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貝勒本名叫做載論,是正兒八經的黃帶子的金枝玉葉,到他爹是第六代端親王,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要是還在前朝的時候,一桌子人見了他,都得磕頭請安??裳巯屡f朝已經亡了,如今新政了,但舊朝皇室都得到了優待,不止前朝小皇帝不用搬離宮中,就連這些前朝的親王貝勒們也毫發無傷,除了不用參與政事,榮養的俸祿卻極高,各自都過得不錯。
五貝勒也不拿架子了,自個兒改了個名字叫作金贊承。他生來就是個隨和人,又愛逗悶子,聽說打小就能言善道,老太后最喜歡他,傳說庚子之變西逃的時候,那會兒五貝勒才八九歲,老太后一路都把他抱在膝上聊天解悶。五貝勒不僅是旗人的長相,也繼承了旗人的不務正業,他手里提著個鳥籠子,一口京片子嘎嘣脆,見什么都能說幾句,哪里都能混著,誰也不煩他。
要說佩服,大家便佩服他這張厚臉皮,明明是奪了他家的江山,這爺們兒還似個無事人似的,提籠架鳥,到處亂逛,半點不改旗人本色,只見他洋洋得意道,“諸位都知道,咱們大帥真正的左膀右臂只有三個人,可稱龍虎豹。王儒冠大人雖然如今隱退了,但他是龍,這是誰都不爭的;陸軍部長鄭大人是虎,江蘇都督陳大人便是豹了……”他說到這里,尤之馳嗤笑了起來,“龍虎倒也罷了,什么豹,我看只怕是犬罷了?!?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陸云白笑道,“這些話在外頭渾傳也就罷了,在六少面前說,可有些不妥當。”
“無妨,”徵端笑著擺擺手,“這我倒不知,犬是怎么回事?”
“這里頭是有緣故的,”五貝勒最愛賣弄他的見聞,眨了眨眼道,“這三位大人都是跟著大帥一起練新軍出身,原本勝似親兄弟一般,可隨著大帥位置越來越高,這三人倒是日漸離心了,拋開王大人不論,鄭軍門和陳軍門如今勢同水火一般?!标懺瓢着牧伺乃傲俚戎牭涔誓?,你扯遠了。”
“諸位想想,狗最大的特點是什么?”五貝勒賣了個關子。尤之馳會過意來,一拍腿道,“聽話啊?!?
“這句對了,”五貝勒笑道,“讓他叫,他就叫,讓他咬誰,他就咬誰。說的就是咱們陳軍門。現在的局勢是龍不肯理事,狗遠在江南,只有虎在京里領著陸軍衙門?!?
因為涉及長官,唐穆崧覺得不妥,忙道,“這就扯遠了,還是說說咱們六少的差事?!蔽遑惱照f起來頭頭是道,“聽說鄭軍門又要升作上將軍了,諸位說說,以后這陸軍部可不就是六少說了算了?!北娙斯欢己绕鸩蕘?,徵端嗤地一笑,“倒沒想到諸位這樣看重我?!?
“這興許是真的,”唐穆崧眨了眨眼,“我聽部里商量,日后陸軍部除了留府會議軍務外,還管轄著各省派軍的大權,那以后將軍行署督理軍務,都是六少說的算了。”尤之馳倒吸一口涼氣,“好家伙,那就是又設了一個軍機處嘛?!北娙艘粫r諂詞如潮,沒口子的管徵端叫起“少帥”、“上將軍”的恭維話來。
眾人正說的高興,又見兩人進門來,前頭一人身量頗高,一身青布衫,帶著一副金絲框的眼鏡,卻是徵端的知交好友陳景筼。只見他進了門便向徵端招呼,“六少,今日要向你介紹一位好朋友。”說著,便指了指他身邊的一個男子,“這位是曹先生,是我從前在京師法律學堂的同年,一別幾年,這次回來才又聚上?!庇謱δ悄凶拥?,“潤田,這是我同你提起過的六少了?!?
