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

窮奇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所食被發，在蜪（táo）犬北。一曰從足。

——《山海經·海內北經》

正月十五，小鎮，橋北。

小酒館前，一位相貌堂堂的壯漢揪住了一個形容猥瑣的老頭兒。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壯漢理直氣壯，“說吧，什么時候還錢？”

“錢大爺，小老兒眼下實在是沒錢啊。”那老頭兒臉皺得跟核桃一樣，眼光四下亂轉，似乎想找個機會溜走。

“沒錢？借錢的時候你說得好聽，有錢還錢，無錢還谷。結果倒好，不種谷子種蘿卜！你說你是不是成心的？”錢大義憤填膺。

圍觀的人有的開始竊竊私語了，這老頭兒看著可憐，其實很狡猾呀。

老頭愁眉苦臉道：“那不是谷子受災了，臨時改種的蘿卜嘛。”

“少廢話，就算是改種，還不上錢，那地里的蘿卜是不是該歸我?。靠蔀槭裁茨阃抵瘟四敲炊啵俊卞X大聲音抬高了許多。

老頭兒在事實面前似乎已無話可答。

圍觀的眾人開始指指點點，這老頭兒拔人家的蘿卜，不就是偷嗎？

忽然，人們開始驚叫著向后退，壯漢定睛看時，人群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只怪獸，狀如猛虎，毛如刺猬，背生比翼，慢慢踱近爭吵的二人。

壯漢錢大嚇得色變：“你你你是誰？你你你要干什么？”

那怪獸聲音低沉：“我是窮奇。看你們爭吵，來替你們斷理。”

錢大結結巴巴道：“他他他欠我錢不還，不種谷子種蘿卜，還偷拔蘿卜……”

窮奇點頭道：“是，我都聽見了。你有理?！?

錢大得意了：“怎么樣？老頭兒，這神獸也說我有理……”

話音未落，那怪獸或者神獸忽然一口將錢大的腦袋咬了下來，吞了下去。那頭顱似乎還嘀咕了一句什么。

窮奇舔了舔嘴唇道：“我專吃有理的，你不知道嗎？”說著又去把那錢大無頭的上身咬住，那錢大的兩只手，一只去推，一只去拉，終于都被窮奇吞下。剩下兩條腿，一條要朝左跑，一條要朝右跑，終于都跑進了窮奇的肚皮。

圍觀的人早發一聲喊，全嚇跑了。那個老頭兒嚇得癱在地上，尿濕了褲子。

窮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拍拍翅膀飛走了。

三月初三，城內，大街。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忽然有一怪獸從天而降，狀如老虎，毛似刺猬，背生比翼。

人們嚇得四散而逃，看到怪獸沒有追上來，又禁不住好奇，駐足觀看。

有人認出來了，小聲嘀咕：“這是窮奇，好給人斷事，但專吃有理的一方?！?

“是啊，我聽說，他吃人，喜歡從頭部開始吃呢。”

窮奇不理這些嘀咕，四下巡視，發現有一人臉色蒼白，卻站在成衣鋪前不走，就踱過去問：“你為什么不跑？”

那人臉色蒼白，囁嚅道：“小人答應了朋友，在此等候，因此不敢失信。”

窮奇追問道：“這么說，你是個講誠信之人了？”

那人鼓起勇氣道：“正是，小人李七雖不才，但重諾守信，大家都知道的。”

窮奇忽然伸頭，把那個叫李七的鼻子咬了下來。

李七慘叫一聲，拔腿便跑。

窮奇自語道：“誠信之人，鼻子的味道也不過如此嘛。沒了鼻子就不用講誠信了嗎？怎么跑了？”它瞥了一眼剛才李七所站之處，有什么東西閃了下光。窮奇用鼻子哼了一聲，拍拍翅膀飛走了。

六月初六，山村，破屋。

一陣怪風，似狼嗥、似狗叫，聽著讓人極不舒服。

一怪獸自天而降，狀如老虎，毛似刺猬，背生比翼。不用說，正是窮奇。

屋里老人、孩子都嚇得驚叫連連，一頭發蓬亂、衣衫襤褸的漢子也瑟瑟發抖，但強撐著擋在老人和孩子身前。

窮奇開口道：“你就是王十二？”那漢子點了點頭，駭得說不出話來。

窮奇又道：“聽說你挖絕戶墳、敲寡婦門、偷東家米、盜南村雞，有沒有這些事？”

