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空擺渡人
- (英)克萊兒·麥克福爾
- 2576字
- 2021-06-04 08:50:29
第五章 1794年,巴黎 Paris, 1794
一無所獲,什么也沒有。
斯雷特一下子火了,把那個大蚌殼猛地朝墻上砸過去。砰的一聲,蚌殼碎成了十幾塊,他看著它迸開然后散落一地,在某一瞬間,他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滿足,可是很快,滿足感便被空虛所取代。
沒用。
已經將近一百年了,可是命運之神仍然拋棄了他。他還要忍受多久?
斯雷特吸了一下鼻子,忍住突然盈眶的淚水,他伸手想去擦鼻涕,可是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因為手背上流出的鮮血躍入了他的眼簾。他笨拙地從衣袋里摸出一塊手帕,忍住隱隱的抽痛,把傷口纏住。他剛才劃得太深,期待和憂慮使手中的刀也變得陌生。八成會留下疤痕,不過除此之外,對他來說沒什么危險。哪怕傷口變黑、化膿,讓他燒到神志昏迷,他也死不了。
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認識到這一點。
外面的走廊里突然傳來一陣笑聲。這個旅店生意不錯,老板看見和他一起的那群小丑似的江湖之人,便把價格漲了一倍。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去通鋪合住了,不過斯雷特還是想要一點兒私人空間。長久以來,他已經竭力中止了對命運之神的呼喚,希望時間和距離能彌補之前的問題,可是無濟于事。相反,他白費了功夫,與此同時,由于他剛才過于緊張,點的肉湯也沒吃下去,現在已經凝固了,灰不溜秋像爛泥似的,讓人倒胃口,這就更浪費了。
斯雷特感到惡心,一屁股癱坐在床上。床墊硬邦邦的,鋪在上面的那條粗糙的羊毛毯臭氣熏天。沒關系,他懷疑自己今晚能不能睡得著。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把手伸過去,摩挲著整整齊齊擺成一排的各種骨頭和貝殼。它們一個也沒有響應他,可是剛才用手指撥弄蚌殼時,他還以為,以為……
這不過是個殘酷的把戲。命運之神正在嘲笑他。
斯雷特抓起一截骨頭,又朝墻上扔了過去。骨頭撞在門后的灰泥上,砸下一陣紛紛飄落的灰塵,然后毫發無損地咔嗒一聲掉在地上。不過,如他所愿,之后被扔出去的那個螃蟹殼摔成了碎片,再后面的碎瓷片和貽貝殼也是。斯雷特把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地朝墻上扔過去,粗糙的木頭地板仿佛被鋪上了一塊由鋸齒般的碎片織成的地毯。
當最后一根骨頭從墻上的灰泥彈開時,門突然開了。事先沒有敲門,一個男人站在門口。
讓-巴普蒂斯特吹著口哨,看見了地板上的一片狼藉。他是跟隨演出團巡演的幾個摔跤手之一,一頭黑發,肌肉發達。他的好奇心太重,斯雷特不喜歡。
“今晚心情不好?”他揚起眉毛問道,“我還以為你付一個單間的房錢是為了帶一個姑娘來卿卿我我呢。沒想到,看來你是想偷偷宣泄一把,嗯?”
“你想要什么?”斯雷特陰沉著臉問道。
“我?我什么也不想要。”讓-巴普蒂斯特聳聳肩膀,走了進來。他慢悠悠地晃到窗戶下面的桌子旁邊,聞了聞斯雷特沒動過的食物。“你不餓?”
“不太餓。”
讓-巴普蒂斯特對斯雷特的回答很滿意,他端起碗,抓起勺子,便開始把已經冷掉的肉湯往嘴里送。第一口下肚,他做了個鬼臉,但仍然繼續吃著,直到勺子刮到金屬的碗底才停下來。斯雷特從頭到尾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看著讓-巴普蒂斯特的目光在碎瓷殘貝中來回游走。
“你知道,”這個法國佬終于咔嗒一聲把碗放回桌子上,說,“你跟別人有點兒不一樣。”
“是嗎?”斯雷特問。他盡量讓自己的嗓音不動聲色,但是心里已經拉響了警報。他知道,讓-巴普蒂斯特醞釀好久了,現在,他們要說說這事了,房間里的大象(1)。
讓-巴普蒂斯特點點頭:“我跟你認識有些年頭了吧。幾年了?四年?五年?”
