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余小卉過來找富理想,見尉少安沒有在就直接說明其意圖。
“林寬他人很好,跟我也挺熟,”余小卉說,“算我求你,給他重寫一篇稿子吧。”
“我寫不了。”
“就知道你不愿寫,架子大嘛,”余小卉假裝奉承,“我替你寫了?!本桶炎约禾嫠麑懞玫母遄幽媒o他看。
富理想驚訝得了得。
“你的材料都是從哪得來的?”富理想說,“你對長遠了解嗎?你對‘解憂’了解嗎?”
她的好多材料都是坐在宿舍編的,但不能告訴富理想,她說:“一個資深的藥物專家說過‘解憂’相當不錯。他的話還有假?”
“真實性不取決于某個人的地位。”富理想說。
“什么是真實?一件事情他這么看,我那么看,你說哪個是真實的?真實有不同的側面?!庇嘈』苷f,“一樣一的藥,一個人吃了可能覺得什么作用也沒有,但另一個人可能就會覺得好得了不得。其實這里有意念的作用,把好的意念作用于藥上,尤其是一種新藥上會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再說了,這‘解憂’是給精神病人吃的。他們吃好了有人信,吃不好了還有人信?這產品好不好銷還不全是在那兒拼廣告?”
“真實就是跟客觀事實相符合,真實不會有兩種?!备焕硐胝f,“你的想法真可怕?!?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和誰都過不去呢?你和這世界就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只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別再插手這件事了?!?
“干嗎偏得把我們的感情牽扯進這件事中?”
“我只問你行還是不行?”
“不行。”
“還說能為我在所不惜呢,”余小卉嘲諷地說,“這么點小事都不能為我犧牲。”
“犧牲也不能是無謂的?!备焕硐胝f,“你說他好不一定是幫他。忠言逆耳。”
“別給我講那么多道理。我只問你這事有沒有挽救的余地?!?
“沒有?!?
“還以為你對我有多好,還以為我在你心中有多重要。在你眼中,我和尉少安,和報社其他人根本沒有差別?!庇嘈』苷f,“只恨我知道得太晚,我早一點知道也不會這樣自取其辱。我還向林寬……”余小卉沒有說下去。到了現在她才知她向林寬夸下的??谑嵌嗝纯尚?。
“這是兩回事呀?!备焕硐胝f,“我對你的感情可以用多種方式來表達,難道我拒絕重寫這文章就傷害了你?我們都還小,有的是時間去努力,我們的未來不會比別人差。”富理想語重心長地說,“我們應該踏踏實實把美好的未來建筑在自己的努力上。”
“那當然。”余小卉說,“我沒偷也沒搶呀?!?
那你干嗎要我跟林寬見面,干嗎要我重寫這文章,讓我別插手這件事呢,富理想想說,看了眼她就把話咽下去了。
“舒琪怎么樣?一個演三級片的,現在還不是紅透半邊天?”余小卉不滿地說。
“我覺得這樣特別不好,尤其是對青少年來說,大家都會不擇手段。”
“我看說多了也沒用,”余小卉站起來說,“真算我眼濁,看錯了你。”
“別走哇,”富理想說,“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余小卉以為他回心轉意了,就坐下。
“聽我的話,你那‘30個抑郁癥病人服藥前后’的稿子先別發?!?
“你這次是給誰說情呀?”余小卉挑釁地問。
“我不給任何人說情,我是愛護你,”富理想說,“我不能看著你制造假新聞,不能看著你往邪路上走?!?
“別人都說你傻,我看你比誰都精,一點不付出。還教育我要踏踏實實,你自己怎么做的?我今天才明白你每次新聞發布會的錢干嗎都要上交,你不就是想引人注意,撈政治資本嗎?你的付出是不是太大了?”余小卉笑,“可你是不是聰明得過了頭兒?你就是想勸我也不該在今天呀,你想想,我勸你你不同意,你勸我我就能同意?”
“這不是講條件的事?!备焕硐胝f,“我建議你去找服用過‘解憂’的人再去了解一下情況。他一時用好了,并不能說明就是用好了。有時會被表面現象蒙蔽的,像吸食毒品,剛開始還鎮痛呢。你了解清楚了再想發稿子也不晚。如果你害怕精神病人,我可以陪你去。”
“別搶我的新聞!”
“你這樣搞新聞不行!”
