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仲時落楠枝(8)
- 仲時落楠枝
- 蕊木屬
- 3373字
- 2021-06-15 15:59:10
晉齊落領兵行至侯府門前,卻見侯府早已大開門戶,時霄與妻子端坐于廳堂之上,桌上竟還擺著一壺飄著盈盈熱氣的茶。
見前一刻還是賢侄的晉齊落如今銀盔加身領兵前來卻不驚慌,心下了然時霄早有預料,如今能夠讓自己保住時夏,也是了了一樁心事。他揮手屏退了身后軍隊,收了佩劍邁步向著時霄走去。
“齊落來了,時夏走后,可是還在哭嗎?”時霄示意晉齊落坐在身旁的凳子上,又抬手為他斟了一杯茶問道。
晉齊落落了座聽了時霄問他,突然又想起來時夏的哭聲,不知不覺心里有頭有些酸澀,“不哭了,他還在等我回去?!?
時霄滿意的點了點頭,又繼而道:“我與你父親算是舊相識,說起來夏兒的娘懷他的那一年你父親與母親前來探望,我們還打趣說以后孩子們長大了要結一門親事,如今你們能有如此交情,時某此生無憾了?!?
晉齊落聽見他提了自己的父母,突然猛的起身撞翻了桌上的茶杯:“定北侯好生淡然,許是日子過的太安逸了些,定北侯有些健忘了吧!竟然還敢提起我的父親母親?!?
時霄瞧他激動的樣子心下了然,輕笑了一聲與身旁的時母喃喃道:“夫人,原來竟是這么個罪名……”
時夫人不語,只是伸手扶正晉齊落撞翻的茶杯,又替晉齊落和自己的丈夫擦拭了衣衫上濺落的茶漬。晉齊落看時母仔細為自己擦拭,忙欠身:“時夫人折煞了?!睍r夫人卻只是笑笑:“到底是夏兒的朋友,今日無論如何,我心中仍念你如自己的兒子一般?!?
晉齊落聽了時夫人的話,只覺得鼻子發酸,他似乎能模糊的記起自己的娘親,也是這般溫柔地為自己擦過衣裳。晉齊落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情感,他們該是自己的仇人,可是卻又隱隱中透出長輩的溫情。時夏通紅的眼睛閃在腦孩子,最終晉齊落還是又正了正身子對著時父時母下拜:“齊落失禮了?!?
到底那是時夏的父母,他想留給時府最后的體面。
時霄握了握夫人的手,然后又對著晉齊落繼續說:“無礙,今日局面時某自知大局已定,只是有幾句話想要說與少將軍,望將軍能再容在下一點時間。”
晉齊落雖然心中憤恨時霄謀害自己的父親,卻也對著大軍壓境還能談笑風生的定北侯心生欽佩之情,加之他是時夏的父親,提起時夏,終究是無法狠了心不顧及,便微微點了一下頭,示意時霄自己在聽。
“時某活到這般年紀,能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已是感激上蒼慈悲。只是可惜日后夏兒卻是沒有家了……”
提起時夏,時霄與夫人皆是眼眶一紅,“不管少將軍如何評斷老夫,終究是稚子無辜,還請少將軍莫要為難我兒。夏兒自幼單純開朗,我與夫人將他捧在手心里呵護著長大,難免驕縱了些,日后若是有行事莽撞處沖撞了少將軍,還請少將軍莫要與他計較?!睆埾鼋K于是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
時霄慢慢的自椅子上起身,突然抓了堂上的寶劍出鞘立于身前,一時銀光寒寒,驚得院內將士紛紛拔劍相對。晉齊落向前一步背對著眾將士擋在了時霄夫妻之前,示意士兵收劍:“我與時夏交好,雖是計策使然,但也是我出自真心。我雖恨你殺我父親,可如今定北侯隨我一道面圣請罪,恩恩怨怨就到此為止了吧。”
時霄沖晉齊落深深地作了一揖:“我兒得將軍照拂,老夫與夫人便謝過少將軍了?!?
說罷突然揮劍架于頸上長嘯:“定北侯時霄此生征戰御敵無數,到底是不能落于他人之手,如今自行了斷,幸不辱列祖列宗威名!”
