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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遠道蒼蒼(下)
  • 劉懷宇 劉子毅
  • 10830字
  • 2021-05-27 18:26:53

第二十一章 重建的意志

1886—1888年 美國 西雅圖

那一夜,陳宜禧躺在沐芳身邊,握著她冰涼的手,隨她游歷幽冥。她跟他說過的因果的藤蔓,黑茫茫陰森森,卷裹拉扯;他們從一個深淵墜落另一個深淵,無力掙扎,來不及梳理、確認;肢體的碎片、心靈的碎片無聲飄繞,集結成養母興嬸才看得見的游魂,死神編結的蛛網遍布每個角落……

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不肯放棄要留她在人間的意愿,而沐芳的指尖松懈地觸著他掌心,沒有回應,未擦凈的血跡早干硬成殼。

很多年前,他被流氓里奇踢傷的時候,瀕臨過身體的死亡,靈魂懸浮在被重創的身體外,等待守候,隨時準備再回到身體內。那時候他多么年輕。現在,他守著另一個破碎的身體——曾經給他無限溫暖、令他心有所屬的身體,像是流離失所、正在死亡的靈魂。

他試著低語,挽留她游絲般的殘息,說起他初見她的瞬間,她的臉明凈如月,雙眼燦若星辰,她的出現點亮了他卑微的童年,一直照著他人生的路途,即使在他們天涯相隔、他以為無望與她相守的漫長年月里。“阿芳,別走……”

沐芳似乎長嘆一口氣,他連忙湊到她嘴邊,卻連那微弱的鼻息也感覺不到了。他失聲,抱緊她:“那帶我一起走吧。”他閉上眼,丟開呼吸,讓他和她被黑暗吞沒、被死寂掩埋。

熹微的晨光落在臉上,耳邊是沐芳胸口虛弱卻持續的心跳,她還沒走。他驚醒,一躍而起拉開房門:“阿正,快送米湯來!”

記憶在那個片刻立起一道墻,墻那邊是不能碰觸的身心的廢墟,一如窗外的景象——燒毀的鋪面、斷裂的房梁、塌陷的木板人行道、棄物、破磚、碎瓦。墻這邊,他知道他得重新積攢力量,一磚一瓦地收拾、重建……可沐芳血跡斑斑地躺在那里,心跳若有若無,看一眼,他便只想放任自己的身體鉛錘般落地、自己的心如她全身的灰白一樣憔悴。

他伴著沐芳收拾、重建她殘碎的身心。從她睜眼看他,到手指恢復知覺,到脖子稍能轉動,到可以在床上坐起,每一步都緩慢艱難。最揪心的,是這個因為愛他承受太多苦難的女人,從此不能再行走、生育,雖然她坐在輪椅里安靜地微笑,凄美的臉上毫無怨尤,他的心卻在絕望的重壓下不能自已地顫抖。他不能重建和沐芳曾經擁有的美好,其他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阿秋和十多位唐人業主多次上門請求,伯克法官不時電話敦促,根深蒂固的責任心逼迫他打起精神,準備為西雅圖唐人在排華暴亂中的損失打官司。他整理資料、給阿秋他們分派調查任務、和華盛頓地區起訴官開會商討策略、去舊金山找清領事、給華盛頓清大使寫信發電報敦促其與美國政府交涉……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雖每天說著做著,卻空著一顆心,是機器般的慣性運行。

讓他終于從廢墟里站立起來的,是美琪的勇氣。美琪不顧恐嚇,堅持走上法庭做證人那天,他絕望的心停止了顫抖,再生出重建的意志。

“我是唯一親見墨菲拖阿媽下樓的證人,我不出庭,怎能告倒墨菲和朋克尼,為阿媽申冤?”

“朋克尼四處揚言要毀掉你。”他替女兒提著一顆心,怕她被謀害被毀容,美琪出門都讓阿正帶槍跟隨。

沐芳也勸:“告倒他們,阿媽還是不能走路了……因果的藤蔓越扯越長。”

“阿媽,這個世界不只有因果要承受,還有正義要伸張。”

陳宜禧和沐芳一時都有些恍惚:女兒何時已長大成人,說出這樣大無畏的理想主義的話?這兩年他們的注意力主要在沐芳的康復上,仿佛一眨眼,美琪已經比他還高了,豐潤的鵝蛋臉、米黃長裙下窈窕的身體,都綻放著新鮮的生命力。他們來金山多年、受盡磨難的長遠意義,此刻忽然活潑潑、亮閃閃、實實在在地站在兩人面前。

