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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高帝十年侯國分布特征概述

與西漢末年三輔—內郡—邊郡的“圈層式結構”政治地理格局有所不同,高帝時期的政區劃分并沒有明顯的“內外區分”,而更多地繼承了戰國末年“列國對立”的政治態勢。由于劉邦奉行立足秦國故地,以“關西”制“關東”的戰略思維,[1]因此在當時“關西”、“關東”的屬性差別要比內郡、外郡的屬性差別更為明顯。鑒于漢初地緣政治格局的這一特點,本節在對高帝時代侯國分布特征進行分析時,將以“關西”、“關東”兩個區域架構為基礎,分別進行探討。

(一)關西地區

秦漢之際的“關西”泛指函谷關以西地區,大致相當于戰國晚期的秦國舊地。[2]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津關令》的公布,使漢初“關西”之地域范圍更為明確。由《津關令》記載可知,漢初之關西乃是指臨晉關、函谷關、武關、鄖關、扜關一線以西地區,[3]相當于漢初之內史、上郡、北地、隴西、蜀、巴、漢中七個郡級政區。現結合高帝十年侯國分布圖,對關西范圍內的侯國分布狀況予以概述:

1.漢內史

顧炎武曾根據《漢志》提出西漢“京畿不置侯國”。[4]不過梁玉繩卻持有不同看法:

若《日知錄》卷二十二言“西漢三輔無侯國,陽陵、平陵皆鄉名同于縣者”,恐不盡然。陽陵、平陵應是鄉名,他如盧綰之侯長安,劉仲之侯郃陽,丁義之侯宣曲,張敖之侯宣平,溫疥之侯栒,呂臺之侯鄜,非三輔侯國乎?而食邑者不與焉?顧氏未之考耳。[5]

梁玉繩所舉之侯國多封于高帝時代,有人據此認為高帝時代“京畿不置侯國”制度并不嚴格。如錢穆曰:“漢首腦部不以封(侯邑),惟漢初偶有例外。”[6]

梁玉繩所舉某些例證,顯然存在問題。《漢志》右扶風雖然有栒邑縣,但漢初齊國之城陽郡同樣有栒縣,[7]故溫疥受封之栒侯國(80)不可確指為京畿之地。[8]至于丁義之宣曲侯國(54)、張敖之宣平侯國(102),梁玉繩以為與上林苑宣曲宮、長安城之宣平門有關。[9]以宮觀、城門分封列侯可謂聞所未聞,梁氏此說極謬。今按,光武帝封宋弘為宣平侯,[10]故宮博物院藏有秦印“宣曲喪吏”[11]可證秦漢確有宣曲縣、宣平縣,兩縣地望不詳,當在關東。盧綰受封于高帝四年,當時侯國制度尚未確立,其“長安”可能是嘉號,而非實有其地。

至于劉仲之合陽侯(95)、呂臺之鄜侯(11),情況較為特殊。筆者此前以為兩地也在關東,但是出土文獻出現的某些信息,動搖了這一看法。2004年揚州文物工作者清理了西漢早期吳國宗室劉毋智墓,墓中出土的一件漆耳杯烙印有“郃陽侯家”,同時劃刻有“吳家”。[12]西漢初年吳王劉濞乃劉仲之子,這件烙印有“郃陽侯家”的漆器顯然是郃陽侯劉仲的器物。其中“郃陽”的寫法,與秦封泥、張家山漢簡《秩律》所見關中“郃陽”的寫法一致,說明劉仲封國即漢初內史郃陽縣。又張家山漢簡《秩律》簡459見有“鄜”,其在簡文中的位置處于六百石秩級律文的后補入部分。筆者已撰文指出,《秩律》律文后補入的文字,都是呂后元年初的制度變化。而“鄜”被補入律文,正與呂后元年鄜侯呂臺晉升為呂王,鄜縣被收歸漢廷管轄的背景相關。[13]由此看來,高帝時期確有封國置于京畿地區。

不過,西漢初年置侯國于京畿顯然是當時的特例。郃陽侯劉仲為高帝兄長,第一代周呂侯(鄜侯)呂澤是高后兄長。兩人顯然是因為皇帝、皇后兄長的身份,才得以置封國于京畿,其目的可能是方便入覲皇帝、皇后。正如王恢所說“(鄜侯)呂臺,呂后兄子也,亦如劉仲之侯合陽,盧綰之侯長安,一為弟兄,一為情同兄弟,自當別論。”[14]

