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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絳傳
  • 李雪
  • 25208字
  • 2021-05-21 16:11:24

第一章·春水初生

1917年7月17的北京,陽光和著樹葉搖曳,蟬蟲窺視著人們的希望。在楊家大院里,楊蔭杭正踱著步子,不時張望妻子生產(chǎn)的屋子,他在等待他的第四個孩子的出生。此時他已有了三個女兒壽康、同康和閏康不知道這第四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長什么樣?

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聲,他終于迫不及待地來到產(chǎn)房門口。產(chǎn)婆抱過來一個襁褓,一個粉嫩的女嬰出現(xiàn)在楊蔭杭眼前。1911年的中國,男尊女卑的思想還籠罩在人們頭上,每個家庭都想生個兒子。楊蔭杭卻很開明,對女兒也分外寵愛。他捧著這個小小的人兒,歡喜不已,給她取名楊季康。后來,這個女孩被叫作楊絳。

楊蔭杭是開明且威嚴的父親。他是中國近代頗有名望的進步學者,無錫人,祖輩在杭州做官。詩書傳家,他得以早早接受教育,考入北洋大學堂。青年時代的楊蔭杭,可以看作充滿革命精神與斗爭精神的年輕人的代表。在北洋大學堂上學時,有部分學生為了伙食鬧風潮。掌權(quán)的“洋人”出來鎮(zhèn)壓,說鬧風潮的一律開除。一個帶頭鬧事的廣東人就被開除了。楊蔭杭并沒有參與風潮,但看其他人縮頭縮腦的樣子,很是惱火,挺身而出道:“還有我!”于是他也被開除了。好在他被北洋大學堂開除后,轉(zhuǎn)而就考上了南洋公學,那年他十九歲。很久以后,在提到北洋大學堂時,楊蔭杭還會嬉皮笑臉叉腰道:“我是老北洋。”對于被開除這件事,楊蔭杭倒是豁達。

但對于學業(yè),他未曾有過稍微放松。在南洋公學就讀時,因為成績優(yōu)異,楊蔭杭被派到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并與在日留學生一道創(chuàng)辦了《譯書匯編》,譯載如《民約論》《自由原論》等歐美政法名著。這是留學生自辦的第一個雜志。此時的楊蔭杭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影響,希望通過革命改變中國。有次楊蔭杭暑假回鄉(xiāng),在中學公開鼓吹革命,還拒絕對祠堂里的祖先磕頭,被同鄉(xiāng)憤然罵道:“此人該槍斃。”很快,他因“革命邪說”被清廷通緝,于是家人籌了筆款子讓他再度出國。他來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法學。1910年學成回國后,他除在北京一所法政學校授課外,還兼任了肅親王善耆的法律教師。

同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人一樣,楊蔭杭很早便在父母安排下訂婚了,娶了唐家的女兒。幸運的是,他的夫人唐須嫈與他相互欣賞,可謂佳偶天成。唐須嫈同樣出生于無錫,曾在著名的上海務本女中讀書,沉靜內(nèi)斂,溫婉穩(wěn)重;婚后專注于相夫教子,一生共養(yǎng)育了八個子女。在楊蔭杭留學歸國前,她一人照料三個女兒的生活,從未有抱怨之語,將大小家庭都打理得很好。楊絳回憶:“母親每晚都要記賬,有時記不起明細,會苦惱,父親就奪過賬本,一筆寫上‘糊涂賬’,免她勞神。但據(jù)父親說,母親雖記不得小賬,每月按時寄回無錫老家的家用,一輩子從未錯過一天。”

我們經(jīng)常從魯迅、張愛玲等優(yōu)秀作家的回憶錄里,發(fā)現(xiàn)他們的母親熱愛閱讀的痕跡。大概作家文學素質(zhì)的養(yǎng)成,非常仰賴他們的母親做出的榜樣。唐須嫈是否有文學上的天賦,旁人無從知曉,但從楊絳后來的描述中,可以看得出她是一位頗具文字敏感度及見識的女性。她喜歡辭章小說,做針線的藤筐里常常擺著《綴白裘》一類劇本和一些舊體小說。有次她讀綠漪作的《綠天》,便說:“這人也學著蘇梅的調(diào)兒。”楊絳覺得很佩服,因為綠漪正是蘇梅的一個化名。唐須嫈常常和楊絳交流一些對作家的看法,楊絳對她的觀點非常認同。