手中劍光閃爍間已是揮劍自刎,鮮血登時灑滿廳堂,晉齊落一愣還未反應,只見時夫人哭喊了一聲:“老爺路上莫要寂寞,妾身死生相隨!”也撞在時霄自刎的劍上,竟是隨他去了。
晉齊落一時愣在當場看著定北侯夫妻的尸首不知如何反應,他來時也知是要伐侯府,可他只是想要捉定北侯面圣發落,卻從未想過當場奪他們性命。
鮮血濺了晉齊落的銀甲,他低頭去看,覺得血紅色刺得眼睛生疼,竟然絲毫沒有殺父仇人離世的痛快淋漓……他覺得哪里不對,可又想不出頭緒。晉齊落看著眼前場景突然想起時霄離世前對他說時夏沒有家了,突然很想快點回府,去看看時夏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還乖乖的坐在臥榻上,等著自己去好好問一問他今日后的委屈,等著自己買一只糖葫蘆與他說一句除夕安康……他轉身逃似的向外走,可在邁出時府門前突然又頓住了,回去見了時夏,對他說什么?對他說我殺了你的爹娘?對他說自此再無定北侯府?對他說……
時夏……你沒有家了……
晉齊落一路恍惚間已經下馬立在了房門前,他想推門去看看時夏,抬手時卻抖得厲害。他想了很久自己到底怎么了,許久后才意識到,他在害怕。爹娘走時漫漫長夜一人度過他沒有怕,南域沙場尸橫遍野時他沒有怕,可此時他確實害怕的,他怕見到時夏的眼睛。他的眼睛那樣亮,晉齊落怕親眼見著那樣亮的眼睛沒了光……
到底是狠狠心推開了大門,他看見時夏呆呆的端坐在榻上,應著除夕的紅袍穿在時夏的身上愈發襯得他玉質金相。他曾幻想過時夏穿紅衣的模樣該是如何俊氣風流,如今真的見了,才覺是驚為天人。
這樣美好的人,以時夏單純的性子,今日該是他頂幸福的一天。自己該一直陪在他的身邊,替他擦一擦離家時的眼淚,與他說不要他受著旁人的委屈,再給一顆新炒出來的糖哄他。
可如今他低著坐在那,像是一個易碎的瓷娃娃讓人心疼。晉齊落走近,看見時夏頭壓的低低的,長長的睫毛蓋了眼睛看不清表情,他愣愣地開口:“時夏……”
時夏像是才被叫回了神,猛的抬起頭看到他時突然就愣住了。
他看到晉齊落鎧甲上的血跡,瞳孔狠狠地一收。父母雖未明言,但時夏心中是有數的,父親母親必然不會讓自己落于人手,受他們侮辱質詢,思及此時夏顫聲問他:
“他們……疼嗎?”
晉齊落不由向后一退,難以置信地問他:“你都知道的?”你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你知道你爹是我的殺父仇人?你知道你爹娘已經走了?晉齊落想問的很多,到口中只剩了一句“你知道?”
時夏不回他的話,起身默默向晉齊落走去,一直走到他的身前,伸手去摸晉齊落鎧甲上的血?!斑@一縷是我爹的……這一縷是我娘的……”他的手指劃過兩道血跡,然后緩緩地打圈,將兩道血跡混在一起后突然笑了:
“如此這般才對,爹娘得在一起?!?
晉齊落突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他竟然忘了,忘了換一換戰袍。他如今就這樣帶著血站在手無寸鐵的時夏面前,將他爹娘的血跡化作刀子去扎他……
他想伸手去抱一抱時夏,安慰他一下,卻見時夏受了驚嚇般猛的向后躲,退的急了腳磕了椅子摔在了地上。晉齊落想去扶他,時夏卻又狼狽的向后退了兩下,像是一只失去了父母族群的小獸,碰上了捕獵的獵人,沒有任何辦法自保,只能一味地逃,眼底的害怕讓晉齊落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時夏倉皇后退間轉頭看見銅鏡中的自己,突然停下愣愣看著,自嘲地笑了聲:“呵,爹娘竟養了我這么個廢物,家門不幸?!?
晉齊落慌亂地看著時夏,他想去扶他,卻又被那人眼底的害怕止住了步子。時夏就像被人扔在泥里的娃娃,孤立無援,讓晉齊落只覺得心口生疼。他看見時夏一只手撐了地,慢慢地爬起來,然后后退了兩步揮手伸手解了自己的衣裳,華服飄然而落,里面竟是麻布孝衣!原來他從大婚一開始就在為爹娘披麻戴孝!
今日本該是闔家團圓最幸福的時刻,時夏穿著紅衫金冠,拜別爹娘時又該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他說這人的手為何總也捂不熱一般,原來,是心冷了……
時夏走到晉齊落身前,雙膝跪地咚的一聲對著晉齊落磕了頭:“到底將軍本該連我也一并誅之的,多謝將軍救我一命。罪臣本不該戴孝,還請將軍網開一面,容我在這日縞素加身,送一送爹娘……”
晉齊落覺得這個頭,磕在了自己的心上,磕的自己心頭悶痛?;琶Φ厣焓秩シ鏊瑓s一時之間拉不動時夏,于是蹲下身子低聲勸他:“你愿意,我們就將將軍府設成靈堂,我與你一同為你爹娘守靈,好嗎夏夏?”
他說完又突然覺得自己荒唐,自己殺了他的爹娘,現在卻要為他的爹娘守孝,他覺得自己一時之間竟是面目可恥……
時夏沒有起身,伏在地上,聲音低低傳來:“聽聞亂臣賊子是要取首級掛于城墻之上示眾,等著禿鷲來啄食干凈才罷,何時掛出?我想再去看一看?!?
晉齊落終于是忍不住了,他扔了鎧甲一把拉住時夏,他感覺時夏不對勁,不哭、不鬧、對自己說謝謝,甚至說要去看看父親的首級。那不是他認識的小世子,他認識的那個時夏不肯喝魚腥草汁,喜歡吃糖總是帶著一點少年的嬌氣,不該是今日這般的冷冷沒了生氣的樣子。
“時夏,你若痛了便打我罵我,只是別去看……”
時夏只是垂了兩只手,任由晉齊落抱著:“將軍說笑了,侯府末路已是藥石無醫,將軍救我一命恩重如山,我怎么能恩將仇報傷害將軍?將軍且放心,我答應了父親母親,會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晉齊落低頭去看時夏的眼睛,才驚覺他最怕的事情成了真,時夏眼底……再無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