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州多山，天寒凍土，翻山的小路格外難走，石錦跟著褚琦習武三年有余，這些峭壁自然不在話下，可他身邊氣喘吁吁的莫鈺卻令他格外頭疼，他倆只能為了挑些好走的道繞了很遠的路，這便耽擱了不少的時間。

石錦心里焦灼，他約摸著南湖在他離開的這段日子可能會發生的事，他想等過了瀝州這片凍土極其嚴重的地帶就到了南方，再走幾日便是南湖。不過石錦這幾日也算盡職盡責地照顧莫鈺，他想等到了南湖一定去求一求褚琦，讓他把小鈺帶去戰火波及不到的地方，小鈺安全了，他才能一心為褚琦辦事。

遠遠的，石錦注意到一只信鴿朝他飛來，他示意莫鈺停下稍作休息，他取出信鴿爪子上綁著的信箋，他心里有些不安，他離開時褚琦說如果南湖城有大的變動，他會通過飛鴿傳書下達軍令。莫鈺湊過來說道，“打開看看吧，萬一是城里的好事呢。“

可事與愿違，信箋上怎么可能會有好的結果。

“南湖失陷，勿歸。“

石錦怔怔地看著信箋上寥寥幾筆，除了驚撼，他心中有很多的疑問，他才出走半月的時間，南湖朝廷究竟有多少內應，才能讓異邦的軍隊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直達都城。

“爹爹…褚叔叔…南湖……南湖這是怎么了啊！“莫鈺咬著嘴唇，緊緊地抓著石錦的肩膀晃。

石錦只是驚愕了剎那，很快他回過神來，迅速撕碎了信箋，“小鈺，冷靜下。“

石錦抓起莫鈺的手，安靜地盯著她慌亂的眼睛，“小鈺，褚大人給我傳這樣的信，只能說明南湖的局勢已經失控，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

莫鈺的嘴唇已經被她咬的發紫，她的聲音微弱又顫抖，“可是我的家...我爹爹...他們怎么辦...你說怎么辦啊！“，她緊緊握著石錦的手腕，泣不成聲，“他們要是死掉了，我該怎么辦！我..“

石錦心里亂作一團，他把莫鈺擁入懷里，輕輕地抱了抱她，小聲安慰道，“莫家是軍將世家，莫老爺也非等閑之輩，他們都是閱歷極深的人，你要相信他們會在絕境中做出選擇。小鈺，我是褚大人的軍士，此刻本該誓死守衛在南湖，我心里也是一樣的悲憤。但是褚大人對我講過，亂世里啊，人如草芥，但凡身邊有想要守護的人，我會付出一切。小鈺，我沒有褚大人守護南湖萬千百姓的夙愿，只要你幸福，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所以，跟我逃吧，好嗎？“

“可是，“莫鈺淚眼婆娑地望著太陽高升的地方，“我們真的什么也不顧了嗎？“

石錦搖搖頭，“如果小鈺執意要回去見見家人，我陪著便是了。“

莫鈺低下頭，雙手捂在了臉上。對于一個二十歲的姑娘而言，接受南湖的巨變、家人生死未卜、未來流離失所的生活不會是一件輕易能做到的事。

“小鈺，從這里往東去，穿越中原能到淮州，那是一片很美的土地，我從府上的書中讀到過。那里距東方邊塞也很近，我們也能趁機打聽些軍事上的消息。“

“小石頭，我全聽你的。“

夜深了，北齊的偌合殿里點上了燈，下人們攙扶著坐在床上的呼延荊，小悠吹了吹剛熬好的湯，一口口地喂他喝下。小悠也是這宮里的姑娘，只是生母身份低微，她便被安排到呼延荊身邊照料起居，倆人從小一起長大，關系自然很好，呼延荊也算是她在這深宮中唯一的依靠，小悠的生母死的時候，呼延荊還求著齊王給了她一個體面的葬禮。

