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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有尾狗亦跳,冇尾狗亦跳

朗美村

陳宜禧下樓給正在堂屋吃早餐的養母興嬸請安。養母今年該九十了,眼睛幾乎看不見什么,只能憑聲音認人。

“我昨晚夢見你阿爸了。”興嬸抬頭,撐起耷拉的三重眼皮,似乎望著他的鼻尖,“他的樣子我看得好清楚。哎,你說怪不怪,活人看不見了,死人倒看得越來越真,我是離地府越來越近啦。”

“阿媽別這么說,你精神還這么好。”

“就是,老夫人還咬得動燜黃豆,昨日特地要我燉了一大碗豬手黃豆呢。”興嬸的使女紅柳抱著剛換的被單從睡房出來,發辮綰成兩個稠密的鬟,看上去涼爽清新。

“夫人想食么嘢(什么)都給她做。”陳宜禧走出門。

養母住的這棟青磚樓是他第一次從金山回鄉時設計修建的。家里不斷添丁,原來的空間早不夠用,先是擴建加了第三層,然后又陸續在旁邊起了兩棟外觀相同的洋樓。正面同是半圓拱頂的青石門框、朱漆大門,左右開的窗戶也有對稱的青石框和半圓頂,樓頂三角形女兒墻后是平頂露臺。三棟樓每位夫人和兒孫各住一棟,養母住的這棟當然是給沐芳和美琪秀宗的。養母腿腳不利落,睡在底層,他和美琪住二樓。

“阿芳哪天回來看我呀?”他聽見養母在身后問。沐芳受傷致殘的事他至今未告訴養母,也不許家里其他人提,怕養母難以承受,只說因美國現行的排華法案,阿芳回來就再去不了金山。

三棟青磚樓前是水泥鋪平的長方形地堂(曬谷場),地堂邊上種滿果樹,黃皮、蓮霧、荔枝,都是西雅圖不常見到的亞熱帶水果。正值盛夏,綠蔭如蓋,累累果實在晨光里晶瑩剔透,香氣撲鼻。陳宜禧摘一個紫紅的蓮霧在長衫上擦擦,咬一口,清甜脆爽,果汁順著嘴角流淌,清涼的晨風拂過鬢角。此刻的家鄉,一切都那么舒適,雖然他心底惦記著鐵路立案的周折。

美琪走出來,穿著秋蘭送她的果綠百褶裙,上身是西式白布短袖衫,頭發扎成馬尾,是難得看見的女學生模樣。歡歡回新寧后,身心似乎都放松了些,在西雅圖緊抓住她的魔咒似乎因為距離有所懈怠,做父親的能感覺出來。他摘一枚黃皮遞過去,暗自祈愿家鄉新鮮的人和事能把那個深藏的曾經活潑嬌艷的女兒召喚出來。

“廣海那條‘猛龍’該到香港了吧?”美琪問。

“應該到了,但送信的人可能明天才到新寧。今天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

“秀欣姐說要帶我去寧城(今臺山市臺城鎮)看節孝祠,說那里也許適合辦女子學校。”

“你幫阿爸辦鐵路,還有時間辦學校?”

“可新寧還沒有女子可以上的學校……”

“陳總辦早安!”父女被一個爽亮的男中音打斷。循聲望去,一位后生弓身穿過地堂左面的絲瓜架走來,膚凈眼明,身材高挑挺拔,新刮的臉閃著青銅般的暗光……而且,他公然頂著個東洋式平頭,沒辮子,也沒戴六合帽。

陳宜禧認出是余灼的門客吳楚三:“余副總辦他……”眼前青年玉樹臨風,陳宜禧卻不安。前日廣海作別,余灼回寧城,他回朗美村,說好明天去寧城桂水的習勞山房登門拜訪,商討立案諸事。余灼為何等不及,一大早就派人來找他?

“總辦無憂,余副總辦安妥,只是立案之事又添風波……”

“知縣陳益偷龍轉鳳還不夠,又耍新花招?”

