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封恐嚇信 (2)
- 刺殺
- 李梟
- 3976字
- 2014-07-04 15:26:18
“乖囡囡!”佳佳躲在門后跟父親玩了一個捉迷藏,肖漢青一把將佳佳抱起,用臉上微微長出的胡茬將她的小臉扎了又扎,扎的佳佳咯咯咯一個勁地笑。
“怎么了?”肖漢青抱著佳佳再次向張群問道。
“你,你自己看吧!”張群手里遞來一個黃色牛皮紙做的信封,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借著屋里透出的光,信封上赫然用毛筆寫著幾個粗黑的大字:肖漢青先生收。
這封信沒有封口。肖漢青將佳佳放下,捏了捏這封信,然后打開信封,對著左手倒了倒,三顆金燦燦的子彈閃著懾人的寒光猛地蹦到了他的手心!
肖漢青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佳佳一把推進去,將子彈握在手心里警覺地朝四周看了看。
除了周圍住宅里透出的那些微弱的光和嗖嗖掠過脖子后面的風,這個夜晚有些干冷,是死一般的寂靜。可是,肖漢青總覺得在這詭異的寧靜背后,不知在哪個角落里,有一雙眼睛正在窺探著自己和家人。
肖漢青一把將張群拉進屋里,然后轉身將門關上。佳佳當然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睜著兩顆酸棗般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父母。
“誰寄來的?”肖漢青問。
“誰知道呢?今天早上你剛走,我去拿報紙,結果就在郵箱里發現了這封信。我被它嚇得這一天連飯都沒吃,就等你回來呢!”張群的臉上確實顯出一種心力憔悴后的疲憊,像是病入膏肓的患者。
“就這一封信?”肖漢青知道事情絕沒這么簡單。
在上海這個十里洋場,有多少人晚上睡覺還做著美夢,但是早上起來這顆做著美夢的頭顱就不翼而飛了;又有多少人前一分鐘還在與你扯東道西,但是下一分鐘就人間蒸發了。連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這的確是比死還要恐怖的事。
“對,就夾在今早的報紙里。”張群說道。
“你看了報紙沒有?”
“沒有,我連飯都沒心思吃,哪有心思看報紙呢?”張群有些疑惑。
肖漢青想了想,轉而又說道:“把今天的報紙拿來。”
張群長嘆了一口氣,從桌子上拿起一份《申報》遞給肖漢青。
“爸爸,后天虹口公園有游園會,你和媽媽帶我去玩好嗎?”佳佳笑著歪著頭看著肖漢青。
肖漢青看著自己的女兒,九歲了,自己好像從沒有帶她去過一次游園會。不,也許有,只是自己忘了。
“佳佳乖,佳佳聽話,爸爸忙完就和媽媽帶你去玩,好嗎?”肖漢青哪里還有心思帶她去游園?只是這樣敷衍道。
“那你要是忙不完呢?”佳佳撅起了嘴問道,對于肖漢青這些搪塞的話,即便是年齡再小,也都明白是假話了。
“那就讓媽媽帶你去!”肖漢青心煩意亂地突然瞪著眼睛喝道:“別搗亂,爸爸要工作!”
佳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臉嚇哭了,剛才爸爸還抱起自己使勁親,現在怎么就像換了個爸爸,而且還是個壞爸爸,她搞不懂。
“有脾氣你沖我發,沖孩子發脾氣算什么本事?”張群也急了,一把將嚎啕大哭的佳佳摟在懷里,用手摸著她的頭沖肖漢青喊道:“你平時打官司打個沒完,惹了這家又惹那家,判這個死刑又判那個死刑,人家家人恨都恨死你了,這樣的事咱們沒少遇到過!現在孩子要你帶她去玩,你就去一次又怎么了?”