指控墨菲那天,美琪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套男式西裝——那是她第一次穿男裝,銀灰底細白格的羊毛料子,墊肩英武地撐開,馬靴擦得锃亮。美琪白著臉翹著下巴踏上證人席,在伯克法官莊嚴的注視中,手按《圣經》宣誓對法庭陳述事實。

聽眾席人滿為患,大家趕來看一個十六歲的中國女子如何能告倒有權有勢的墨菲警長和他的隨從朋克尼。麗茲坐在陳宜禧和沐芳身邊,也穿一身男裝,表示對她鐘愛的弟子從里到外的支持。墨菲的情人瑪麗沒有出場。

陳宜禧剛在證人席上做完自己的陳述,從一八八六年二月七日早上勞工騎士對唐人街的突襲說起,到第二天下午暴徒散去后,他巡視到的滿目瘡痍。他打開筆記本,逐條報出唐人的損失:阿秋的洗衣店、黃氏弟兄的雜貨鋪、周家的福記餐館、華道被燒毀的貨倉……還有弟兄們各自積攢的財物、現金,包括阿泉的金戒指和他再也伸不直的一條胳膊。

起訴官問“你妻子如何受傷”的時候,他望向坐在前排的沐芳,目光落在她紫紅長袍遮蓋的殘腿上。來法庭前是他抱她上的輪椅,那雙腿綿軟細削,仿佛是額外的累贅,不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想到那空洞異樣的觸感,他喉嚨連咽了三下,眉頭繃得發酸,拼命抑制住眼淚,說不出話。

他坐回到沐芳身邊。美琪走上去,白著臉翹著下巴,目光定定地投進虛空,一字一句,帶滿屋子聽眾回到兩年前那個傍晚,歡歡客棧的三樓。女兒嬌嫩的嘴唇細密地顫動著,一只手的指甲深摳進另一只手的掌心,他看得見她內心的戰栗。可她挺拔地站在那里,口齒清晰無誤,勇敢的姿態再次令他鼓舞贊嘆,雖然她說出的字字句句都如刀似劍扎在他心窩。

耳邊沐芳的呼吸沉重、時斷時續,如果不是伯克法官堅持要她坐到法庭上來,他怎舍得讓她再經歷那場災難?他握緊她的手,握緊她全身不能自已的震顫。但愿他重生的意志力疊加到女兒的證詞里,他深沉的憤怒托起女兒指向被告席的手。

“那天拖你母親的人現在在法庭上嗎?”起訴官問。

“在。”美琪指向墨菲的手如他期待般果敢有力。

“誰是那天打暈你的人?”

美琪指向朋克尼。

朋克尼干笑兩聲:“我可不止把你打暈,也許法官先生和在座各位都有興趣聽我還對你做了什么——十幾歲,鮮嫩的身體……”

陳宜禧跳起來,揮拳沖過去,恨不能撕碎朋克尼的嘴,卻被庭警攔住。

伯克法官猛敲法槌,喝令朋克尼住嘴。

庭上嘩然大亂,陰陽怪氣的叫喊和口哨聲此起彼伏。

陳宜禧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原來朋克尼威脅的,不是美琪的性命,也不是她的容顏,而是少女的清白聲譽。瑪麗雖不在現場,陳宜禧卻覺察到她陰毒挑釁的眼神。

美琪的眼睛還定定地望向虛空,嘴唇抖得厲害,她猛咬住下唇,雙手撐住臺面。陳宜禧過去要扶她下證人席,她輕輕撥開他的手,虛空中的目光忽然轉向朋克尼:“你以為,你骯臟的靈魂能夠玷污我?你錯了。”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新寧寧城桂水

桂水在新昌與朗美之間,陳宜禧一行在甄家莊駁倒余乾耀后,星夜駕車,都歇息在余灼的習勞山房內。

余夫人替余灼洗傷、換藥,美琪執意幫忙。陳宜禧坐在堂屋,看她在偏房忙碌的背影,想起十九年前沐芳康復那些日子,小心翼翼不去碰觸記憶的圍墻和墻那邊的廢墟。美琪應該是在幫他護理沐芳、照顧秀宗期間變得果敢堅強起來,可她的勇氣和他的奔走都不足以告倒墨菲、朋克尼等人,雖然法庭指控的警察暴民都曾一時入獄,但很快又被釋放,墨菲在隨后的城市選舉中還再次當選警長。美琪至今未嫁,她的犧牲是否值當?作為父親,他只有滿心痛惜。