“現在陳益倒不算最大的麻煩了。總辦,昨日……”

“又來一個攪局的?”美琪美目灼灼。這般沒遮攔的新式女子做派,通常讓對面的同胞轉臉側目,避之不及。吳楚三卻沒躲閃,直愣愣望回來:“二小姐早。”

美琪意外地靜下來,扭頭去挑樹上的黃皮,指尖劃過綠葉黃果,像是拿不定主意。終于摘了兩枚兜進綠絲帕里,再回頭時,吳楚三已聽隨陳宜禧招呼,轉身向青磚樓走去。頎長的背影,白綢長衫后擺在晨風里飄起。

新寧寧城桂水

昨日午后,一頂八抬大轎在余灼的習勞山房門口停穩,顫巍巍走下轎來的長者眉疏牙稀,拄著包金龍頭拐杖,家丁左右攙扶。

余灼迎上前作揖:“云眉伯屈駕山莊,小侄有失遠迎!”

習勞山房傍山而建,四周簕竹環抱,門口兩株連理簕杜鵑扎成天然的月洞門,園內遍植果蔬,綠葉叢叢,花香陣陣。兩座石灰批擋的泥屋,各有正廳、天井和廂房兩間,主人自題的“習勞山房”額幅橫掛于兩泥屋的門楣上。

云眉伯左右環視:“賢侄此處真乃世外桃源,怪不得你連官也不做,終日琴棋書畫,貪杯戀盞,自得逍遙。”

余灼躬身:“小侄不敢,因官場無聊,才結廬山村,好為桑梓多辦實事,未曾游手好閑。”

的確,現年六十五的余灼,曾考取貢生,官拜廣西試用州同。然而余灼的心意不在仕途,終究辭官歸里,與地方紳商興辦實業,籌建了寧城西區繁華的西寧市,還修建了連接城郊的通濟橋和桂水橋,成立了益城會等慈善團體,為鄉親做了許多好事。其聲名比過去取得功名官職時還響亮、遠揚四邑。陳宜禧回新寧籌筑鐵路,自然慕名而來。兩個人同有大視野,都好公益、務實事,相見恨晚,一拍即合。

云眉伯坐下,飲過香茶,安慰余灼:“賢侄,那新寧知縣陳益偷梁換柱,妄圖把籌辦鐵路的大權據為己有。哼,區區一個七品芝麻官想吃天鵝肉!你伯父在省商務局忝居提調之位,凡屬鐵路立案之事,均由老夫親手處理,你該早跟我通個聲氣,也不致為此愁苦經日。”

“小侄不敢煩勞伯父。”

云眉伯叫余乾耀,資歷頗深,咸豐年間即中舉,曾任過領事參贊,出使過日本、印度、暹羅(今泰國)等國。告老還鄉仍不甘寂寞,繼任廣東商務局提調,官從四品。

寧路立案被知縣阻撓,余灼不是沒想過找這位同族長者疏通。但久居官場的云眉伯,老態龍鐘、舉手投足都不方便了,仍不退位,對職權的癡迷可見一斑。久不退位的真實意圖,仕途上眾人皆知、皆有: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退位前撈他個滿缽滿盆。當官的聽說陳宜禧在海外很快籌到兩百多萬巨款,一提新寧鐵路,眼前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黃燦燦的金元。余灼駐足不前,實在是擔心云眉伯的胃口比新寧知縣更大更猛。

云眉伯見余灼沉默,把一份親筆駁文遞給他:“陳益既無資股,又不懂技術,擬就的章程也空洞無物,經不起推敲,老夫已秉公駁回。”

余灼看后忙起身鞠躬,拜謝不已。

云眉伯捋著兩條白須:“好事好到底,幫人幫到家。新寧鐵路牽涉全縣大局,凡事均需慎重考慮。對賢侄當副總理,老夫并無異議,唯陳宜禧當總理則欠妥。他長期身居海外,對國內事體不甚了了,搞工程技術尚可濫竽充數,至于用人理財等商務大事,依老夫管見,還需另請高人。”

果然來者不善,聽他如此口氣,余灼心中有數,故意試探:“請問云眉伯,誰可勝此重任?”