呼延荊要取大衍皇家的姑娘，小悠自然是滿心祝福，因此在他離家的這段日子里，她從國庫里找了很多教習大衍禮數的書，她不想讓大衍的姑娘諷刺他們北齊的蠻人不懂禮教。

不久前，她親眼看到呼延荊一身是血地躺在擔架上被送往太醫府，她坐立不安，但是作為身份甚微的侍女，她自然沒有資格知曉自家公子經歷了什么，她只能日日夜夜地祈禱神明，希望呼延荊不要出事。

也許是小悠的虔誠被神聽到了，呼延荊很快就從太醫府上送到住處，他全身被包扎了嚴嚴實實的繃帶，只有一雙大眼睛東張西望，呼延荊看到小悠深深的黑眼圈時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扯動了臉上的肌肉生疼。

這一夜小悠熬了很久的湯，都是太醫給她的輔料，雖然氣味怪得很，湯也特別難煮，但是太醫說對呼延荊的痊愈有很大的效用，她便花了很長時間熬制了一小碗。小悠喂給呼延荊喝下后，瞧見他滿臉苦澀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好啊，小悠。我都這樣了，你還能笑得出來。“呼延荊緩緩說道。

“小悠不敢，可是公子，我這湯，真有這么苦嗎？“

“你若不信舔舔湯底便是。“呼延荊沒好氣的給了她個白眼。

“不要！“，小悠撇嘴，試探地問道，“公子，你回來這幾天我一直沒有機會問問你出什么事了？“

呼延荊把事情的經過簡單的講給小悠。

“這次去南湖，損失了這么多護衛不說，我還是很擔心小鈺能不能逃掉。“呼延荊嘆了口氣。

“只要那個石錦活著，莫姑娘一定不會有事的。“小悠安慰道。

“希望吧。“呼延荊慢慢地躺下，把頭埋在被子里。

此時此刻的議政殿里，齊王和國師對坐，他們的身邊赫然站著的是大衍朝廷的國師穆也。穆也躬身行禮，先是寒暄幾句，而后把話題轉到了國事上。

“不知臣等待的這幾日，齊王給的答復是什么？你也看到了，身份尊貴的呼延皇子在回國的路上被刺客偷襲，若不是公子身手夠好，怕是已經…大衍朝廷連和親國的皇子的性命都保不住，這樣的朝廷怎么能護衛百姓的平安。齊王可知我等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齊王皺眉思考了一會，問，“一定能成嗎？”

穆也冷哼一聲，“朝廷上下都是一盤散沙，大衍的軍隊只有褚琦和莫冀兩派還在堅守，他們兩人的軍隊大多在南湖周邊，只要齊王同意出兵，我保證這一路暢通無阻。”

齊王還想問些什么，卻被北齊國師搶了話，“穆大人，你身居國師之位，在大衍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你一心覆國，是覬覦那皇椅，還是受人所用呢？”

穆也眼神一凜，他望向國師，那個蒼老到頭發全白了的人只是低著頭閉著眼睛，穆也心知不能回答北齊國師的問題，于是他再次躬身行禮，說道，“還望國師盡快作出決定。”

“我需與陛下再商議一夜，明日給你答復。”

穆也聽出了國師話里的隱喻，欣然退下。

穆也離開后，齊王忙問，“你可要想好，這渾水我們蹚不蹚。”

國師笑道，“陛下，我想局勢已經很明朗了。他穆也說到底也是個江湖中人，無論他受誰的指使，大衍用江湖人做國師，都表明他們朝廷已經后繼無人，覆國派絕不止他穆也一個，這是場大戰。我們若能從中撈些好處又不至于全然卷進去，這是個機會啊，陛下。”

齊王大笑，“既然國師如此，那我便大膽走這一步棋！何況我的荊兒還在大衍受了傷，這個仇，我記下了！”

小悠坐在呼延荊的床邊等了許久，直到她聽到呼延荊細微的呼吸聲，她才放下心來，把被褥往上裹了裹，呼延荊輕哼一聲，小悠看到他臉上淡淡的笑容，不知道他的夢是不是與莫姑娘有關，無論如何，今夜做個好夢，小悠這樣想著，關上了房門。

