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情緒

情緒比疾病更難忍受。毫無疑問，其原因在于我們的情緒似乎完全是源自我們自己的性格和想法，但它同時又具有一種絕對必然性的表象。

當身體上的傷口讓我們感到疼痛時，我們會認為這只是一種在我們周遭無處不在的必然性的體現；除了這種痛楚，我們一切都好。當我們面對一個對象，其外觀、噪聲或氣味引發我們的恐懼或欲望時，我們仍可將其歸咎于這些外在事物，然后抽身離去，重歸內心的平衡。對情緒就不能做這種指望了，因為無論我是愛是恨，引發我情緒的事物都無須出現在我眼前。我可以想象它，甚至可以通過一個很像是作詩的主觀過程讓它改頭換面。一切都把我拉回到這一對象；我的主張虛妄不實，但對我來說似乎是名正言順；而驅使我這么做的往往正是我清醒的頭腦。

一個人不會因為一般的情緒而受太多的罪。人受到驚嚇之時，無非一跑了事，你沒空考慮自己正在做什么。但是如果你因為自己的恐懼而感到羞恥，那這種羞恥就會變成怒氣或自我辯白。最重要的是，當你獨處之時，尤其是夜闌人靜，你不得不休息之時，你自己眼中的恥辱也最無法容忍，因為那時你會有大把的空閑去咀嚼它，這真讓人絕望透頂。所有的長矛都是你自己投出去的，而它們全都落回了你自己身上；你成了你自己的死敵。當一個人被自己的情緒左右時，即便他確信自己沒病，即便沒有什么能在那個時刻阻止他繼續享受生活，他還是會退回到這種思考模式上來：“我的情緒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它比我本身還強大。”

情緒中總有某種懊悔和恐懼的成分，這在我看來是合乎情理的。因為你會對自己說：“我非得表現得這么差勁嗎？我是不是總要這樣一遍遍地重復同一個錯誤？”于是羞恥感接踵而至。恐懼也是如此，因為你會對自己說：“是我自己的腦子有問題，我的想法都在直接地針對我自己。到底是什么魔力在引導著我的思想？”魔力這個詞在這里倒是用對了地方。我相信，正是情緒的強力加上內心的屈服才會讓人們以為一個單詞或匆匆一瞥就能產生什么神秘的力量和厄運。由于不承認自己有病，被情緒支配的人就會聲稱自己受到了詛咒；而這種想法為他提供了無窮的素材來折磨自己。誰又能理解這種難以捉摸的劇烈痛苦呢？而將要承受無盡折磨的前景也會在須臾之間走向惡化，最終使得這些人急于赴死，以求安樂。

很多人都寫過這方面的文章。斯多葛學派給我們提供了一些相當充分的論點來對抗恐懼和憤怒。但笛卡爾[1]是第一個自豪地宣稱自己找到了問題關鍵的人。他在《論情緒》中向我們證明，盡管情緒實際上完全是一種心理狀態，但它仍然取決于我們身體內部的活動，正是由于血液和通過神經及大腦的未知體液的流動過程，那些想法才會重復地出現在我們的腦海中，而這種狀況在夜晚的寂靜中尤為鮮明。

身體內部的這種活動躲過了所有人的眼睛；我們只能看到它的效果，甚至還會相信它是我們的情緒所引發的結果。然而，事實恰與此相反，正是身體內部的活動滋生了情緒。如果能充分理解這一事實，我們就不必費心去分析我們的夢境或情緒了，后者不過是更完整的真實夢境而已。我們將會認識到，所有人都會受制于這種外在的必然性，而不必指責自己或詛咒自己。我們可以說：“我很難過，一切在我看來都是一片灰暗。但是客觀事實無須對此負責，我的想法也無須對此負責，是我的身體堅持要一探究竟。這些看法都是胃的看法。”

1911年5月9日

[1]即勒內·笛卡爾（RenéDescartes，596—650），法國著名哲學家、數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