云眉伯呷口香茶,清清喉嚨:“事關大局,老夫當仁不讓。廉頗雖老,飯量猶佳。積數十年為官之經驗,做個小小鐵路總理,實乃不費吹灰之力。況有賢侄當副手,叔侄配合,更是紅花綠葉,相得益彰,定能占盡上林春色。”窗外香花灼灼,云眉伯臉上點點老人斑泛出紅暈。

在小小的新寧縣,從四品的官階算數一數二了,余灼當年也不過是個從六品的官,又是晚輩;而陳宜禧聽余灼建議,為籌辦鐵路方便,花錢捐了個三品花翎頂戴,有職無權,在云眉伯看來,大概更不在話下,所以他這般理直氣壯。余灼卻不買賬:“伯父此舉不妥。你未曾參與招股,亦未估測工程,對鐵路無功而受祿,豈非名不正言不順?”

余乾耀下頷顫動著:“我乃朝廷欽定四品大官,全縣排頭之名紳,可謂德高望重,對鄉里大業,自有監督之責;對鐵路總理一職自有分權之理。”

把從四品的官階說成四品,副職稱正職,這類官場溜須拍馬、自吹自擂的套路令余灼著實生厭,但他也無須直接駁斥:“陳宜禧在美操路礦業四十余年,不但精通工程技術,且有豐富的管理經驗。況又是美西僑領,常出入朝廷駐美領事館、大使館,還為排華暴亂與美國當局打贏了官司,替僑胞雪恥申冤;在僑界內部常替人排難解紛,深孚眾望。云眉伯欲取而代之,如何讓海外股東心服口服?”

余乾耀不以為然:“老夫亦是為家鄉著想!在商務局多年,對鐵路事務頗有心得,你擬的筑路小序尚說得透徹,唯章程九條過于簡略。老夫已另擬《寧陽鐵路有限公司詳細章程》二十條,并約請了十多位本縣享有名望的紳商,明日在新昌名紳甄公之莊園集議簽名,以此即可具文申報兩廣總督,轉呈北京商部立案。老夫與總督公務往還,頗為熟絡,美言幾句,上呈下達,易如探囊取物。那立案之事,自當指日可待。若汝輩去做,衙門幽深如海,關卡重重,恐延誤大事,一年兩載亦難成正果。”

余灼接過章程細看,沒有什么新鮮玩意兒,不過利用職權之便,把各鐵路局的條文,東湊西拼,搞個大雜燴而已。正想著如何反詰,余乾耀湊過臉來,貼他耳朵悄聲道:“賢侄,伯父主要為你著想,為余族著想呀。肥水不流外人田,伯父老了,能做幾天?這總理寶座遲早還不是你的。賢侄做了總理,我們余族祠堂的門楣也增添光彩啊!賢侄明日在紳商會上明確表個態,帶頭在老夫擬定的章程上面簽個名,便萬事俱備了。”

余乾耀說話漏風還漏水,余灼感覺有唾液滴答到自己衣領上。此時再與這老貪官糾纏也無益,得細想對策,他忍住惡心敷衍道:“多謝云眉伯器重,明日小侄一定到新昌赴會。”

余乾耀放心坐回椅子里,家丁送上一碗自備的蓮子銀耳羹。余乾耀吃得稀里呼嚕,直到日落風起,暑熱消散,才讓家丁扶他上轎,高舉燈籠火把,前呼后擁,離開了習勞山房。

新寧朗美村

聽吳楚三說完,陳宜禧抿一口紅柳送上的菊普,想消解心中焦灼,卻燙了嘴皮:“余乾耀壓倒了縣官陳益,對寧路要挾卻更張狂。商務局提調不大不小,可恰恰就管著新寧鐵路。”

“是,不怕官,就怕管。不瞞總辦,我們剛跨進第一道門檻,往后兩廣總督、北京商部、光緒皇帝、慈禧太后……立案之路確實漫長。”

“老夫現在好歹有個三品鹽運使的名,越過從四品提調,直接去拜會兩廣總督也無不可吧?”