那叫王十二的漢子頭垂得低低的：“有……”

窮奇哼一聲：“承認就好?！鞭D頭銜過來幾只被它咬死的黃羊野獐，放在那漢子面前，說了聲：“給你的。”轉身飛走了。留下王十二一家目瞪口呆。

臘月初七，天下，四方。

窮奇和騰根巡行著，遇到害人的蠱毒，就把它們吃掉。

騰根忽然盯著窮奇瞅了半天，似乎欲言又止。

窮奇冷冷道：“有屁放?！?

騰根嘆了口氣道：“你也是堂堂貴胄，西方天帝少昊之子，怎么就這么一副德行呢？”

窮奇滿不在乎地問：“我這德行怎么了？”

騰根嚷道：“還怎么了？兩人打架，你吃掉有理的。人家忠信，你咬掉人家鼻子。有人作惡多端，你卻給他送這送那。你這不明明是懲善揚惡嗎？”

窮奇不怒反笑，道：“我樂意。你有理，有理有用嗎？我把你吃了，你用你的腦子，跟我的肚子講講理。你忠信，忠信有用嗎？我咬了你的鼻子，你告訴我，屎是香的還是臭的？他渾蛋，渾蛋關你屁事？哈哈哈。”

騰根打破砂鍋問到底，“可究竟是為什么??？”

窮奇見他沒完沒了，嘆口氣，正色道：“那個所謂有理的錢大，放驢打滾的高利貸。借一百只給七十，完了收本息二百三。逼得人家快出人命了，挖兩個蘿卜他還當街羞臊人家。不該咬？那個忠信的李七，什么答應了朋友不敢走，是他腳底下踩了只金鐲子，想趁沒人時拾起來，舍不得走。不該咬？那個什么王十二，遇到危險，雖然害怕卻挺身而出護住家人，也算是個漢子。”

騰根不解：“那他干的壞事就不算了？”窮奇道：“他挖的絕戶墳的主人，活著時候就是為富不仁的貨色。他只是拿了殉葬品換糧食。他敲寡婦門，是看她家母子快餓死了，給送吃的。他偷的拿的都是為了讓一家老小活命。”

騰根似乎還是耿耿于懷：“但他畢竟是干了違法的壞事啊。”

窮奇冷冷道：“我也干了，怎么著吧？”

騰根無語了，半天才道：“有些事……你做得似乎也情有可原，但你為什么不解釋呢？現在人們到處說你處事不公，說你是四大兇神之一……”

窮奇哈哈大笑，然后聲音冷得像冰：“你也知道，我是少昊的兒子。西部窮桑國的少主，含著金湯匙降生。可我爹對我就不公平，就不容我解釋，我為什么要對世界公平？我跟他們解釋不著！”

“我大哥重，四方大臉一臉正氣，身著白衣，出則馭龍，幫伏羲治理東方、掌管春天。見人行善事，還替人增壽。人們尊稱他句芒。看起來正義吧？善良吧？可小時候那條小龍是他弄死的！然后他假裝于心不忍，向父皇告發是我干的！當時我手捧小龍滿手是血，父皇根本不聽我的解釋?！?

“我二哥該，人們尊稱他蓐收，他和父皇一起掌管西方一萬二千里的地域，還掌握著人們的刑罰。有人做壞事，他負責減壽，甚至剝奪生命。威風吧？顯赫吧？可當時那個叫青鳥的仙女，是他勾引不成暗害了的！但他把我灌醉扔到現場，我百口莫辯，從此父皇把我逐出門庭。”

“現在，你讓我跟誰解釋？對誰公平？老子想做就做了，管他對錯！四大兇神？哈哈哈哈，我覺得挺好！你要不屑與我為伍，就趁早滾遠點兒?！?

說著，窮奇昂首闊步，目不斜視。

騰根默默無語，緊緊跟隨窮奇之后，亦步亦趨。

原文

《山海經·西山經》：長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

《山海經·海外西經》：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

《山海經·海外東經》：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