唯一讓他欣慰的是,在伯克法官極力推動下,美國政府支付了二十七萬多美元給大清,為向排華暴亂中受害的唐人作“人道關懷”之用。雖無正式道歉,也算間接賠償了。那天一家人在海邊,輪椅里的沐芳眺望海峽,說她離開新寧已經二十多年,不知還回不回得去?他撫著她肩膀、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比海天交接更遠的地方,清晰地看見,自己要建設的到底是什么。“我要為你修一條鐵路,帶你回家,帶歡歡和秀宗回家。”那條回家的路,通向摩登的新寧,通向他與沐芳重建的幸福美好,再不會有災難發生。

陳宜禧最后一次見明叔,也是在那幾天。他發電報給大清駐美大使,請求盡快把美國人賠的錢分發給西雅圖受難的唐人。“這邊情況極其糟糕。”他剛寫完這句,不知何時回到西雅圖的明叔閃現一旁,咕噥華道受損最嚴重,三年前塔科馬(Tacoma)兩百唐人被趕走時,他們欠華道的貨款就泡湯了,西雅圖欠華道的更多,更別說華道被燒光的貨倉……賠款應該首先照顧華道。

“華道的確損失嚴重,可比起小本生意的阿秋他們,還有華道的弟兄們,我們多少還有點積蓄,錢要先分給大家,他們連鍋碗瓢盆都被砸爛了。”

明叔跟他吵,他不理,說暴亂的時候你跑了,打官司你也不在,你沒權決定這筆錢如何分配。

明叔拍胸口:“我是最早來西雅圖的唐人,沒我哪有你的今天?我知道有人推舉你做西雅圖的大清領事,你他媽的想用錢買人心,就是個踩我脊梁往上爬的小人!”

道叔爺才是提攜我們的恩人,陳宜禧想,沒跟明叔爭。他負責的勞務生意從一八七五年開始,就一直占著華道收益的大頭,他沒必要跟與自己觀念相左的人繼續合作下去。他終于決意與明叔分道揚鑣、組建自己的廣德公司。鐵路大亨希爾聘任伯克法官做他在西雅圖的全權代理,并指明要陳宜禧承建大北方鐵路連通到西雅圖的路段。他先要把被迫離開西雅圖的弟兄們都招回來,讓西雅圖唐人街再度興旺……

明叔今天在甄家莊園詆毀他、刺激他,顯然是泄私憤,而有人走漏風聲,提前讓余乾耀知道余灼和他去甄家莊唱反調,莫非也是明叔?等余灼兄傷勢稍好再細究吧。

“秀年今日打狗的功夫好生了得。”吳楚三帶個傭人端宵夜進來,雞湯云吞面,配紅豆薏米糖水。

秀年瞄父親一眼,低頭說:“雕蟲小技而已。”

“一棍打暈大狼犬可不是雕蟲小技。”陳宜禧真心贊嘆,秀年打狗那一瞬間閃現的英武,讓他想起自己年少氣盛時的樣子,“拜師何處?怎沒聽你說過?”

“阿爸生意繁忙,大概不記得了,我十歲那年,你回鄉來,讓阿媽把我送去肇慶慶云寺習武,防匪健身。”

陳宜禧記起來,四邑匪患成災,各鄉各村都修碉樓防范。他長年在海外,秀年又是陳家長子,怕他被綁票,讓阿嬌送去習武。可阿嬌嬌縱秀年,嫌廟里苦,三天兩頭往家里接,他懶得過問,也不知后來練成沒有。秀年成年后跟斗山一群僑屬子弟廝混,吸鴉片賭錢成癮,不思進取。正經人家的女兒都不愿嫁鴉片煙鬼,秀年心氣又高,干脆不娶。回想起來他又禁不住對這個兒子不齒,但秀年今天的表現的確值得他多問一句:“唔,一直練著?”

秀年難得被鼓勵,凹陷的臉上泛起紅潮:“阿爸去年回鄉倡辦鐵路,兒子戒了煙,再習武,想跟阿爸有所作為。”

“陳大少爺這般好身手,做鐵路護勇隊長可謂威武。”吳楚三豎起大拇指。

說到護勇隊長,陳宜禧想起在院子里納涼的李是龍,讓秀年去喚他進屋來,問他怎沒去香港。

“趙主持第二天就找到可靠的船夫送我,但起航前,晚輩聽說寧路立案遇到阻撓,要路工隊去護駕,正是我能為陳總辦效力的當口啊,我怎么能逃去香港?”