“總辦莫急,越級立案雖無明文限制,但不合常理,我們在新寧修路,地方官還是不直接冒犯為好。其實晚輩趕來,是要請總辦一同去新昌參加余乾耀的簽名會。”

“他從中作梗,我們反倒去簽名贊同?后生哥,你和余副總是想唱哪出戲?”

“不是去簽名,總辦,去唱反調。昨日余乾耀走后,余副總即刻與晚生商議,余乾耀自稱和兩廣總督岑春煊熟絡,萬一屬實,他呈交一份有眾紳商聯名支持的鐵路章程上去,還真不好辦了。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要勸阻紳商們簽名。”

“去簽名會上勸阻?還來得及?”

“時間雖緊,卻須一試。趁今日甄家莊集會之際,我們把縣內寧路股東都請過去,昭示眾心所向。陳總辦不僅籌款勞苦功高,而且對筑路方方面面了如指掌,只要總辦在會上稍做宣講闡述,各鄉有頭臉的紳商想必多非愚笨之人,一旦對總辦的才干魄力眼見為實,哪有不服之理?余乾耀的妄想必不攻自破。”

虎將無犬兵啊。陳宜禧對這位頭腦清晰、口齒伶俐的年輕人霎時刮目相看。他帶回國足夠的動力、資金、技術和經驗,但去國多年,對家鄉諸多狀況需重新熟悉,也幸虧有余灼兄出謀劃策、鼎力相助。“只是,這一時半會如何能把各鄉股東都請去會合?”

“昨晚議定后,余副總已派家丁兒孫去各鄉聯絡了。余乾耀的紳商會約在傍晚日落時分,朗美離新昌遠,我們要盡早出發才能準時趕到。”

陳宜禧立刻吩咐秀年備馬。一直在旁邊認真聆聽的美琪,不知何時上的樓,轉眼已換了襯衫馬褲鴨舌帽下來,一手提相機,一手抱著圖紙、照片。吳楚三打量她,沒對她一身男裝咋舌,卻搖頭說帶相機不合適。

“是說帶我去不合適吧?”美琪瞪著他聳聳肩,“我在海外跟阿爸籌款,最清楚股東們擁護什么支持什么。”

吳楚三點頭:“當然,久聞二小姐不輸須眉。只是,恐怕很多封建腦瓜不會信服女子的話……”

“我看你才長個封建腦瓜!”美琪揚起秀眉徑直去了樓后的馬棚。

新寧新昌

桂水離新昌比朗美村近一半路程,余灼一大早坐小轎出門,到新昌城郊的甄家莊時,太陽剛偏西。悶熱的天,莊園里花草樹木都罩著濃密的水汽,層層疊疊的青磚瓦房望不到邊。大門左側,一座新建的鋼筋水泥兩層洋樓兀自獨立,門窗石柱漆得大紅大綠,天臺上平添一座描金貼銀的中式翼然涼亭,不倫不類地扎眼。

余灼下了轎,左右環視一圈,不見紳商也不見股東們,按計劃該從廣海過來的路工隊也還沒到,便想不如他先單獨拜訪這位知名的新昌富翁甄世勛。潭江邊上的新昌是新寧縣通向江門、廣州、澳門、香港的內河重鎮,新寧鐵路計劃從新昌開始修筑,直通三夾海口。既經新昌,當地名紳的支持必不可少。他與甄公在益城會有過一面之緣,記得是心寬體胖之人,但印象不深。

余灼拿著名帖,正要讓看門家丁去通報主人,洋樓里忽然奔出一條金毛閃閃的狼犬,齜牙低聲吠著向他逼來。甄家家丁袖手旁觀,好在余灼的一個轎夫機警,舉棍上前把狼犬喝退。余灼也后退幾步,正要自報姓名,一抬頭,卻見天臺涼亭中,余乾耀正和甄世勛在逗弄一只羽毛漆黑的海南鷯哥。“吃里扒外……”鷯哥學的人話幼稚可笑。

余灼心里一緊,他怕是晚來了一步,但不管怎樣,跟甄世勛搭上話再說。于是拱手高喊:“甄公,云眉伯,桂水余灼前來參會集議。”