婉州南湖城，清風客棧，院落里有個光著膀子舞劍的年輕人。

那是把古銅色的長劍，月色倒映的寒光點點，劍影在空中畫出明亮的軌跡，黃執的劍術霸道至極，張揚外放卻絲毫不顯破綻，劍鋒所至一切活物都黯然失色，他是刺客聯盟最強的掌權者，刺客聯盟的勢力經過多年的暗中壯大，已經滲透到了大衍各個權力機關中，北齊國師猜的不錯，穆也便是這刺客聯盟的人，聽命于黃執。

衛笙倚在長亭前欣賞黃執的刀光掠影，月光如水傾瀉人間，他竟感到有些凄涼。他靜候黃執把劍譜打完，招手示意他過來歇息。

黃執收了劍，隨手摸了一壺酒，一屁股坐在衛笙身邊，仰頭灌了一大口燒酒，“啥事？“

衛笙搖搖頭，“我倆很久沒有聊聊天了吧，這些年我們做了很多勾心斗角的事，說了很多口是心非的話，倒是快忘了敞開心扉的感覺。“

黃執放下酒杯，哈哈大笑道，“你啊，還是老樣子。我是你大哥，你想說說話，我肯定陪著。說實話時間過的真快，我都快忘了咱倆一開始要復仇的原因了。“

“我一輩子不會忘的，“衛笙的眼神中布滿了仇恨，“昭統五年，婉州瘟疫，除了他南湖城，周邊可還有一個鎮子不受波及。那個混蛋皇上不幫不救，南湖封城，給官兵下令焚燒染了病的活人。我永遠忘不了母親和妹妹被丟到火堆時她們看向我的眼神。“

“是啊，那時你很害怕吧？“

“不！我一會親手斷了大衍的香火。“衛笙淡淡地望著星空，“話說，褚琦自幼與你相識，他又被江湖人稱南湖第一劍，劍術絲毫不遜色于你，況且又是大衍的軍師，你尚且不怕他作勢，可你新收的小徒弟，那個叫石錦的孩子，你為什么要給他傳假的情報，不讓他回來呢？“

黃執想了一會，說，“我不知道，我總覺得那孩子是個變數，我一直感覺如果他在南湖，我們的拼圖就不再完整。“

“變數？一個孩子嗎。“衛笙笑了笑，“如果他執意要回來，殺了便是。“

“對了，前段時間我派穆也去了北齊，我算日子他到的時間正好趕上呼延荊回去，冷月下手一向很準，呼延荊會活著見到齊王，齊王不出意外也會派兵南下，可惜，你在南湖稱帝的時候，那個可憐的皇子就死了啊。“

衛笙嘆了口氣，“亂世啊，有多少無辜的人背井離鄉，死在鄉野呢！“

東方的天際忽然有流星雨滑落，剎那間照亮了整片天宇。流星拖著明亮的星尾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卻稍縱即逝，消失在黑色的夜幕里。天空仿佛被劃開了裂痕，真切又凄美，裂痕慢慢地淡去了，天空很快恢復了它原本的寧靜。

轉眼數日光陰流逝，石錦帶著莫鈺穿越中原到達淮州，淮州的天氣與中原不同，即使是冬日里，淮州依然風和日麗，溫暖如春，石錦脫去了棉衣，只穿著一件單衣趕路。由于淮州的氣候極適宜春夏的花生長，因此這里的郊外多像是天然的花園，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花瓣。縱使淮州景色斑駁陸離，石錦和莫鈺的心里卻始終飄著一層陰霾，他們兩個自然無心賞景，石錦拉著她一直朝東去，他想識圖打探下敵軍的動向。

傍晚，他們兩人來到了淮州東境的一個小城里，令石錦感到詫異的是，這座城的宵禁開始的非常早，街上沒有人行路，只有一隊隊的官兵神色嚴肅地警戒些什么，他們兩人自從進城起，就不斷地被攔下詢問來源和去向，若不是褚琦隨身攜帶褚琦的軍令，他們兩人怎可能被官兵放進城。石錦找了家客棧安頓好莫鈺，他要去城防處問問當下的形勢如何，他見莫鈺身心疲憊，但還愿跟著去城防，便安慰道，“小鈺，這些天辛苦你了，我知道你睡不著，但是待在客棧里總比奔波要舒服的多。我們現在不知道形勢如何，萬一有什么不測，我自己能脫身，然后再來見你。“

