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王文友行醫60年臨床經驗集作者名: 王文友主編本章字數: 6字更新時間: 2021-05-31 10:19:56
上篇 從醫之路
師從名醫兼容并蓄
我1934年出生于山東文登,幼時隨父母遷至遼寧丹東,舞勺之年即入當地名醫孫華山診所學習,并經常跟隨孫師到周邊鄉鎮巡診,對中醫內、外、婦、兒等科的多種疾患都有所涉獵,目睹了不少疑難雜癥,也了解和掌握了許多民間草藥、單方、驗方、偏方,以及針灸穴位和技法,特別是孫師在“接骨”方面的技藝。如廣為流傳的“激怒整復法”,就是對于一些因為骨折、脫臼或嚴重扭傷引起的疼痛而拒絕檢查和治療的患者,孫師會故意用語言激怒對方,然后出其不意,趁其不備,對準患處猛擊一掌,便一蹴而就了。孫師告訴我,這就是利用中醫的“七情為病”對應臟腑五行相克原理進行的辨證施治。孫師的絕技不單單是手法,他的內外用藥,也是活人無數。孫師不僅身懷絕技,而且不乏愛國、愛民、愛黨之心。當年,他赴日為中醫骨傷爭光,曾拒絕天皇的挽留,毅然決然地回到祖國;他的診所,一向主張“有錢沒錢都看病”,他多次為貧困患者掏錢買藥。正是這些所見所聞與親身感受,堅定了我投身中醫學事業的信念,把治病救人、扶危濟困、成為“蒼生大醫”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在孫師指導下,我開始研習《黃帝內經》等中醫經典,每日背誦,勤學不輟,并將臨床所見與經典學習相結合,深入體會經典深意,為打下扎實的中醫功底,學習從來不敢有一絲懈怠。
學習《內經》,我對脾胃的領會尤為深刻。脾與胃五行屬土,以膜相連,經絡連屬,互為表里。《素問·厥論》以“脾主為胃行其津液者也”明確了脾胃相互的關系。《素問·靈蘭秘典論》中“脾胃者,倉廩之官,五味出焉”,《素問·經脈別論》中“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闡明了胃主受納腐熟,脾主運化升清,使飲食水谷化生為氣血精微,轉輸營養周身的過程。《素問·玉機真臟論》中“脾為孤臟,中央土以灌四傍”“五臟者皆稟氣于胃,胃者五臟之本也”說明了脾胃為氣血之源,可充實營衛元氣,滋養臟腑肌腠,使“正氣存內,邪不可干”,能提高預防疾病的能力。《靈樞·五癃津液別》言“脾為之衛”,指明了脾能提高人體的防御能力。《素問·刺禁論》又稱:“脾為之使,胃為之市。”“使”“市”有暢通無阻之意,可引申為“轉樞”,指明脾胃位居中焦,一主升清,一主降濁,是人體氣機升降之樞紐。《內經》指出脾胃病的病因涉及“思傷脾”“飲食自倍”“用力過度”等方面,病機以“陽道實,陰道虛”為特點。診法亦獨重胃氣,如《素問·脈要精微論》中“夫精明五色者,氣之華也”,指察五色以明潤含蓄有胃氣者為佳;《素問·平人氣象論》中“人絕水谷則死,脈無胃氣亦死”。脾胃病的治則,《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提出“土郁奪之”,《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主張“中滿者,瀉之于內”等。治法以針刺為主,亦有蘭草湯、半夏秫米湯等方藥。預防措施則主張飲食“食飲有節”“謹和五味”“寒溫中適”。這些理論充分說明了脾胃作為后天之本的重要地位和在人體氣的運動中所發揮的關鍵作用,在以后的行醫治病中我始終注重顧護脾胃這一主要觀點,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治病風格。
對肝之生理、病理特性的理解亦始于《內經》。《素問·六節藏象論》曰:“肝者,罷極之本,魂之居也,其華在爪,其充在筋,以生血氣,其味酸,其色蒼,此為陽中之少陽,通于春氣。”《靈樞·本神》曰“肝藏血,血舍魂,肝氣虛則恐,實則怒”。《素問·靈蘭秘典論》曰:“肝者,將軍之官,謀慮出焉。”其闡明了肝體陰用陽,性生發條達,主司疏泄的特點。對肝病的脈、癥、診法、病因病機和預后判斷,《內經》也有諸多記載。《靈樞·五閱五使》之“肝病者,眥青”,《靈樞·師傳》之“肝者主為將,使之候外,欲知堅固,視目小大”及《靈樞·五色》所述“下極者,心也;直下者,肝也”,皆是候肝望診之法。《素問·平人氣象論》曰:“平肝脈來,耎弱招招,如揭長竿末梢,曰肝平,春以胃氣為本。病肝脈來,盈實而滑,如循長竿,曰肝病。死肝脈來,急益勁,如新張弓弦,曰肝死。”