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在無盡的深冬里死于非命
- 伍拾午
- 4806字
- 2021-06-09 04:01:41
孟秋庭剛從江南談生意回來,一踏進公館的門,就脫了帽子,壓癟了往自己胸前一摁。遠遠地便能聞見他身上的潮濕氣味。
“回來了。見著真桃枝兒了?”
偎在沙發上抽煙的溫九月聲音啞啞的,眼睛不看門口的男人一眼。此行他說是去談生意,順帶探望一個老朋友;可溫九月心里跟明鏡似的,不過是打著談生意的幌子探望老情人去了,她不點破,還真拿她當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呢。
嗆鼻的煙味讓三爺皺了皺眉:“你怎么又抽煙了?”然后不疾不徐地脫下外套遞給下人,對她提的問題卻是避口不答。
“你不在家,二姐又不常來,家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心里覺得煩悶,很不是滋味。”她瞇著眼吐出一口霧來,言語里帶著怨懟,“你不讓我露臉,也不讓我出去接活,我聽你的,整日就守著冷冰冰的樓。你倒好,去好地方跟美人共度良宵了,心里怎么還想的起我?”
孟秋庭輕笑一聲走過來,陷進沙發將溫九月攬入懷,捧著她的手遞到鼻子那細細地嗅:“桃枝兒,三爺想你。”他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桃花夾來,“你瞧,我特意給你買的。”
女人都是好哄的,只要你態度溫和,給她一顆蜜棗,再說些甜蜜的話,剛才為了什么事生氣都能給你忘了。可三爺錯了。溫九月本來就不喜歡桃枝兒這個名字,可三爺還是天天叫,加上許久沒見他,心里定是覺得他愛上別人了,他再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桃花夾里,溫九月就只剩下滿肚子的氣了。
“怎么是個桃花夾?”溫九月斂眸,想是本來給那人準備的吧,她低了低聲,只道:“真桃枝兒沒見著,轉手送給我這個假桃枝兒了。”摁滅了手指間的煙。
“瞎想什么呢。”三爺失了一點耐心,嘴上卻也沒有表現出來,好言好語地哄著:“只是覺得這桃花更配你的灼灼芳華。”
聞言,溫九月也不再計較了,笑著把桃花夾別在了頭發上。
“真好看。”孟秋庭絲毫不吝嗇他的贊美,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人笑。笑著笑著,就想起她剛來孟家那年,說著一口溫軟的南方方言,聰明地喊他三爺;現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豐姿綽約的美人,讓他有種金屋藏嬌的錯覺。便鬼使神差地問:“桃枝兒,你來孟家多少年了?”
溫九月掰著手指頭仔細算:“七年了。”從被撿那時那如今整整待了七年整。在孟家待得久了,溫九月時常覺得自己被圈養了,再加上孟秋庭總是把她藏得好好的,也不讓她拋頭露面,孟秋庭對她愈好,這種想法就愈發強烈。
“七年。一般夫妻這個時候該是七年之癢了。”
“今兒是怎么了?感慨這么多?”
三爺搖搖頭,“沒什么。就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一晃你都二十二了。”
“瞧您這話說的。”半晌,溫九月回過神來驚慌不已:“三爺,您要趕我走?”
“這些年我一直把你關著,就跟養在籠子里的鳥兒似的,有翅膀也飛不出去。心里總覺得對你愧疚,要是叫別人聽了去,指不定要怎么議論你我。”說罷,孟秋庭起身欲向樓上行去。
“三爺!”溫九月叫住了他,“三爺怎么忽然在意起外人的看法了?您養我七年,對我恩如父母,我一直拿您當親人看待。這些年您一直沒有娶妻,身邊也沒個作伴的,我還在想,三爺您什么時候娶我。”
溫九月滿懷期待地站在原地,等著一個肯定的回答,可等來的卻是不冷不熱的一句話:“這兩天陳老板過來,他要住在咱們家,你在不合規矩。小公館給你租好了,還是原先那個地兒,你收拾收拾,過兩天就搬進去吧。”隨后那人緩緩走上樓梯,一節一節地直到背影消失,頭也不肯回一下。
霎時,溫九月腦子轟的一下,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時有些癡了,泄了氣一般癱坐在溫軟的沙發里,腦子里全是他孟秋庭對她笑的模樣。
“三爺,您是孟三爺。”
“你這小妮子聰明!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誰也不能欺負你。”
“桃枝兒,你是我的心尖尖。”
桃枝兒……
桃枝兒……
這不是隨意起的名兒,想他當初說換個名字換個新的生活,真他媽的都是屁話。
這是把我當成真桃枝兒了。
那溫九月呢?溫九月算什么?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長長地嘆了口氣,罷遼,罷遼。
“小翠,小翠!”