“那該怎么樣?跟你們一樣?那我一輩子也別想出人頭地?!庇嘈』苷f,“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嗎?說完我走了。”就兀自把背影留給了富理想。
尉少安給林寬寫的稿子其實早寫好了。只是不知該不該發。一篇稿子值3個整版廣告?他聽都沒聽說過呀。也有可能是他多心,可這錢來的也太容易了吧。他得謹慎。他可不能自毀前程?;氐剿奚釀傁脒M門,卻剛好聽到富理想對余小卉說這“解憂”有問題。他不敢進又不甘退,想了一夜,才想出了辦法。第二天一上班就給林寬打電話說“最近很忙。寫文章這么簡單的事就讓我的手下余小卉寫吧。已經交代給她了?;仡^自己簽發就行了?,F在的總編基本都不管版面上的事。都是主任說發什么就發什么。”
林寬在電話那邊說“明白”。其實余小卉的稿子剛剛傳給他了。
落實完這件事尉少安覺得心里的石頭落地了,也有精力對付富理想了?!靶侣劤霭媸鸬娜巳ヘ焼柊l給你紅包的公司了。你滿意了吧?”他朝富理想哼了一聲。
“他們怎么知道是哪個公司?”富理想問。
“信封上寫著呢。”尉少安說,“公司承認發了錢?!?
“那當然,”富理想說,“我還能說謊嗎?”
“發了錢不假,”尉少安揚著聲說,“不發錢怕發不了稿,可其他的記者當場都退了,就你沒有?!?
“不可能?!备焕硐胝f,“我和其中兩個人一起出的賓館。”
“人家那么說我也沒有辦法,”尉少安說,“總編室讓你寫一份書面材料?!?
“我正要去總編室,余小卉寫長遠公司的文章與事實不符。你也把一下關,別出什么錯?!?
尉少安哼啊哈的晚上回去就添油帶醋地告訴了余小卉。
“你先別去找富理想?!背鲩T時尉少安說,“我剛從你這兒出來他一定會想到是我告訴你的。”
尉少安回屋還沒有坐穩余小卉就進來怒氣沖沖地把富理想叫出來,劈頭蓋臉便說:“再怎么著你也不該去尉少安那兒捅我呀?這么點小事兒值得你那樣嗎?”
“你以為這是小事?”富理想說,“文章沒出來也還算小事,出來怕誰都無力挽回了,結果可能都是你想象不到的?!?
“你替我想象一下?!?
“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呀?我還以為你要弄出個結果嚇我呢。”余小卉說,“隨便告訴你一下,重寫長遠公司的稿子總編都簽過字了。你忘記了,有些重要的稿子可以直接交給總編的。”
富理想神態黯然。
“知道我當初為什么喜歡你嗎?”余小卉說,“讓我現在告訴你這個秘密?!?
他不解地望著她。
“我以為除了我沒有人能說動你,我以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我真自以為是。不過我倒看清了一件事,你我之間的這種感情根本不是愛情?!庇嘈』苷f,“我們到此是不是該結束了?”
富理想感到迷惑和寒冷,可就在這迷惑和寒冷中他想,是不是“解憂”的致命弱點真的被克服了呢?他決定拜訪一下余小卉文章中提到的那幾個服用了“解憂”覺得不錯的病人。北京的幾個都沒有地址。他去問余小卉。她怎么也不告訴他。只有南京的一個病人有地址,富理想決定利用大周末南下親自尋訪一下。行動之前他又去總編那說明了一下,想來這稿子報社也不會貿然發的。
到了南京馬不停蹄,地址倒是有,可根本就沒有這個人。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富理想氣壞了,買了硬座連夜趕回北京。
富理想出了北京站就到對面郵局用公用電話呼了余小卉,請她回呼他。怕收不到她的信息,他沒有乘地鐵,打了出租就直奔報社。
她的呼機沒電了?她被什么事耽擱了?她會不會出了什么事?得不到消息他就不停地猜測。到了報社樓下,卻看見那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走來。
“小卉?!彼?。
她停下本不想停下的腳步。
“你好?!彼龤馊粲谓z地說。
“我剛從南京回來?!彼f,“你文章中提到的那個人是真實的嗎?”
“我有事要出去了?!?
“你聽我把話說完不行嗎?”
“我寫的新聞是假的,你想告訴我的不就是這點兒事兒嗎?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有情緒我可以理解?!备焕硐胝f,“看得出來你在文章上下了不少功夫。可發個假新聞對你影響不好呀,弄不好會耽誤你一輩子。你聽我一句,把文章撤下來吧。”
“來不及了,”余小卉說,“文章已經見報了?!?
“那你得趕緊想補救措施。”
“你怎么就不說一句我愛聽的話?”氣憤的余小卉說,“我今天正式通知你,我們分手了,從今以后我們各走各的路?!?
“我不能親眼看著你毀了自己。”
“別再管我的事行嗎?”余小卉看著他說,“算我求你?!?
富理想黯然地轉回身。她只是說氣話吧?他邊走邊想,真的就見報了?上了二樓迎面就見了評報欄上余小卉的文章已經被紅筆圈點上了。那是好文章的標記。
“去南京了?”尉少安過來問,“偵察的結果怎么樣?”
富理想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沒有言語。
“你知道嗎?”尉少安說,“就在昨天長遠公司又獎勵給它的形象天使余小卉一萬塊錢。你說你要是不惹余小卉生氣,是不是也跟著花著了這筆錢。”
“你至于這么幸災樂禍嗎?”富理想說,“我給你買掛鞭算了?!?