要說這位曹潤田大律師在京師可算是個名人,可惜徵端剛回來,還不知道他的事跡。只見這位曹律師身材不高,生得一張圓臉,短下巴,額頭卻很寬,頭發梳得極光亮,眉間一顆濃痣,瞧著頗是精神,徵端一點頭,伸手寒暄道,“幸會了?!辈軡櫶镎玖似饋恚H是激動地伸出雙手與他重重地握了握,“久仰六少威名,今日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闭f著,他又從懷中摸出一張名刺鄭重地遞了過去,徵端順手接過,略看了一眼,只見這名刺倒是舊式的,三寸見方一張紅紙,上面濃墨寫著“曹潤田”三個字,右下小字書著“寓前門內西城根化石橋東首路北”。曹潤田道,“我初到京里,如今借居在叔父家中?!?
“如今京城里誰不知道曹大律師的名頭?”唐穆崧插話道,“就拿您前陣子辦的那個大官司,日日都在報上見著的,如今可怎么著了呀?”
在座眾人都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唐穆崧說的那樁大官司,乃是從前宮里的一位老公公置了外宅,還從青樓里贖身了一個妓女,娶做妻室,誰料如今換天了,這妓女竟登報要和那公公離婚,這官司打得如火如荼,那妓女聘請的大律師正是曹潤田。
尤之馳頭一個笑出聲來,“這樁官司我也聽說過,那張公公可是花了三百兩銀子為那妓女贖身的,想不到這妓女竟然恩將仇報,真是婊子無情呀。”
曹潤田臉不變色,淡淡道,“一個太監竟還娶妻,這是十分不人道的,諸公想想,太監既不能人事,換作是諸位,誰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太監為妻?至于那太監娶妻后,只能變本加厲虐待那女子,法庭有女警驗過,可憐這女子身上傷痕累累,無一塊好肉。這樣的人身虐待也與新律違背的。”
“這話說得在理,”陳景筼忍不住插口道,“人身不得為所有權之目的物,前朝也有禁令,何況是如今的社會?”唐穆崧順著話頭說道,“所以現在京師也設了濟良所,若是愿意從良的女子,只要與警區遞封信,便可直接到濟良所去?!标惥肮o連連點頭,“這是樁功德無量的好事?!?
尤之馳是旗人,與那張太監卻有些交情,不忿道,“那三百兩贖身銀怎么說?欠賬還錢,天經地義,總不能賴了不認吧?”
“至于贖身一事,”曹潤田頓了頓,慢慢說道,“那三百兩贖身銀與其說是妓女欠下的,不如說是張公公出的聘禮,男女婚嫁,既然和離,聘禮便沒有退還一說?!庇戎Y連連冷笑,“哪有這個道理?!?
陸云白在大理院辦差,又與雙方都是熟識,便打了個圓場,“新律和舊俗總有不同,這樁案子在院里也是議了好久。再說潤田兄也不容易,這樣名頭響亮的一號律師,在京里還沒個落腳的去處。”五貝勒哈哈一笑,打岔道,“你叔父聽說是個小氣的人,要是不肯留你,就上我家去。有曹大律師的名頭在,我阿瑪準不敢找我?!?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為了五貝勒改名的事,老端王氣得要揍他,可他整日里滿大街亂逛,哪里找得著人。徵端暗暗好笑,聽家里人說起過,老端王年輕時也是這樣的脾氣,京里人人都知,老端王每日不在赴宴,便在赴宴的途中。老端王生來就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天下誰還能富貴得過他?可他兩只眼里就認錢,而且端王愛財,人盡皆知。他當年把持著軍機處,只要有位置出缺,他就明碼標價去賣官,因此也積累了金山銀海。一轉眼江山易主,老端王父子富可敵國,日子過得十分逍遙。
一時聊得興起,尤之馳又說干喝酒沒興致,要叫幾個清倌進來,又斜睨著曹潤田道,“有曹大律師在這,咱們可不敢亂喊姑娘,回頭出了條子便要叫我們吃官司的?!辈軡櫶镄闹杏袣猓酒鹕韥?,大聲告了辭便出門去,陳景筼忙追了出去。
過了半晌,陳景筼獨自回來了,瞧神情便知是沒追回來,徵端笑道,“你這位律師朋友氣性真大。”陳景筼直搖頭,“他就是這么個性子,別與他計較?!?