《素問·玉機真臟論》稱:“真肝脈至,中外急,如循刀刃責責然,如按琴瑟弦”,形象地描繪了肝之平脈、病脈、死脈、真臟脈之特征。《靈樞·本臟》討論了肝之大小、堅脆、高下對體質的影響。《靈樞·本神》記述了情志傷肝的機制和臨床表現:“肝悲哀動中則傷魂,魂傷則狂忘不精,不精則不正,當人陰縮而攣筋,兩脅骨不舉,毛悴色夭,死于秋。”《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諸風掉眩,皆屬于肝”則是對肝病病機的經典總結。在治療方面,《素問·六元正紀大論》以“木郁達之”為治則,《素問·臟氣法時論》用“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用辛補之,酸瀉之”確定了用藥原則。《靈樞·五味》中“肝病禁辛”“脾病禁酸”“肝色青,宜食甘,秔米飯、牛肉、葵、棗皆甘”,則從五行生克角度為肝病食療提供了指導。在臨證治病時,我時刻結合以上理論,逐漸悟到人體氣機的暢達、水谷的運化、氣血的化生、情志的調和、血液的收藏皆有賴于肝氣,調暢肝氣遂成為我治病的核心原則之一。
通過研究學習經典著作和開展愈加豐富的醫療實踐,我深諳臟腑之性,尤其是脾為后天之本、胃為水谷之海及二者之間關系在臨床療效中重要地位。我認為,脾胃之升降互根乃是人體周身氣機調暢的關鍵,故治脾當主以升清,治胃當主以降濁,以順其性。在遵從《內經》理論的基礎上,我又從五行生克的角度進一步探究脾土與肝木之間的相互作用———脾生化氣血可養肝體,肝疏泄氣機可行脾氣,土能壅木,亦能榮木,木能克土,亦能疏土,肝脾二臟并治,常可事半功倍。特別是臨床所見濕熱合邪為病,我認為其根源亦多在于脾土,而濕土壅滯者尤需以風木疏之,更當以肝木脾土同治為法。
1953年,為了進一步深造,實現“蒼生大醫”的目標,我前往北京,進入傷寒大家陳慎吾創辦的北京中醫研究所(后更名匯通中醫講習所)進行系統學習。陳師在《傷寒雜病論》教學時,嚴格要求學生從原文入手,要將書中脈證方藥了然于心,才能做到以不變應萬變。5年的學習,在陳慎吾、于道濟、穆伯濤、余無言、耿鑒庭、趙紹琴、謝海洲等老前輩的言傳身教與面命耳提下,我習誦經典,侍診左右,系統學習了《素問》《靈樞》《難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辨》等中醫經典,《中藥學》《方劑學》《中醫診斷學》《中國醫學史》等中醫基礎課程,以及內、外、婦、兒、針灸等臨床學科。此次的學習,對我以后的從醫經歷起了尤其重要的作用。
陳慎吾教授(1897—1972),師從唐宗海之弟子河南名醫朱壺山,崇尚仲景學說,一生致力于《傷寒論》研究。主張《傷寒論》《金匱要略》本為一體,必須結合起來學習,重視條文間的連貫和前后對勘。提出《傷寒論》是辨證論治的專書,掌握其“法”需注重方證和相似癥狀的鑒別。診病尤重腹診、脈診,強調“藥不治病”“正氣自療”,人體本身的正氣在發病和治療中具有關鍵作用,以“陰陽調和”為痊愈之理。陳師在所著《傷寒論講義》中稱:“正氣生于胃氣,經之有胃氣者生,即胃氣能自療其疾也。明于此則全篇大旨自得,陰陽寒熱,虛實損益,無非保其胃氣使之自療。”認為《傷寒論》雖未直言“保胃氣,存津液”,但細察用藥、禁例、調護等諸多方面,這一精神已貫穿全篇。
1955年,在匯通中醫講習所學習的同時,我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在北京南城永定門外開設“王文友醫寓”進行診療活動,學以致用,造福于民。通過獨立應診的經歷,對經典的理解更進一步,積累了豐富的臨證心得;日益豐富的見聞,使我進一步領會“事要知其所以然”。我繼承了《傷寒論》和陳師重視人體正氣,注重“保胃氣,存津液”的學術觀點,在辨證論治、遣方用藥、養生調攝等方面都強調顧護脾胃。對《傷寒論》治肝諸法體會頗深,我認為肝雖秉風木之性,卻為質柔之臟,需以陰血為養,故施以疏利攻伐時當謹慎為之,注意勿傷其陰,病變累及本臟形質者更要以柔養為主。在濕熱證的治療中,深得仲景“辛開苦降”用藥之法的精髓,臨床常靈活運用小柴胡湯類方、瀉心湯類方等經典方劑加減施治,效如桴鼓。1957年,為了進一步提高中醫理論和臨床技術水平,我和李廣鈞、馬文慧、苗昕先后拜京城名老中醫王友虞為師,成為王友虞的親傳弟子,深研《黃帝內經》《難經》,并侍診左右。在老師的言傳身教下,我獲益良多。
王友虞教授(1912—2005),新中國成立前在北平開設天壽堂醫館,新中國成立后任中國中醫研究院研究員、主任醫師,老干部保健醫。著有《太極保健秘旨》《中醫婦科秘旨》等醫籍。
