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空擺渡人
- (英)克萊兒·麥克福爾
- 10837字
- 2021-06-04 08:50:30
第九章 高個子、黑皮膚的陌生人 The Tall, Dark Stranger
安娜的床上簡直就是垃圾食品的大雜燴,羽絨被上,沒被三個姑娘占據的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散落著巧克力、薯片、果凍和軟糖。梳妝臺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一部女生愛看的言情劇,不過其實她們都沒在看。她們都在忙著回味下午的事。
“你們覺得,負責騎矮馬的那個人多大年紀?”吉瑪問道,她嘴里掛著一段草莓圖案的蕾絲花邊,好像叼著一根香煙。
“反正比你大!”賈打趣說,“還有,他可真是一臉苦相。”
“那叫時髦。”吉瑪告訴她。
“那是自大。”安娜說,“我也同意賈的觀點,他看著的確是一臉苦相。”她想了想,又說,“我也覺得他比你大。”
“我看上去可比實際年齡要大。”吉瑪冷冷地提醒兩位朋友,“我不像你們,還是個小寶寶,稍微坐一圈就想吐。”
“那哪兒是稍微坐一圈,”賈舉起手,在空中比畫了一個引號,“把我的平衡感都給弄亂了。”
“膽小鬼。”吉瑪斷言,哈哈大笑著躲開賈揮過來的枕頭。
“你們覺得那個算命先生怎么樣?”安娜突然問。
關于下午埃米利安(這絕對不是他的真名!)身上發生的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插曲,她一個字也沒跟賈和吉瑪提起。她當時覺得怪異,可是現在回過頭來再想,又覺得他一定是在演戲。這出戲太嚇人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同意明天再去……她想說自己不會去,可是又感覺會去。
而她用來為自己辯護的理由——萬一他真的能預知她哥哥的未來呢?——又和埃米利安這個名字一樣,像是騙人的鬼話。
“挺可愛的!”吉瑪立刻回答,“不過沒有矮馬小子可愛——”
“矮馬小子?”安娜問道。
賈哼了一聲:“她以為自己這樣引經據典很酷呢。當然了,她真正讀過的書只有《局外人》(1)這一本,所以……”
“隨你們怎么說,”吉瑪假裝生氣地看著她倆,“那個算命先生長得還行。”
“是的,可是——”他長得的確還行吧,不難看。不過安娜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跟你倆都說什么了,關于你們的未來?”
“不能說!”賈大喊一聲,嚇得安娜趕緊沖她擺手,示意她小聲點兒。已經過半夜十二點了,爸爸媽媽的房間就在隔壁,而且爸爸明早還要上班。要是他忍無可忍敲墻讓她們安靜,她就死定了。
“什么意思?”她問。
“命是不能說的,”賈解釋道,“要是說了,就不能成真了。”
“哎呀,算了吧,”吉瑪嘲笑她,“我才不覺得我們當中有誰會真的相信那些鬼話呢。”她沖安娜咧嘴一笑。“他跟我說,我以后會住在巴黎!”
“真的嗎?”賈吸了一口氣,明顯已經忘了要保密的事,“做時尚工作?”吉瑪點點頭。“好吧,那——”賈看了安娜和吉瑪一眼,確保兩人都在認真聽著,“他叫我小心一個紅頭發的女人。”
“薩倫·桑德斯。”吉瑪立刻說。
“我也是這么想的!”賈叫道,“她就覺得自己比我強。圣誕音樂會的時候,我拿到那個小號獨奏的角色,她還讓她媽媽寫信去抱怨!”
“也可能是詹金斯夫人,”安娜提醒她,“她也是紅頭發。”
“是的,不過她有什么可讓我擔心的?”賈問道。
“我也不知道,”安娜聳聳肩膀,“也許她會布置一項繁重的家庭作業,或者別的什么。”
“也許吧。”賈聳聳肩,接著又轉向吉瑪,“我打賭是那個潑婦薩倫。”
吉瑪果斷地點點頭。
“那……”安娜不滿足她們的回答,皺起眉頭問,“他的聲音變成那樣的時候,你們不覺得詭異嗎?”