莫鈺見石錦一臉嚴肅，便妥協不再堅持，“我等你，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石錦趁著淺淺夜色，只身來到官府的城防處，他出示了南湖的軍令，護衛讓他稍等片刻。很快，石錦看到一位身穿戰甲的將士隨著一眾護衛朝他走來，他連忙躬身行李，“見過將軍！“

“兄弟不必客氣，我叫榮紀，是淮州東境的將領，兄弟快里面請！“

石錦隨著榮紀穿過外院進到府上，這院子里種了很多的胭脂紅，花如其名，每到春天都會開一片一片胭脂色的花，石錦印象里褚琦的院子里也有一樣的花種，他一想起南湖，心里有有一絲絲悲痛。

榮紀示意石錦坐下休息，隨后給他沏了一杯茶，“嘗嘗，淮州的花茶。”

石錦抬手，“請！”

他小啜了一口，笑道，“這茶中暗含四溢的花香，令人回味無窮啊！但是將軍，你知道我此刻無心品茶，便開門見山了。我進城時見那么多官兵在巡崗，這城里戒備極其森嚴，是邊境有戰事嗎？你已知我身份，還望將軍如實相告。”

榮紀嘆了口氣，他的臉色陰沉了很多，“我不知道這座城還能撐多久，前些日子已經是第三次與境外開戰了，城中的糧食已經不多了，我們向周邊發出了很多求救，但都石沉大海，我們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也沒了音訊。”

石錦大驚，“城主呢？你們沒有向州牧報信嗎？”

“別提了，城主早就跑了。再說我們怎么可能不向州牧求援呢，我們甚至都向南湖朝廷傳信，但是沒有用啊，沒有增援，下一次戰爭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開始了。”

“怎么會…”石錦心里冒出不安的想法，他猜這里怕不是東境最后的防御了，榮紀一旦戰死，境外的大軍會長驅直入再無阻攔。

“我會拼勁一切守護這座城和城中百姓，我無所謂的，大不了是一死。”

石錦望向榮紀的眼睛，他明亮的眸子里沒有一絲膽怯，石錦忽然有些感動，他想大衍有榮紀這樣的將領已經是莫大的榮幸。

“將軍，我會留下來幫你。”

“不必了，公子。這座城能不能守住，還能守多久，全靠天意。公子單憑一己之力怎能影響戰局？我聽手下人講了，公子是帶著一位姑娘進城，還請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就離開吧。公子是心有所屬之人，不必犯險。”

石錦擺手打斷了榮紀的話，他打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榮紀，“將軍哪里的話。前些日子我收到南湖褚大人的飛鴿傳信，南湖已然城破，我想你收不到增援的原因，大概是…朝廷已經變成戰場。”

榮紀全身一顫，他忽然握拳砸向了木桌。石錦見他此番舉動，心里追悔莫及，他不該在戰前把這種負面的消息告訴榮紀。

榮紀很快冷靜下來，他想了很一會，才說，“你說…南湖城破了？可邊境這些日子雖說有些動作，但不至于行動這么迅速，我們守邊境的將士都會在各個區域安插自己的人，這些日子我并沒有收到邊關失守的信報。你的消息，確定是褚大人親筆撰寫的嗎？”

石錦怔怔地聽著榮紀的疑惑，他心中的大片疑慮忽然間煙消云散，如果信箋是有心之人的偽造，那確實…南湖并無異樣，可是又是誰偽造信箋阻止他回去呢？他仍然不清楚南湖的局勢，依然猜不到其中的巧妙。

榮紀笑道，“你也是褚大人的軍士啊，應該相信他的才是。”

石錦微微點了點頭，他在想如果莫鈺聽到了這消息，會有多么開心，他恨不得現在就到客棧，把這個信息講給小鈺聽！不過轉念一想，南湖無礙，自己勢必要留下來守護這座邊境的小城，說到底他也是軍人，這條命是褚琦給的，既然他來了，就不會坐視不管。

榮紀忽然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手心下意識摸向腰間的長劍，石錦也隱隱聽到了外面街市上異樣的爭斗聲，像是刀劍的摩擦碰撞。這時一位上肢被斬去半截的護衛跌跌撞撞地闖進來，他跪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將軍，快走！城...城破了！“