“你臉上的傷……”

“是龍被官府通緝,不想給總辦惹麻煩,削發破相換張臉,官兵便認不出了。”

“哎,后生哥,你這是何苦?”陳宜禧搖頭,嘆李是龍血性。

“掩耳盜鈴嘛,劃一條疤還不是認得出。”秀年笑。

“那我剁鼻削耳……”是龍從腰間拔出短刀,被陳宜禧拉住。

“不去香港,就先在鄉間避一陣吧。”吳楚三招呼大家落座吃夜宵。

秀年自告奮勇說,他明天就給李是龍找個可靠的農家躲藏。

余乾耀沒得到任何好處,還在眾鄉紳面前被駁得丟了面子,新寧鐵路立案自然不能再經他的手。次日陳宜禧和余灼商議:“干脆去廣州向兩廣總督直陳路事。”

余灼靠在病榻上,猶豫:“兩廣總督岑春煊是慈禧太后面前的大紅人,若沒人引薦就直接去廣州,可不一定能見到。”

“他在太后面前如何個紅法?”

“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八國聯軍打到京津,時為甘肅布政使的岑春煊親率騎兵二千余人,從蘭州晝夜兼程去北京勤王。兩宮蒙難之際,天下如云的重臣名將,自覺率部勤王護駕者,僅岑一人,因而太后對他另眼相待,委以各路重任。他做四川總督時,彈壓義和團余部立了大功;改署兩廣總督后,一到廣州就著重整理海關稅務,所得銀兩供朝廷償還‘庚子賠款’,是朝廷救急的‘小金庫’。”

“那兄臺是否已找到引薦之人?”

余灼搖頭:“待我再尋摸些時日。”

陳宜禧來回踱步:“線路勘測好了,鐵軌在西雅圖訂購了,路工主力也都招就,卻因這立案障礙重重,耽誤動工日程。”

“以總辦在海外的聲譽、還有三品鹽運使的官階,也不妨一試。只是,老夫腿傷未愈,瘸拐之態不能陪同總辦登堂。就讓楚三陪你去廣州吧,凡事有個商量的人。”

余灼如此器重的吳楚三,是他在廣西做官時收留的孤兒,十來歲隨父母躲戰亂逃離昆明,途中遭匪劫,父母雙亡。吳楚三先在余府做書童,余灼見他天資聰穎,便刻意培養,后來還送去日本留學三年,研習西洋經濟律例等。

“晚輩的英語也在日本習得,所以是東洋口音,讓總辦見笑了。”在去廣州途中,吳楚三說起他的身世,對余灼的栽培之恩感激不盡。

“那你也足以做我的英文先生,我只會說古德(good)、敗德(bad)。”秀年興致十足。吳楚三提議讓秀年跟隨,因路上說不定還有“狗”要打;秀年多了個在父親身邊表現的機會,自然高興。

廣州

到廣州當晚,已近深夜,三人在十三行[1]附近一個小客棧下榻。周邊市聲仍舊喧嘩,酒樓、糕餅店、茶葉鋪、金銀琺瑯器館各式華洋商鋪還都熱鬧著,街上張燈結彩,飄著萬國旗,像總是在過節。宵夜和逛夜市的人接踵比肩,華夷皆有,珠江邊紫洞艇[2]上的笑鬧聲不時飄到耳畔。鴉片戰爭后,廣州不再是大清“一口通商”的港口,十三行不再獨占中西貿易鰲頭;陳宜禧去金山前,昔日商館就已被大火燒盡,風光不再,可這片街區似乎有吸引生意的魔力,繁華依舊。

陳宜禧擔心秀年禁不住外面誘惑,讓他與自己抵足而眠。父子此前哪有如此親近過,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和衣躺下,背對著背。他回鄉前常帶秀宗四處談生意,同蓋一床被子、同一個杯子喝茶飲酒是常事。秀宗聰明帥氣又努力,從華盛頓大學建筑系畢業后,一直是他最得力的左臂右膀;回鄉前,他理所當然把西雅圖廣德公司的生意全權交給秀宗打理。那天秀年說想跟他有所作為,倒是難得,畢竟子不教父之過,身旁這個他忽略多年、快四十歲的兒子,現在才管教是否太晚?