“是以集議之名,來行鬧場之實吧?”余乾耀哼道。

甄世勛端著雙下巴不說話,繼續逗弄鷯哥。那黑鳥兒清脆地重復著一句話:“吃里扒外,滾開滾開……”

余灼這才意識到,鷯哥的話是沖他來的。莫非余乾耀已知道他今天來參會的真實意圖?是家里哪個傭人小兒不慎走漏了消息?而他這位族叔顯然已拉攏了甄世勛,鷯哥重復的罵人話帶著濃烈的宗族色彩。

“鐵路是為新寧父老而修,我舉人唯賢,怎叫‘吃里扒外’?”余灼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開口理論。

“對自己一族至尊的叔伯兩面三刀,還有臉面對余氏祖宗?”甄世勛背對樓下,聲音卻故意放大給余灼聽。

“就嗨(是),他死后,牌位休想入余家祠堂!”

余乾耀話音剛落,洋樓大門閃開一道口,三條金毛狼犬一齊撲上來。余灼近旁的轎夫冷不防,立刻被撲倒,另一條狗張口咬住了余灼的小腿肚。撕裂的劇痛襲上腦門,鮮血流到腳跟,余灼眼前一黑倒下了。

“余兄!”陳宜禧驚呼,從馬車座跳起來,恨不能飛身去救余灼,無奈馬車猛一減速,他自己差點晃倒,被吳楚三扶住。

策馬在前的秀年此刻出人意料地敏捷,劍俠般騰空落地,腳尖踢起轎夫跌落的長棍,一手凌空接住,向正沖余灼肩膀咬去的第三條狼犬狠狠揮去。棍子擊中狗頭,又沉又穩,狼犬哀號一聲滾倒在地。秀年隨即持棍一陣橫掃,另兩條狗嗚咽著逃進了洋樓。

貌似孱弱的秀年何時練就了一身武功?陳宜禧來不及細想,待馬車停穩,緊跟美琪向余灼奔去。美琪扯一截衣袖,緊緊扎住余灼小腿;吳楚三跪在一旁掐余灼人中。

余灼醒來,立刻對陳宜禧說:“他們已知我們來唱反調,新昌站恐怕無望了……”

陳宜禧握緊余灼的手,心痛得咬緊了下唇。在金山,洋人沒少對唐人動粗行兇,他自己曾被流氓里奇踢斷的肋骨,在雨天還隱隱作痛;而鄉鄰間短兵相接,雖然少年時土客械斗的經歷還在記憶中,他以為過去幾十年時光已將嶺南的彪悍民風磨鈍馴服,可眼前發生的事又生生喚回當年的慘烈。自己人地皮上也不乏惡人。他全身皮肉像年輕時一樣繃緊,骨骼“咔咔”響。

天臺上,余乾耀像是官服掩蓋的一堆朽木,唯一活泛的光亮,來自他緊握的手杖,包金龍頭磷光熒熒,如垂死者貪戀人世的眼。

吳楚三要背余灼上馬車,送他回家療傷。余灼不肯,非要吳楚三扶他靠在路旁的百年白蘭樹下:“就讓股東和紳商們都看清楚,如此橫蠻無理之人如何做得寧路總理?”

太陽落山,烏紅的霞光暈染在灰藍的天空,暑氣凝成一層薄霧,浮在塵土間。甄家派出一隊家丁,呼啦啦在大門口站開一排。大門頂上兩盞大紅燈籠被點亮,紅光下刀槍森嚴。余乾耀和甄世勛在洋樓天臺涼亭里,把著欄桿,審視陸續到來的股東、紳商。

“各位鄉親,本官欲興利益新寧之事,擬就寧陽鐵路章程二十條,多謝各位不辭暑熱前來集議……”余乾耀展開單薄的嗓音,抑制著喉頭抖動。

然而眾人卻大多被白蘭樹下余灼的傷腿吸引,圍上前詢問安撫。有位鄉紳隨身備有金創藥,親手替余灼敷藥包扎。只有一位穿灰綢衫的紳士,撥開人群往莊園里走。陳宜禧瞪著消失在樹叢間略微發胖的身影,有些不能相信,那不是多年不見的明叔?

