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中國70年與新時代經濟學的歷史使命
- 蘇劍主編
- 4095字
- 2021-06-03 10:35:05
1 經濟思想演變的競爭性觀點與經濟學研究傳統
關于經濟思想的演變和發展,經濟學界向來秉持著流行的“累積性觀點”(Cumulative View)(Roncaglia, 1996)。經濟學的歷史發展被視作從謬誤走向真理的線性演進過程,呈現出累積性的思想進步。這種目的論的輝格(Whig)史觀將過去描述為所有正確選擇的歷史:后人的思想吸收了前人思想當中的精華,去除了其中的糟粕,因而好的有價值的思想得到了保留,差的錯誤的思想予以清除,以至作為這種線性演進頂點的當代經濟思想和理論包含了過去所有的理論貢獻和養分。換言之,思想市場被視作有效率的,經濟學界作為一個“完全競爭市場”,新的思想可以通過期刊、著作和研討會等通信網絡在其中相當有效率地傳播,過去未被利用的獲利機會會被理性的最大化研究者發現,以至于幾乎沒有重要的內容會流失,幾乎沒有錯誤的內容會殘存(Davis, 2013)。
之所以會產生這種累積性的經濟學發展觀,一個最為直接的原因在于對我們經濟學家技術分析能力累積性增長的印象,從而將這種技術能力的提升當作經濟學的累積性進步(Heilbroner, 1979)。特別是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爆發的數學形式主義革命以降,數理經濟學、計量經濟學和博弈論等經濟學“武器庫”的擴張,使得經濟學家堅信經濟學已獲得成熟科學或硬科學的地位(Cesarano, 1983)。而作為硬科學的自然科學受當時“邏輯實證主義”科學哲學或所謂“公認的觀點”的影響,其發展被普遍視作一個向新的更為全面的知識不斷積累和進步的過程(漢茲,2009)。邏輯實證主義方法論所界定的邏輯上的一致性和嚴密性與經驗上的相關性和有效性,據說為甄別和淘汰理論提供了“客觀的”標準,從而確保了思想市場的有效性。
然而,這種流行的累積性觀點是無法成立的。經濟學并不具有保留所有有效和有用思想而拋棄無效無用思想的完美選擇機制(Kurz, 2006)。相反,它既沒有吸收所有精華,也沒有消除所有糟粕。第一,思想史上存在一些思想起初失敗,后來又被重新發現和利用的情況。經濟思想領域存在類似創新領域中的機制,思想如同新發明一樣,在誕生之初因誕生的環境所限無法直接帶來利益,但在環境改變、應用前景明朗之后卻有可能被重新發現和有效應用。第二,思想史上還存在一些思想可能由于有缺陷的提出形式而被拋棄或被遺忘、被忽視的情況。這一方面是因為,在任何時期,經濟學家可用的工具與試圖展現的思想之間一直存在某種張力,特別是數學模型表達這種形式很有可能“淘汰”許多當時無法模型化但卻具備很大潛力的經濟思想;另一方面則因為語言的封閉性問題,它致使許多非英語著作的思想被忽視和遺忘(羅斯巴德,2012)。第三,思想史上同樣存在一些思想盡管在內容上是有缺陷的,但卻仍然被保留下來的情況。這一方面可能來自利益與思想之間的密切關聯,既得利益者擁有思想的媒介來維護和強化他們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則源自方法論層面,現代經濟學所秉持的工具主義方法論事實上并未能夠提供一個明確的標準來評價一個理論的質量,或者判定在幾個不同理論中哪一個理論更好。