良久的沉默過去,她喚來家中的女傭。
“你去我的房里,把我的行李收拾好。只帶錢和我常穿的那幾件衣服,剩下的都不要往里裝。”
女傭答得干脆利落:“好的,小姐。”后緩緩上樓。
溫九月也跟著上去了,她無論如何都要問出個緣由。曖昧了七年心都掏出來給他了,總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多冤吶。
“三爺,你總得給我個理由。”她倚在孟秋庭房門口,雙手環抱在胸前。
躺在床上看報紙的三爺不吭聲,只瞥了她一眼,又迅速回到報紙上,陰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三爺,您就從來沒想過娶我?”
“你殺了胡家的十二姨太吧,都他娘的登報了,多光榮啊。你每次殺了人都會抽煙,屋里全他媽是煙臭味。我跟你說過事不過三,前兩次我當作沒看見,但這是第三次。”藏在報紙后面的人答的是上句。
溫九月冷笑一聲:“你養我這么久,不就是為了讓我殺人嗎?”
孟秋庭搖搖頭,“我從來都把你當親人。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得,他回答的還是上一個問題。
“你想娶真桃枝兒。”溫九月不屑于聽他的狡辯,此刻她只要確認他的心到底給了誰。
孟秋庭一口咬定:“你就是桃枝兒。”
“三爺,我愛你。”
“九月,我不愛你。”
他第一次喚她的真名,竟只是為了說不愛她,就連這短短的幾個字都要避開,他是有多愛桃枝兒。
溫九月沖過去撕了孟秋庭手中的報紙,隨手拿起摔了一個杯子,孟秋庭一怒,反手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將她狠狠地甩在一邊。溫九月一個踉蹌,頭上的桃花夾掉在了地方,她瞥見了,狠狠地踩了兩腳,撿起來,又丟回孟秋庭的懷里去了。
“啐!他媽的什么破理由。”
溫九月砸門而去,三爺提著嗓子吼了一句:“好,好骨氣!”
兩人都待在自己的房里,各生各的氣。
若要好好聊搬出去的事,溫九月自然是不會動這么大的火,她氣的是孟秋庭心不在她這兒,自己的心卻早就跑到他那里去了,溫九月現在只覺得自己虧得厲害;可三爺氣什么呢?三爺氣溫九月太任性了,覺得她給錢就辦事特沒規矩,怕她成個不分黑白的劊子手,將來給自己找麻煩。
“管家,九月呢?”
魏鳳娥到孟公館的時候,偌大的廳堂里空蕩蕩的,溫九月跟孟秋庭都不在,她把提著的東西放置安生了就開始尋人。
“小姐剛跟三爺吵了一架,這會兒估計還在房里生悶氣呢。”
她撩了撩耳邊的碎發,擺出來一個笑,無奈地追問:“三兒不是剛從江南回來嗎?又因為什么呀?”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一份報紙來看。
“好像是小姐要嫁給三爺,三爺沒同意,想讓小姐單獨出去住,您也知道小姐性子烈想得多,以為三爺在外邊有人了。”
魏鳳娥調笑,“這兩個人的那點事還沒捋清呢。管家,你吩咐下去,今天晚上的飯做得清淡點,這兩人火氣大,得降降溫。”她翻了翻報紙,看到了那條胡家十二姨太遇害的新聞。
過了會兒,廚房把飯做好端上桌了,魏鳳娥喚來小翠吩咐道:“小翠,去叫他倆下來吃飯來,要是三爺說不餓,你就跟他說我在樓下等他呢。對了,你再告訴九月,我帶了她喜歡吃的鮮花餅,香噴噴的。”
小翠應答后上了樓,先是敲了敲左邊的房門,透過一扇門畢恭畢敬地說道:“三爺,廚房里把飯做好了。”
“不吃,不吃,我不餓,你叫小姐下去吃罷。”門削弱了他的聲音,就連怒的氣焰也減了不少。
“三爺,謝夫人來了,在下頭等著您呢。”
孟秋庭這才回道:“我知道了。……”
小翠忙又轉身,碎步走到右邊的房門前,“小姐,謝夫人來了,給您帶了愛吃的鮮花餅,正在樓下等著您過去吃飯呢。”
“二姐來了?什么時候來的?你怎么不喊我一聲。”
溫九月拿著一把雕花木梳打開了門,身上的旗袍多了幾處褶皺,頭發也亂成一團,她一邊梳理著頭發一邊問著,語氣略顯責備。
“夫人不讓我告訴您,她說您尚在氣頭上,讓您在屋里消消氣。”
她微啟朱唇,方才的囂張氣焰消了不少,柔聲又問:“二姐一個人來的?我那個上海二姐夫沒跟來?”
小翠點點頭:“夫人一個人來的。”
“你先去吧,我換件衣裳。”語罷,溫九月重新關上了門。
見兩人都答應了,小翠便也下了樓。
飯桌上,溫九月和魏鳳娥坐了個對面。二姐向來待溫九月最好,什么好吃的都往她這兒送,她也不好意思再擺著一副臭臉,便一直微笑著給魏鳳娥的碗里夾著菜,不愿去顧及一旁黑臉的孟秋庭一分。
二姐看了看三爺,又看了看溫九月,“為什么不說話?我的兩位祖宗!”