說話間,尤之馳已經叫了幾個清倌進來,一人一個身邊坐定。徵端身邊也坐了個女孩兒,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瓜子臉,皮膚甚白,穿著一身灑金丁香花的襖子。尤之弛起哄道,“六少,你識得她不,這是柳花姑娘,論起來該叫一聲五嫂嫂的?!贬缍怂刂约旱奈甯缡莻€風月場里的老手,成婚沒幾年,便有了四房姨娘,父親拿皮鞭抽過多少次,五哥卻是改不了這性子。聽尤之弛話里的意思,只怕這位柳花姑娘和五哥也有點淵源的。此刻仔細一端詳,這女子柳葉眉丹鳳眼,相貌又有幾分眼熟,徵端心里有了數,如何肯攀認,權當沒聽見罷了。
柳花行事很爽利,站起身來對著眾人一笑,“各位爺請好,這杯是柳花帶著姊妹們孝敬的?!闭f著一抬手便飲了。陸云白連連拍掌,“你就將身邊這位爺陪好,日后管有你的好日子過。”柳花抿嘴一笑,落落大方道,“瞧爺這話說得,難道其他幾位爺就不能管我過好日子了?”五貝勒大笑起來,指點著她道,“這個妮子有趣?!?
眾人說笑了一陣,卻聽尤之馳訓斥起了身旁的女孩,“你哭喪著臉做什么,爺是沒花錢嗎?連個笑臉都見不著?!贬缍肆羯窨催^去,只見尤之馳身邊坐了個年紀小些的女孩,約莫十四五歲,還有些稚氣模樣,被尤之馳訓斥了幾句,薄薄的面皮發紅,接著這紅便慢慢泛到眼睛里了,一雙眸子烏亮亮的,透出一種悲苦的神氣。尤之馳最厭女人哭哭啼啼,罵道,“要號喪外面號去。”瞧這情狀,柳花忙道,“我和楊花妹子換個座,她是個文靜的性子,正巧怕六少嫌我聒噪呢?!闭f著起身便換了座,柳花樣貌既嬌,行事又爽朗大氣,很快便和尤之馳喝酒劃拳起來,哄得他十分高興。
再說楊花果然是個臉皮薄的,低著頭坐在徵端旁邊不聲不響,徵端瞧見她著一件淡藍色的小襖,下擺圓圓的,恰遮住黑色素裙的裙腰,黑色布鞋里是白色的布襪,瞧她這身打扮,不像個青樓里的清倌,倒像是女學堂里的學生,便隨口問道,“你是哪里人?”楊花面上一紅,低低道,“妾是松江府人?!贬缍它c點頭,也不再理她。一旁的陳景筼聽是同鄉,倒忍不住問道,“松江離京里甚遠,你怎么來的,家里可還有爹娘在?”楊花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下連眼圈都紅了,忍著不敢哭出聲,只是搖頭。
五貝勒一眼瞥見他們的情形,頓時憐香惜玉起來,“這怎么說得,可是六少嚇著了人家姑娘?”徵端心想真是冤枉,都是陳景筼在問話,誰想到她會這樣矯情??蓷罨ê龅谜酒鹕韥?,竟掩面要出去,一沒留神碰到了桌上的酒盞,一杯酒全灑在了徵端的前襟。這下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漲紅著臉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柳花趕忙過來解圍,忙掏出帕子給他擦拭,沒口子的賠罪不迭。徵端生平最是愛潔,強忍住不快,擺手道,“罷了,無事的?!绷ㄕ堘缍藢⑼馍莱?,便遞給了楊花去清理,正好用這個由頭打發了她出去,又再叫了幾個小班過來助興,來者也是一應的文明裝打扮,個個如同女學生一般,唱的卻是昆腔弋調,徵端至此才知,原來這富桂堂打出的文明招牌便是這個。
眾人狎妓猜枚飲酒,也不一一而表。徵端皺眉低聲對陳景筼道,“都是你惹出的亂子?!标惥肮o卻嘆了口氣,“聽她口音就像是我們那里的,她爹娘也不在了,流落到這煙花地,甚是可憐?!贬缍藫炝藥酌豆献?,拈在手里問道,“休管別人的帳了,今兒是誰喊你來的?”陳景筼搖頭皺眉,低聲道,“曹潤田想在大理院里謀個差事,今日原是想帶他來多結交幾位朋友?!贬缍嘶腥淮笪?,因著人多口雜,也不便多說,只撿些回京的趣事閑聊。