置皇帝、皇后兄長之封國于京畿,只是西漢立國之初的特例。隨著惠帝二年劉仲病故,高后元年呂臺晉封呂王,京畿內的侯國最終消失。此后直到西漢末年,京畿地區再也未封置過侯國。

2.關西六郡

關西地區除內史以外,還設置有上郡、北地、隴西、蜀、巴、漢中六郡。從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上述六郡范圍內同樣沒有侯國分布。對于西漢不在上郡、北地、隴西、漢中封置侯國,清代以來的各家學者均無異義,但對于巴、蜀兩郡,各家的看法并不統一。如全祖望認為,漢初巴蜀之地可以封置侯國,其《功臣外戚恩澤侯表補正》汁防侯條曰:

漢人不以巴、蜀為封國,汁防終以宿憾,而平州則以土著也,見后。

同篇平州侯條曰:

《索隱》曰:“《晉書地道記》屬巴郡。”案漢人不以巴、蜀分封,而昭涉掉尾疑是巴人,故建國焉。本《表》其玄孫尚為涪不更,是可證也。[15]

全祖望稱漢代雖然存在巴蜀不封置侯國的通例,但執行并不嚴格。王恢受此影響,也認為漢初可在巴蜀封置侯國。[16]其實,全祖望的說法不能成立,他所舉汁防、平州的例子都有問題。錢大昕對平州侯國曾有考辨:

《春秋傳》“會于平州”,杜預云“在泰山牟縣西”;元封三年封朝鮮降將王唊為平州侯,《表》在梁父,蓋即《春秋》之平州也。平州雖有三名,漢初封國,當以梁父者近似。[17]

梁玉繩曰:

《漢志》無平州,《索隱》引《晉書地道記》屬巴郡,豈以此侯玄孫為涪不更之故乎?晉置巴西郡平州縣,似不可以征漢初侯國。而武帝封王唊為平州侯,《漢表》明言在梁父,當即此侯所封之地。梁父屬泰山郡,《左傳》宣元年杜注云“平州在泰山牟縣西”。《魏志》牟縣注云“有萊蕪城、平州城”,則在今泰山府萊蕪縣西。[18]

錢大昕、梁玉繩所論極是,平州侯國(123)地處齊地,應無疑義。根據《侯表》自注“梁父”以及杜預注“在泰山牟縣西”,可知平州應在徂徠山東麓的今泰安市化馬灣鄉一帶。今化馬灣鄉正有一座春秋至漢代的城址“燕語城”,當即平州侯國。[19]至于汁防侯國,請見本章附考辨析,此不贅言。總之,“關西無侯國”應為高帝十年侯國地域分布的顯著特征。

現已知曉京畿封置侯國為特例,巴蜀不封置侯國,則漢初存在“關西不置侯國”的制度。而從情理上分析,漢代也不會在關西范圍內封置侯國。劉邦平定天下后,采納劉敬和張良的建議,定都長安,奉行“以關西制關東”的策略。而張良在陳述定都關西的優勢時說道:“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20]張良認為,關西的優勢在于可以利用自身地理形勢之險固防備諸侯。為了貫徹張良的戰略,漢廷建立了嚴格的關津制度作為控御諸侯的防線,故賈誼曰:“所為建武關、函谷、臨晉關者,大抵為備山東諸侯也。”[21]在這一背景下,我們很難想象漢廷會在津關防線之內分封諸侯,這顯然與保障關西區位優勢的戰略意圖相違背。其實,史籍中的一些記載已經透露出漢代不于關西封置侯國的信息。景帝三年,吳楚七國之亂爆發。當時居住在長安的列侯為籌措從軍資費而向長安富戶借貸,而“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東,關東成敗未決,莫肯與”,[22]此語已道出漢代侯國皆地處關東的事實。

(二)關東地區

高帝時代,幾乎所有的侯國都分布在關東地區,而關東地區的侯國分布也存在明顯特征。現對關東范圍內各地區的侯國分布情況作以簡要敘述:

1.漢中央直轄十郡

關東地區有十郡為漢中央直轄,可以明顯地看到,十郡之中的南郡和太原郡沒有侯國分布。南郡境內不分封侯國的現象應與當地自然條件有關。漢代,淮河以南開發程度較低,自然環境十分惡劣,被人們視為荒遠險惡之地。司馬遷曰:“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是南楚也,……江南卑濕,丈夫早夭。”[23]《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載:“孝景四年,吳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為貞信,乃勞苦之曰:‘南方卑濕。’徙衡山王王濟北,所以褒之。”這些記載表明江淮之間在漢代被認為是不適宜居住的地區,皇帝自然不會把功臣分封于此。至于太原郡為何沒有侯國分布,應與太原郡曾置為韓國有關,詳見后文所敘。