“快六年了。”
“快六年了。這么長時間,你一點兒都沒老。”
“老了。”斯雷特不同意他的說法,“六年而已,又不至于讓我老得頭發都白了。”
“也許吧。”讓-巴普蒂斯特接受這個說法,“可是,咱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六年過去,你這張臉還像小男孩一樣青春稚氣。你知道,我感覺從來沒見你刮過胡子,也沒見過你一點兒胡茬的影子。”
“我從來沒見過你拉屎,”斯雷特反駁說,“但我知道你會拉。”
讓-巴普蒂斯特咯咯笑了,不過笑得并不好聽。“你有點兒怪怪的,”他輕聲說,“我要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沒什么跟別人不一樣的,”斯雷特否認道,“我跟大家一樣,普普通通,沒什么意思。”
“隨你怎么說。晚安,恩尼斯,明天早上見。”
不,讓-巴普蒂斯特把門帶上時,斯雷特心想,明天早上你就見不到我了。
該走了,又該走了。回英國嗎?他已經離開很久了,但是仍然有可能會被認出來。可能性雖然不大,但是斯雷特不想被吊起來燒死。到處都有人找巫師占卜。鑒于他死不了,他不確定要是自己真的被點上火會怎么樣。他不想知道。
也許,去德國,或者意大利——其實都無所謂。關鍵是他一早就得離開這兒,在讓-巴普蒂斯特開始對團里的其他人嘀咕他的懷疑之前。斯雷特嘆了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整理自己僅有的一點兒家當。時間不等人,他偷了一匹馬。那牲口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飛奔時,肌肉就在他的屁股下面繃得緊緊的,有節奏地抽動著。之前短暫的寒冷天氣把路上的坑坑洼洼和馬車軋過的車轍都凍得硬邦邦的,簡直就像釘子。如果他在思考什么問題,那他應該擔心馬被絆倒,摔斷了腿,還有他的脖子。
不過,他并沒在想什么。由于恐慌,他的大腦已經不轉了,在他腦海里不停盤旋的只有一個念頭:跑,快跑。在未來追上他之前,跑得遠遠的。
雖然并不是他自己邁著兩條腿在路上狂奔,但斯雷特還是感到上氣不接下氣,肌肉也直打哆嗦。飛馳而過的空氣不斷地把他皮膚上由于緊張而噴涌出來的汗水吹干,可他仍然感覺衣服都濕透了,像石膏一樣糊在身上。
他感覺自己仿佛溺水了。
親愛的上帝,這是怎么回事?
斯雷特看見過一些事,也無數次聽見命運之神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但他從來沒有產生過幻覺,直到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干嘔著驚醒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幻覺。不,前一秒鐘,他還坐在那里吃晚飯,想著要回房間去,下一秒鐘,他已經在向下墜落。他砰地砸進水里,水花拍打在他身上,然后將他整個吞噬。他被水流裹挾著翻來滾去,無法呼吸。斯雷特不禁打了個寒戰,尋覓空氣而不得的那種痛苦,他永遠也忘不了。
只要他還活著,就永遠也不想再經歷一次。
在濃重的夜色里,斯雷特伏在馬鞍上,催馬跑得再快一點兒。
直到天邊露出了魚肚白,他才停下來。他在一塊長滿青草的土墩上仰面躺著,盡可能離水遠遠的,專心致志地感受著自己的呼吸,感受空氣被吸進肺里,然后又被呼出來。神圣的空氣,那是上帝的福澤。他慢慢回過神來,慢得讓他痛苦萬分。隨著讓他大腦一片空白的恐懼和慌張感逐漸消退,隨著他的神志逐漸恢復,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丟下了什么。
丟下了誰。
(1) 意指避而不談的東西,或難言之隱。——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