石錦驚懼地與榮紀對視一眼，他一步跨到受傷護衛身邊，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急切地說，“堅持一下，我會送你就醫！你告訴我，外面有多少人？“

就在石錦嘗試與護衛對話的時候，榮紀快步沖出了院子，石錦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淡淡的苦澀，很明顯，異國的軍隊早就買通了城防軍，軍隊趁著夜色接近了城門，城防軍給他們打開了這座城最后的鐵門。

士兵的身體慢慢地癱軟倒下，已經沒了呼吸，他身體的溫度會慢慢下降。石錦沉默地站起來，他摸了摸手中的長劍，這把被稱為“鬼雨“的青色長刃閃爍著幽暗的光，石錦習武好些年了，是時候用大衍的劍術守護大衍百姓的安危。

此刻的小城好似人間煉獄，到處都是沖天的火焰，護衛軍與強壯的異族在火海中殊死搏斗，戰士的血染紅了青石板路，濃郁的血腥味讓小孩子嚎哭，多少無辜之人的身影倒地不起，腦袋歪斜著，眼睛中滲出殷紅的血淚。榮紀在尸體堆前奔跑，他不知道他手上的劍斬了多少敵人的脖子，他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傷，他一直在跑，他遠遠地瞧見城門之上遙望城中戰火的軍士。

他終于跑到了城門之下，一瞬間他便被異族的人包圍，那些人拿著砍刀，刀尖指在了榮紀的咽喉。

榮紀停下腳步，滿眼仇恨地看著城門之上的人，冷冷的問道，“我自問待你們不薄，你們為什么要叛國。“

軍士沖他喊道，“榮將軍，你確實是個好將軍，但是我們早就知道不會有外援了，這城早晚都會受不住的。外族人說，如果給他們點方便，他們會放了我們的家人，理解下吧將軍，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軍士話音剛落，他的咽喉便被利刃劃裂，石錦的刺殺干凈利落，隨后他的刀像蜻蜓點水般抹殺了包圍榮紀的異族人。榮紀心中一驚，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褚大人的軍士竟有如此身手，他剛要說話，卻被石錦搶先，“榮將軍，你必須要出面穩住大局，這座城你最熟，我來的時候觀察過了，進城的只是異族部分兵士，他們只能趁著夜黑偷襲，你一定要穩住局面，穩住軍心，盡量減少損失。“

石錦忽然感覺小腿一軟，一陣鉆心的痛沖上腦袋，他心中大驚，連忙拔劍側身，刀光與黑影中刺來的暗器碰撞，暗器被擊落，石錦感覺到握劍的手一陣麻癢。

“好強！“石錦碎罵了一句，沖著榮紀大喊道，“快離開這里！“

來不及了！

石錦眼睜睜的看著黑影中的刺客慘白色的劍鋒徑直斬向榮紀的腦袋，他頭腦一熱，把劍橫在胸膛往前跨一步，擋在了榮紀身前，刺客的劍鋒剎那間刺穿了石錦的左臂，長劍插進榮紀的胸膛，榮紀吐了一大口血，隨著劍癱軟在地上。石錦怔怔地看著痛苦掙扎的榮紀，那刺客拂去衣角粘上的血滴，回頭瞥了一眼重傷的石錦，揚長而去。石錦不明白為什么黑袍刺客不順手殺了自己，那人太強了，石錦的心中填滿了恐懼。但是現在說什么都沒有意義，榮紀死了，城里的局勢徹底亂了，他現在已經顧不上其他人，他要回客棧，他要見小鈺，石錦踉踉蹌蹌地朝客棧走去。

這注定是個噩夢重重的夜晚，直到東方的天際跳出一抹紅暈，城中的廝殺才慢慢地消停下來，滿城皆是活著的人的嘔哭。

石錦終于走到了客棧，他半邊身子已經被血染成了深紅色，他這一路跌倒了無數次，他爬起來，繼續朝客棧走去。經過一晚上的戰亂，客棧里早就沒了人，石錦心中極度希望他打開門后能看到莫鈺哭著沖他跑過來的樣子，他心里急切又痛苦地想著，一不小心踩空了，整個身子撞開了房門倒在了地上。

