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
- 馬孟龍
- 4343字
- 2021-06-02 16:04:31
附
汁防侯國非“廣漢郡汁方縣”考
高帝六年三月,劉邦分封同鄉雍齒為汁防侯(30)。《漢書·地理志》廣漢郡有汁方縣(今四川省什邡市南)。《水經注》、《括地志》、《通典·州郡典》、《元和郡縣志》等書均載此汁方縣為雍齒之封國。雍齒受封于廣漢郡汁方縣已成為定論,從未引起人們的懷疑。
不過,留意史籍中的相關記載,“雍齒受封于廣漢郡汁方縣”實有可疑之處。兩漢之廣漢郡地處四川盆地,而秦漢時代的四川盆地路途險遠、人煙稀少,乃是政府流放犯人之地。如秦王政平定嫪毐之亂,將嫪毐舍人黨羽“奪爵遷蜀四千余家”。[1]而秦王懲處失勢的呂不韋,亦是“其與家屬徙處蜀”。[2]秦朝滅亡后,項羽分封天下,因對劉邦有所顧忌,將其封于巴蜀,項羽的考慮是“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蜀”。[3]而韓信則為劉邦鳴不平曰:“項羽背約而王君王于南鄭,是遷也。”[4]在韓信看來,劉邦受封于巴蜀實與流放無異。西漢時代,四川盆地作為犯人流放之所的地位仍未改變。如梁王彭越獲罪,劉邦“赦以為庶人,傳處蜀青衣”。而彭越不愿前往巴蜀,在向呂后哭訴時唯一的請求是“愿處故昌邑”。[5]文帝廢淮南王劉長,亦將其流放蜀郡嚴道。劉長對這樣的懲處結果顯然不能接受,于是以“不食而死”的方式以示抗爭。可見西漢時代人們仍視巴蜀為險途,即使是犯人也不愿被流放到蜀地。而劉邦竟把功臣雍齒分封到連犯人都不愿去的地方,豈非咄咄怪事?
清人全祖望注意到這個問題,故曰:“漢人不以巴、蜀為封國,汁防終以宿憾。”[6]全氏留意到西漢不在巴蜀封置侯國,但又對雍齒受封于廣漢郡的說法深信不疑,只得以“宿憾”作解。此處的“宿憾”即《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所言雍齒“與上有隙”。在全氏看來,雍齒與劉邦曾有矛盾,劉邦封雍齒于蜀地,乃是借分封之名,行流放之實。王恢對全氏的說法深表贊同。[7]其實若仔細推敲有關史實,全氏之說并不能成立。《史記·留侯世家》對雍齒封侯始末有詳細記載: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在天下初定之時,由于行封未遍,功臣中出現了謀反的苗頭。面對這一緊迫局面,張良建議劉邦先行分封“平生所憎”的雍齒為列侯,以平息眾人的疑怨情緒。張良此議的關鍵在于劉邦必須厚待雍齒,才能使功臣們打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的疑慮。不妨試想,劉邦雖然采納張良的意見,卻借“封侯”之名把雍齒流放到蜀地,豈不是向眾人展現自己睚眥必報的心態。這不僅與張良獻策的初衷背道而馳,更會加重功臣們的恐懼情緒。在這種氣氛下,功臣們又何以發出“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的欣喜之辭?