有五貝勒在席上,從不缺熱鬧,一會兒講老恭王家二貝勒在青島遭人刺殺了;一會兒講肅親王的十四格格叫個日本人給帶走的,沒把他家側福晉哭瞎了眼;一會兒又講當年他游歷德法諸國,買了個鉆石花籃獻給英國公主,公主直嚷著要嫁他。后來臨回國時,公主還送了他個六克拉菠蘿黃鉆戒指。
柳花聽得有趣,插口道,“菠蘿不是吃的嗎?竟然能做戒指?我怎么沒見過?!标懺瓢撞蹇谛Φ溃盎仡^讓五少給你買一個,你就見識到了?!贬缍嗣虼讲徽Z,可面色卻有些不高興,柳花何等伶俐,忙笑道,“哪用讓爺們破費,明日自個兒去街上買個菠蘿就是了?!北娙吮凰盒Γ灰娝龖暧杏?,長袖善舞,顯然是這富桂堂的頭牌紅倌。
五貝勒話題轉的極快,又道,“桂大爺歿了,這幾日家里停著靈呢。咱們滿人的棺材是起脊的,跟個屋頂子似的。嚯,好家伙,桂大爺那壽材板子純紅的,還不是漆上去的顏色,是本來就那個色。兩邊棺材幫上都是云子卷紋的,瞧著真漂亮啊,我去過這么多家獻帳子,就屬桂大爺家的這幅旗材最標致,說起來這還是他姐姐老太后賞的呢?!彼f的唾沫橫飛,知道的是說喪事,不知道的還以為誰家辦喜事呢。
陳景筼坐在一旁本不言不語,這會兒忽然開口道,“紹文兄說要到的,怎這個程光不到?”那宋紹文是湖廣督軍宋元卿的獨子,倒未想到今日還叫了他來,徵端一怔,卻見五貝勒聽說妻弟要來,酒倒醒了大半,站起身道,“不喝了,想起來今兒家里還約了德五爺看鴿子,我這就過去?!闭f罷提了鳥籠子,歪歪倒倒的便走了。
陸云白抽了口氣道,“德五爺不就是桂灃的兒子么?老爺子出著殯,做兒子的還有心思去看鴿子,這也太荒唐了?!庇戎谄沧觳恍嫉?,“英國公主那真是瞎了眼了,還送他菠蘿黃鉆戒,簡直是肉包子打狗去了?!碧颇箩聤A了口菜,笑道,“這話還真不一定是吹牛,我見過他家福晉手上,真帶了個菠蘿黃的大鉆戒?!?
尤之弛啐道,“那準是他自個兒花銀子買的,回來不敢找老王爺報賬,編了個瞎話,充什么大尾巴狼?!北娙硕贾送醺缸踊奶撇豢?,徵端皺眉問道,“怎會叫了他來?”
唐穆崧邊笑邊嘆氣,“在琉璃廠遇到了這位爺,說什么都要跟著來湊熱鬧。這會兒一聽到宋大少要來,立馬跑得比兔子還快。早知道那會兒就該告訴他今兒叫了宋家的人?!标懺瓢灼娴?,“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宋紹文手里?”唐穆崧笑道,“那倒沒有,只是五貝勒的福晉正是宋家大小姐,在堂子里見面難免忌諱些?!标懺瓢走粕嗟溃霸瓉硭腋x竟是宋元卿的女兒,不過叫個堂會有什么干系,難不成他家福晉這樣厲害?”尤之馳笑道,“宋家只有兩個閨女,能養得不厲害嗎?”陸云白不知根底,又奇道,“不是姐弟三人嗎?怎么又只有兩個閨女了?!?
尤之馳是世家子弟,深知其中根底,“宋老爺子是讀書人出身,什么都好,獨有這畏妻如虎的毛病不好。宋太太不讓他納妾,卻只生出了兩個閨女,生不出兒子來。后來宋老爺子官兒越做越大,自是有人送小妾進門的,可無論誰送的,都叫宋太太趕了出去。時間久了,這河東獅的名聲就傳開了?!标懺瓢讎K嘖稱奇,“沒想到宋太太這樣厲害?!贬缍艘裁靼琢诉^來,“這么說,這位宋家大少爺只怕是過繼來的嗣子了。”
唐穆崧點點頭,“是長房過繼的?!庇戎Y嗤笑道,“宋太太這樣厲害,宋家的姑奶奶能不厲害嗎?五貝勒畏妻如虎,在京里都是出了名的?!北娙硕夹α似饋?,陸云白撫掌道,“怪不得滿人不肯娶漢女做福晉,這宋家的閨女看來真是厲害?!?
