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空擺渡人
- (英)克萊兒·麥克福爾
- 4651字
- 2021-06-04 08:50:30
第八章 兇兆 Dark Omens
幻覺漸漸退去,斯雷特感到自己對身體的控制力重新回來了。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放松了一下剛才由于強烈的憤怒而扭曲的表情,但是并沒有松開安娜的雙手。
她似乎感覺到剛才裹挾他的東西已經離去,便笨拙地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怎么回事?”她問。斯雷特沒有回答,他也無法回答。他目瞪口呆,只能直直地盯著她。就是眼前的這個面孔,在他死去多年之后,將自己從可怕的深淵里救了出來。
安娜坐立不安,又緊張起來,當她輕輕地想把手抽回去時,斯雷特強迫自己松開了她。他不能把她嚇著,那樣可能會把她嚇跑。他還得知道更多的信息,知道她是誰,知道她為什么能改變他長久以來想要躲避的未來。
“安娜——”
“怎么回事?沒道理啊。是關于康納的嗎?你看見他溺水了?”
“我沒看見你哥哥?!彼嬖V她。盡管,斯雷特知道,那些不明身份的喊聲里也許有一個就來自康納。
“哦,”安娜的眉毛擰成一團,一臉的驚慌失措,“那……不是關于康納?是……是一個隱喻嗎?”她無助地看著他,“我不明白。”
斯雷特也不明白。
不過,他得控制住局面。等他終于不再頭暈目眩,他便開始了行動。
“預知未來的能力有可能無法預測?!彼麑λf,“命運之神想跟你說話,我不過是一個傳聲筒。”
“那么,那的確是關于康納的嘍?”
“有可能?!彼估滋赜幸饣乇芩膯栴},“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來解讀?!?/p>
“對。好吧?!?/p>
他看出她已經徹底被他弄糊涂了,可由于他自己也是措手不及,于是吃力地想讓對話繼續下去:“那……你想這么解讀嗎?”
怎樣才能接近她呢?怎樣才能跟她建立起聯系,編造點兒什么事才能防止她一出帳篷就把他忘掉呢?
“預知未來的天賦今天離開我了,不過,也許,要是你明天再來的話……”
他賣了個關子,期盼著她對哥哥的擔心能強烈到讓她愿意再來一次。否則,他就只能想辦法去到處找她了。
“哦?!卑材扔终f。接著,她苦笑了一下,斯雷特的心一沉。
她不會來的。他得像某個可怕的跟蹤者那樣跟著她,還得盼著自己不要被抓到。他得知道她住在哪兒,還有——
“只是……”她在椅子上扭了一下身子,右手摩挲著左手腕,上面戴著鮮艷的橘黃色手環,“這個手環只能今天用,而且挺貴的?!?/p>
“不要錢?!彼⒖陶f,接著趁熱打鐵地說,“還有一些東西,我能感覺得到。你哥哥的命運今天有點兒模糊,但是如果我們明天再試一次,我確定我能看得更清楚些?!?/p>
他極盡諂媚地沖她笑笑,在桌子下方雙手合十祈求好運。
“好吧?!彼K于說,雖然很不情愿。也許他也可以跟著她,以防萬一?!拔視?。我會來的?!彼蛏砗蟮膸づ袢肟谕?,“我得走了。我朋友會擔心的?!?/p>
她們不太可能擔心她,不過斯雷特聽懂了,這只是個借口,她想走了。
“明天見?”他追問道,想讓她答應他。
“嗯,”她勉強笑笑,朝門口走去,想快點兒離開這兒,“明天見。”
“可能事關你哥哥的性命。”最后這句話讓他感覺自己像個渾蛋,不過他還是說了出來。
“好吧?!卑材韧掏掏峦?,臉上沒了血色,“我會來的。我保證?!?/p>
斯雷特滿意地笑笑,讓她走了。接著,他重重地一屁股坐下,差點兒從那該死的板凳上摔下來。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抱頭,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的頭腦一片混亂。他想要跑出去,抓住那個女孩——安娜,他提醒自己,她叫安娜——然后把她用膠水牢牢地粘在自己身上,直到預言降臨。這個念頭太有誘惑力了。他知道,自己現在出去還能追得上她,可是在幻覺中,她為了救他,跳進了水里。他已經在水中越沉越深,就快溺死了。要是他綁架她,違背她的意愿扣留她,那她應該不會主動跳進冰冷黑暗的水里。
淡定,他對自己說。她答應會回來的。而且,還有關于她哥哥的問題,不管到底是什么,都是他懸在她頭頂上方的誘餌。
可這仍然讓他想起了幻覺本身。他不明白,幻覺本質上并沒有改變,可似乎他之前漏掉了其中的一部分——拼圖的最后一片。你以為故事結束了,其實后面還隱藏著一頁,等著你去發掘。而且,如果沒錯的話,他沒有死。
他仍然不明白幻覺到底發生在何時何地,也不知道它為什么會發生,可是有一點很清楚:他沒有死。
以他現在的狀態,已經沒法再接待其他客人了——他滿腦子都是問號,讓他無法忍受,他知道自己沒辦法再集中足夠的注意力,去從客人的語氣、表情和肢體語言的微妙變化中幫助自己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是他得跟布萊恩搞好關系,而在人潮涌動的星期六下午突然閉店可不是搞關系的好辦法,尤其是他現在還無法給出真實的理由。
“呃,好吧,布萊恩,你看,”他喃喃自語,“我產生了這個命運攸關的幻覺,感覺必須得躺一會兒?!?/p>
他哼笑一聲站了起來。他的腿有點兒發抖,不過還是穩住了。他一邊揉著額頭,一邊把剩下的熏香吹滅,希望清爽一點兒的空氣能幫自己打起精神。接著他朝帳篷門口走去,他抬起胳膊把蓋布掀到一邊,臉上堆起笑容。
“歡迎!”門口聚集了一小群人,他向他們叫道,“你們來,是想聽聽變幻無常的命運之手為你們準備了什么嗎?”