從《留侯世家》的記載不難看出,雍齒乃得到劉邦優厚對待,絕無被“流放”蜀地的可能。讓我們再來看看“雍齒受封于廣漢郡汁方縣”說法的由來。檢閱兩漢魏晉相關史籍,并無雍齒受封于巴蜀的記載。晉人常璩的《華陽國志》對蜀中掌故記述尤詳,也沒有提到雍齒封于汁方縣之事。最早把廣漢郡汁方縣與雍齒聯系起來的是北魏時代的酈道元。《水經·江水注》曰:“洛水逕什邡縣,漢高帝六年封雍齒為侯國。”唐代志書《括地志》、《通典·州郡典》、《元和郡縣志》應該都是沿襲了酈道元的說法。
酈道元的《水經注》雖然是北朝時代的地理類名著,但在記述西漢侯國時卻錯誤百出,濫定侯國地望的現象屢見不鮮。[8]酈道元稱汁方縣為雍齒封國所在,很有可能是因地名相同而引發的聯想,并無堅實的依據,因此將《水經注》的記載視為判定汁防侯國地望的唯一依據,顯然是不妥當的。
如果我們對西漢所封八百余個侯國的地理方位進行梳理,會發現所有地望明確的侯國都分布在關東地區。在《漢書·地理志》中,巴、蜀、廣漢、漢中等關西諸郡皆無侯國分布。[9]西漢侯國地理分布的這一特征與《史記·貨殖列傳》所言“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東”的記載正相吻合。這可進一步輔證汁邡侯國必不封置于巴蜀地區,有關“雍齒受封于廣漢郡汁方縣”的說法完全可以摒棄。
漢帝國幅員遼闊,疆域之內常有異地同名的現象。[10]因此在高帝六年,關東地區應當另有一處汁防縣。關東地區的這個汁防縣并非毫無線索可尋,上世紀居延漢簡的發現及公布為我們探尋雍齒封國所在提供了新的契機。
在居延漢簡中常見“昌邑國西邡”和“昌邑國東邡”,為方便敘述,今各舉兩例:
昌邑國東邡西安里丁 90·14[11]
昌邑東邡望中里宋當時二百一十七□ 299·9A,299·32A
田卒昌邑國西邡西道里張 510·29
戍卒昌邑國西邡西土里朱廣德假有方一完 512·24
《漢書·地理志》山陽郡昌邑縣自注:“武帝天漢四年更山陽郡為昌邑國。”昭帝元平元年(前74年)昌邑國除,復為山陽郡,[12]故居延漢簡所見“昌邑國西邡”和“昌邑國東邡”反映的是武帝末年至昭帝時期(前97—前74年)的建制。《漢書·地理志》及《續漢書·郡國志》山陽郡并無西邡、東邡二縣。其實,《后漢書》不乏有關“西防”的記載。《后漢書·劉永傳》:“(劉永)遣使拜西防賊帥山陽佼強為橫行將軍。”李賢注曰:“西防,縣名,故城在今宋州單父縣北。”[13]同書《蓋延傳》:“(蓋延)因率平狄將軍龐明攻西防,拔之。”[14]另《杜茂傳》:“茂率補虜將軍馬武進攻西防,數月拔之。”[15]上述記載可證東漢初年置有西防縣。[16]《太平寰宇記·單州單父縣》:“西防故城,在縣北四十九里。漢為防置兵戍于此。故城在今縣北,猶存。”根據李賢注及《太平寰宇記》的記載,漢西防故城約在今山東省單縣北。[17]至于漢簡中的“東邡”,學者們普遍認為與《續漢書·郡國志》山陽郡之防東縣有關。[18]《后漢書·張儉傳》載:“中常侍侯覽家在防東。”李賢注曰:“縣名,屬山陽郡,故城在今兗州金鄉縣南。”[19]《讀史方輿紀要·山東兗州金鄉縣》:“防東城,在縣南。后漢置縣,屬山陽郡,晉省。”[20]據此,漢防東故城應在今山東金鄉縣南。史籍所記載西防故城和防東故城的方位都在山陽郡境內,因此稱上述二城與居延漢簡中的昌邑國西邡、東邡存在關聯,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如果對照地圖可以發現,漢代西防、防東兩地相鄰,從地名上分析,兩地或存在淵源關系。《左傳·隱公十年》:“六月壬戌,公敗宋師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晉人杜預注曰:“高平昌邑縣西南有西防城。”[21]又東漢《金鄉長侯成碑》載侯成為山陽郡防東人,其先世“以功佐國,要盟齊、魯,嘉會自邡,因以為家焉”。[22]不難看出,“東邡”、“西邡”的前身即宋國之防邑。筆者推測,此防邑即為汁防侯國所在,[23]居延漢簡中的“東邡”和“西邡”極有可能是由汁防侯國改置而來。雖然雍齒初封戶數只有兩千五百,但司馬遷云:“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后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24]汁防侯國受封于高帝六年(前201年),除國于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國祚延續近百年,在高帝所封百余個侯國中,已屬國運長久。[25]元鼎年間汁防侯國的人口已逾萬戶。[26]當其除國之時,把萬余戶的汁防侯國直接改置為汁防縣顯然難以治理。想必正是考慮到這一情況,漢廷方將汁防侯國析置為東防、西防兩縣。
綜上,筆者以為居延漢簡中的“東邡”、“西邡”應與汁防侯國有關,雍齒之汁防侯國當在今山東省單縣、金鄉縣一帶。巧合的是,雍齒的故鄉豐邑正在今天單縣、金鄉縣以東的江蘇省豐縣境內。而劉邦在分封功臣時,多遵循故國本籍受封原則。根據這一原則,雍齒應該封在豐邑,但豐邑同為劉邦故鄉,劉邦顯然不會把自己的故鄉分封給雍齒,而與豐邑相鄰的汁防縣無疑是分封雍齒的最佳選擇。這樣看來,把與豐邑相鄰的防邑定為雍齒之汁防侯國所在,也是合乎情理的。