溫九月也順著瞧了過去,只見孟秋庭把臉藏在黑暗里,過了一會兒,他把嘴里的米飯嚼完了咽進肚子里,才說,“祖宗說了,食不言,寢不語。”
“凈會變著法兒的狡辯。”
“我狡辯什么?”
“你不想娶我。”
“我沒說不想,只是說不行。”
“三爺,您娶不娶我?”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死磕,溫九月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死死地盯著三爺,可他又默不作聲了。
“九月,你放心,三爺他定是不會負你的。他就是死了,躺在棺材里頭也得娶你。”魏鳳一面笑著打圓場,一面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自己不會來事的弟弟。
見兩人都不說話,魏鳳娥話鋒一轉,“今個我看報紙,看見胡家的十二姨太被殺了,死相那叫一個慘烈啊。想想還怪害怕的,我前不久剛跟她打過麻將,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么死了。”
孟秋庭心里一緊,丟給溫九月一個幽怨的眼色。“是,是啊,二姐你出門可得小心點,萬一哪天不小心和誰結了仇,再把你給恨上了。”
“去,你咒你二姐呢?”
“沒有,沒有。”
溫九月抬頭笑了笑,“三爺嘴笨,道不出自己的心思——三爺是擔心二姐的安危,叫二姐平時多上點心。”
“你這么懂三爺心思,怎么偏在結婚這事上想不通呢?”
溫九月放了放手中了筷子,眼睛含情脈脈地看向三爺,一個微笑在她臉上漾開。“偏就這件事,我不想去猜,我只要他真真切切地說給我聽。”
午飯過后,溫九月同魏鳳娥在大廳坐著聊著北平城的八卦,從報紙的花邊新聞聊到動蕩的時局,聊著聊著,竟聊傷了。想這城中灰黃色的天空不見天日、混亂的戰火傷及無辜、灰白色的洋樓沒有絲毫生氣。既有人住在干凈的公館里享著清福,便會有人在破舊的棚戶里煎熬度日。晚上滿街的花燈也照不亮這個時代的一分一毫。
溫九月沒怎么出過門,偶爾出去干活也是在大半夜,于是外面的世界,就全靠魏鳳娥給她描繪了。魏鳳娥同她講:“你姐夫跟我說,昨日他在街上抓了個賣油餅的老頭,警局的人說他是漢奸。可我見了,怎么看都覺得不像,到最后審死了,也沒審出個真相來。”魏鳳娥神情稍稍動容,眼里流露著一絲悲憫。
溫九月的手覆上的她的背,溫柔地來回摩挲著,“二姐,那無親無故的外人,替他難受作什么?”
魏鳳娥搖搖頭,說道:“九月,你替我好好看著三爺,千萬別讓他做出些吃里扒外的事。”
“三爺心里明白得很,他連一句愛我都不敢說,怎么敢去做壞事呢?”
“九月,你還是不了解他。他從小就喜歡把心思藏在肚子里,要他真做了什么壞事,是連我都不肯說的。”
“二姐,我會的。”
魏鳳娥拍拍她的手背,只道:“二姐信你。”
過了一會兒,孟秋庭下樓倒水喝,看見兩個女人緊緊握著彼此的雙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樣子看得他一時失了神,陽光透過枝葉巧妙地配合著女人的笑。他承認,他有些不舍得溫九月了。
“桃枝兒,你跟我上樓來。”
跟二姐小別兩句,溫九月隨著孟秋庭的步伐到了他的屋里,把門關上轉過了身子背倚在上面,手疊著壓在身后,頭低著不吭聲,眼眸也垂著。少了白日里的囂張后,這時倒能看出來她一絲絲的溫柔。
“桃枝兒,我想聽你好好說,你為了什么想嫁給我?”
“因為我懶得工作,而你有錢。你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看見你擦得锃亮的皮鞋,我覺得你一定很有錢,跟在你身邊肯定不愁吃喝,那時候我就想嫁給你了。”
“就這?”孟秋庭還想問出些別的來。
“嗯。”
孟秋庭嘆了口氣,靠在床上點了支煙叼在嘴里,惆悵地吐出一朵煙云來。
“誒,陳老板待幾天?”
“十來天吧。”
“那我一個月后再回來吧,你可以叫桃枝兒過來陪你。”
“你就是我心里唯一的桃枝兒。”
她抿嘴兒一笑,緩緩說道:“三爺心里裝著我,就足夠了。”
轉身準備走,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頓了頓腳步低下頭去,說道:“三爺,我沒那么想嫁你了。”
為什么?話到嘴邊孟秋庭還是沒有問出口,他太清楚這姑娘的性情。他退,她便熱烈地靠過來,但當他退的次數多了,她走得也累了,想回頭,想退了。
他走到窗邊往外看,開春了,夾著花香的微風吹起了海棠紅的窗簾,窗戶前的桃花開滿了樹枝,桃枝兒啊桃枝兒,你若是虬曲多姿,三月和四月便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