人們被他這句過于夸張的開場白逗笑了,他讓自己稍微頓了頓,四下看了一眼。那個小姑娘和她的朋友們已經走了。他忍住隨即涌起的恐慌,重新面對眼前的潛在顧客。
“請進,請進?!彼f,“讓我凝視你的眼睛,看見你的未來!”
他站到邊上,伸出手臂做出公開邀請的姿勢,兩個老婦人熱切地走了進去。斯雷特戴上自己那副游戲的面具,跟在她們后面進了帳篷。
游樂場從下午一直營業到晚上。斯雷特把一塊紫色的厚布掛在他的招牌上,有兩位明顯來之前剛在酒館里喝過一輪的蠢蠢欲動、醉醺醺的狂歡者見狀,便離開了。此時,斯雷特已經累壞了。
他向自己的篷車走去,一心只想著趕緊休息,整個場地里的燈也一盞盞熄滅了。在昏暗的夜色下,攤位上的各種裝飾也有了別樣的意味。他路過飛鏢撲克的攤位時,一個比真人還要大的小丑斜眼瞧著他。投籃的攤位那兒,一條笑嘻嘻的狗似乎警覺地盯著他,仿佛在守衛空蕩蕩的籃筐。大帳篷里一整天都有節目上演,此時則像一個神秘的怪物,也在那里站崗放哨。遠處傳來一陣笑聲,那是最后幾位顧客在往家走,可那笑聲只讓斯雷特身旁的寂靜更加深沉,負責看管商品的游樂場工人們也都沉默不語,把一切都關上鎖好。沒有了嘈雜的人群和五顏六色閃爍的燈光,游樂場呈現出了本來的面貌:剝落的油漆、褪色的油布,一整天過去,雖然充滿希望的玩家花了不少幣,可是獎品板上依舊滿滿當當。疲憊的工頭們多少也受著點兒壓迫,他們把所有東西都清理干凈,只等著明天早上重新開張——心里盼望著最后清點收入的時候,能像樣地賺上一筆。
斯雷特繞過臨時搭建的馬廄,來到半圓形的篷車區域,氣氛立刻變了。如同日夜更替一般,空蕩蕩的游樂場陰森可怕,靜得讓人心生戒備,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戲班生活區的熱鬧場面。中間擺著一個油桶,火燒得正旺;很多人把折疊躺椅搬了出來,手里握著瓶子,也許是酒什么的。斯雷特可以加入他們——人群里有和他相好的人,至少有丹尼爾——可他感覺自己此刻的心境更適合黑乎乎、空蕩蕩的游樂設施。他繞過人群,隱約聽出其中有幾個人在唱一首老歌,他鉆進和杰克共住的篷車,雖然燈亮著,但是里面沒人,這讓他松了一口氣。
斯雷特衣服也沒脫,便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用胳膊擋在臉上,遮住燈光。他的思緒仍然很亂。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他本應從幻覺造成的驚恐中恢復過來,可他其實并沒有時間來消化這件事。
他是做好將死的準備來到這座小鎮的。算命是一項罕見的天賦,但是,在他北愛爾蘭的家族里,這項天賦有著很深的淵源。他的母親、祖母,還有曾祖母都能預見未來,能探究各種征兆。不過,即便他的孿生妹妹也缺乏鉆研所有跡象所需的自制力,因而她也就無法理解那些微妙之處,從而真正解讀命運,至少斯雷特認識她的時候是這樣。
家族中任何人所能追溯到的最遙遠的祖先都達不到斯雷特的水平,一個也沒有。他能產生幻覺——完整而又純粹的幻覺——雖然他自嘲地認為自己的這個天賦明顯不像原本想象的那么簡單和萬無一失。這么多年來,他所產生的幻覺始終都不是完整的,都缺了至關重要的一部分,這一直是他的心結。
他不會死。他搖搖頭,仍然在努力領會這件事。他以為自己會感到輕松——畢竟,他并不想死——可是相反,他感覺到的只有將信將疑?;糜X為什么突然變了?那個女孩,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為什么會被卷進來?顯然,她救了他,可她又在那兒做什么呢?甚至于,他們到底在哪兒?