肖漢青被張群這個一喊給怔住了。是的,他是上海中級法院刑庭庭長,平時那些被他判了死刑的死刑犯的臉就像走馬燈一樣在他面前晃過。恐嚇的事隔三差五,幾乎成了家常便飯。有人往他家里塞過恐嚇信,有人往他家門上潑過油漆,還有人往他家門口扔過血淋淋的豬腳。對此他總是一笑了之,這些恐嚇事件過后那些死刑犯仍舊會被送上高高的絞架,而且自己從來不會做噩夢,因為他太清楚了,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罪大惡極的人渣,他們那是罪有應得,而自己從來就不會向惡勢力低頭,自己在選擇正義和真理的時候真理和正義似乎也同時選擇了自己。
但是,這一次的恐嚇,卻使他感覺自己好像站在萬丈深淵之上,腳底卻只踩著一片薄薄的云彩。
肖漢青沒再說什么,把頭稍稍低了下去,翻開報紙看了起來。
一張、兩張……當翻到第四版的時候,肖漢青的目光牢牢地釘在了上面。這一版的頭條上用粗黑的宋體字寫著這樣一個標題:打砸中美日報社之罪魁被抓獲。標題旁邊還有個小兩號的副標題:中級法院刑庭明日開庭審理,罪魁或判絞刑,其余人等或判十年監禁。
肖漢青的目光之所以落在了這則新聞上,并不是因為這是自己將要開庭審理的案子,而是因為這則新聞的標題被人用筆沾著紅墨水圈了一個大大的圈!
肖漢青覺得眼珠子有點干,他眨了眨眼,接著看下去,新聞是這樣寫的:
前日一伙打砸中美日報報館之惡徒已被法租界巡捕房馬龍探長緝拿歸案,該次打砸事件是近十年上海最惡劣的一起。據目擊者云,該伙惡徒于前日上午十時許手持利刃闖入中美日報報館,砸爛一至二樓幾乎所有辦公用品,砍傷報館內人員十余人,砍死一人。后被聞訊帶人趕來的馬龍探長全部抓獲。本市中級法院刑庭庭長肖漢青透露,按《中華民國刑法》第二編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三十五章之規定,數罪并罰,該主犯或判死刑,其余七名從犯最少或判兩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這是前天申報記者來采訪自己時,自己說的話,一字不差。就在前天,汪偽政府為了壓制上海的抗日輿論,讓“76”號特務機關派出八個流氓大白天的就闖入一直發表抗日言論的中美報館辦公樓,對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報界文人和辦報設備連砍帶砸。其中有一個女編輯身重十余刀,被活活捅死。
女編輯的名字叫謝芳容,今年三十二歲。在上海說到謝芳容,可能沒幾個人會知道,但是一提到“佘劍”,那在這個十里洋場幾乎是婦孺皆知。佘劍,就是謝芳容的筆名。自從“七七”事變后直至淞滬會戰打響,佘劍這個名字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上海的各大報刊上。《申報》里有她的抗日時評,《中美日報》里有她的雜文,《文匯報》里有她的諷刺詩。日本人和“76”號對這樣的文人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
肖漢青所在的上海中級法院就離中美報館不遠,這群流氓被抓住后,肖漢青還和法醫一起親自去勘察過現場。最令人發指的是謝芳容被捅了十余刀,刀刀捅在心口。她穿著被血染紅的藍旗袍,像一朵鑲著血斑的藍色郁金香一般靜靜地仰面躺在地板上,兩眼無神地瞪著天花板上還在旋轉的風扇。
肖漢青看過多少死人?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來,所以他平日里見到死人都已經有些麻木了。但是謝芳容胸口上那個大大的血洞卻像被放大了一萬倍似的向他張著大嘴,好像隨時要把他吞噬。
肖漢青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喉嚨,渾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涌,胸腔里充斥著一股帶著腥味的氣體,這氣體越來越多,已經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他突然發力拍了一下桌子,砰地一聲響,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旁邊馬龍探長嘴上叼的煙斗也差點嚇得掉下來!
