭招呼了小翠拿著掃帚過來了,魏鳳娥在一旁不停地來回摩挲著陳舊的肩膀,待小翠收拾完后,他才回了房間。
“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把我的衣服放進去,我也不知道有人會在衣柜里放燈泡呀,還放了那么多?!睕]來得及跟孟秋庭解釋清楚,她扭頭趕忙向魏鳳娥訴苦。
魏鳳娥不斷地安撫著她,說著沒事沒事。
如同衣柜里的燈泡一下,孟秋庭的腦子最近似乎被溫九月填得滿滿當當,一打開,就會暴露于世人面前然后碎了一地。
是夜,被相思填滿的月亮懸掛在幽藍幕布里。
第二天早上,魏鳳娥拉著陳舊死活不讓她走,非要等到孟秋庭起床了,要給他倆牽紅線。說得陳舊直臉紅,羞得不停低頭偷笑,“魏姐姐,我跟三爺才見了一面,直接就談婚論嫁是不是有些太快了?況且昨晚我還犯了錯,你說,三爺會喜歡我嗎?”
“哪里呀,我看你們倆郎才女貌的,很般配呢。你看,你倆的嘴片一樣??;你們的鼻子一樣挺!你今年二十五,他今年三十三,這才是真正的門當戶對!”把聲故意放軟,好聲好氣地哄著陳舊。
對于魏鳳娥來說,溫九月跟孟秋庭之間的事是見不得光的。她把溫九月當做親妹妹對待,但這不代表著她可以接受溫九月做她的弟媳婦??v然他們再相愛,但三爺執意不公開,九月又是個小孩子脾性,也就當他們鬧著玩了。這樣一來,還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隔閡。要是真的過起日子來,還真需要好好挑選一番,太漂亮的不行,樣貌太丑的也不行。
三爺和陳舊坐了個對面,魏鳳娥擺著一張笑臉夾在中間。
“陳舊,現在不比舊時代了,喜歡個人都要扭扭捏捏的說不清楚。我們可不像老古董般的古板,你看你跟三兒,多配!”
三爺喝了一口茶,不答。
“三爺,我叫陳舊。家里有三口人,爹娘和我,我原先是做護士的,現在我不做了,在我爹開的一家店里管著?!睂γ娴呐说故亲灶欁缘亟榻B著自己。
三爺又抿了一口茶,說:“挺好?!?
看到三爺愿意開口說話了,二姐心中暗喜,便閉上了嘴坐在一旁聽著。
三爺問:“你讀過書嗎?”
“我讀到大學畢了業,后來去了日本留學?!?
桃枝兒還沒讀過書呢。也同旁人一樣,縱然三爺精明一世,腦子里卻怎么也擺脫不了女人的影子,有人曾說,突然經常性地想起某個人,是她正在忘記你的表現。多想亦等于徒勞,三爺還是正了正身子,和眼前的人交談。一旁的魏鳳娥覺得有些多余,便抱著茶壺去了廚房,給倆人騰出一些空間。
“你有喜歡的人嗎?”三爺問陳舊。
“就是您呀,三爺?!?
“你學識多,長相也好,性格也是難得的乖巧懂事,怎么愿意屈身嫁給我?”
“坊間關于三爺的花邊新聞少之又少,我想你一定不會是個會負心的人。”
“僅憑這一點?”
“不單單是這一點。三爺年輕的時候就發了家,沒靠任何人。連我爹都說你很有經商的頭腦,將來一定能成大事、發大財?!?
三爺點了點頭,沒說話。
“我看得出來你心里有別人,但我不在意,只要你對我好,只對我好。”
茶已見底,露出乳白色的杯體。三爺的目光穿過陳舊飄到了窗子,外面澆樹人的身影已經漸漸模糊成一片了。就當一次負心漢吧。三爺這樣想著,意圖用陳舊來抵消腦內久久不肯散去的桃枝兒。這種想法反復持續了很久,窗外卻再無人影重現,也再不見那女人的細眼,縱使他再去想,想自己從未說過一句愛她,可隱忍的愛終究不被察覺。但這樣,三爺又覺得對不起陳舊了,世上事皆難雙全,咬咬牙,狠狠心,就當做個負心人。
“挑個好日子,我娶你。”我娶你,這三個字溫九月等了七年,結果讓他說給了別人。
一聽,陳舊驚得睜大了雙眼,反應過來后高興地翹起嘴角,露出好看的弧度,心里像灌了一瓶蜜,就連眉眼間也涌著藏不住的笑意,小聲嬌嗔一句:“三爺……”就連聲音也是甜絲絲的。
先生總愛翹著他的二郎腿一打一打地發呆。先生姓彭,先生的口袋里總是裝滿了甜甜的奶糖,小孩子們從遠處一嗅,便都一窩蜂地跑過來抱住他的雙腿,奶聲奶氣地喊著:“先生,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彭澍青擅長同小孩子打交道,滿嘴的大道理總是能把孩子們說得心服口服,即便他們聽不懂。先生聽見要糖的呼聲,但他不作聲,只是笑,笑了一會兒便把糖從兜里掏了出來,隨后又裝了回去,笑道:“吃糖的人今天晚上要把課文背給我聽?!?
前頭一個較為聰明的小孩,自信滿滿地從他手里里拿走一塊糖,昂著頭說:“先生,我一定背得比這里所有的人都熟!”聽他這樣一說,周圍孩子的勝負欲蹭地一下就上來了,都開始從彭澍青的手里拿走糖果,張著嘴大笑著嚼糖,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音。
這時先生會變為嚴厲的模樣,說;“不要張著嘴吃東西?!焙⒆觽兙蜁郧傻匚嫫鹱彀汀?
彭澍青在胡同里教書,春容就給孩子們做飯。裁縫店有時不是很忙,一日三餐她便會跑回胡同里親自做;忙的時候,她就起個大早把一天的飯都給做好。
孩子們都是胡同里住戶的孩子,有的則是像溫九月小時一樣的乞丐。還有的聰明小孩,聽說冰窖胡同里住著一位好心的先生,便假裝窮小孩去討糖吃,彭澍青每次都能看明白——窮小孩的臉都是白白胖胖的,然后把他們趕走。
先生時常過的就是這種生活。教孩子識字,教他們學著文明。盡管這是平淡的,但他也總能從中得到些什么,譬如孩子們的一聲“謝謝”,他就足夠欣慰了。因為他們學會了禮貌。
先生去給溫九月送衣服那日,平淡的水面上被小石子打起一絲波瀾,但不久就消散了。先生沒嘗過烈酒,他曾舔過一口覺得太辣,但今日他想嘗嘗,先生從酒館買來一壺烈酒,忍著灼喉的痛,在小院里的石桌上暢意地喝個盡興。
“澍青,你怎么喝這么多酒?”
春容回來的時候,彭澍青已經喝得爛醉如泥,趴倒在桌子上渾身冒著酒氣,嘴里不停地嚷嚷著些什么,春容聽不清,但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他拉到屋里,拿著一塊濕毛巾給他擦臉。春容想,若是時光永遠像現在一樣就好了。
先生的脾性如水。所以縱然再波瀾不驚,也終會有被風掀起的那一天,到那時,巨大的浪花將會撲滅炙熱的火。
近日北平里的飛機飛得很低,如大鷹般在空中盤旋,燥耳的轟鳴聲不絕于耳,總有種被壓迫的感覺。溫九月跟著聲音跑到天臺,躺在用來曬柿餅的涼席上,呆呆地望著那只盤旋的鷹。
轉來,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