除南郡、太原郡以外,漢中央直轄的另外八郡均有侯國分封。仔細觀察各郡的侯國分布,并無明顯的地域特征。不過,河南郡的情況較為特殊,該郡境內的函谷關至伊洛盆地無侯國,所有的侯國都分布在滎陽以東。這顯然與洛陽、滎陽兩地的特殊地位有關。漢代,洛陽為漢廷經營關東的基地,劉邦初都于洛陽,即使遷都長安以后也多次駐幸洛陽,若在洛陽附近分封侯國則會威脅到劉邦的安全。而滎陽既是拱衛洛陽的門戶,又是漢廷控御關東的前沿。每當關東有變,漢廷便會聚兵滎陽以震懾諸侯。高后七年,相國呂產聞齊國有變,“乃遣潁陰侯灌嬰將兵擊之。……乃屯留滎陽”。[24]景帝三年,吳楚七國之亂爆發,漢景帝命竇嬰“守滎陽,監齊趙兵”。[25]洛陽之武庫、滎陽之敖倉,都是漢中央的戰略物資集轉中心。劉邦不在滎陽以西分封侯國,既能夠保障函谷關—滎陽交通線的暢通,又能夠保障洛陽、滎陽的安全,其戰略意圖十分明顯。

2.王國區域

高帝時代,關東大部分區域為諸侯王屬地。由于漢代只在關東地區封置侯國,故有相當數量的侯國分布在王國之中。仔細觀察圖2-1能夠發現王國范圍內的侯國分布帶有鮮明的地域特征,值得我們作深入分析。

(1)邊郡

在王國范圍內,燕國之遼東、遼西、右北平、漁陽、上谷五郡,趙國之代、雁門、云中三郡,荊國之內史、鄣兩郡,淮南國之廬江、豫章兩郡以及長沙國之內史、武陵郡,因與匈奴、甌越、閩越、南越等敵對政權相鄰,屬于“邊郡”范疇。[26]從圖2-1可以清楚地看到,上述區域范圍內無侯國分布(離侯國和義陵侯國的狀況較為特殊,詳見后文所敘),展現出“邊郡無侯國”的地域分布特征。前輩學者所總結的“西漢邊郡不置侯國”規律,同樣適用于高帝時代。

劉邦不在邊郡分封侯國應當是出于現實的需要。按照西漢封侯制度,列侯若沒有得到皇帝的許可,須前往封國居住,在國期間還要定期赴長安朝見。[27]而留居長安的列侯,其封國租稅也要轉運長安。[28]如果列侯的封國在邊郡,無論是列侯就國、朝見,還是轉運租稅,都會帶來很大不便。同時,邊郡地區開發程度較低,又時常受到異族侵擾。如北邊郡在漢初便處在匈奴嚴重威脅之下,韓王信和代王喜因無法抗御匈奴而分別投降敵方和棄國內逃。在這種情況下,皇帝若將列侯封于邊郡,不僅不能保障就國列侯的安全,也無法保障列侯的經濟收入,劉邦不置侯國于邊郡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由于邊郡不封置侯國,這便使高帝時代的漢帝國疆域范圍內呈現出恒山—燕山以北,長江以南無侯國的局面,這不禁讓人聯想到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對全國區域的劃分。在《貨殖列傳》開篇,司馬遷將天下劃分為“山西”、“山東”、“龍門、碣石北”、“江南”四個區域。而如果與高帝時代的侯國分布圖相對照,可以發現所有的侯國都分布在司馬遷所說的“山東”范圍內。[29]西漢的侯國分布與司馬遷“四大區”的天下區劃描述為何會如此契合,我想這是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問題。

(2)異姓諸侯王國

從圖2-1、2-2可以看到,高帝時代某些諸侯王國境內沒有侯國分布。沒有侯國分布的王國是燕國、梁國、淮南國。如果尋找三個諸侯王國的共同特征,不難發現三國均為異姓諸侯王國。顯然,劉邦不在三國境內分封侯國,是對盧綰、彭越、英布權益的尊重。畢竟分封侯國就意味著把一縣的治民權和財稅收入劃給列侯,因此若在三國境內分封侯國,無異于削奪了異姓諸侯王的權益。可見,劉邦在侯國地域擇取上,還存在“避讓異姓諸侯王國”的特點。