“光天化日之下對人施暴,你們簡直,簡直令人發指!”肖漢青指著一旁被巡捕牢牢按住肩膀的那些流氓喝道:“你們,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法?哼!真他媽笑話,你算個什么東西?老子就是王法!”那個為首的流氓瞥了肖漢青一眼,撇了撇嘴,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這是奉命行事,有事找我們伍主任說去,我們先走一步!”
“把他們押起來!”
若不是肖漢青還有一點點的理智,還能憑著這僅存的理智拼命地告訴自己“我是法官,我是上海中級法院的刑庭庭長,我代表法律,我代表正義,我不能這樣做,因為我還代表公平”,若不是這樣的話,肖漢青早已抄起擺在桌子上的那把流氓曾經用來將謝芳容捅死的長刀噗地一下戳進那個臉上肥的流油的流氓心口了。
自己代表的是法律嗎?是正義嗎?可能是被氣糊涂了,肖漢青當時有些恍惚,他問了問自己,沒錯,是這樣的。那么眼前這些對地上的尸體和這一片狼藉的報館不屑一顧的流氓們代表什么呢?僅僅是代表邪惡嗎?肖漢青感覺自己給自己出了道難題,他心亂如麻,一時想不出答案,也不愿意再去想這個答案。
就是這樣一起惡性打砸案,肖漢青回到辦公室才覺得它所要告訴自己的沒有那么簡單。案發的地點是中美報館,與自己所在的上海中級法院僅僅是從這個被稱之為“報館一條街”的這頭到那頭。說白了,他們是想通過這次打砸,告誡上海的所有報館和社會輿論,而且還要威懾中級法院,他們是在藐視法律。
必須依法判處他們,必須判處那個為首的流氓死刑,必須!
肖漢青這兩天一直在這樣想,但是當他的思緒回到這張報紙上來的時候,他猶豫了。
面前坐在藤椅上的是自己的妻子,懷里還抱著剛剛過完九歲生日的女兒。佳佳的眼睛依舊圓的像是兩顆酸棗,就這樣無辜地看著自己。張群的眼睛卻無神地望著窗外,肖漢青陡然覺得她的眼神與躺在地板上的謝芳容的眼神是那樣的相似,肖漢青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她倆的眼神相似的幾乎讓自己有些害怕。
“漢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張群見肖漢青良久不語,先開口問道。
肖漢青的眼睛本來是看著張群的,但是張群的目光與他相碰的一剎那,他將自己的目光移了開去。
“一群流氓,前天闖到中美報館殺了人,被法租界巡捕抓住了。馬上就要開庭審理這件案子了,這是他們對我的恐嚇,目的是要我按他們的意思做。”肖漢青看著報紙上的那個紅圈喃喃道,這個血紅的圈鮮艷的讓他有些驚悸。
“那他們要你怎么做?”張群迫不及待地追問。
“還能怎么做?無非就是讓我宣判這群流氓無罪,然后放人。”肖漢青不想就這個問題說下去了,他轉移了話題:“給我倒杯水好嗎?”
張群抿著嘴,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站起身來倒了杯茶端給他,然后兩只手扣著放在丹田前面,兩個拇指互相摩挲著。
“這個茶有點苦。”肖漢青呷了一口,勉強對張群笑了笑。
笑容是擠出來的,但張群卻怎么擠也擠不出來。她想了想接著問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肖漢青好像沒有注意聽她的問題,張群又問了一遍。
肖漢青一時沉默了,說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
肖漢青突然間想起了一個多月以前的一天,有個男子來辦公室找過自己。
那天晚上,肖漢青一直在辦公室與他長談到臨晨三點多。窗簾被那男子緊緊地拉上,辦公室里燈光顯得格外昏暗。
若不是此人向肖漢青亮明的身份是共產黨,他是不會與他談這么久的。
那人告訴肖漢青,上海淪陷后,他就一直負責共產黨在上海的地下工作,他注意肖漢青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此人對肖漢青表明,因為從報紙上經常能夠看到肖漢青依法嚴厲懲處暴徒的新聞,所以才來找他。目的就是要肖漢青加入共產黨在上海的地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