楊氏夫妻甚是和睦。后來有人稱贊楊絳待錢鍾書好,楊絳卻說,她們姐妹幾個對待丈夫都很好,但沒有母親待父親好。楊氏夫妻有很多話可以談。在《回憶我的父親》中,楊絳寫道:“他們談的話真多,過去的,當前的,有關自己的,有關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檢討,有時總結(jié)經(jīng)驗。兩人一生中長河一般的對話,聽起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的《人性與世態(tài)》。”有時楊蔭杭會對妻子說“我今天放了一個‘屁’”或“一個大臭屁”或“惡毒毒的大臭屁”,唐須嫈就會等上一兩天,從《申報》或者《時報》上剪下這個“屁”—大多是時評。她把剪下來的“屁”粘貼成長條,卷成一大卷,放進楊蔭杭的紅木大筆筒里。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楊蔭杭決定南下加入革命一派,楊家便在季康出生一百多天后從北京移居上海。有趣的是,清廷王室成員肅親王善耆向來看重楊蔭杭,聽聞楊蔭杭南下,專程去送他,對他說:“祝你們成功。”向來開明求變革的親王說這番話時的情緒,實在是很耐人尋味的。

楊蔭杭是難得的法律人才,被政府委以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兼司法籌備處處長的重任。他有傲骨,剛正不阿。有個有權(quán)勢的軍閥到上海,當?shù)丶澥柯?lián)名登報表達歡迎之意,未經(jīng)楊蔭杭同意便將他的名字寫了上去。楊蔭杭知曉后,特意登報聲稱自己對該人并不歡迎。這一舉動被人們嘲笑不識時務。他不以為意,稱“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后來因官員不得在本省任職的規(guī)定,楊蔭杭調(diào)任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駐杭州。在任期間,有個被省長和督軍庇護的惡霸,殺人搶掠無惡不作,被告后意圖賄賂楊蔭杭逃避刑罰。雖在省長和督軍管轄之下,楊蔭杭仍然秉著“省長和督軍不得干預司法”的司法獨立精神,堅持“殺人償命,不能寬宥”,于是被省長屈映光告狀至總統(tǒng)袁世凱處。幸而袁世凱秘書張一麐是楊蔭杭故友,經(jīng)張一麐力保,袁世凱批了“此是好人”四個大字,在1915年把楊蔭杭調(diào)至北京了事。

楊絳四歲時,與父母親一同回京。起先他們租住在一戶滿族人家。女房主梳旗頭,著旗袍,穿花盆底鞋。花盆底的鞋子與上海女子的高跟鞋大不相同,高底在中。女子穿上這種鞋,身高陡增,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有楊柳之姿。楊蔭杭問四女兒長大后要不要穿這種鞋,她很認真地考慮之后,答道:“要!”

楊絳天生柔美剔透,個子不算高,在楊家八個子女中,最得父親喜歡。楊蔭杭喜愛貓,曾以“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表達對四女的偏愛。原因他人無從知曉,或因她從小聰慧伶俐,或因她出生于父親歸國躊躇滿志之時。此時大姐、二姐在上海讀書,三姐留在無錫,楊絳便成了父母身邊唯一的孩子。楊蔭杭是頗有些嚴厲的人,在女兒面前,卻總保持克制與柔和。他有在書房午睡的習慣,喜歡安靜不被打擾。有次偶然醒來,楊蔭杭發(fā)現(xiàn)楊絳像小貓似的坐在他的身旁,連添炭火都輕手輕腳,不發(fā)出一絲聲音。于是他充滿愛憐地道:“我也喜歡有人陪的,只是不要出聲。”之后他允她陪在身邊。

垂髫之年,楊絳入辟才胡同女師大附屬小學就讀,她的童年記憶也從這里開始。女師附小旁邊便是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楊絳的三姑母楊蔭榆在此任監(jiān)事。楊蔭榆是近代中國首位高校女校長,推崇歐美教育理念。她因?qū)V拼直磳M步學生參加政治活動,還曾被魯迅先生在《記念劉和珍君》等文章中點名批評。她曾非常疼愛楊絳,但因她后來脾性古怪等原因,楊絳最終不再跟姑母親近。在《回憶我的姑母》中,楊絳提到,女高師的學生會帶她到大學部玩耍,陪她打秋千,讓她在學校的懇親會上演戲,讓她扮花神,甚至在學校的運動會上,也有學生拉著她一起跳繩。“我現(xiàn)在回想,演戲借我做‘花神’,運動會叫我和大學生一同表演,等等,準是看三姑母的面子。那時候她在校內(nèi)有威信,學生也喜歡她。我決不信小學生里只我一個配做‘花神’,只我一個靈活,會鉆在大學生身邊圍繞著跳繩。”