甄家家丁過來驅散人群:“凡與本會無關之閑雜人等、企圖干擾本會之居心不良者,立刻走人,否則后果自負。”

吳楚三請陳宜禧站上路旁石凳,朗聲宣布:“諸位叔伯鄉親,站在大家面前的,是新寧鐵路公司總理,名揚金山的僑領陳宜禧先生。他自去年初回國倡辦鐵路,已探測好線路,籌得修路所需資金;鐵路章程也已經由大家熟悉、景仰的余灼尊公擬就,上報官府立案。”

“那為何余提調還找我們來簽名附議?”有位剛到的鄉紳不明就里。

“那要請余提調回答。”吳楚三抬下巴指向洋樓天臺。

“哪里來的狂妄后生?謠言惑眾,不怕本官治罪?”余乾耀手杖指過來。

“在下正是陳宜禧,這位后生所說屬實,參拜余提調及各位鄉親。”陳宜禧拱手。

“這位正是陳總辦。”“這是余副總辦的門生吳楚三。”認得的鄉紳和股東們紛紛證實。

“眾位,”余乾耀換了和藹的口氣與面孔,“陳宜禧與余灼所報章程,本官仔細閱過,實在與我大清商律不符;陳宜禧久居海外,對國內事務一概不知,不宜擔當鐵路公司總理之職。所以本官請大家今日來另議筑路之事。”

陳宜禧仰頭:“請問提調大人,我們上報的章程哪一條與大清商律不符?”

余乾耀哼一聲:“大清法令嚴明,衙門幽深,你以為花錢捐個官銜就可以通達?本官沒功夫跟大字不識幾個的村夫解釋,眾位紳公也不必浪費時間,請速進莊園,上樓集議。”

“余副總辦主筆所擬之新寧鐵路章程,詳細參照了大清商部審批、皇上和皇太后御準的潮汕鐵路章程,余提調說我們的章程不符商律,莫非是說商部大臣們和老佛爺她老人家都不通大清商律?”吳楚三的辯駁引起眾人議論紛紛。

“大膽后生,敢胡言誣陷本官,給我拿下!”

甄家家丁持槍圍過來,秀年橫握打狗棍擋在陳宜禧和吳楚三身前。鄉紳們屢屢后退,無人向莊園邁進。此時土路上傳來齊整的腳步聲,塵煙中,廣海路工隊跑步趕到。四十個彪悍的青年持鎬提刀,跑在最前面的李是龍剃了光頭,左臉從眉梢到頜骨斜添一道新鮮的疤痕。

他怎沒去香港?陳宜禧與美琪對視。李是龍卻不給他們時間細究,“啪”一槍射落大門上一只紅燈籠。

眾人抱頭躲藏,甄家兵亂了陣腳,余乾耀趴到天臺方磚地上。甄世勛倒鎮靜,揮手讓家丁撤退:“天氣炎熱,各位紳公不愿上樓,就在露天集議吧,倒是涼快。”

陳宜禧對李是龍搖頭,讓他把手槍收好。

余乾耀終于抓著天臺欄桿爬起來,看清路工隊并無進攻莊園之意,又顫巍巍發話:“請各位仔細思量,陳宜禧是否有能力做鐵路公司總理?”

明叔走上天臺,身形比在西雅圖時寬厚,臉上皮肉依舊滋潤光滑:“在下陳景明,咸豐十一年與陳宜禧同船去金山,陳宜禧曾是我雜貨鋪一個小股東,根本沒受過正規工程培訓,他當年帶人比賽修鐵路,輸給了洋人,丟盡唐人顏面。”

“叔爺,你貴人多忘事,比賽一年后,我阿爸可是為華道拿到了價值一萬美金的鐵路合同。”美琪輕盈的聲線和一身洋打扮立刻招來眾人目光。

“你?”明叔眼睛瞇成縫盯下來,十幾年沒見,認不出美琪。

“我是歡歡啊,叔爺。”

