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幸福散論
- (法)阿蘭
- 1155字
- 2021-06-08 10:31:20
對痛苦的想象
因為一些小小的事故而劃破了臉蛋,以致不得不讓醫生給你縫合傷口時,你會發現他的器械之中有一杯朗姆酒,那是用來幫你重拾勇氣的。然而喝下這杯酒的一般都不是病人,而是在一旁看著的朋友,他們對這一縫合過程茫然無措,臉色鐵青,幾欲昏厥。這表明實際情況與某位知名道德家所說的正好相反[1],我們并不總是能堅強到足以忍受他人的痛苦。
這個案例是值得深思的,因為它表現出一種不依賴于我們個人見解的同情心。那種鮮血滴落以及皮膚對抗彎針的景象立時就激起一種恐怖氛圍,仿佛我們在抑制自己的血流,收緊自己的皮膚一樣。思考絕對無法抵抗這種想象的效力,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想象力是完全獨立于思考的。理智所提出的論證路徑是顯而易見的,而且很容易理解,被刺痛的并非旁觀者的皮膚。但是這種論證完全無效,還是朗姆酒更有說服力。
因此,我的結論是,僅僅是其他人的存在,僅僅是他們的一些情感和情緒的表征,就對我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同情、恐怖、憤怒、眼淚,根本等不到我理智地分析眼前所見就噴涌而出了,看到一個可怕的傷口就能讓一名旁觀者臉色大變,而這張臉又轉而證實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它甚至能影響到看見這名旁觀者的旁觀者的橫膈膜[2],即便后者還沒看到前者所看到的景象。而一種敘述無論多么巧妙,都不如那張被情感打動的臉更能打動我們。
情感的刺激是直接而即刻的。因此,如果說產生憐憫之心的人是在感同身受,是在做換位思考,那么這種對憐憫的描述就非常不準確,因為這種思考只在一個人感到憐憫之后才會出現。通過模擬,我們的身體也很快就會感受到痛苦,而且在一開始就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焦慮。這種像疾病一樣降臨到我們身上的感覺需要從我們自身尋找解釋。
我們也可以給眩暈感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站在深淵邊緣的人可能會感覺自己就要跌落下去。但如果他抓住欄桿,他就能告訴自己,現在不會跌下去了;即便如此,眩暈感還是會從頭到腳地掠過他的身體。
我們的想象力總是首先影響到我們的身體。我曾聽人說過一個夢,夢中人就在行刑現場,但他不知道即將受刑的是他自己還是別人,也沒有刻意想過這件事。他所知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自己的頸椎有些疼。這就是純粹想象力的效果。在我看來,那種一向被認為是高尚而敏感的冷靜靈魂,其實不過是冷漠而已。活生生的身體才更令人稱羨——這身體,可因我們的思想而受苦,也可因我們的行動而被治愈。其中不乏斗爭,但對真正的思想而言,要克服的可不僅是某種邏輯問題;正是對這一斗爭的回溯才造就了優美的思想,而人體所扮演的角色也正是這場英雄競賽的隱喻所在。
1923年2月20日
[1]此處應是指法國古典作家拉羅什富科(La Rochfoucauld)的名句:“我們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力量去承擔他人的不幸。”可參見拉羅什富科《道德箴言錄》第十九條。
[2]橫膈膜是人體胸腔和腹腔之間的分隔,能起到輔助呼吸的作用,如果處于緊張狀態則會影響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