第二天天沒亮,陳宜禧就起來梳洗,然后換上帶來的云緞官袍。秀年幫他套上錦繡補褂、掛上朝珠長鏈,又把綴有孔雀花翎和藍寶石頂珠的三品頂戴捧上了租來的綠呢小轎。兩個轎夫抬著陳宜禧,吳楚三和秀年伴隨左右,從十三行往西北走了約半個時辰,到了觀音山(今越秀山)下的兩廣總督府前。

天色微明,隱約可見山頂鎮海樓的五層飛檐。督府門樓上有相似的飛檐和綠瓦,大門洞開,兩座石獅靜臥石階旁。清朝的衙門,慣例是天未明就開始辦事。陳宜禧下轎,拾級而上,守門的清兵見他著官服,又是三品頂戴,也不阻攔。他走進去一大段,才意識到吳楚三和秀年都不在身后。回望大門外,吳楚三揚手張口對他說著什么,卻被清兵橫起槍桿趕走了。

陳宜禧第一次來省府見大官,怕節外生枝,想他既已進了大院,自行打聽總督所在就是,楚三、秀年進來也不見得能幫上忙。有個小吏引他到濃蔭深處一座園中園里,園子紅墻綠瓦,花木扶疏,樹上鳥聲啾啾,地下綠影橫斜,是個清幽去處。門房捋著山羊胡須對他細加盤問:從何處來?什么身份?找總督辦什么事?陳宜禧逐一答復,并遞上初見總督時要用的詳細履歷手本。門房翻查一陣,把他帶進隔壁小屋里等候。

山羊胡子走開,該是去稟報總督了,陳宜禧抓緊時間溫習見官的禮儀。他正一正頭上頂戴,理理漿挺的白緞高領,順一下胸前的朝珠,再抖抖身上的蟒袍補褂,手持記好稟事要點的象牙板,屈膝跪拜下去,又起身鞠躬彎腰后退,視線下垂,不能超過總督的第九顆紐扣……這都是臨行前余灼的教導,他熟記在心反復練習,腳下蹬著的厚底宮靴開始夾腳,邁起八字步來像在踩高蹺,歪歪倒倒。

陳宜禧練煩了,坐到屋里唯一的板凳上等候。從日出時分直等到晌午,卻無回音。問了門房幾次,都說總督正忙,讓他耐心再等。

正是苦夏時節,午后溽暑難熬,身上幾層厚實的官服足有二十斤重吧,早被汗水濕透。陳宜禧既不敢脫補褂,又沒扇子扇涼,渾身好像爬滿螞蟻。早晨在屋外吱吱啾啾的鳥兒,不知躲哪里避暑去了,代之而起的是沒完沒了的蟬鳴。去廣海那天美琪頭次聽見蟬鳴,很感新鮮,他也隨她新鮮,可此刻這些蟲子的鼓噪實在令他頭疼。透過蟬鳴,隱約從廂房那邊傳來吆喝聲,像有人在行酒令,還有嘩啦啦推牌九的聲響,繼而是幾個人的大聲嘩笑。

陳宜禧到屋外側耳細聽,原來是在談論一件趣聞:說岑春煊聽聞廣西玉林劇團有位丑角叫黑蠻,極會演喜劇,傳令上調省城來演,好消暑解悶。誰料命令錯傳,下面以為黑蠻是官定罪犯。人正在臺上演戲,也五花大綁,押解上省。害得玉林劇團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黑蠻父母妻兒呼天搶地。廂房里的人邊說邊噴飯,還有人用筷子擊碗敲碟。

陳宜禧聽了,啼笑皆非,心里更加煩躁。又過了許久,里面復歸平靜,他猜恐怕是督府歇晌的時候到了,大概總督實在太忙,上午撥不出時間接見我,看下午怎樣吧。這樣一想,心神稍定了些,才覺得饑腸轆轆,口干舌燥,想起臨出客棧前備的干糧都在秀年那里,吳楚三先前在大門口揚手大概是要給他干糧袋……糟了,他忽然記起余灼說過,衙門門房需要打點,吳楚三當時說他來理會,可他今天連督府大門都進不來,如何理會?陳宜禧全身上下摸遍,翻出幾個銅錢,哪里夠孝敬總督門房?卻想或許能討口水喝。

他把銅錢攥在手心,問山羊胡子可有茶水潤潤喉嚨。山羊胡子瞄他一眼,不答。他訕訕攤開手掌,說今日出門匆忙,實在抱歉只有幾個銅錢買杯茶喝。山羊胡子這回看都不看他,哼著小曲兒捧起自己的白瓷杯,“咝咝”嘬兩口。

陳宜禧知道再問也無益,更覺焦渴,舔下嘴皮,回隔壁忍耐思量。山羊胡子沒收到紅包給他臉色看,但不至于沒跟總督通報吧?他為鄉民謀福利而來,不是為一己私利求見,等大半天,可見一番誠意,總督不會不理吧?他要不要出去拿個紅包來補給門房?可萬一錯過總督召見呢?

