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韋伯作品集(套裝9冊)
- (德)馬克斯·韋伯
- 2917字
- 2021-06-04 15:50:42
信念與責任:政治家的品質與成熟
韋伯兩次演講的時間相距十四個月,形勢發生了重要的變化。第一次演講是在1917年11月,當時一戰還未結束,德國在戰場上還有相當的優勢,而第二次演講發表在1919年1月28日,德國已經在兩個月之前宣布投降,以戰敗而告終。
韋伯本人對《政治作為志業》的演講不太滿意,后來講稿發表時做了很多補充和修改。這次演講涉及了相當廣泛的議題,其中許多論點,比如“國家是壟斷合法暴力的組織”的定義,以及對統治的三種正當性類型的劃分,后來都成為二十世紀政治學科的核心主題。在這里,我們著重討論其中一個主題,就是韋伯對于政治家的論述。在現代世界,一個政治家需要具備哪些重要的品質?又會面臨什么樣的挑戰?什么才是理想的政治家?
首先需要注意韋伯做出的一些類型區分。從事政治活動有兩種不同的方式。一種是“依靠政治而活”,指從政只是其謀生的手段,政治只有工具意義而沒有內在價值。在韋伯心目中,靠政治而生存的人不能算真正的政治家。嚴格意義上的政治家是另一種類型,韋伯稱為“為了政治而活”,他們從事政治是聽從使命的“召喚”,是將政治作為“志業”的人。
相應地,韋伯還區分了官僚與政治家。官僚就是政治系統中的行政官員,公務人員或者“官吏”。官僚的首要職責是服從上司,嚴格遵守紀律,最重要的特點是“專業化”抑制“個人化”。他們對于工作本身沒有好惡感,沒有個人信念,或者說,必須克制甚至消除個人化的感情、立場與黨派傾向,保持中立,做到不偏不倚,他們只對規則和指令負責,不用考慮政治活動的終極目標,也不用對政治大局和最終結果負責。極端地說,官僚系統的最佳狀態,就是一部高效率的運轉良好的機器,它是沒有“靈魂”的,這也是理性化時代對現代政治的塑造結果。而政治家則不同,嚴格意義上的政治家,尤其是韋伯說的“政治領袖”,具有鮮明的“好惡感”,他們有明確的信念和立場,必須對政治行動的最終結果負責,而且責無旁貸。雖然韋伯沒有做明確的對應,我們有理由相信,官僚多半是“靠政治而活”,而政治家是“為政治而活”。政治家必須引領官僚系統,為其“注入靈魂”,才能在政治事業上有所作為。
韋伯認為,在官僚體制日益龐大的現代國家中,政治的外部條件不利于產生那種有志向、有立場的志業政治家。那么“為政治而活”的人尤其依賴于其內在品質。在他看來,政治家在人格上應當具備有三種品質:熱情,責任感和判斷力。
首先,熱情似乎比較好理解,將政治作為志業的政治家,是出于信念、為了理想投身于政治活動,當然會有強烈的情感。但韋伯對政治家的熱情做出了精微的辨析。他強調指出,強健的政治熱情是一種堅忍不拔的激情,一種在堅定信念支持下的勇敢無畏、從容不迫,而不是那種心血來潮的狂熱,或者,夸夸其談的“煽情”(sensation)。韋伯將這種空洞的熱情稱為無用的“亢奮”。“亢奮”只是演員的熱情,在政治上是虛弱的。
第二,判斷力是政治家極為重要的品格。韋伯強調,政治是復雜、多變和危險的實踐活動,容易讓人迷惑,所以他多次將政治比作魔鬼。從事政治的人是跟魔鬼打交道的人,很容易走火入魔。因此,政治家必須具備卓越的判斷力,對復雜的局面和形勢,既要有深入其中、抵達內在理解的能力,又要有抽身而出、拉開距離、冷眼旁觀的能力。政治家需要清醒地審時度勢,保持良好的分寸感,這是相當難得的品質。政治的判斷力與熱情也是相互關聯的,如果失去了良好的判斷力,政治熱情很容易蛻變為無用的“亢奮”。