如果說劉邦封置侯國存在“避讓異姓諸侯王國”的考慮,但同為異姓諸侯王國的長沙國,其境內卻分布著陸梁(99)、離(101)、義陵(103)三個侯國。似乎劉邦對吳芮、吳臣父子的權益不甚尊重。不過,仔細分析這三個列侯的功狀,可以看出三人與劉邦并沒有隸屬關系。《史表》陸梁侯條曰“詔以為列侯,自置吏,受令長沙王”,從“受令長沙王”來看,陸梁侯應為長沙王屬下。離侯鄧弱,功狀《史表》、《漢表》闕,惟《漢表》載有:“成帝時光祿大夫滑湛日旁占驗曰:‘鄧弱以長沙將兵侯。’”義陵侯吳程,《史表》曰“以長沙柱國侯”。以上三侯,均無功狀,其共同之處是長沙王屬下,顯然三人不屬于劉邦功臣集團。

筆者這一判斷也可以得到列侯排位的佐證。高后二年,呂后命丞相陳平根據功勞大小,排列一百余位列侯的位次。[30]查詢《史表》、《漢表》三侯位次,義陵侯排位一百三十四,陸梁侯排位一百三十七,兩侯與項羽舊臣桃侯(136)項襄為功臣排位的最后三位。至于離侯鄧弱,則連排位都沒有。不難看出,三人與劉邦集團實無瓜葛,他們受封為列侯當另有緣由。西漢時代,惟天子有分封列侯的權利。[31]想必三人有功于吳芮,第二代長沙王吳臣即位后,為酬謝先王功臣上書請封三人。劉邦從其所請,但三人無功于漢,故令長沙王裂本國地分封。而倘若三人為劉邦功臣,劉邦是不會把三人分封到長沙國如此荒遠偏僻之地。

因此,我們可以說,高帝時代存在不于異姓諸侯王國境內分封侯國的特征。如果我們明確侯國地域分布的這一特點,那么對“太原郡無侯國”的現象也可以給出合理的解釋。高帝六年至高帝七年初,太原郡為韓王信之韓國,劉邦為保障韓王信的權益,未于韓國境內封置侯國。高帝十年韓國雖然已改置為太原郡,但其境內無侯國的局面卻得以延續。

需要辨析的是,高帝六年至高帝九年,趙國為張敖所有。而自高帝六年十二月劉邦首封列侯以來,就不斷有功臣被分封在趙國境內。顯然,所謂劉邦封置侯國“避讓異姓諸侯王國”之原則對張敖卻是例外。其實,該現象不難理解。仔細分析各異姓諸侯王的身份,英布、彭越、吳芮、韓王信都是與劉邦一同起兵反秦的群雄,而盧綰則是跟隨劉邦從征天下的親信。對于這些本與劉邦平起平坐的列強,劉邦必然有所顧忌。而張敖卻不同,他不僅是異姓諸侯王中的小輩,而且還是劉邦的女婿,劉邦自然不會把張敖視為與其他諸侯王一樣的群雄來對待。可以間接證明這一點的,有《史記·張耳列傳》的記載:

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婿禮。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

獲知劉邦對張敖的態度,我們對漢廷在趙國境內大量封置侯國的做法便容易理解了。劉邦并未將張敖視作需要尊重的異姓諸侯王,而張敖“子婿”的身份,倒使劉邦將其視為與劉肥、劉交、劉賈同等的子弟,而遵照同姓諸侯王國準例,在其境內封置侯國。

了解到劉邦對趙國的態度,我們對“貫高、趙午謀刺案”也許會有更為深入的認識。身為異姓諸侯王的張敖,理應享有權益上的獨立自主權。但劉邦卻將張敖視同為劉氏子弟,不但不予以禮節上的尊重,而且還如同對待同姓諸侯王一樣,不斷侵奪趙國權益。這對于張耳舊臣貫高、趙午來說,是不能接受的。這樣看來,貫高、趙午欲圖刺殺劉邦,恐怕并非僅是嫌怨張敖孱弱而做出的負氣之舉。