前思后想中,日影漸漸偏西,總督仍未傳話召見,陳宜禧在酷暑中干熬了一天,頭腦昏沉,腿腳發軟,提醒他畢竟是六十歲的人了。想再堅持半個時辰,門房卻照例來打發求見的人:“官人請回吧,今日總督大人無暇,明日請早。”

陳宜禧站到院子里張望一番,不知該說什么,最終嘆口氣,拖著疲軟的身子往外走去。在大門外候了一天的吳楚三和秀年拿著水壺干糧迎上來,他一口氣喝下半壺,卻沒力氣啃干糧,秀年趕緊攙扶他上轎回客棧。

吳楚三聽他說在園子里白耗了一天,抱歉不已,說恐怕門房根本沒通報總辦求見:“前兩年總督府是讓帶隨從進的,可今天門口兵勇說革命黨叛亂、暗殺鬧得太兇,所以總督府嚴禁閑雜人等進出,死活不讓我和秀年進去。給兵勇紅包不收,也不愿替我們傳遞東西進去給總辦,還說為幾個小錢掉腦袋不值。哎,都怪我沒事先打聽仔細。”

“不怪你,是老夫太不熟悉衙門規矩……”也沒想到大清官府糜腐如此,他困倦到極點,后面這句沒說出口就在轎里昏睡過去。

第二天,陳宜禧到底不甘心,又來督府求見。這次聰明些了,除了帶干糧,還帶了一葫蘆涼水、一把紙扇,免受干渴酷熱之苦。當然給門房的紅包必不可少,塞得扎扎實實。山羊胡子因此殷勤許多,不時關照、遞茶,可等了一天,仍是“庭院深深深幾許”,連總督大人的影子也沒見著。

余灼的顧慮看來沒錯,太后跟前的紅人哪是他一介凡夫輕易能見到的?給門房的紅包再厚實也沒用。陳宜禧嘆自己在金山雖也算“紅人”——洋人市長、法官的朋友,大清使館、領事館的常客,但在廣州顯然不招人待見。可既然來一趟,還是多待兩天,再找找門路。

吳楚三四處奔波,打聽到被岑春煊委任處理潮汕鐵路案的洋務處總辦溫宗堯也是新寧人,而且溫宅所在是前十三行一位行商的庭院,離客棧不遠,便一大清早送去陳宜禧的名帖求見。當天午后陳宜禧在客棧就收到溫宗堯派人送來的請帖:“久仰陳老前輩海外叱咤風云,今前輩錦歸,造福鄉里,實乃我等楷模。溫某今夕略備薄酒,為前輩接風洗塵,企望不吝賞光。”

陳宜禧幾天來在省城受盡冷落,讀到這些熱絡的詞句,很感動,還是鄉親情誼血濃于水啊。他即刻賞了信差,回帖答應赴宴。

溫宅古色古香,雕梁飛檐、亭臺樓閣散布林蔭花叢中。陳宜禧三人隨門童繞石徑穿長廊,到了荷塘邊一座水榭前,溫宗堯迎出門來,握住陳宜禧雙手:“哈羅,陳老前輩,久仰!久仰!”

溫宗堯四十出頭,戴副金絲眼鏡,一身豆沙色的縐紗便服,清爽洋氣。他既操英語,又說新寧話,一邊把陳宜禧三人引進樓榭,讓座上茶,一邊親熱地問些西雅圖和新寧的事。

水榭外荷葉田田,青雀在荷花蓮蓬間飛起落下,一派水墨意境,宴客廳里卻是清一色的西洋裝飾擺設。淡紅織花地毯,草綠絲絨沙發,紅瓷磚壁爐,水晶吊燈柔和的光落在壁畫里半裸的歐羅巴美人背上,窗邊的三角鋼琴照得見人影,東西兩側有落地風扇送來徐徐清風。陳宜禧恍惚間似乎回到西雅圖,鋼琴邊坐著伯克夫人,正彈奏舒伯特的小夜曲。