因此,“思想市場”就經濟知識的生產而言,既非完全競爭,也非有效率。“市場作為學術(或任何其他)商品質量的仲裁者,會極度易受攀比效應和虛榮效應的影響,尤其是考慮到學者通常是在非營利的接受資助的高等研究機構工作”(Blaug, 2001)?!叭藗兛偸鞘茏陨砝娴尿屖?。就像市場一樣,科學是一個使用競爭把個人私利導向集體利益的社會制度。問題是,在科學中的競爭就像市場競爭一樣容易出現互相勾結”(Romer, 2019)。并且,由于經濟思想史研究成果相對較高的產權界定和實施成本,加之已故經濟學家不可能進行自我推銷式投資,過去創新成果有效傳播的重要滯后在長期來看會司空見慣、屢見不鮮,若再考慮到過去文本的搜尋成本隨著時間的不斷上升,這種情況更有可能出現(Anderson and Tollison, 1986)。這意味著經濟學的發展并非帕累托有效率的,而總是會存在重大的內容損失或滯后。新的經濟思想和理論的產生和發展,是以拋棄過去依然有價值的思想和理論為代價的,因而并非如累積性觀點所設想的那樣是一種帕累托改進。
經濟學并非像自然科學那樣的科學學科,并不存在所謂的累積性積累和進步。盡管并不否認在經濟學的一些技術和分析成就上可能有所進步,但該學科的這些方面并不構成經濟學本身的核心部分。經濟學的核心目標在于識別和解釋社會物質自我生產過程中所隱藏的問題,數學、統計學或哲學方法上的巨大進步,并沒有有助于我們形成那種格式塔或圖景借以“理解”社會的問題。更為精確、優雅、抽象、有力地界定問題的能力提升,并不見得就帶來對原初“隱藏的問題”的總體上更好的理解。假設這種分析上的研究就是“真正的”或不變的經濟學研究目標,是大錯特錯(Heilbroner, 1979)。與自然科學的情況相比,經濟學中的早期發現可能更有被遺忘的危險,以至于保持知識的累積性增長更為困難。并且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科學這種硬科學當中,事實上也并不存在累積性的發展模式。構成科學累積性觀點基礎的“邏輯實證主義”傳統科學哲學或“公認的觀點”,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便開始廣受批評和駁斥,進而被許多替代性的觀點和進路(如社會學、語義學等)所取代(Cesarano, 1983)。如果標準的累積性觀點甚至在硬科學中都行不通的話,那么就可以確定,它在像經濟學這樣的“軟科學”中,在一個無法通過任何實驗來加以檢驗的學科中,必然也是完全不適用的(羅斯巴德,2012)。
相比之下,“競爭性觀點”(Competitive View)可能更加適用于經濟學的演變和發展。這種觀點認為,經濟學的歷史發展并不是從謬誤走向真理的單向的線性演進過程,而是許多相互競爭的思想和理論彼此之間相互作用的多面向的非線性發展過程。其主要原因在于,存在不同的世界觀,因而也存在理解和解釋處于理論探索的各種問題的不同途徑和進路,但又不可能借助邏輯實證主義所表明的“客觀”標準來對競爭性的理論進路進行評判(Roncaglia, 1996)。事實上,在思想史上不僅不存在統一的評判標準,而且判斷思想或理論“正確”與否的標準還在不斷變化。因此,一些思想和理論在某個時期流行起來,被認為是“正確的”;另一些競爭性的思想和理論則在其他時期盛行起來,成為“正確的”學說。這意味著經濟思想的演變具有某種周期性,而不是輝格詮釋的線性進步路徑。不同的思想學派之間相互競爭、交替盛衰,形成鋸齒形的波動軌跡。經濟學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話語中運行,不斷的循環往復相對持久性的內容,盡管是以不斷變化的方式,以至于會出現過去思想和理論定期的有規律的復興和復蘇(Davis, 2013)。