他閉著眼睛靜默了很久，直到他確認房間里空無一人，他心如死灰，趴在地上淚如雨下。

淮州失守后，大衍的各邊境相繼被敵國的鐵騎攻陷，那些野蠻的異族站在馬背上，揮舞著手中斬了無數中原將士的長刀，一路朝南進發，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大衍的都城，婉州，南湖！

褚琦的軍營中一刻不停地傳來戰報，他表面鎮靜地聽完前線斥候的通報，其實心里的那點底氣早就散了。他翻看著地圖，約莫敵國的軍隊還有多久會兵臨城下，他的手指在地圖上游蕩，最終停在了瀝州，他想石錦這么久了都沒有回來，怕不是已經遭到了不測。從他得到北齊出兵的消息后，他就意識到擺在他眼前的只剩了一條路，他不得不應戰。

莫冀掀開簾子走進來，一把抄起褚琦桌上的地圖，狠狠的丟在一旁，“別看了！誰也救不了我們。“

褚琦遞給他一壺酒，淡淡地說道，“不出意外，明日我們便要迎戰了，老兄。“

莫冀咧嘴笑，“怎么？你怕死哦？“

褚琦一愣，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依蘭的影子。

“老兄，抱歉，是我害了你。“

莫冀手上動作僵硬了，他慢慢坐下來，拍拍褚琦的肩膀，“你說小鈺吧，不怪你，我從她小的時候就沒怎么寵過她，畢竟是軍將家的孩子，慣的卻像個公主！“

褚琦從酒的倒影中注意到莫冀眼睛里含著的淚，莫冀還在絮叨他的女兒，但褚琦一句也聽不進去。

褚琦估摸的時間一點不錯，笠日正午，敵國的軍隊在南湖城外掀起了漫天的塵土，異族的萬馬嘶鳴，響徹云霄。他和莫冀分別率領半數的兵力在南湖城外的郊野與敵國正面交鋒三次，盡管損失不小，但也挫了敵軍的銳氣，可隨著敵國不斷派兵，南湖的兵力沒有補給，褚琦的每一次決策都被察覺，敵軍又逐漸占優勢，一月后，褚琦的軍隊只能縮到了南湖城中，這座城成了他們最后堅守的地方。

新歷一年的四月，敵國的聯軍對南湖進行了大規模瘋狂的進攻，褚琦和墨冀帶領兵士堅守了三天三夜，整座城都斷糧三個月了，無論是城里的百姓還是守城的軍士，他們都餓的握不動刀。南湖的百姓把家里的存糧都捐給了守城的將士，他們便待在家里安靜地等待死亡，褚琦日夜難安，就在他進退兩難時，敵國的軍隊破城而入，褚琦最后要守護的東西也成了糞土。

褚琦沒有反抗，他被帶到南湖的監獄拴在鐵鏈上數日，直到有天鐵門打開了，一襲青玉白袍的衛笙和黃執走了進來。

褚琦心中大驚，盡管他已經明白了一切，但還是不敢相信他自幼就當作朋友的黃執竟是要滅國的人。

黃執親自給他卸下鐵鏈，說道，“我不想解釋什么，你是聰明人，自然能想明白的。活動下筋骨，我們比劍。“

褚琦并不想聽任何的解釋，大衍已經亡了，他不敢去想南湖的百姓，每當那些慘兮兮的場面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時，他心如刀絞。

“來吧，“黃執丟給褚琦一把木劍，他抽出自己的佩劍，大聲道，“像以前一樣比劍！“

褚琦隨著他走到空曠的地方，他歪頭看著手握的木劍，大腦中一遍遍模擬戰斗的樣子。黃執出劍了，他的劍鋒在空中旋轉，像一朵朵盛開的蓮花。褚琦一怔，黃執的劍法分明是刺客聯盟的蓮花刀，他猛地想到這旋轉的蓮花刀的影子隱隱出現在石錦的刀術中，他大腦中演算的戰斗一瞬間斷掉了，再他回過神來時那朵蓮花刀已經近在眼前。