溫宗堯堅持讓陳宜禧坐上座,他和吳楚三各在側面相陪,秀年在下座。陳宜禧謝過溫總辦盛情,入座便說:“修筑新寧鐵路是造福鄉梓的善事,目前陳某已集股資二百七十余萬元,海內外鄉親都翹首以待,希望能早日立案動工。仁兄高就督府,能否趁便在總督面前美言幾句,使能轉奏立案?陳某和家鄉父老將感銘不已。”

“好說!好說!”溫宗堯笑容謙遜,為陳宜禧斟酒,“為家鄉辦事,晚生能不盡力嗎?陳老前輩請放心,我明日就稟報總督大人,促成其事。前輩請先飲杯(飲酒)啟筷。”

晚宴豐盛無比,水里游的、天上飛的、山里爬的一道道上,味鮮香濃、色澤斑斕,比西雅圖的粵菜正宗,比新寧的講究精致。溫宗堯夾菜勸酒,陳宜禧卻惦記立案要事,哪能開懷暢飲,話也不多。好在吳楚三侃侃而談,東西南北、古今中外都能跟溫宗堯接上話。秀年悶頭吃喝,一聲不吭。四人足足吃了一個時辰,很領教了一番“食在廣州”的含蘊。

撤席上茶,陳宜禧雖洋酒米酒都各飲了兩杯,頭腦卻并未糊涂,談著談著,自然又回到正題上:“仁兄,這立案的事,還有余乾耀從中作梗,有勞費心了。不知總督大人的意思如何?”

“好說,好說,總督大人的意思嘛,當然是護著陳老前輩啦,那余乾耀無投資,能辦成什么大事?”溫宗堯用象牙牙簽剔著牙,“請用茶,請用茶……總督大人的意思嘛,是只要陳老前輩能體會本督府的苦心,事情沒有辦不成的。”

“請仁兄賜教,怎樣體會法?”

“本督府所轄之地,海疆遼闊,自道光以來,海事頻仍,故方今之世,海防實乃頭等要務。而海防要塞,首推崖門、虎門、磨刀門,不知仁兄對此作何思量?”

溫宗堯打起官腔,陳宜禧聽得滿頭霧水:修鐵路如何就關聯到海防的事情去了?我章程里也沒說要把鐵路修到這三門的海邊去,不知溫宗堯賣的什么關子:“仁兄不妨直言。”

“好說,好說。總督大人的意思正在于此。這‘三門’之中,崖門隔古兜山即到我等故鄉新寧,倘或洋人兵艦來犯,這鐵路必首當其沖。故欲修路,必先鞏固海防,以絕后患。誠望陳老前輩認捐一個崖門海防同知,為本督府分憂,則總督大人特加之知,對鐵路諸事無不鼎力相助。如此,是陳老前輩之榮耀,亦是我新寧鄉親之大幸!”

陳宜禧這時才算聽出點門道來,想只要有助于立案,再捐個海防同知亦無大礙。當初自己花三千元捐個鹽運使,不就是為了便于辦鐵路嗎?沉吟了一會,說:“承蒙厚愛,陳某理當遵囑行事,只是不知捐此同知,所需銀兩幾何?”

“總督大人之意……”溫宗堯含笑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

溫宗堯搖搖頭。

不是三千,那就是三萬了?這價錢也漲得太多了。陳宜禧瞄一眼吳楚三,想看他的反應,卻見他虛著眼暈暈乎乎,大概先前替他應酬喝猛了,便自己拿了主意:“陳某現手頭上并無這樣多銀兩,請寬容幾日,待陳某派人回新寧,命家人湊齊三萬元送來。”

“陳老前輩誤會了,總督大人所言,不是這個數。”

“什么?三十萬?”陳宜禧雖控制著自己,聲調也難免愕然,“陳某今日就算變賣所有家產,也不一定湊得出這個數呢!”

陳宜禧正要起身離席,吳楚三酒醒,慌忙扯住他,衣袖帶翻了面前酒杯。秀年在對面站起來,欲言又止。

“陳老前輩請少安毋躁。本督府豈敢讓陳老前輩自家破費?”溫宗堯似乎沒看見三人的驚詫,把頭湊近又說,“前輩手中不是握著二百七十余萬嗎?區區三十萬算什么?況且也是為鐵路……”

“那更不行!”這回吳楚三也沒按住陳宜禧,“股東信任陳某,托付的股資沒有股東大會決議,一分也不能動!”