“變成哪樣?”吉瑪一臉困惑,眉毛都擰到了一起。賈也是一臉茫然。
“你們知道的,”安娜搜索著合適的詞,不確定該如何形容,“變得又低又——”
“男人味?”吉瑪擠眉弄眼。
“不是!”安娜心里煩得很,打斷了她,“他開始說話,聲音聽起來很……不是機械,但是很奇怪,就像……我也不知道,就像他控制不了似的。或者是有別的人借他的嘴巴在說話。”
賈和吉瑪臉上的表情告訴她,對于她所描述的情形,她倆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賈看看吉瑪,又扭頭看看安娜,“我覺得他的聲音很正常啊,很性感,有北愛爾蘭的口音。”
吉瑪點頭贊同,又仿佛表示歉意似的聳聳肩膀。
“好吧。”安娜只好放棄這個謎團,接著又問,“那他也握你們的手了嗎?”
“當然握了!”吉瑪跪坐起來,一堆糖果順著她在床墊上壓下去的方向滑了過去。她低頭看了一眼,抓起一小包哈瑞寶軟糖。“我覺得他還用小拇指胳肢了我的手掌心,故意的。”
“那八成是蜘蛛吧。”聽見賈這句玩笑,吉瑪抓起那包糖就朝賈身上砸去,盡管她似乎立刻就后悔了,尤其是當賈一把抓住空中的紙袋,撕開來說了一聲“謝謝”時。
安娜已經開始感到尷尬,不過還不至于放棄這個話題。
“他沒有抓住你們嗎?”她苦著臉,“我的意思是,我都站起來了,可他還是不放我走。”她一邊搓著手指一邊回憶道,“有那么一點兒疼,而且我感覺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這么做。”
兩個女孩都盯著她。吉瑪先搖了搖頭,然后是賈。
“看來只有我,”在尷尬的沉默中,安娜說,“真棒。”
“也許他喜歡你?”吉瑪提出這個解釋,盡管聽起來她自己也不太相信。
安娜也不太相信。她原本打算告訴朋友們自己答應明天再去見他,可是現在,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讓她把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而且,聽見朋友們的經歷和自己不同,雖然她應該重新考慮先前做出的承諾——老實說,應該趕緊退出——可是她卻知道,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天下午,三點剛過,安娜又一次踏上了嘉年華的入口通道。這里和昨天一樣熱鬧。不過,她注意到今天簇擁而來的人群發生了一些變化。成群結隊的青少年少了,拖家帶口的多了。她徑直走過售票亭前面的隊伍,她的手環已經失效,不過她本來也沒打算再玩其他的游樂項目。昨天下午,她已經跟賈和吉瑪在游樂場里玩了個遍。
今天,她要直接去算命先生的帳篷。
實際上,她頗花了點兒工夫才找到那兒。嘉年華的布局就像一座迷宮,明顯是故意這么設計的,想讓人盡量在里面待得久一點兒,在不同的游樂設施之間多逛逛——就像宜家一樣。安娜曾經和她媽媽花了倒霉的一個小時(雖然實際的感受要長得多),就為了找一塊合適的墊子,來遮住客廳地毯上難看的污漬。區別在于,宜家里有隨處可見的指示牌,告訴你衛生間和廚房的區域應該往哪兒走。而在這里,安娜只能繞來繞去。懊惱地走了十分鐘,她還是沒找到,于是決定先找到最大的那個——那個可怕的轉車——然后從那兒出發再去找。
接著,終于——很快——她已經站在埃米利安的帳篷前面。
他不在。當她發現這一點時,心頭涌起一股強烈的失望。一個看上去脾氣很壞的男人站在外面,正吃力地管著兩個跑來跑去的小孩子,他們跑得很快,因此安娜猜想他們吃了很多很多的糖——現在,這個男人后悔了。沒看見孩子們的媽媽,安娜估摸著她應該在帳篷里。
失望感很快就變成了解脫。安娜站在附近等著,跟兩個橫沖直撞的小家伙保持了足夠遠的距離,免得被他們撞到。接著,她慌張起來。然后她往遠處走了半步,又站住了。她咬著嘴唇,心里猶豫著。
她應該離開這兒。太傻了。那個算命先生不可能有辦法幫她。他很可能只是在拿她逗樂,或者是另有企圖。
太傻了。她絕對應該離開這兒。
可是安娜的兩只腳怎么也不聽使喚,等埃米利安從帳篷里出來時,她依然站在那兒,尷尬極了,感覺自己像個十足的大傻瓜。一個女人緊跟在埃米利安后面,也出來了,小孩子們尖叫一聲“媽媽”,證實了她和那個一臉疲憊的父親是一家子。她看上去容光煥發,剛才聽到的話顯然讓她非常滿意,安娜悄悄挨近一點兒,聽見她對丈夫說:“他說咱們還會再生兩個!”聽到這句話,那個男人臉上現出驚恐的表情,被安娜看到了。
