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雖冷，西莊卻熱。
院內點燃了一處處篝火，門前擺滿了一張張飯桌。
遠處是蓋了小半的磚窯，近處是臨時搭建的土灶。
幾十個幫廚的女人端上飯菜，便和忙碌了一天的西莊青壯，聽著慧嵐眉飛色舞的講述而嬉笑怒罵。
“…王世叔說，只是不許嫡女，庶女卻隨你挑，如何算得悔婚？”
“真不要臉！”
“…哈哈…可我家子初卻說…嘻嘻…你家的庶女是不值錢的…”
“哈哈…”
……
“…柴老爺子說，不就豬狗不如嗎，那就給他發個誓…”
“柴家是想耍無賴啊！”
“…我家子初卻說，為了公平我先發個誓…”
“明明是柴家做了惡事，憑什么小沈相公也發誓？”
“…我家子初當即發誓，若冤枉了柴家小子，便祖祖輩輩都是…男盜女娼的…狗雜種…”
“哈哈…
“…我家子初還在判書上寫了一首天下無雙的木蘭詞…”
“慧嵐妹子，快給俺們念念！”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好聽是好聽，就是聽不懂…”
“小沈相公才華橫溢，連知縣老爺都要納頭就拜，那可是天上掉下來的文曲星，哪是你們這些泥腿子能聽明白的？”
“里正，難道你就能聽懂，還不是在縣衙里面聽師爺說的？”
“我李桂仁雖然也不懂，可喝酒的時候師爺卻跟俺們說了，從太祖皇帝開始，大明朝二百年算下來，只有兩首詩詞能拿出手。而第一首就屬小沈相公，這可是咱西莊天大的機緣！”
“真的？”
“廢話，你們聽俺細細說來…”
“那這詩詞到底說個啥？”
“就是說…如是俺們不熟，就不用大冷天扇扇子，把交情都吹涼了，從此變成斗雞眼…”
“哎呀，里正大叔，不是這么解釋的…”
看著不依不饒的慧嵐，沈明倫不由一笑。
名義上她是自己的八姐，可實際上也就十七歲，若按心里年齡算，自己才是哥哥。
聽著慧嵐嘰嘰喳喳的解釋，沈明倫又是會心一笑。
本是名門千金，命苦來了西莊，又被柴至孝羞辱，只能拋頭露面去見官。
結構大仇得報，還順便掃了嫡母的面子，心里痛快的慧嵐，早忘了世家閨秀的規矩，能夠再無幽怨和鄉民打成一片，實在讓人賞心悅目。
沈明倫正看得舒心，蕓娘憂心忡忡地走了過來。
“初哥，姨娘都快愁死了！”
“怎么了？”
“銀子啊！”
“銀子？”
蕓娘苦惱道：“就是縣老爺贈與你的百兩銀子！”
“不是給姨娘了嗎？”
“可姨娘實在找不到可以藏銀的地方！”
“誰還會偷去不成？”
“那可是一百兩銀子，還是縣老爺給的，怎么能隨便亂放？”
“那您現在放哪了？”
“姨娘…我…綁在裙下的…大腿上了！”
“噗嗤！”
一口濃粥從沈明倫的嘴里噴出。
這個時代沒有娛樂，所以群體勞動也是一種放松。
熱熱鬧鬧吃完了晚飯，李老蔫父子便領著幾十個青壯，借著篝火的照明，開始嘻嘻哈哈搭建磚窯。
而蕓娘和李嬸，領著西莊的女人們，圍坐在土房外的篝火旁，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嘮著家常。
沈明倫本想參與建窯，可他如今被鄉民視為文曲星下凡，西莊鄉民根本就不允許他干粗活。
被驅逐了好幾次，又不好去跟女人們湊趣，沈明倫無奈之下，便孤零零進了土房。
誰知剛走進去，就見慧嵐抱著慧心，正和十幾個農家女嘰嘰喳喳，見自己忽然走進，便立即一片肅然。
感受到一片含情脈脈，尷尬的沈明倫急忙掉頭就走。
只是臨走前的一瞥，卻看見了秀琴的一汪清水，嚇得沈明倫立即逃之夭夭。