“溫總辦,你看這認捐的價碼是否可通融……”吳楚三試圖講價。

陳宜禧卻越想越氣:原來鄉親盛情是假,敲詐勒索是真,總督要天價捐官作為轉奏立案的交換條件,還轉彎抹角設鴻門宴。不等吳楚三說完,他拱一拱手,丟下話轉身就走:“請轉告總督大人,多承款待,但要動用股東的錢,陳某無能為力!”

溫宗堯仰頭靠到沙發椅背上,淡然道:“那么,晚生也無能為力了。”

吳楚三緊跟在后扶穩陳宜禧,怕他急火攻心腳下不穩。秀年卻還耽擱在飯桌邊,問溫總辦是否收到他上午親自送到門房的信。

秀年喝多了?他給溫宗堯送什么信?套什么近乎?陳宜禧回頭,惱火地盯過去。溫宗堯并不理會秀年,踱去窗邊,手指在鋼琴鍵盤上劃一溜“叮叮當當”的聲響。秀年站了一會,訕訕地跟了上來。

剛一出溫宅,一隊官差圍過來。不捐官也犯法?陳宜禧正要喝問,卻見官差們把鐵索稀里嘩啦套到了秀年身上。“他犯了什么法?”他和吳楚三再三追問,卻無人搭理。

秀年慘白著凹陷的臉大喊“冤枉!”卻終被官差拽走,脖上鐵索勒得他出不了聲。

陳宜禧心疼得直喊“秀年”,聲音和心臟一同抖起來。官差幾番回頭阻止,他卻不停步,跟在差役身后疾走,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鐵索纏身的秀年。吳楚三勸他先回客棧歇息,待他找人設法救秀年。陳宜禧卻害怕,在官府就是法的大清,兒子可能很快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他們在黑夜里一直跟到省城大牢,卻被“哐啷”擋在大門外。兩人掏盡身上銀兩,給了一個面相還算和善的衛兵,請他打聽秀年到底為何被抓。衛兵收了銀子,說現在半夜三更,明天再來聽信。

回到客棧,燠熱難當,陳宜禧胸口發悶,先前在溫宅吃下的禾蟲,仿佛都活了過來,在肚里亂爬,他大口嘔吐起來,發熱、盜汗接踵而至,多日奔波勞頓,幾番憂憤攻心,陳宜禧到底支持不住病倒了,客棧頓成羈旅。

難為吳楚三,一邊請郎中給陳宜禧看病,侍候湯藥,另一邊又每天跑去省城大牢打聽秀年的消息。

如此挨過幾日,陳宜禧勉強可以起身,只是胃口大減,茶飯不思。吳楚三從大牢那邊回來,面帶躊躇。陳宜禧心里一沉,做了最壞的準備,堅持要聽實情。

吳楚三斟字酌句:溫宅宴請那天上午,秀年私自送了封信過去,說他知道溫總辦通緝的逃犯——李是龍身在何處,愿為溫總辦圓滿解決潮汕鐵路案助一臂之力,也盼他為新寧鐵路立案助力。誰想弄巧成拙,溫宗堯反告秀年窩藏逃犯、知情不報,要三萬贖人。“總辦看這三萬元……”

陳宜禧氣得發抖,吳楚三不敢再問,趕緊扶他上床躺下。陳宜禧氣的已不是官府斂財手段百出,而是秀年不仁不義。出賣無辜,無論為什么目的,他斷然做不出來,而自己的兒子……這是他的兒子嗎?陳宜禧終于喘過一口氣,按著太陽穴吐出兩個字:“不贖!”

屋漏偏逢連夜雨。飲過吳楚三伺候的湯藥,他正憑窗閉目,努力平息胸中怒氣,忽聽樓下店家喊:“陳大人,督府派人送來公文,等你親自下樓收取。”

“什么?”陳宜禧一抹雙眼轉過身,忙讓吳楚三扶著下樓去。

著青色官服的差役候在客棧廳堂,舉起手中公文宣告:“總督岑大人親筆文書一封。”

陳宜禧上前,軟著腿行過禮,雙手接過公文。不知是因大病初愈,還是因為心情緊張,他拆信的手抖起來。吳楚三替他打開文書,上面只有一行大字:“無礙田園廬墓始得筑路。”

陳宜禧默念了幾遍,愴然長嘆:“平原盡是田園,山野多有廬墓,平原山野都不能通過,難道要我把鐵路修到天上不成?”


[1]明清時期廣州對外貿易特區。

[2]清代廣州城區珠江河段上的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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