安娜向算命先生轉過身去,正好看見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還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笑容。下一秒鐘,他也看見了她,很明顯,他一臉的如釋重負。
這讓安娜感到奇怪:為什么他看到她,會松一口氣呢?
她沒多少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很快便鎮定下來,徑直走到她跟前,伸出雙臂,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來了。”他笑瞇瞇地說。他輕快的語氣讓她的緊張情緒舒緩了一些,接著,她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拉著,朝帳篷里去了。
“呃,我……”她吞吞吐吐,突然覺得口干舌燥,“你說你也許能幫我,關于我哥哥的事?”
此時此刻在他面前說這個,顯得更荒唐了,可這是安娜給自己找的理由,盡管根本站不住腳。不過,對算命先生重復一遍,倒也沒什么壞處——
除了她說話時,他的臉上掠過的陰影。
安娜突然有些懷疑,站住了,他不再是握她的手,而成了使勁兒抓住,然后是硬拽。
“埃米利安——”
“是斯雷特。”他說。
“什么?”安娜盯著他。
“我的名字是斯雷特,不是——”他朝招牌的方向示意,厭惡地皺起鼻子,“埃米利安,那是騙客人的。”
“哦,好吧。”安娜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不是客人嗎?還有……斯雷特又是個什么樣的名字?至少在她看來,這個名字的奇怪程度一點兒也不亞于埃米利安。
他開始溫柔地把她往帳篷里拉,安娜發現自己一只腳已經踏了進去,突然又害怕起來。她跟著這位叫斯雷特的算命先生往帳篷里又走了一步,接著使勁兒把手從他手里抽了出來。
他松開她,來到帳篷里面,擺弄幾根熏香。空氣里已經彌漫著熏香的氣味,要是再濃一點兒,安娜就要窒息了。
“坐吧,”他說,“我就——”他抓起一盒火柴,可當他看到安娜皺著鼻子準備坐下時,便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你不喜歡熏香?”安娜搖搖頭。“我也不喜歡。”他沖她一笑,把火柴扔到一邊。
帳篷很小,斯雷特的長腿一個大步就跨了過來,一屁股坐在自己那張矮凳上。桌子依然隔在他倆之間,可他突然覺得彼此離得好近,尤其是當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可看的時候,沒有水晶球,也沒有塔羅牌。桌子上的布塊很漂亮,鋪得錯落有致,讓下層的色彩也能完整地露出來。安娜伸出手,指尖捋著一塊深青綠色布條的流蘇邊緣,感覺像是絲緞,非常滑。
“好吧。”她終于開口了。她抬起頭,發現他正看著自己,方才意識到他一直在等著。吉瑪說得對,他長得不錯,不過安娜覺得不應該用“可愛”來形容。他的臉上有太多尖銳的棱角,目光也太過熾烈。光線昏暗,很難分辨出他的眼睛是深藍色還是灰色,不過里面似乎蘊含著暴風驟雨。
“好吧。”他也學她。
“你沒有——”她剛一開口,又停住了,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但他耐心地等她說下去,“我還以為會有個水晶球什么的。”
“我有一個。”他承認了,身子輕輕往后活動了一下肩膀,仿佛在舒緩肌肉的壓力。這個動作讓安娜意識到自己也駝著背,也很緊張。她感覺到脖子周圍的肌肉很緊,于是皺皺眉頭,努力把身子坐得更直一點兒。
“是嗎?”她問。她揚起半邊眉頭,迅速掃視了一圈,然后重新看著他。帳篷里沒有能藏下一個水晶球的地方。
“我用它來當鎮紙。”他主動說。
“有塔羅牌嗎?”安娜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在我的篷車里墊桌腳呢,那張桌子老是不穩。”
