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俗際會:宋代話本與文言小說共生關系研究
- 李建軍
- 9字
- 2021-06-11 16:48:45
二、小說概念的厘清
(一)從小道之說到諸子之末
“小說”一詞,據現存文獻首見于《莊子·外物》,該篇云:
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
成玄英疏云:
累,細繩也。鯢鮒,小魚也。擔揭細小之竿繩,趨走溉灌之溝瀆,適得鯢鮒,難獲大魚也。干,求也。縣,高也。夫修飾小行,矜持言說,以求高名令(問)〔聞〕者,必不能大通于至道。[67]
此處“小說”與“大達”相對,陳鼓應將其分別譯為“淺識小語”和“明達大智”,[68]甚確。魯迅也指出《莊子》此處所云“小說”乃“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與后來所謂小說者固不同”[69]。可見,“小說”本義指未臻于大道的淺薄瑣屑之言論,亦即小道之說。
“小說”的這一最初內涵,在《荀子·正名》篇也可找到佐證。該篇有云:“故知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愿皆衰矣。”關于“知者”,學界多認為即“智者”。關于“小家珍說”,劉師培曰:“珍,疑作‘紾’。《孟子》趙注云:‘紾,戾也。’又與‘軫’同,《方言》:‘軫,戾也。’則‘紾說’即僻違、乖戾之說。”鐘泰曰:“珍者,異也。珍說,異說也。”[70]劉氏、鐘氏之說皆通。此處“小家珍說”作為“知者論道”的對立面出現,乃是荀子對宋子、墨子之類學說的蔑稱,指與智者論道之言相對應的僻違、乖戾之異說。《荀子·正名》之“小家珍說”與《莊子·外物》之“小說”內涵大致相同,都是諸子論爭中貶損對方為小道之說的鄙稱。
《莊子·外物》和《荀子·正名》確定了“小說”乃“小道之說”的義界,兩漢之際的桓譚《新論》則進一步對“小說”(“小道之說”)的特點和價值進行了闡發。該書云:“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71]這段話有至少有三個要點。第一、所謂“叢殘小語”“以作短書”,既指小道之說在內容上叢雜、形式上短小,又隱含著對“小道之說”的價值評判。這可以從東漢初年王充《論衡》對“叢殘”“短書”的批駁得到佐證。《論衡·書解》:“古今作書者非一,各穿鑿失經之實,違傳人(之)質,故謂之叢殘。”《論衡·骨相》:“在經傳者,較著可信。若夫短書俗記,竹帛胤文,非儒者所見,眾多非一。”《論衡·謝短》又云:“二尺四寸,圣人文語,朝夕講習,義類所及,故可務知。漢事未載于經,名為尺籍短書,比于小道,其能知,非儒者之貴也。”[72]書中將失經之實、違傳之質稱為“叢殘”,將“非儒者所見”“非儒者之貴”的小道之說稱為“短書”。王充《論衡》與桓譚《新論》時代相去不遠,王充對“叢殘”“短書”的理解應該代表了那個時代儒者的主流觀點。桓譚《新論》指出小說家“合叢殘小語”、“以作短書”正是儒者對儒家之外“失經之實、違傳之質”的學派(“小說家”)帶有貶義的陳述。第二、所謂“近取譬論”,指“小說”(小道之說)借用外物譬喻來形象說理,這點出了“小說”(小道之說)形象說理的特點。第三、所謂“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是桓譚在判定“小說”為“合叢殘小語”“以作短書”的“小道之說”的前提下,對其價值的一種有限肯定。所謂“有可觀之辭”,應該也是繼承了《論語》“小道可觀”的思想。《論語·子張》云:“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73]可謂整體貶抑(“致遠恐泥”“君子不為”)的情況下肯定其局部價值(“小道”“可觀”)。桓譚《新論》與《論語·子張》的論述,雖有先抑后揚與先揚后抑之別,但在大抑小揚的主旨方面是一脈相承的。
班固《漢書·藝文志》對“小說”(“小道之說”)的起源和價值做了非常經典的闡發,并將其作為一個學派附于子部之末。[74]該書云: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75]
引文首先探討了“小說”(“小說家”)的起源,認為是“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這里實際上包含著“小說”出身卑微、可信度低的價值判斷。引文接著引用《論語》并加以發揮,肯定了“小說”雖然作為“小道”亦有“可觀”之處,亦有“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的價值。班固明確將“小說”與“小道”相聯結,繼承了先賢對“小說”的性質判定(說“小道”的說理之作);同時,班固闡發“小說”的價值,也繼承了先賢對“小說”大抑小揚的價值判斷。正因為這樣的性質判定,所以“小說”被置于諸子略(即后來的“子部”主干);也正因為這樣的價值判斷,所以“小說”被置于末尾。“小說”被歸于“諸子略”,表明其與“入道見志”[76]的諸子著作性質相似或相近,主要為論說性文字[77],但又因其淺薄、悠繆[78],故而只能殿后。“小說”被置于“諸子略”末尾,其原因還可從《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序》找到線索。該序云:“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79]該序認為諸子十家中可觀者有九家(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特地將小說家排除在外。后面的論述中又認定除了小說家之外的其它九家“亦六經之支與流裔”,并肯定了九家之言的價值。該序清晰地呈現出“小說”(“小說家”)的地位,雖然“可觀”,但畢竟是“小道”,不能與談論“大道”的諸子九家分庭抗禮。
《漢書·藝文志》對“小說”明確提出的“小道可觀”價值判斷,以及由此而來的將“小說”(“小說家”)附于諸子之末的目錄安排,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就“小道可觀”價值判斷而言,魏晉南北朝時期,“小說”一詞仍有“小道”之義項,如曹魏時期徐幹《中論·務本第十五》:“夫詳于小事而察于近物者,謂耳聽乎絲竹歌謠之和,目視乎雕琢采色之章,口給乎辯慧切對之辭,心通乎短言小說之文,手習乎射御書數之巧,體鶩乎俯仰折旋之容。”[80]直到隋唐時期,“小說”一詞也仍然有“小道”義項之用例,如白居易《策林·黜子書》:“臣聞: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大義乖,則小說興;微言絕,則異端起。于是乎歧分派別,而百氏之書作焉……斯所謂排小說而扶大義,斥異端而闡微言,辨惑向方,化人成俗之要也。”[81]而“小道可觀”的論斷,更是被后世屢屢征引。[82]就“小說”附于諸子之末的目錄安排而言,后世正統的史志書目、官方藏書目錄、私家藏書目錄以及其它目錄類著述莫不奉為圭臬,鮮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