在北京,楊絳享受了平和歡樂的童年,而當時的父親卻正在經(jīng)歷事業(yè)上巨大的顛簸。1917年5月,在調(diào)查津浦鐵路管理局租車購車舞弊案時,因懷疑交通總長許世英貪污,楊蔭杭傳訊了對方。楊蔭杭不過是檢察長,總長卻是等同于當下部長的職位。此事引起震動,楊蔭杭被停職審查。期盼司法公正無望的楊蔭杭由此對北洋政府的政治環(huán)境感到失望,幾乎就在同時,上海傳來二女兒同康染傷寒住院的消息。如今看來微不足道的傷寒,在那個時候足以取人性命。唐須嫈只身南下,奔波千里,輾轉(zhuǎn)于舟車之間,趕到女兒病床前。女兒只是拉著她的手絕望地哭,哭得唐須嫈肝腸寸斷。不久之后,二女兒便去世了。

政治失意及失去女兒的痛,讓楊蔭杭徹底舍棄了留京任職的意愿。1919年,他辭去了北京的職務。楊蔭杭辭職后,家人隨他南下。楊絳的北京記憶隨之暫時終結(jié)。

倉促的南下,在楊絳看來是那樣的不合情理。匆忙收拾行李趕車的過程中,她沒有時間好好整理落在四處的小玩意兒,也沒有時間再看看北京,再與好朋友聚一聚、敘敘話;她也沒有時間回到學校去,與同學們正式道個別。在后來提及此事時,楊絳總覺得“悵然”。離家路上,她碰到了一個同學。盡管平時與這個同學關系并不要好,她還是想讓那個同學幫忙捎句話回去,告訴同學們她走了。

楊絳剛嘗到離別苦澀的內(nèi)心,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填滿了。楊蔭杭剛正不阿有原則,在北京受人尊敬,他的離開也令許多人不舍。他們爭相去火車站送楊蔭杭歸鄉(xiāng)。在《回憶我的父親》中,她提到:“火車站上為我父親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誰也沒有那么多人送行,我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很有自豪感。”目睹此景的楊絳,已然對什么是尊敬、什么是人心所向有了最直觀的認識。楊蔭杭的骨氣,也在楊絳心里播下了種子。

一家人乘車到天津,又從天津乘船南下。后來幾十年過去,楊絳仍然記得他們乘的那艘船叫新銘號。對需要照顧幾個孩子的楊氏夫婦來講,整艘船又臟又擠又亂,楊蔭杭甚至抱著三歲的老七被擠進海里,好在最終獲救。然而對八歲的楊絳來說,南下途中任何所見之景都是那么新鮮有趣,父親“夾帶”上船的黃白色獅子貓,也給旅途增添了生趣。

楊家人初回江南的記憶并不美好。除了二姐因傷寒去世外,家里還有大姐、三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共八口人。他們預先在無錫沙巷租下房子,免得老宅擁擠。新租的房子廚房外面有一座木橋,過了橋就可以到自己家的后門。這令楊絳感到很新奇,因為她不用出門便可以看到河上來往的船只。近水樓臺先得月,楊家飽嘗河鮮之美,楊蔭杭尤其愛吃一道“熗蝦”。所謂“熗蝦”,就是將生鮮小蝦洗凈,蘸料生食。如今看來,這道菜的衛(wèi)生程度著實堪憂。果然,沒過多久,全家都病倒了。楊絳因不忍吃活蹦亂跳的小生命,反倒逃過一劫。經(jīng)過治療,大家都得以康復,唯獨楊蔭杭久治不愈。

楊蔭杭經(jīng)歷了留學生涯的洗禮,非常迷信西醫(yī),不信中醫(yī),堅持不吃中藥。當時無錫只有一個西醫(yī),是個外國人,每次替病人檢查,都只取一點大便和血液,送到上海化驗,等一周后,才送結(jié)果回來。經(jīng)過兩次化驗,他都未能查出楊蔭杭是什么病癥。在等結(jié)果的日子里,楊蔭杭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意識也開始模糊。唐須嫈當機立斷,請了中醫(yī)給丈夫號脈。大夫馬上做出診斷,楊蔭杭是得了傷寒。

有二女兒染傷寒去世的教訓在先,面對楊蔭杭的傷寒,全家人都不由得緊張起來。此時楊蔭杭幾乎病入膏肓,大夫束手無策,連藥都不肯開。一個晚上,年幼的楊絳似乎意識到家里要有大事發(fā)生—房間內(nèi)燈火通明,院子里人來人往,腳步匆匆;親友紛紛來探望父親,過后都默不作聲,只得感嘆一句“要緊人啊”!