她哈哈大笑,笑聲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點兒刺耳。
“我開始覺得你像個騙子了。”安娜開起了玩笑。
“可事實是,”斯雷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臉上幽默的表情似乎瞬間消失了,“我不是騙子。”
“什么?”安娜微微朝后縮了回去,重新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能預知未來,安娜。”斯雷特叫了她的名字。她告訴過他,不過不認為他能記得。“我能預知未來,而且,有的時候,我還能看見幻景,產生幻覺。”
他似乎想用這個來鎮住她,仿佛她的信任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安娜突然感到一陣不自在,做了個鬼臉。“好吧。”她終于應道。
“你不相信我。”他坐直身子,有意想跟她靠近一點兒,然而安娜卻往后倚了些。他臉上失望的表情——并不是因為她不相信自己,而是對她感到失望——令她坐立不安,她很想扭扭身子,仿佛自己是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明知故犯被抓了個正著。羞愧,她驚訝地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心情。她為讓他失望而感到羞愧。
怪了。
“可這不過是……讀懂別人,不是嗎?”她問,“他們不是這么說的嗎?說那些自稱能預知未來的人只是精通肢體語言,擅長解讀別人的表情,再問兩個探究性的問題。”
“大多數時候的確如此。”斯雷特連忙表示贊同。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于是安娜發現自己不得不幫他說完。
“……但你不是?”
“我不是。”
他一本正經,不是在開玩笑,也沒有因為提起如此不同尋常的事而感到尷尬。安娜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了。
“好吧,那是什么原理呢?”她問。
他聳聳肩膀:“那些幻覺,其實我也太不確定。我并非總能控制它們。要是有什么東西是我注定要看到的,那么,我就會被它控制住。”
“就像昨天。”安娜輕聲說。她記起他好像突然一動不動,然后好像被什么東西控制住了。從他喉嚨里發出來的那個聲音……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就像昨天。”他喃喃地說。他伸出胳膊,仿佛想要握她的手,然后明顯又改了主意,只放在桌子上。“我嚇到你了。”他說。
是的,他把她嚇壞了,而她依然無法確信昨天的事會不會是他在玩什么把戲。她偷偷朝帳篷的角落里瞥了幾眼,搜尋有沒有隱藏的攝像頭。她看過電視節目里有人拿毫無防備的人搞惡作劇,耍他們一把。她痛恨這種點子,她不明白羞辱別人有什么意思。
斯雷特迅速向身后掃了一眼,然后回頭看著她,困惑地皺起眉頭來,仿佛不明白她在看什么。不過,他似乎決定不去理會。
“昨天……”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昨天,我看見了一些事。”他止住了。安娜等待著,然后繼續等待著。斯雷特仿佛僵在那兒,她屏住呼吸,希望他不會再來一次小小的狀況。要是再有,這回她就準備跑了。幾秒鐘后,他微微搖了搖頭。“我看見關于我自己未來的一些事,”他有點兒難為情地沖她笑笑,“你只是碰巧在錯誤的時間來到了錯誤的地方。”
安娜皺起眉頭:“你說是關于我哥哥的,是一個隱喻。”
“不是,那是你說的,”他反駁她,“我只是讓你這么認為而已。”
“你經常這么做嗎?”安娜感覺自己很笨,急切地問道。斯雷特一言不發,而沒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所以你是個騙子。”
“不是!”他窘迫地大喊,“可是我又沒辦法準確地為自己解釋,不是嗎?”安娜剛想說他現在就在為自己辯解,他又插了一句,這句話關乎那件重要的事,立刻便讓她轉移了注意力。“我的確去探尋你哥哥的未來了,”他溫柔地說,“后來。”
“什么?”