褚琦伸手握住了刀鋒，他的舉動讓黃執身子一僵，他很快狠下心來，迅速旋轉刀尖，可褚琦的手腕也隨著刀鋒旋轉，黃執的刀緊緊地貼在褚琦的眼前，但無論他如何用力，那把刀始終沒辦法傷到他分毫。

褚琦的眼神冰冷，“石錦是刺客聯盟的人？“

黃執后躍收起刀鋒，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而后緩緩落地，他調整呼吸，慢慢地說道，“他是我的徒弟。“

褚琦握緊雙拳，問道，“穆也是你的人，你知道石錦要去北齊，你沒有讓他回來，為什么？“

“傷到我，我便告訴你。“黃執挑釁道。

褚琦眨眼間閃到黃執身邊，黃執以攻為守橫劍斬向褚琦的胸膛，可他奮力一擊只是被褚琦一指彈開，而后褚琦的木劍出現在黃執的右耳邊，黃執迅速轉身對上褚琦的刀尖，褚琦手握的木劍被瞬間斬斷，他輕盈的身影又落在了黃執的身后。

黃執心中震撼，他的右耳已經被褚琦的劍鋒斬傷，而他現在甚至沒能碰到褚琦分毫。

“告訴我。“褚琦平靜地說道。

“我若說他是個變數，你信嗎？“黃執冷笑道。

褚琦眼神變得渙散，他低低地重復著“變數”二字，黃執眼神一凜，他的蓮花刀悄無聲息地從褚琦身后出現，旋轉的刀鋒一瞬間貫穿褚琦的后背。褚琦驚撼地睜大了眼睛，他看到黃執的冷笑，他看到衛笙輕輕地鼓掌，他看到…

依蘭？

俏影落在褚琦的身邊，張開臂膀抱住了他，褚琦聞到了姑娘身上濃郁的紙葵香。

褚琦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依蘭漂亮的臉蛋越來越模糊，他想要睜大眼睛好好地看看姑娘，可他的眼前像蒙了一層紗布，陰翳越來越深。

依蘭不斷地拭去褚琦眼角的淚，她緊緊地抱住褚琦，輕輕地吻了他。

“褚公子，你不會孤獨，我陪你一起！”

褚琦聽到了依蘭在他耳邊的輕柔細語，他想說些什么，但他的嘴唇被依蘭的手心緊緊地捂住。

“下輩子，我會嫁給你！”

依蘭泣不成聲，褚琦能隱約地看到她的嘴唇微動，但聽不到她在講些什么，褚琦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無力。他還是放不下南湖的百姓，放不下石錦，放不下眼前的姑娘。

他用盡一切力氣抱住了依蘭，他閉上了眼睛。

衛笙在一旁看著黃執的長劍處決掉依蘭，這一對有情人像極了他的父母，在那場災疫中，他的父母何嘗不是相擁而死。不知道前世相愛的人，來生是否還能認得彼此。

黃執擦拭沾了血的劍刃，衛笙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從后面抱住他，“是一種什么感覺呢？”

黃執一愣，下意識地笑了笑，“你又怎么了？”

“沒事，”衛笙松開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鄭重的說道，“南湖已經被我們拿下，接下來便是整個大衍的州土。哦對了，那個…慕容璃，怎么樣了？”

“死了。”黃執淡淡地說道。

新歷一年四月，大衍的新皇甚至沒來得及改年份，便被釘死在了皇椅上，大衍宣告滅亡。衛笙在南湖重新整頓軍隊，向著大衍那些殘兵敗將守衛的州土進發。

黃執在婉州遇見了逃亡的石錦，石錦知道大衍國亡，褚大人死在了南湖，前朝已成塵埃，永遠飛揚在歷史的光影里。黃執答應石錦，如果石錦隨著他們的軍隊一起收復大衍那些頑固抵抗的州土，他們會在建國后尋到莫鈺，畢竟亂世里，沒有人會在乎一個女兒的性命。

石錦同意了，也許能與小鈺重逢，已經成了他此生唯一的信念。

新歷一年八月，衛笙收復大衍全部疆土，改國號后衍，定都夏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