雖是說的宋家的事,可卻給徵端添了心病,他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唐穆崧察言觀色,笑道,“哪里的話,明明是旗人的姑奶奶更厲害,沒聽說嗎,旗人家里都是沒出門的姑奶奶當家呢。”尤之馳笑著罵了聲娘,“這倒是真的,旗人沒出門的姑奶奶就厲害,出了門的更厲害,還有回娘家做主的呢。”
又過了一刻鐘,有人來報,說是衙門里有事,宋紹文不來了。尤之弛哼了一聲,“偏他有事,次次都是他有事?!?
這一頓酒酣耳熱,臨散席時卻見柳花舉著酒盞盈盈過來,半蹲著對徵端行了個福禮,低聲道,“見過六少。不知五爺一向可好,這幾日可在家中?”徵端心中不耐,面上倒是得敷衍過去,“五哥去金陵了?!?
柳花不死心,追問道,“要多久回?”徵端臉上毫無表情,冷冷道,“五哥玩心重,一向沒個定數,這一去少則三五月,多則半載數年了?!绷ㄒ淮簦缍似^頭去,也不理她,故意與唐穆崧說話。倒是陳景筼瞧她可憐,對她輕聲道,“你要是有事,去信找五爺便是。聽說他在金陵常住芙蓉大旅社的……”柳花眼里含了些感激,低頭道,“先生真是好人?!?
眾人今晚都飲了不少,尤其是尤之弛,更喝得不省人事,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弄得邋遢不堪。陳景筼站在門外問道,“可要叫家里人來接他?”唐穆崧搖手,“他心里不痛快,讓他出去避幾日也好。你們不知道,家里給他定了門親事,是尤老太太從奉天尋來的干親。”唐穆崧連說連擺手,倒是十分唏噓,又指派了那車行的陸貴,讓他務必把送幾位爺送到家。見他行事這樣周道,連徵端也不免對他另眼相看,便也客套了幾句。
“六少哪里的話,”唐穆崧雙目一閃,細長的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縫,咽了口唾沫道,“說起來卑職與府上還有親,拙荊是府上二太太的侄女兒,也常去府里走動。年前卑職還上府里去,同大爺、四爺在一處推過牌九。”聽到二太太的名頭,徵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倒未露出半分異樣。
一時眾人散了,徵端欲和陳景筼多聊幾句,兩人上了陸貴的車,拉到南池子一帶便停下了。陳景筼賞了兩塊大洋,又讓陸貴跑一趟尤之馳家里送個信,免得尤家長輩擔心。兩人循著城墻慢慢踱步,這時才覺松乏下來,徵端道,“你倒是好心,還管那尤大的事,他斷是個腌臜貨,尋花宿柳的事怕還干得少了?在法蘭西的時候,連洋窯子也去的。”
陳景筼皺眉道,“他哪里是去避風頭,只怕是煙癮犯了,在外頭真出了什么事總是不好的?!贬缍诉拥溃霸趪鈺r還好好地,回來卻不成器了,怎沾染上這玩意?!标惥肮o道,“旗人哪有不抽這個的,就是五貝勒也抽過。回國被老端王好一通收拾,把右腿都打折了,折騰得死去活來才戒掉的。”徵端想起五貝勒渾沒正形的樣子,搖了搖頭道,“老端王倒是下得了狠手。”
“說起來還有個笑話,說五貝勒為了戒煙,還改過名,”陳景筼忍不住笑道,“打從易了幟,他頭一個鬧著要改姓金,說要叫金不換,給老端王氣的,差點沒把他另一條腿也給打折了。后來又說要改叫金贊承,說是贊成革命。”徵端卻想起五貝勒席間說遇刺的話,冷不丁問道,“小敬王還在青島呢?”他說的小敬王名叫傅緯,是遜了位的小皇帝未出三服的堂兄弟,襲爵封了敬王,不同于五貝勒的不思進取,小敬王卻一直籌謀著復興舊朝。
陳景筼一愣,點點頭道,“小敬王說是弄了個光復黨,和日本人走的近,鬧得青島很不太平?!贬缍穗p手握了拳,目光陰郁,“遲早要收拾了他?!标惥肮o知道小敬王與方家有深仇,當年方弢庵幾次去宮里勸太后下退位詔,小敬王懷恨在心,命殺手從東安門外的東興樓上扔下了幾個炸彈,雖沒炸到方弢庵,卻炸傷了方弢庵的長子方徵炎。
這樁事在方家上下深以為恨,徵端更是立誓要報此仇。陳景筼猶豫片刻,說道,“說起來陳寬培用債券在上海買了不少的鴉片,名義上說是做藥,實際就是賣給日本人的鴉片館的,背后據說是有小敬王入的股。”
徵端雙目微閃,“陳寬培還做這樣的生意?”陳景筼冷笑幾聲,說道,“如今官場上有兩個人最有錢癖。一個是陳寬培,一面倡導硝煙,一面自家開著煙館。還有一個便是江世堯,一面開著濟良所,一面經營妓院賭場,這京里林林總總十余間,都是他的產業。說起來都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個個道德墮落,反而表率生徒?!贬缍酥刂氐匾欢遄?,想到江世堯對父親巴結得很緊,而陳寬培更是善于鉆營門路,只怕這次五哥到金陵去,少不了便是他邀去的,他想到這里,愈發心中厭惡,便轉了話題,“罷了,休管旁人的事。這一向回來倒還沒得空去你家拜訪,伯母身體可好了些?”