斯雷特把手伸到桌子下面,從衣袋里掏出來一個東西。等他放到桌子上,安娜看出那是一個很大的扇貝殼。
“來,”他說,“看看。”
安娜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個貝殼。從外表看,它很正常,盡管有些殘渣落在她的手指上,黑乎乎的,像是燃燒過后留下的灰燼,可是里面有些刻痕,還有裂紋。她看出來有幾個字。因為光線太暗,加上周圍都是裂紋,不太容易分辨——上面還沾滿了奇怪的紅色的東西。
“那是……?”
“是血。”斯雷特證實了她的猜測。“是我的。”見她驚恐地看了自己一眼,他又補充了一句。安娜不確定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血跡只在內側,她也不打算去碰它。
“我看不清楚寫的是什么。”她不好意思地對他說。
斯雷特心里突然一陣不高興,仿佛她不知怎的,不經意間侮辱了他似的,但他還是從她手里把貝殼拿過來,傾斜到合適的角度,正好讓光照上去。字跡清晰了一些,刻痕比裂紋要稍微深一點兒。
“安娜,”她輕輕地念,“哥哥。”她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斯雷特。
“我刻了這幾個字,問了這個問題。”他說。
“問誰?”
他聳聳肩,無助地表示歉意:“我也不知道。問命運之神吧,要是你相信的話。問神靈,或者是時間,或者是鬼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只知道有時候他們會回答。”
“答案是?”
“在裂紋里。”斯雷特告訴她。
安娜不太滿意他的回答,做了個鬼臉。他知道,她不知道該如何解讀。
“好吧,裂紋說的是什么?”
斯雷特微微一笑,仿佛贏了什么似的。安娜意識到自己已經快要相信他了。她確定自己并不信他,但是聽他說說也無妨。
他微微轉了一下貝殼,讓自己能看見它的內側,接著便用指尖拂過最大的那道裂紋,它的紋路在兩個字中間橫切了一道,然后又向右邊延伸開去。
“要是讓你說,你覺得那像什么?”他問她。
安娜聳聳肩。像一條線切進另一條線。不過,她心里想……
“鐮刀?”她問道,“就像萬圣節的時候人們會拿的那種?”
“是的,就是那個,”他說,“鐮刀。”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死亡的象征。”
“死亡的象征?”安娜說,“那不是骷髏頭嗎?”
她的聲音依然輕快,帶著詢問的語氣,這簡直是個奇跡,因為她的內心似乎突然被掏空了,斯雷特的話就像鐘樓里的鐘聲,響徹她的全身。
“是死神,千真萬確。”斯雷特向她解釋,“是喬裝打扮想要帶走你靈魂的那個家伙。”
“不!”安娜堅決反對。她感覺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想走出帳篷,可是不確定兩條腿會不會聽使喚。“不對!那不是康納的未來。你錯了!”
她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并不這么認為。斯雷特道出了她心中最大的恐懼,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忍不住想聽他解釋——因為在她的夢魘里,她看見的的確是這樣的場景。康納現在結交的人喜歡用暴力來解決分歧,她打賭他們當中至少有一半的人身上都帶著匕首。事態可能會迅速朝著致命的方向發展。當地的報紙上經常會有這種報道,安娜很害怕康納會成為下一個悲劇人物,下一個戛然而止的生命。
“也可能是錯的。”斯雷特主動說,“占卜也不是絕對可靠。”
“那還有什么意義!”安娜脫口而出,“要是你都不能相信它,還要它做什么!”