[1]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27頁。
[2] 《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第2513頁。
[3] 《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316頁。
[4] 《漢書》卷一《高帝紀》,第30頁。
[5] 《史記》卷九〇《彭越列傳》,第2594頁。
[6] 全祖望:《漢書地理志稽疑》卷六,《全祖望集匯校集注》,第2604頁。
[7] 王恢:《漢王國與侯國之演變》,第151頁。另張至皋先生也有類似的看法,其稱漢高祖“最討厭雍齒……什邡是川西比較差的地方,所以才用來對付雍齒”。見任乃強、張至皋《溫江地區十二縣(下)》,《社會科學研究》1981年第1期。
[8] 參見上編第二章第一節考述。
[9] 參見本編第一章圖1-1。
[10] 清人錢大昕及王鳴盛對《漢書·地理志》中的多地同名現象曾進行歸納。參見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一一“漢地理志縣目相同”條,第305—306頁;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一七“縣名相同”條,上海:上海書店,2005年,第121—123頁。
[11] 此類簡號,見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編:《居延漢簡釋文合校》。
[12] 《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第2765頁。
[13] 《后漢書》卷一二《劉永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94頁。
[14] 《后漢書》卷一八《蓋延傳》,第687頁。
[15] 《后漢書》卷二二《杜茂傳》,第776頁。
[16] 清人錢大昕以為《漢志》山陽郡之西陽侯國即《后漢書》之西防(《廿二史考異》卷一一,第198頁)。《中國歷史地圖集》采信錢大昕之說,將山陽郡之“西陽”更為“西防”(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二冊,第19—20頁)。
[17] 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四,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84頁。
[18] [日]日比野丈夫:《漢簡所見地名考》,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戰國秦漢史研究室編:《簡牘研究譯叢》第二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339—351頁;于豪亮:《居延漢簡釋地》,收入氏著《于豪亮學術文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25—226頁。
[19] 《后漢書》卷六七《張儉傳》,第2210頁。
[20]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三二,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534頁。
[21] 《春秋經傳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2頁。筆者按,西晉泰始元年(265年)更山陽郡為高平國。
[22] 碑文錄自洪適《隸釋》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2頁。
[23] 汁防,《漢書》卷二二《禮樂志》作“茲邡”(第1073頁)。筆者以為“汁”、“茲”為發語詞,僅用于記音,并無實際的意義。
[24] 《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877—878頁。
[25] 高帝共分封侯國143個,延續到武帝元鼎五年的,只有平陽、梁鄒、新陽、汁防、故市、斥丘、安國、樂成、平皋、陽河、中水、稁、清、閼氏、襄平、陸梁、開封、臨轅、戴、中牟、德、壯、桃23個侯國。
[26] 如與雍齒同日受封的東武侯郭蒙(29),其初封戶數為三千戶,至景帝六年(前151年)國除時封國戶數已達一萬一百戶。汁防侯國除國在東武侯國除國40年后,其封國戶數超逾萬戶應當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