1958年,我以優異的成績從匯通中醫講習所畢業,同年考入北京市中醫進修學校,在宗維新、白嘯山、馬秉乾、周慕新、許公巖、方和謙等教授的教導下,更系統地學習了中醫各科理論水平,同時增加了西醫基礎學科的學習,為今后的臨證打下了更為扎實的基礎。
1959年,我被分配至北京市中醫醫院內科工作,師從中醫肝病專家關幼波,在名師關師的親授下,多得所傳,對以后疾病尤其是肝病的治療影響深遠
關幼波教授(1913—2005),多年專注于中醫對肝病的研究,總結出“治肝十法”,提出按病因、病位、氣血辨證黃疸,分清濕熱偏重、在氣在血,以“活血”“解毒”“化痰”三法治療,創立“絡病”“虛證”等諸多學說。關師在傳統的“八綱辨證”基礎上加入“氣血辨證”,倡導“十綱辨證”,氣血之中又以氣為核心。他還注重“痰瘀學說”,認為病之所成,是由氣及血,氣滯則血瘀、痰生,痰瘀互結是慢性肝病難以治愈的根本原因,化痰活血的治則要貫徹始終。治痰、治瘀的法則,又以“治氣”為先。人體陽氣暢行,則邪不能害,肝膽秉春木之氣,蘊正氣生發之機。而“調理肝脾腎,中洲要當先”,治肝當先實脾,也是關師治療肝病要訣之一。
在北京中醫醫院工作期間,通過對大量肝病患者的診療,我對肝脾兩臟的聯系和濕熱之邪致病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肝與脾在人體水液代謝的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脾主運化,肝主疏泄,水濕不化責之于脾,水道不利求之于肝。濕熱之邪為患廣泛,可彌漫表里上下,累及諸臟諸腑,治療當祛邪為先,又重調理氣機,需使升降出入之途徑通暢,臟腑運化、疏泄之功得以恢復正常,才能從源頭上治理水濕。
1962年,我赴北京市石景山防治院從事臨床工作。1979年初,考入北京市中醫師資進修班,由著名中醫任應秋教授、趙紹琴教授、劉渡舟教授等授課任教。對經典著作《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辨》做了進一步的研究,并學習了《醫古文》《中醫各家學說》《中醫教學法》《醫學心理學》《編寫教學大綱》等課程,進行了試講。通過學習與研修,具備了北京市高等中醫教學師資水平。
1980年,我調入北京市鼓樓中醫醫院,從事臨床、科研、教學等工作。
追溯中醫學的發展歷程,自《黃帝內經》以下,名家輩出,先有張仲景創方書之祖《傷寒雜病論》,后有孫思邈、錢乙、金元四大家、張景岳、葉天士、王清任、吳鞠通、傅青主等名家,歷史長河中的眾多醫者,結合當時疾病發生的病因病機特點,不斷完善和發展中醫學理論,創立了很多奇效良方。為了實現“廣濟蒼生”的夙愿,我博采眾方,熟讀《千金要方》《脾胃論》《蘭室秘藏》《丹溪心法》《類經》《溫病條辨》《醫林改錯》《小兒藥證直訣》《傅青主女科》等醫學典籍,對葉天士、吳鞠通、錢乙、傅山等著名醫家的主要學說進行了廣泛的學習研究,在婦科、兒科、皮科、溫病等多個學科領域都有所涉獵。治婦人病以虛實為綱,重視調和五臟,疏肝活血,調整月經周期。治小兒病注重消除積滯,健運脾胃,關注平素飲食調護,擬方投藥量少力專。對皮膚病則注意通過觀察皮損形態參考辨證,治療強調以內調外,診法、辨證和遣方用藥皆有特色。
我師從“傷寒學派”,重視六經辨證。六經辨證之法,首創于張仲景《傷寒論》,六經指三陽經(太陽、陽明、少陽)和三陰經(太陰、厥陰、少陰)。發病初期,正氣未衰,機體抗邪力強,反應呈亢奮狀態,為三陽病,性質多偏熱,屬實,為腑病;若正氣衰弱,機體抗邪力減弱,機體反應呈衰弱狀態,為三陰病,性質多偏寒,屬虛,為臟病。我認為,六經辨證實質上不外是六經所屬臟腑的陰陽、氣血、虛實、寒熱的變化,基本病理亦與氣血相關,即《素問·調經論》所云:“人之所有者,血與氣耳。”氣血充足、暢達,則機體陰陽平衡,臟腑經絡組織功能協調,正氣強盛,“邪不可干”。“正不勝邪”則發病,即《素問·調經論》云:“血氣不和,百病乃變化而生。”故氣貴貫通,血貴和暢,氣血生化調和,是人身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即《丹溪心法》云:“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故人身諸病多生于郁。”我始終認為,氣與血二者,不可偏廢,也不可偏執,而是要依靠辨證立法,氣血兼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