“怎么說呢,看你怎么解讀,”斯雷特說,“而且人總會犯錯。”
他又低頭看著那個貝殼,看著那道裂紋,此時此刻,安娜已經無法再把它看作鐮刀了。他臉上的表情,還有他身體蜷曲的緊張感,都在對安娜說,他并不認為自己的解讀是錯的。
“我不相信,”她堅持說,“我才不信!”她深吸一口氣,然后站了起來。“我看啊,這是你偽造的,用刀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刻上去的。你在給我設圈套,是不是?好吧,不管你想搞什么名堂,我可不奉陪!”
她轉身要走,可是聽見一聲“等等”。他的聲音里透著恐慌,這使她停住了腳步。她慢慢轉過身子,重新沖著他,看見他正毅然決然地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不過,那背后似乎隱藏著什么,仿佛他被嚇得魂不附體。
安娜往后退了一步,她摸不著頭腦,又怕又氣,但是她沒有走,她站在那兒等待著。
“我們可以再做一次,現在就做。其實,你在的話,結果會更準。”他等了片刻,可是安娜站著沒動。“請吧,”他乞求道,“請坐。”
她應該直接走掉。老實說,她本應聽從腦袋里那個理智的聲音,它一直在對自己說,這樣做是多么愚蠢至極,可是當她看到他熱切的臉,看著他的眼睛——她現在斷定他的眼睛是灰色的——里面閃著一絲絕望,仿佛在說他需要自己時,她就無法狠下心來離開。此時此刻,邏輯思考已經不起作用。她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決心,仿佛天命一般,又坐了下去。
“咱們重新算一卦。”說著,他長舒了一口氣,她想象著他應該沒打算表露得這么明顯。
“好吧。”安娜答應了。她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心向上,做出邀請的姿勢,但是斯雷特卻搖搖頭。
“這不是用幻覺,是解讀。我做這個不需要握著你的手。”他的語氣里有某種東西在提醒安娜——他需要點兒別的更可怕的東西,但他并沒有解釋,只是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拉出一個盒子來。
“那你是把水晶球放在這里了嗎?”安娜想活躍一下氣氛,問道。斯雷特迅速沖她笑笑,把盒子上的蓋布掀開。他并沒有向她展示里面放的是什么,而是沖她做了個手勢。“挑一個。”他說。
安娜想站起來,看清楚自己的手伸進去會摸到什么,可斯雷特似乎有意不讓她看見。她微微撇了撇嘴,身子前傾,一通亂摸。
她的指尖從一連串奇奇怪怪的表面滑過:粗糙的、光滑的、圓的、尖的。她稍微用點兒力,里面的東西就會移動,她一邊選,一邊聽到輕輕的敲擊聲和摩擦聲。她意識到,是貝殼,或者至少大部分是貝殼。她觸到了一個更大、更結實的東西,便用手指包住它,向盡頭尋去,那兒……奇怪,像是球形。是骨頭嗎?安娜連忙放下,瞪著斯雷特。
“我選哪個有關系嗎?”她問道。
斯雷特點點頭,他的眼神很嚴肅:“其中會有一個讓你感覺是對的。”
安娜還沒來得及翻個白眼問他“對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指尖便拂過一個貝殼,讓她感覺皮膚一麻,整只胳膊上都起了雞皮疙瘩。她身上穿著T恤,斯雷特注意到她的變化,滿意地點點頭。
“就是它了。”他一邊說,一邊放下盒子,讓她把手里的東西拿出來,自己伸手等著。
安娜并沒有立即遞給他。她身上的雞皮疙瘩迅速消失了,跟來時一樣快,但是這個貝殼拿在手里,感覺有點兒……怪怪的。她聞了聞,搜尋著有沒有什么化學氣味,因為她觸到它表面的那處皮膚感覺有點兒被灼得疼,就像上面涂了層漂白劑似的。不過,她聞到的只有淡淡的咸味,是它從大海里帶來的。
為什么是它?她不知道,只知道斯雷特說得對,感覺它是對的。它看上去普普通通,雖然很漂亮,外面紅艷艷的,內里是純潔的白色。它比她在盒子里摸到的其他大部分貝殼都要大些,她基本確定是一個螃蟹殼。這有什么區別嗎?她不知道,只是慶幸自己的手從盒子里的那根骨頭上掠了過去,不管那是根什么骨頭。