“后生女知么嘢?輪不到你說話!”明叔點明美琪是女子,眾人嘩然。

陳宜禧站到女兒身前:“宜禧我確實沒上過正式工程學院,可西雅圖的第一條鐵路是我帶唐人施工隊修的,西雅圖的主要街道、大樓、運河——半座城,也是我承包帶隊修建的;北太平洋鐵路、大北方鐵路,都是比新寧鐵路更大的工程,我指揮上千人的隊伍,沒出過差錯……金山的鐵路大亨,詹姆士·希爾指名道姓專跟我合作,還發給我嘉獎令……”

美琪把帶來的修路照片、新聞剪報、希爾的嘉獎令傳給鄉紳們看,毫不在意大家探究她的神情。

“我說這些,不是自夸,老夫別無是處,唯修筑鐵路四十年,甘愿以多年積攢的經驗心得,為新寧父老鄉親效力。如若有其他勝任人選,能為新寧修一條四通八達的鐵路,宜禧也不一定要做公司總理。”

“哪有更好的人選?”“誰比陳總辦更會修鐵路?”“陳總辦不能讓位……”股東們個個面露憂色。

“眾位,看來陳宜禧雖一介村夫,倒是明白人、識時務……”余乾耀抓住時機宣說他做總理的好處,甄世勛和明叔左右烘托:“在國內做事,官府里沒關系,何以成事?”“中國人的鐵路還是要懂中國事務的人來領頭……”

“提調大人熟知中國事務不假,只是鐵路公司總理多少得懂修鐵路吧?”吳楚三打斷天臺上的空話,“敢問提調大人欲興修之寧路干線,起止各于何處?總長多少?”

“這難不倒本官。”余乾耀摸著兩條白須,“從新昌到三夾海,經寧城、斗山,共計九十余華里。”

“He stole our design!(他盜用我們的設計!)”美琪蹦了句英文。陳宜禧按住她肩膀。

“We'll see how long he can last.(我們且看他能堅持多久。)”吳楚三的英文口音怪異,卻清晰。陳宜禧和美琪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吳楚三盯著余乾耀繼續發問:“這條路線偏東還是偏西?”

“偏……偏西。”

“為何?”

“唔……”甄世勛湊到余乾耀耳邊低語,余乾耀點頭,清清喉嚨,“偏西沿線村鎮更為稠密,有利于日后鐵路運行之收益。”

陳宜禧接過話題:“偏西的線路沿途人口略微稠密不假,可是要過潭江、跨百峰山,造橋開山工費巨大,在下所籌之兩百余萬股銀不足以支付此等巨資,請問提調大人筑路之款項如何籌措?”

甄世勛與余乾耀對視,一時詞窮。

陳宜禧跨前一步:“我設計的干線偏東,從新昌到三夾海沿途,舊路填筑者居多,既無大河水塘需要建筑長橋跨越,又無須開辟高山峻嶺。即便有大小橋梁,也都是淺水沙地,比別處更省路工經費。”

美琪打開帶來的線路圖,吳楚三幫忙牽角,展示給大家查看。稍懂工程圖的人都嘖嘖贊嘆線路設計便捷巧妙。

“至于日后鐵路運營之收益,凡鐵路經過之地,總會吸引更多人口聚居,老夫在金山親眼目睹西雅圖從一個漁村,變成美國西北最大最繁華的港口。”

鄉紳們鼓掌稱道,李是龍領路工隊跺腳,“吼吼吼”助威。美琪終于有機會舉起相機按快門。

天臺上,余乾耀猛烈咳嗽,擺手走開。

明叔冷眼啐道:“這個所謂僑領,你們只聽說他跟洋人打官司贏了賠款,可你們知不知?他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了,讓她被洋人拖下樓、丟了肚里胎兒,殘廢一世。有尾狗亦跳,冇(無)尾狗亦跳,他如果筑得成鐵路,我永遠不坐他的火車!”

“你……”陳宜禧指著天臺說不出話,血往頭頂涌,好在有美琪一旁扶住,不至跌倒。

甄世勛捏著雙下巴:“三埠一水相連,這里任何一個碼頭都是我的地盤。鐵路自新昌過境?哼,你們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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