我可是成熟男人，必須離這些初高中女生遠一點，萬一…那不是禽獸嗎？
獨自出了院門，沈明倫沿著西莊土路溜達，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一輛馬車迤邐而來，竟然停在了自己身邊。
“沈公子！”舒寧的聲音從車簾內飄出。
“是你？”沈明倫愕然驚呼。
“嗯。”
“這么晚…你怎么來了？”
“我…有急事要告訴你，就求奶娘陪我悄悄來了。”
“什么事？”
“今日父親領我…去沈家拜見了孫嬸嬸。”
沈明倫瞬間反應過來：“你們去見了我…嫡母？”
“父親求了孫嬸嬸，她答應恢復你和…我的婚約。”
“啊？”
愕然片刻，沈明倫忽然了然，心里不由一陣冷笑。
王悅召得罪了柴守禮和孫氏，這是拿自己當投名狀，上門和孫氏修復關系啊。
能夠惡心自己出口惡氣，孫氏當然會放過王悅召。
而且，一旦兩家再為秦晉，不僅柴家不好下手報復，同時王家的買賣也能保住了。
“還有，柴至孝的父親也來了。”
沈明倫疑惑道：“他怎么也去沈家了？”
“他是來提親的。”
“提親？”
“他想替柴至孝向孫嬸嬸提親…提的就是慧嵐姐姐。”
沈明倫不由暴怒：“柴家無恥！”
“你不要生氣，我也知此事不妥，便連夜…給你通報消息，好讓你提前有個防備。”
“舒寧，我…不知說什么好，只是讓你費心了。”
“…”
“舒寧，天太晚了，你還是…”
“我其實…是見過你的。”
“啊？”
“定親之后，沈世叔第一次領你來拜見父親，我就…偷偷看過你。”
沈明倫暗暗偷笑，當時可不是我。
“你長得像沈家姨娘，內里卻神似沈世叔，當時不僅…風度翩翩，而且自有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
讓小女生這般夸贊，夸得還不是自己，沈明倫也只能苦笑。
“聽父親說，你十歲就是童生，今年又過了院試，還是縣學的一等廩生，就讓我更是…歡喜。”
沈明倫咧咧嘴，自己十五歲的時候…一向是全班倒數的。
“自知長大以后便會…嫁給你，我…又是羞臊…又是竊喜，睡覺的時候還常常…抱著被子…想你。”
我靠，要留鼻血，沈明倫急忙仰頭。
“聽說你被沈家驅逐，我…又是憐惜又是著急，幾次央求父親相助。誰知父親想要悔婚，還要將我改嫁給…柴至孝。我百般苦勸無果，便只得求了奶娘來找慧嵐，想不到竟引出…這么一場官司。”
沈明倫感嘆，自古女兒外向，古人誠不欺我！
“我都不顧羞臊表明態度了，甚至還當眾以死明志，你怎能…就這么狠心呢？”
“是記恨我做了偽證么？可那是我父親，總不能…”
“人生若只如初見，你可知…我初見你便已傾心啊！”
“淚雨霖鈴終不怨，既是不怨，你已然贏了官司，為何就不肯退一退？”
“比翼連枝當日愿，那你還…這么決絕？”
“當時，我就傻傻地望著你，看著你憤憤不平，看著你嬉笑怒罵，看著你率性而為，看著你寫下了木蘭詞”
“你那么才華橫溢，竟然寫出這樣的千古名篇，可你既將我寫進木蘭詞，怎么偏偏就狠心拋下…我這個活生生的人啊。”
“子初，背信棄義的雖是王家，可你也是負心薄幸的人啊。幾十年以后，當舒寧芳華不再、長燈古佛，你可會心疼和后悔么？”
看著馬車緩緩離去，沈明倫不由一聲長嘆…
不過一紙婚約，連個戀愛都沒談過，這古代的小丫頭也太多情了吧。
再說，將你寫入千古名篇的也不是我，而是清朝才子納蘭容若啊。
剽竊一下詩詞而已，怎么還將自己的心…弄得這么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