可見,這種經濟學的競爭性發展觀,突破了傳統思想市場的隱喻,將經濟學中“作為過程的競爭”概念而不是“作為終局的競爭”概念引入經濟學本身,認為競爭是相互依賴的理論和思想這個復雜的不斷演化的世界的調節力量(Davis, 2013)。不同的思想學派之間一直存在著爭論和競爭,在不同的時期因為諸多因素的影響而產生不同的命運。有些思想和學派在某一時期成為主流,占據著支配地位,另一些則成為非主流,被人們忽視和遺忘。但時過境遷,這些思想和學派的命運可能發生逆轉。過去的主流思想和學派可能淪為非主流,被逐漸邊緣化,而過去失勢的非主流思想則有可能重見天日流行起來。經濟學中占支配地位的主流思想,因而會隨著時間的演變而不斷變化。用經濟學經典的“選擇”話語,我們可以將經濟學的歷史發展視作從過去通向現在的一系列選擇決策序列,如同一棵大的決策樹(Decision Tree)。經濟學好比相當復雜、枝干纏繞和糟糕修剪的灌木,這棵樹干在經濟學家無法達成共識的地方便會出現許多分枝,各個分枝大小各異,并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脹縮榮枯(Leijonhufvud, 2006)。這種觀點并不意味著競爭性的進路之間是等效的,也不意味著沒有科學進步。它只是認識到基于不同的概念基礎,存在不同的研究進路。它們之間由于基于不同的概念體系而不可通約,不具有統一的標準來評判。但不同的進路內部,卻可能存有進步。
與科學哲學當中流行的庫恩(Thomas Kuhn)的“范式”(Paradigm)理論和拉卡托斯(Imre Lakatos)的“科學研究綱領”(Scientific Research Programmes)方法論相比,被經濟學家相對忽視的科學哲學家勞丹(Larry Laudan)的“科學研究傳統”(Scientific Research Tradition)概念和理論似乎更加適合被借用來描述和重建經濟學的這種競爭性發展模式。(3)勞丹將科學界定為“解決問題”,理論旨在為這些問題提供答案。在這種問題導向的“解題模式”中,“研究傳統”發揮著基礎性作用?!把芯總鹘y”(Research Tradition)是一組本體論和方法論的規則或信條,包含許多具體理論并為它們的發展提供一套指導原則,同時反過來依靠這些理論來表現和說明。這些信條作為一個整體,賦予了研究傳統以獨特特征,從而將不同的研究傳統區分開來。與具體理論不同,每一個研究傳統都得到過各種各樣詳細的表述,并且一般都有一段較長的歷史,經歷了許多不同的發展階段。正是這些由來已久、長期存在的信念,決定了傳統的繼承、延續和發展(勞丹,1998)。
相較于庫恩的“范式”或拉卡托斯的“科學研究綱領”,研究傳統往往具有一個相對松散而靈活的內部結構。在一個研究傳統中,理論間的聯系是寬松的。一個不斷演化的研究傳統當中可能存在不同的相互競爭的理論,它們不斷受到檢驗而得到修正和發展。而對研究傳統本身則無法依據所謂的經驗確證性在絕對意義上來簡單判決和檢驗,其總是在相對意義上接受不斷的檢視和評價,因而會在競爭過程中呈現出交替起伏。一個在某一個時期被拒斥的研究傳統可能在之后某個時期被重新接受,迎來復興。它們之間的競爭過程類似于游擊戰,某個研究傳統可能受到競爭性傳統精英群體的攻擊,防線被攻破,但是它們并未被徹底摧毀,而是有機會重新集結、重整旗鼓展開反攻。換言之,一個研究傳統并非被其競爭性傳統完全取代,而是在以后有機會迎來復興。并且,各種研究傳統因歷史傳承和不斷演化,往往會在本體論和方法論層面有所變化,而不是像拉卡托斯“硬核”(Hardcore)那樣固定不變。
可見,與以上經濟學演變的競爭性觀點相契合,勞丹這種基于“科學研究傳統”的科學發展模式理論,比較準確地刻畫了經濟學研究傳統的演替。相比于科學哲學家庫恩的“范式”或拉卡托斯的“科學研究綱領”這些概念,勞丹的“科學研究傳統”概念不僅更具靈活性和包容性,能夠容納和概括同一陣營的眾多流派(表現為同一傳統內部的眾多理論和思想學派),而且也更具動態性和歷史性,能夠描述和刻畫相互競爭的經濟思想的演化和傳承(賈根良,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