她不太情愿地把貝殼遞給斯雷特。他虔誠地握起雙手將它托住,然后放在桌子上。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一根蠟燭,就放在安娜原以為是放水晶球的地方。他從帳篷后面放熏香的那張桌子上迅速拿來火柴,把蠟燭點燃,又從桌子下方摸出來一把刀。
安娜警覺地看著。這不是用來切土豆的那種刀,刀刃很厚,有一點點弧度,手柄上包了一層皮,有些地方已經磨破了,露出大大的黑點,看上去很古老,也很致命。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斯雷特問,“昨晚我還不知道。”
“康納。”安娜告訴他。她看著斯雷特小心翼翼地在貝殼表面刻下這兩個字。這一回,他把字刻得大多了,幾乎占滿了整個空間。
“好了。”他刻完了說道,“我要把它放到火苗上方。我這么舉著它的時候,你就提出你的問題。”
安娜一陣慌亂——她還沒有想好一個明確的問題,只是一種無形的擔憂——但是斯雷特沒有給她時間去思考,徑直把貝殼放在蠟燭上方近得幾乎只隔了一根頭發絲的距離,期待地看著她。
“我哥哥會怎么樣?”她輕聲問道。
幾乎就在她說話的一剎那,極細的裂紋開始出現在貝殼白色的那一面。她嗅到一股淡淡的煳味,雖然她并沒有看見他是如何做到的,因為他的手指并沒有移動,總之斯雷特把蠟燭熄滅了。
“這是最后一步。”他一邊說,一邊放下貝殼,拿起刀。他盯著安娜:“你和你哥哥是血親嗎?”
“什么?”她笨笨地問,“他是我哥哥呀!”
“對,但他是不是領養的,或者你父母之前跟別的人結婚生的?”
“不是,”安娜回答,“我們同父同母。”
“很好。”斯雷特右手仍舊攥著那把刀,左手伸過來抓住安娜的一只手,然后拉過來摁在桌子上。“就疼一下下。”他說。
安娜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在她食指的指尖劃了一刀。她輕輕叫了一聲,想把手縮回去,可是他抓得很緊。
“抱歉。”他一邊低聲說著,一邊捏住那根手指,讓涌出的鮮血滴進螃蟹殼里。安娜不確定血觸到貝殼表面時那聲輕微的嘶嘶聲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但是當斯雷特用手掌托著貝殼,慢慢將它來回傾斜時,她出神地看著那鮮紅的液體流進那些裂紋和斯雷特刻下的字跡上。突然,貝殼毫無征兆地碎了,斯雷特驚得失手讓碎片都掉在桌子上,殘余的細小血滴把桌布都弄臟了。
“就應該這樣嗎?”安娜氣喘吁吁地問。
斯雷特臉上的表情清楚地告訴她不是。
“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他的話里似乎含著一種敬畏。他幾乎虔誠地把那些碎片拾起來,放在握起的手掌上,像拼圖一樣把它們重新拼在一起。
等他拼好,連安娜都看出了先是向上,然后向右拐的那道弧線,又丑又兇。邊緣還沾著安娜的血,微微閃著光。不是兇兆,這還能是什么?
“該死!”安娜咕噥道,接著便感覺血朝臉上涌。她從來不罵人,但是說真的,要是她想罵,現在不罵,更待何時?
“跟我剛才說得差不多。”斯雷特對她說。他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笑意:“實際上,跟我剛才說的完全一樣。”
他當然笑得出來——又不是他的哥哥!不過,為斯雷特加分的是,他的笑容并沒有持續多久,下一秒,他已經湊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沒有被刀劃的那只手。
“對于這個征兆,我很抱歉。”他喃喃地說,“有時候,”他有點兒遲疑,“有時候我覺得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它能改變嗎?”安娜問,“既然已經知道了,那么當然就應該能改變它吧?”