“你也會生氣呀?”尉少安悻悻地走開。
人家為什么又給她一萬元錢?富理想想,又找到余小卉。
“你怎么像個陰影似的跟著我?”余小卉見了他反感地問,“你跟著我能得到什么?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富理想被問住了。
余小卉也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就努力平復肝火。
我什么也不想得到,我只是為了你好,富理想心想,言語才跟得上來。
“當那些好事兒,那些看起來很能迷惑人的好事兒輕易來到你身邊時,你就千萬要小心了。你應該想一想,自己憑什么得到它呢?得到跟付出的成正比嗎?”他說。
“哪有那么多正比反比,”余小卉說,“現代社會是需要冒險的?!毙南耄偁?、冒險、不為什么所動,自己真適合這個現代社會,好像是現代社會為自己生的一個孩子似的。她說,“都說成功在機會,可機會是什么?機會其實就是冒險。沒有冒險哪有成功?”心想,像尉少安那樣瞻前顧后的,永遠都別想成功。機會?機會的這頭兒是成功,那頭兒也可能就是失敗,她沉浸在自己還沒有總結好的哲學里,“成功是什么?成功是對機會的把握,是對冒險的轉換。”
“你認為你有能力把握機會,轉變冒險,是嗎?”富理想問。
“不知道,”余小卉說,“但我運氣很好。”
“輕易得到的往往輕易失去?!?
說得太對了,她想,你我之間不是最好的證明嗎?但她不想傷他,就忍住沒有說。
“有錢的男人也許有好的,”富理想說,“但你跟他們交往要注意?!?
“這是一個急劇轉換的時代,”余小卉說,“好多事情都變化得讓我們難以接受。有些有錢的人是沒有多少知識,可他們有他們的優勢。我們不要因為人家有錢就心里不平衡。社會越浮躁,我們就越是要學會心平氣和。今天這個人比你錢多,明天那個人比你住得好,我們要是氣,還不氣死了?”
“聽你這么說我心里倒還塌實,”富理想說,“但愿你走的這個捷徑是成功的。這件事你有空還得多想想。一個好記者,血是熱的,但頭腦千萬要冷靜?!彼酒饋碚f,“你遇到了困難可以來找我,任何時候。”
“謝謝?!彼f。
“再見?!彼麖娧b微笑。但愿這文章別惹出是非,他從心底這么祈愿。
有善意推廣的有同行捧場的有起哄架秧的,余小卉的文章被32家報刊轉載了。很多新產品的旺銷都是新的消費概念帶動的,余小卉在自創的“天平療法”的嶄新概念下為抑郁病人成功地推銷了“解憂”,并讓自己一夜成名。
富理想的臉沉著。
“有些人看著別人成功就受不了?!眻笊缛苏f他。
“他是被愛情傷了心。”報社人說他。
“我看你也別傷心流淚了,”看著富理想這樣痛苦尉少安也來勸,“余小卉那樣的女人是你所能降伏的嗎?別說是你,誰被她甩了,我們都不吃驚。甩了就甩了唄,天涯何處無芳草?哭也沒用,”尉少安感慨地說,“我是這么勸你,可輪到我在事兒上,我也想不開??上氩婚_又有什么用呢?算了,吃一槧長一智,找老婆就找個能過日子的,像余小卉那樣的,以后想都別想?!?
“你們以為我是被愛情傷了心?還哭了?誰說的?”富理想問,他甚至不能忍受這種可能。
尉少安說:“沒有么?沒有最好了。以后和女人打交道也小心點兒,她們比槍還危險?!?
如果我開始在一件事上向世俗讓步,那么以后就得事事妥協,終身受它的奴役,看著尉少安富理想覺得無甚可說??伤膊荒芸偢蠹疫@么對立呀?交際的本質就是學會說一些誰都認為沒有意思,卻又不得不說的話,富理想想,我該怎么接近眾人呢?
富理想終于在夢中走近了眾人。可是他們談論的男人、女人、別人的隱私等實在引發不了他的興趣。正尷尬地不知如何面對時,他看見他們身后鮮亮、圣潔的時空向自己招手。他走過去,發現他們背后的一塊界碑,而且他清楚地聽到余小卉說:“誰敢過去,就收拾他的斤兩!”
他和別人的差異到底在哪兒呢?他出去散步尋找這個答案。當散步已成為習慣時答案卻還沒有顯露出來。
散步是連接過去和現在,當下與將來的一種極好方式。雙腿從趕路的奔波和目的中解脫出來,隨意地架起時空的橋梁。思想也開始跳躍和升騰,臉退出表情顯出它最真實的面目。他無表情的臉引起路人太多的關注,常常是走出好遠了,那些路人還回頭望他。別人的目光令他的思想逃遁。怎么辦?他想,就決定把散步的地點改在人來人往的天安門廣場。他想那兒人多就沒人注意他了。
他還在想著余小卉的那篇文章,分析它可能產生的后果和需要采取的補救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