論起來陳家也是書香門第,陳景筼的祖父做過前朝禮部尚書,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年邁致仕回了松江。陳景筼的父親是長子,原先做過常州的知府,后又任了寧紹道臺,本是陳家最被寄予厚望的,誰知天不假年,三十四歲病死在了任上。陳景筼自小是跟著寡母在陳家老宅子里長大的,祖父見他會讀書,便帶在身邊教養。他讀書也爭氣,十六歲即先考入上海的郵傳部實業學堂,沒過兩年又考上了庚子賠款官費生,先至美利堅讀商科,一年前又到柏林大學讀法律,這才與徵端結識。兩人同在德國求學,私交甚篤,徵端早知陳景筼侍母甚孝,此番原是學業未結,只因母親生病才返回看望的。
此時聽徵端發問,陳景筼面上卻浮現一絲苦意,原來陳母根本沒病,是從松江老家為他定了一門親事,專門誑他回來成婚的。徵端又駭又笑,上下打量他,“這么說你上個月已經做了新郎官了?”陳景筼臉皮甚薄,頓時漲紫了臉,隔半晌才蹦出一句,“母命難違。”徵端拍他肩笑道,“這是好事,回頭我送一份賀儀到府上去?!标惥肮o直搖頭,“我應付完老母,這就返德國去,哪里還敢久留。”
徵端哈哈笑了起來,“哪有那么輕省,好不容易回來了。以伯母的性子,定要督著你生出個孫子才罷?!标惥肮o連連擺手,惶恐道,“罷了罷了,你休要嚇唬我了?!贬缍苏f道,“你要真走不了了,我倒有個好去處可以推薦你去。聽爸爸說大理院外要另設一平政院,要尋一些學法律的留洋學生去做事,推薦你去就是?!?
“我是無心從政的,”陳景筼連連搖頭,“我瞧著曹潤田倒是十分熱心政治,可以推薦他去?!贬缍说?,“他也可去的,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何必這要謙讓,倒顯得你迂腐了?!?
陳景筼誠懇道,“我不是刻意謙讓,實是覺得自己恐難勝任?!贬缍诵Φ溃澳悴槐負?,聽說這位平政院長姜澹翁正是咱們從前在京師法律學堂的監督。”
“原來是他,”陳景筼脫口道,“他倒是個實干的人。”徵端道,“就知道說起他,你準愿意去。這樣,咱們說好,明日下午我陪你去見他。”陳景筼忙道,“咱們叫上曹潤田一同去?!贬缍瞬挥墒?,“你這樣老實,倒不怕他奪你的風頭?!标惥肮o搖了搖頭,“若是這樣容易便奪去了我的風頭,那也是我技不如人,原不該怪到別人頭上?!?
“這么久不見,你倒是不改磊落,”徵端略一思忖,伸手去摸內襟口袋,“好吧,就叫上他一同去,他府上在哪里?明日我叫人傳信去?!彼髅饔浀米约喊巡軡櫶锏拿谭胚M了袋中,誰知一摸卻掏出個白絲帕來,兩人都愣住了。陳景筼先反應過來,“剛才那個叫楊花的清倌給你去洗衣衫,這必是她的手筆?!?