第三,政治家還必須具備健全的責任感。這聽上去是淺顯的道理,像是老生常談,但深究起來卻相當復雜。政治家要對什么負責?怎么做才算是負責?在韋伯看來,所謂擔當責任是一種倫理要求,但政治家經常會面對兩種不同的倫理要求,分別稱為“心志倫理”和“責任倫理”。簡單地說,心志倫理要求遵循自己信奉的理想原則去行動,不計后果,不論成敗,無條件地忠實于原則的純潔性。而責任倫理的要求則不同,需要行動者格外關注后果。政治是具有后果的實踐行動,而且后果往往影響重大,所以遵從責任倫理的要求,對可能的后果深思熟慮并擔負責任,就變得尤為重要。
但是,“心志倫理”與“責任倫理”這兩種原則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在演講中,韋伯一方面主張這兩種原則“在根本上互異,同時有著不可調和的沖突”,但他又明確指出,“這并不是說心志倫理就是不負責,也不是說責任倫理便無視于心志和信念”,后來又說到,這兩種原則“不是兩極相對立,而是互補相成”。也許,韋伯期望政治家能兼顧這兩種倫理要求,但又提醒必須認識到這兩者之間存在深刻的沖突。實際上,對于“心志倫理”與“責任倫理”的確切涵義、彼此之間的區分和關聯,構成了韋伯研究中一個相當有爭議的難題。在這里,我們暫時撇開復雜的學術爭論,來把握韋伯論述中一個相當明確的傾向,那就是尖銳批判對心志倫理的片面執著,這關乎他心目中政治成熟的標準。
在當時的德國,有許多標舉心志倫理的政治人物,韋伯對他們持有強烈的質疑和批評。首先,固執于心志倫理的人,一味追求讓“純潔的意念之火”常存不熄,他們相信善良的意愿最終會導致好的后果。但韋伯指出,在政治領域中這種想法是極為幼稚的,真實的情況往往相反,不理解這一點的人,被他稱作“政治嬰兒”。其次,這不僅幼稚而且危險。政治權力往往涉及暴力的使用,遵從心志倫理的人,就邏輯而言,應當拒絕任何不道德的手段來實現理想。但在現實政治中,那些心志倫理的信徒恰恰相反,他們往往呼吁“最后一次”使用暴力來終結暴力,獲得永久的和平。但這種妄想實際上造成了更持久、更惡性的暴力沖突,造成了更大的政治災難。
遵循責任倫理的政治家極為重視行動的后果,這當然并非易事。重要的挑戰在于,政治行動的后果往往不會讓所有人皆大歡喜,那么什么算是好的后果,判斷的標準何在?如果一項政治舉措,能大大提升國家實力,但同時會嚴重損害個人自由,這算不算好的結果?對此,韋伯沒有給出實質性的回答,因為各種政治理想之間的分歧,也處在“諸神之爭”的現代困境之中,很難做出理性的裁決。然而,韋伯有一個判斷標準是明確的,那就是目標與結果的一致性。無論你信仰什么,理想的目標是什么,政治行動的實際后果應當符合最初所意愿的目標,而不是事與愿違。如果你的意愿是建立一個自由的社會,但結果卻是普遍的奴役;如果意愿是人人平等,結果卻是等級分化嚴重、貧富不均懸殊;如果意愿是一個道德純潔的社會,結果卻是偽善和腐敗的蔓延;如果意愿是安全與穩定,結果卻是人人自危和動蕩不安——那么,你作為政治家就是不合格的。以這個標準來看,恰恰是那些心志倫理的信徒最為失敗,他們懷有崇高的意愿,但結果往往事與愿違,失敗之后也常常推脫責任,怨天尤人,這就是韋伯所稱的“政治嬰兒”。
韋伯說,“政治是一種并施熱情和判斷力,去出勁而緩慢地穿透硬木板的工作”。成熟的政治家需要同時具備熱情、判斷力和責任感這三種素質。雖然成熟的政治家也并不能確保事業的成功。但是,在信念的激勵下盡己所能,清醒判斷、審慎行動,最大限度地達成符合意愿的后果,那么即便失敗,最終也能問心無愧,值得尊敬。所以韋伯說:“真正能讓人無限感動的,是一個成熟的人,真誠而全心地對后果感到負有責任,按照責任倫理行事,然后在某一情況來臨時說:‘我再無旁顧;這就是我的立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