(3)同姓諸侯王國

漢初,諸侯王國的行政體制與漢中央相同,而漢中央直轄區域范圍內存在“內史不置侯國”的特征。那么,諸侯王國境內的侯國分布是否也存在“避讓內史”的規律呢?從圖2-1可以看到,在趙、齊、楚、荊四王國中,只有荊國之內史無侯國分布。但荊內史地處江南,本身屬于不封置侯國的地區,因此荊內史境內無侯國并不意味著劉邦在封置侯國時,對荊內史有意回避。結合楚內史、齊內史,趙內史境內存在侯國的現象,我們可以說漢初的侯國分封并不存在避讓諸侯王國內史的特征。

另外,圖2-1還反映出,在楚國所屬的東海郡和齊國所屬的瑯邪郡境內沒有侯國分布。這一現象值得注意,因為兩郡在元延三年都是侯國密集分布的地區。可見高帝時代和成帝時代,中央對待兩郡的政策存在差異。而漢初不在兩郡境內封置侯國的現象較為費解。筆者推測,該現象的產生可能與秦漢之際的地域觀念有關。秦國統一天下后,瑯邪、東海兩郡被視為帝國的東疆。如秦始皇二十八年所立瑯邪刻石,其銘文便有“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以及“乃撫東土,至于瑯邪”等詞句。而在東海郡朐縣,秦始皇還立有東門闕,作為帝國東大門的象征。[32]由此看來,劉邦不在東海、瑯邪兩郡封置侯國,可能是將兩郡視為帝國東疆,故遵照“邊郡不置侯國”通例行事。

錢穆曾對漢初侯國分布進行分析,他統計得出高帝時代在東海郡分封有三個侯國,在瑯邪郡分封有四個侯國。瑯邪郡、東海郡的侯國數量在與其他各郡的對比中處于優勢。錢穆因而得出“三齊最為殷庶,即據侯邑分布可知”,“東海蓋擬于三齊,濱海之區,生聚易也”的結論。[33]錢穆之所以得出與筆者截然相反的結論,在于他將《漢志》所載西漢末年行政區劃看成漢代的通制。實際上,他列入東海郡的三個侯國于高帝時代地處城陽郡,而列入瑯邪郡的四個侯國于高帝時代分處膠西郡、膠東郡。錢穆不明高帝時代行政區劃,徑直套用《漢志》,得出與歷史事實不符的結論。由此益可看出,復原西漢不同時期的行政區劃對于探討侯國分布特征所具有的基礎性作用。

高帝十年共有侯國102個,在所處郡目明確的89個侯國中,有25個侯國分布在漢郡境內(合陽,鄜情況特殊,暫不納入),有3個侯國分布在長沙國境內,剩余的58個侯國全部分布在趙國、齊國、楚國、荊國四王國境內。可見,高帝時代有2/3的侯國地處同姓諸侯王國之中,這使得四王國境內的侯國分布十分密集。現將高帝十年四同姓諸侯王國境內的侯國數量排列如下,見表2-4。

表2-4 高帝十年趙國、齊國、楚國、荊國境內侯國數量

①此處所列為高帝四年張耳受封趙國之城邑數目。蒯通曾說韓信曰:“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余城,將軍將數萬眾,歲余乃下趙五十余(城)。”(見《史記》卷九二《淮陰侯列傳》,第2620頁)蒯通稱齊國有城七十余,可知其所言五十余城為趙國所領之城邑數。今暫取55城之數。

從表2-4可以看到,趙王、齊王、楚王封域內的侯國數量均占到各自始封城邑數量的三到四成。[34]荊國境內的侯國數雖然只占到其城邑總數的8%,但荊國之內史、鄣郡屬于不封置侯國的區域。荊國境內的5個侯國都分布在東陽郡,占到東陽郡城邑總數的30%,[35]與趙、齊、楚三國的比值一致。

四王國境內的侯國分布如此密集,恐怕不僅僅是因“侯國分封避讓異姓諸侯王國”所致,而應當與劉邦的王國政策有關。漢初,關東之趙、齊、楚、荊(吳)被認為是實力最強的諸侯國。劉邦將四國分封予同姓子弟,便是想借助同宗之力來控御四國。為了防止同姓子弟憑借四國之勢謀反,劉邦還對四國采取了削弱和壓制政策。賈誼曾提到漢初朝廷曾推行“疏山東,孽諸侯”的政策,[36]這里的“孽”當有打壓、為害之意。《楚辭·天問》曰:“帝降夷羿,革孽夏民。”王夫之釋曰:“革孽,革夏祚而孽夏民。”[37]又《呂氏春秋·遇合》:“賢圣之后,反而孽民。”高誘注曰:“孽,病也。”[38]從賈誼的描述來看,建立嚴格的通關制度,限制關西物資、人員流入關東王國為“孽諸侯”的重要舉措。其實,漢初徙關東之民于關西也與“孽諸侯”政策有關。高帝九年十一月劉邦“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后,及豪桀名家居關中”十余萬人,[39]便是削弱諸侯王國實力。現在看來,劉邦在四國境內封置大量侯國,應當是“孽諸侯”政策的體現。分封侯國就意味著要把一縣的治民權和財稅收入劃給列侯,劉邦不斷在四國境內封置侯國,無異于變相的削地。高帝十年,趙王、齊王、楚王各自封域內超過三分之一的土地被劉邦分封給列侯,三諸侯王國“跨郡連城”的地域優勢大大削弱。