徵端展開帕子,只見帕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朱字,“看朱成碧,淚眼問君?!币还芍巯銚涿娑鴣?,那朱色也艷紅的可疑,不知是用的胭脂還是口脂。徵端心中厭惡,團作一團便要扔了,倒是陳景筼道,“何必扔在路上,也是那女子一片心意,不如叫人還了她去,好過讓登徒子撿到去戲弄于她?!贬缍说?,“我是不會再去那地方的?!彼埔婈惥肮o連連搖頭,忽然起了促狹心,把那帕子塞到陳景筼懷里,“不如你去處理了,或是還了,或是燒了,都由你。”
陳景筼愣住,“我又何辜?”他是個厚道人,到底不肯把帕子扔在路上,便收在了懷中,又說道,“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這個叫楊花的清倌瞧著也不是自甘墮落的,實屬可憐。”徵端不以為然,“既不愿意,如今京師也有濟良所了,怎不見她自己去?”
“京師有首竹枝詞,說的就是警察廳辦的濟良所,你聽過沒有?”見徵端搖頭,陳景筼頓了頓,吟道,“幾人本意樂為娼?立所于今有濟良。但出污泥即不染,蓮花萬朵在池塘?!贬缍藛∪皇?,“這詞兒怕不是警察廳自個兒寫出來唱的?”陳景筼道,“大概是有這個可能的,不過我聽了還是很有感觸。幾人本意樂為娼啊,也都是苦出身的,何必為難她們。”徵端卻對娼妓沒什么好感,只冷聲道,“你如今愈發是同情心泛濫了?!?
兩人不知不覺踱步到了團城,路邊有一株古槐,主干極闊大,幾根大干平行著延伸開,無數的小枝卷曲垂如細鉤,影子便投在城墻上,從夜里看去便如虬爪一般。兩人在龍爪槐下立了一會,陳景筼問道,“你這次回來,可有再返回德國的打算?”徵端不作聲,陳景筼知道方家情形復雜,嘆了口氣勸道,“你家的事,我多少也耳聞了些。要我說,你如要從政,有老爺子在,是最好的助力。多少人羨慕你這樣的機會,真真是洋人說的,含著銀湯匙出生,何必在功名里摸爬滾打。”
“你還真信了五貝勒的鬼話了,”徵端淡淡道,“說得倒是輕巧,以后若還想抽身出來,只怕就難了?!标惥肮o有些訝異,“坊間都傳,大帥襄理洋務多年,思想開明,不然也不會送你們兄弟幾個到外國去?!?
“此一時彼一時,”徵端想起父親昨日說起洋務的話,搖搖頭,“那時候有大哥三哥在,說句不中聽的話,多我少我一個,都不要緊。”徵端手里一使勁,折下一截槐枝來,“你考取庚子官費那年,留美訓練學校里只考上了三個官費生,我大哥便是一個,父親派人將丁教習家給圍了,硬生生把護照給繳了,才算作罷?!标惥肮o面色訝異,“可后來你家老爺子還允你在德國讀書,畢竟還是開明的?!?
“我那時候惹了禍事,若是不出去,也難辦得很,”徵端眸光黯了黯,嘆氣道,“大太太向爸爸求了情,這才準了我出去。其實要說真是爸爸左膀右臂的,應該是我大哥和三哥,我們這幾個小的都放得寬些。”
方家的事陳景筼也耳聞一二,方弢庵對大少和三少確實花費的心血最多,相比起來其他人雖不算是可有可無,但確實都平平了。陳景筼脫口道,“照這么說,大帥也該栽培四爺和五爺了。怎么卻越過了他們,先把你叫回來委以重任,這又是個什么緣故?”
這里頭的緣故徵端不是沒琢磨過,他望了望城墻投在護城河里漆黑一團的倒影,說道,“鄭瑞泉與我有半師之誼,恐怕也有他的緣故吧?!?
“看這幾年,你的幾個兄長相繼出了事,老爺子除了你也沒別的指望了?!标惥肮o嘆了口氣,“外面雖然傳大帥態度開明,是主張新政的??陕犇氵@么一說,他們這輩人大半輩子都是讀孔孟之道過來的,哪有這么容易就革了自己的命?!贬缍吮凰f中心事,臉色不知不覺也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