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談鬼 不亦快哉
——序劉朝飛《志怪于常:山海經博物漫筆》
張遠山
本書作者劉朝飛與我結緣,始于2008年和2010年出版的拙著《莊子奧義》《莊子復原本注譯》。他首先根據我復原的魏牟版《莊子》初始本和我概括的“莊學四境”,追蹤研究了《莊子》對魏牟、屈原、宋玉、景差、唐勒、枚乘等戰國秦漢士人的深刻影響;隨后向我索得王叔岷的《莊子佚文》,運用前賢不具備的互聯網檢索工具,近乎窮盡地搜羅出馬敘倫、劉文典、王叔岷等輯佚家失收的數十條佚文,按照拙文《郭象所刪莊子佚文概覽》之體例,寫出了《莊子佚文集證》,使乾嘉以來的《莊子》輯佚趨于完備。
2013年,劉朝飛寫出《夸父神話流變論》,經我推薦得以發表。這是他在學術刊物上發表的關于《山海經》的第一篇論文。受此激勵,他開始傾力校勘《山海經》,數年之間取得了不小成績。其所校勘的郝懿行《山海經箋疏》,已于2019年出版。但他并未滿足,又繼續校勘其他《山海經》古籍。
2015年以后,他一邊校勘《山海經》,一邊梳理《山海經》的博物學知識點,持續分享于“遠山道場”微信群,很
受群友歡迎。這些分享集腋成裘,結為他的第一部學術隨筆《志怪于常:山海經博物漫筆》。此書各篇,選點小而開掘深,旁涉多而趣味廣,顯現了《山海經》研究之無限可能性的冰山一角。
朝飛從《莊子》走到《山海經》,有其內在必然性。因為充滿自由精神和奇詭想象的先秦古籍,只有兩部:一是“汪洋恣肆”的漢語極品《莊子》,一是“怪力亂神”的最高經典《山海經》。所以他關于《山海經》的第一部隨筆,取名“志怪于常”,便與《莊子》精神相通。
《莊子》首篇《逍遙游》的開頭,是堪稱華夏第一寓言的“鯤鵬寓言”。然而匪夷所思的是,莊子竟然詭稱“鯤鵬寓言”非其原創,而是抄自《齊諧》:“《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溟也,水擊三千里,搏(編者按:通行本作“摶”,說見張遠山《莊子復原本注譯》第26—28頁)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莊子憑空虛構的《齊諧》,隱指《山海經》,因為《山海經》正是“齊東野語”。不過《齊諧》又并非《山海經》,因為《山海經》沒有“鯤鵬”。
《山海經》的“齊東野語”之一,是“山經”之《東山經》和“海經”之《海內東經》對齊東列山、渤海列島的描述:
又南三百八十里,曰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
又南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曰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石。
又南三百里,曰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東山經》)
朝鮮在列陽東,海北山南。列陽屬燕。
列姑射在海河州中。
姑射國在海中,屬列姑射。(《海內東經》)
莊子把《山海經》的“姑射之山”“北姑射之山”“南姑射之山”“列姑射”“姑射國”,改造成了《逍遙游》的核心寓言“藐姑射寓言”: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不僅莊子的理想國“藐姑射之山”和理想人格“藐姑射神人”,全都來自《山海經》,而且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奇詭文風,找不到任何先驅,能夠找到的唯一影響源只有《山海經》,所以整部《莊子》充滿《山海經》式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
《莊子》寓言,堪稱《山海經》神話的升級版。莊子正是按照《山海經》的“志怪”方式,形象言說老子的“常道”,理由是“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山海經》和《莊子》共有的志怪氣質,共同源頭正是上古華夏的神話系統,即中國文化之根。這一中國文化之根始于上古,延續至崇信鬼神的商代,五千年間未曾斷絕。但是導致華夏歷史突然改道的“商周之變”,卻把華夏神話系統予以徹底人文化,于是西周以降三千年的中華文化變成了無根文化。
我不喜歡“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而喜歡“言必志怪”的莊子,喜歡寫出“刑天舞干戚”的陶淵明,喜歡“姑妄談鬼”的蘇東坡,喜歡喊出“不亦快哉”的金圣嘆,也喜歡這部言說《山海經》的《志怪于常》。希望朝飛繼續努力,取得更多成績。是為序。
2020年1月24日除夕(新冠肺炎肆虐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