“也許有可能。”他又遲疑了一下,這次時間長了一點兒,“問題是,你沒辦法知道。我們看見未來發生,是因為它本來就要發生,還是因為你看見了,改變了你的人生軌跡,所以才達到你所預見的未來?”
安娜皺起眉頭,試著理解他的話。
“不過,當然……預言并不知道你未來會做些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們有自由的意志,對吧,所以它并不能預知我們會踏上的每一條路,也無法猜測我們將會做出的每一個選擇?”
“要是那樣的話,”斯雷特爭論道,“我們又怎么能預知未來呢?”
“也許你本來就不能!”安娜回敬他,想讓自己的語氣里加上一絲防備。
斯雷特嘆了口氣,搖搖頭。
“有太多次我都是對的,所以我已經不相信這種觀點了。”
安娜沉默了一會兒,思考著。她不知道什么是對的——這似乎正發展成一種令人擔憂的狀況。
“我接受不了,”她終于說,“我接受不了你是對的。”斯雷特沮喪地吭了一聲,但是安娜搖搖頭,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是說,你幾乎什么都沒告訴我,直接就判了他死刑。”她哽咽了。她伸手捂住嘴巴,可是已經晚了,斯雷特聽到她終于哭了出來。
令她萬分尷尬的是,他竟然繞過桌子,到她跟前俯身把她抱住了。她完全不適應這種身體接觸——除了媽媽,沒有人抱過她!——安娜僵住了,但是并沒有僵很久。斯雷特的懷抱很溫暖,還用一只手撫著她的頭發。安娜不再抗拒,把頭伏在他的肩上,任憑自己抽著鼻子,盡管眼淚是忍住了。
“你看。”斯雷特微微收回身子,溫柔地說。他等安娜抬頭看著他,才接著說下去。“我知道我沒有告訴你很多,但是我們可以做點兒別的,說老實話,”他咳出一聲笑來,“我真沒想到,你居然相信我了。”
這句話不該說,但也許恰恰應該說。仿佛安娜本人剛才一直處于一種脫離現實的狀態,游離在她的身體之外,聽了斯雷特的這番話,她才立即縮回自己的軀殼。
她徹底脫離他的懷抱,坐得遠遠的,生怕彼此的身體再有任何一絲接觸。斯雷特似乎并不喜歡她刻意保持距離,不過他沒說什么,也重新站直了身子。
“我……我不知道我相不相信。我是說,這——”她朝著破碎的螃蟹殼、那把刀還有蠟燭擺擺手,“太瘋狂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是真的。”斯雷特的語氣很溫柔。
“我不——我不能——”安娜一邊搖頭,一邊站起身,“我得走了。我得想想。我只是……我接受不了。”
斯雷特立即起身堵在她面前,不過他低著頭,因此兩人的目光幾乎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他想去握她的手,可她退后一步,他沒抓到。
“讓我跟你一起去吧,”他請求道,“我們一起去散散步什么的。我們可以聊聊……或者我也可以一句話都不說。”他努力擠出一點兒笑容,但是安娜并沒有回應,他的笑容也凝固了。“別就這么走了。”他說。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安娜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對你有什么好處?”
他的眼睛躲閃了一下,安娜知道他要開始說謊了。
“我不喜歡給出不好的預測,”他主動說,“我想幫你。”
他果然撒謊了。
“也許你是對的,”他接著說,“也許我們可以改變它。我可以幫你搞明白。”
安娜覺得這是真話,可是這使她更糊涂了。
“我得想想。”她重復道。她退后一步,然后又退一步,直到她能夠摸到身后帳篷入口的蓋布。斯雷特的身子晃了晃,似乎想跟過來,但是他沒動。“我……我得走了。”
“你會回來嗎?”他問,“你會讓我幫你嗎?”
“我會想想的。”安娜輕聲回答,然后便鉆出帳篷,逃也似的跑了。
(1) 《局外人》:The Outsiders,美國小說,亦被稱為《小教父》,Ponyboy是其中主人公的名字,字面含義正好是矮馬小子。——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