所有這些問題,他都無從作答,可是有一個問題,他可以找到答案。
斯雷特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篷車門口,插上鎖。這么做并不能阻止杰克進來,可是至少可以讓他在外面多待片刻,就不會讓他毀掉斯雷特在關鍵時刻的專注了。接著,他便把小桌子上的東西清理干凈,搬到伸縮沙發旁邊。在這里,他每天早上和毛毯一起收在下面的還有一個硬紙盒,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打開過了。他掀開蓋在上面的幾塊布,把手伸進去仔細地摸著,讓自己重新熟悉其中的每一樣東西。他等待著,等待著那種灼燒、發癢的感覺,那種感覺會告訴他應該選哪一個。自從他第一次產生關于掉進水里的幻覺,他就再也沒有過那種感覺,不過……有了!他如釋重負,幾乎要哭出來。他把手抽了回來,手里是一個形狀完美的扇貝殼。
他用另一只手從盒子里抽出來一把刀,刀刃很鈍,但是刀頭逐漸收窄,刀尖很鋒利,他握著它,感覺它和自己融為一體,重量和平衡感對于接下來的任務都恰到好處。
他幾乎不敢相信,從小廚房里拿了一盒火柴,還有一支蠟燭,都是備著留作發電機出故障的時候用的,因為發電機經常出故障。他在桌旁坐下,點燃蠟燭,接著,憑借銘記于心的手藝,他精準地在弧形貝殼閃閃發光的內側刻下幾個字:“安娜”“哥哥”。他刻得很慢,不想刻得太深,怕貝殼裂開。他的箱子里還有很多,但若重新換一個,效果就差遠了,因為不是天賦幫他選出來的。
刻好字,他便試探著用兩只手的大拇指、食指還有中指的指尖把貝殼托住,放在火苗上方,弧面朝下。他提醒自己,要小心,動作要輕柔。
起先,除了淡淡的煳味和一絲咸味,什么也沒有。接著,閃爍著珍珠般光澤的貝殼表面開始慢慢出現細小的裂紋。斯雷特耐心地等待著,不想由于再次有了這種完整的感知而欣喜過度,操之過急。他告訴自己,等這一切結束,會有一個信號。信號真的來了。不知道從哪兒刮來了一陣風,倏地把蠟燭吹滅了,斯雷特的指關節上也濺上了熔化的蠟滴。他嘶了一聲,把皮膚上已經硬掉的蠟擦掉,然后深吸一口氣,全神貫注地把貝殼的內側歪過來對著自己。
裂痕就在那兒,細小得很,幾乎看不出來。斯雷特把貝殼暫時放下,然后拿起刀在自己的拇指肚上劃了下去,鮮血立刻涌了出來。他把手舉到貝殼上方,用力去擠傷口下面的肉,直到幾滴鮮血吧嗒吧嗒地滴了進去,在奶油色的表面上留下鮮艷的紅色。他把貝殼舉起來,左右傾斜,讓自己的血流進所有的裂痕。剛剛刻下的字血淋淋、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
“告訴我,”他輕聲說,“給我看看安娜哥哥的命運?!?/p>
他知道,要是安娜的哥哥在場,效果會好得多,或者哪怕是安娜本人在場也行。如果他真的見過自己要為之占卜的那個男孩,會很有幫助。不過,他依然有希望。他感到自己和這個貝殼心有靈犀,而且在今天下午那個強有力的瞬間之后,他感到自己和安娜也似曾相識。他甚至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那就是如果他出于某種原因不得不去找她,他也一定能找到。仿佛她是一盞若隱若現的燈塔,閃爍在小鎮的某個角落。
“告訴我。”血跡開始凝固,他又低聲說道。
有幾道小一些的裂痕,細細的紋路形成了復雜的圖案。曾幾何時,這些圖案的含義斯雷特都知道,可是現在它們已經離他而去。不過,其實也沒關系。這個圖案上最明顯的是中間一道很深的裂紋,把“哥哥”兩個字一切兩半,然后向右上方蜿蜒而去。怎么說呢?這道裂紋看上去就像一把鐮刀,它的含義顯而易見。
死亡。
“該死?!彼估滋剜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