[1] 辛德勇:《漢武帝“廣關”與西漢前期地域控制的變遷》,《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8年第2期。

[2] 秦漢之際,人們也常常以“大關中”的概念來指代“關西”。見王子今:《秦漢區域地理學的“大關中”概念》,《人文雜志》2003年第1期。

[3] 參見王子今、劉華祝:《說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津關令〉所見五關》,《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1期;楊建:《西漢初期津關制度研究》第二章《津關布局與關中區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4] 見序章第一節。

[5] 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一四《王子侯者年表》,第509頁。

[6] 錢穆:《漢初侯邑分布》。

[7] 《史記·建元以來王子侯者年表》載武帝元鼎元年封城陽王子劉買為栒侯(456),可知城陽郡有栒縣。

[8] 王恢曰:“當以河東郇縣為是,在今山西猗氏縣西南。”(《漢王國與侯國之演變》,第172頁)聊備一說。

[9] 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一一,第547頁、第581頁。

[10] 《后漢書》卷二六《宋弘傳》,第904頁。

[11] 羅福頤主編:《秦漢南北朝官印征存》0065,第12頁。

[12] 揚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江蘇揚州西漢劉毋智墓發掘簡報》,《文物》2010年第3期。

[13]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寫年代研究—以漢初侯國建置為中心》,《江漢考古》2013年第2期。

[14] 王恢《漢王國與侯國之演變》,第205頁。

[15] 兩條分見全祖望:《漢書地理志稽疑》卷六,第2604、2613頁。

[16] 王恢:《漢王國與侯國之演變》,第205頁。

[17]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第23頁。

[18] 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一一,第596頁。

[19] 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山東分冊》(下冊),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2007年,第520—521頁。

[20] 《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第2044頁。此處張良乃是以大關中的概念指代關西。

[21] 閻振益、鐘夏:《新書校注》卷三《壹通》,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13頁。

[22] 《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第3280頁。

[23] 《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第3268頁。

[24] 《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第407頁。

[25] 《史記》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傳》,第2840頁。

[26] 周振鶴指出:“秦漢時期的邊郡是指直接與敵對的政權相鄰的郡。”見《中國歷史上兩種基本政治地理格局的分析》。

[27] 廖伯源:《漢代爵位制度試釋(上)》,《新亞學報》第十卷,第120—124頁。

[28] 如文帝二年十月詔曰:“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史記》卷十《孝文本紀》,第422頁)

[29] 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所說的“山東”與通常意義上的“關東”并不完全一致。辛德勇先生將《貨殖列傳》中的“山東”稱為“小關東”,與通常概念的“關東”加以區別。見辛德勇:《漢武帝徙民會稽史事證釋》,收入《秦漢政區與邊界地理研究》,第307—322頁。

[30] 《漢書》卷一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序,第527頁。

[31] 廖伯源:《漢代爵位制度試釋》,第124—125頁。

[32] 參見辛德勇:《越王勾踐徙都瑯邪事析義》第四節《贛榆“秦始皇碑”與秦“東門闕”之本來面目》,《文史》2010年第1輯。

[33] 錢穆:《漢初侯邑分布》。

[34] 考慮到尚有14個侯國的所處郡目不明,故實際比值應高于表2-4的統計。

[35] 漢初東陽郡約轄有十七縣,見《西漢政區地理》,第37頁。

[36] 閻振益、鐘夏:《新書校注》卷三《壹通》,第113頁。

[37] 王夫之:《楚辭通釋》卷三《天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53頁。

[38]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卷一四,上海:學林出版社,1995年,第817頁。

[39] 《史記》卷九九《劉敬列傳》,第2719—2720頁。《漢書·高帝紀》系此事于高帝九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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