“要緊人”在無錫話的意思是要養(yǎng)活全家的頂梁柱。此時楊蔭杭的收入不僅要養(yǎng)活一家八口人,還要供給楊絳的姑姑和兄弟家的孩子,說他是家里的天也毫不為過。很多年后提及此事時,楊絳仍然心有余悸。萬一父親有個意外,她若能得親朋好友照顧讀幾年書,還能勉強做個小學教員;若無人照看,她就要去工廠做女工了。

全家人一籌莫展,唐須嫈卻不肯放棄丈夫。她央求丈夫的好友、名醫(yī)華實甫先生,無論如何也給楊蔭杭開個藥方。華實甫著實不忍,就“死馬當活馬醫(yī)”,開了一劑中藥。為了讓不信中醫(yī)的丈夫吃下中藥,唐須嫈挖空心思。她買來盛著西藥的膠囊,把膠囊打開倒空,再把中藥研磨成粉,倒入膠囊中,偽裝成西藥的樣子喂丈夫服下。

堅持換來了奇跡。楊蔭杭漸漸退燒,意識也慢慢清醒。對于恢復期的楊蔭杭,唐須嫈?shù)恼疹櫼彩菬o微不至。每次燉好濃稠的雞湯,她都要一勺一勺撇凈油沫,只將最營養(yǎng)最清爽的湯汁給丈夫喝。經(jīng)過唐須嫈悉心照料,楊蔭杭竟緩緩康復了。

全家將華實甫醫(yī)生看作救命恩人,西醫(yī)則認為楊蔭杭自己身體好,在“轉(zhuǎn)換期”戰(zhàn)勝了病魔。但在楊絳看來,“無論中醫(yī)西醫(yī),都歸功于我母親的護理。那年除夕,我父親病骨支離,勉強能下床行走幾步。他一手扶杖,一手按著我的頭,慢慢兒走到家人團坐的飯桌邊。椅里墊上一條厚被,父親象征性地和我們同吃了年夜飯”。

人生在世,至親至疏是夫妻。親是夫妻,毫無保留,將最隱秘最脆弱的一面展現(xiàn)給對方看,互相取暖,互相扶持;疏是夫妻,隱瞞欺騙,自己的欲望所指皆是對方所怨,相互厭惡,相互憎恨。世間夫妻情深,最怕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也怕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平日恩愛有加的夫妻,不見得能抵得過瑣碎的磨礪與大難的沖擊。相守到白頭的夫妻,平日里未必如膠似漆,但危機存亡的關頭必然互不離棄。

楊蔭杭與唐須嫈,晴好時喃喃耳語,你儂我儂;暴風驟雨時也能互為肩膀,為彼此遮風擋雨。楊氏夫妻不僅守護了自己的婚姻,也造就了能夠守護婚姻與家庭的女兒們。楊絳自小將父母相處的點點滴滴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以后,她成了“最賢的妻”。

就在楊家上下為男主人的病焦頭爛額時,楊家的幾個孩子卻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忙于照顧丈夫的唐須嫈實在是分身乏術,便將孩子們送到家附近一所叫大王廟的小學就讀。大王廟就在沙巷口,早先不知道是祭祀什么大王的,后來改成學校,就叫大王廟小學。學校只有一間教室,全校四個班八十多個人都在這間教室里上課。教室里排著雙人課桌四五行,以區(qū)分不同年級的學生。和兩個弟弟插班進入這所學校時,楊絳已經(jīng)讀到了小學三年級,便進入了最高班就讀。

這所學校不僅教室小,職員也只有兩人:一個是校長,另一個是姓孫的老師。這個孫老師剃著像光葫蘆瓢似的光頭,拿著教鞭,動不動就打?qū)W生,學生都在背后喊他“孫光頭”。但孫光頭從來不打楊家的小孩,或許在他心里,楊家畢竟是“做官”的人家,是有些可畏的。

其他挨了孫老師打的同學,背地里都非常痛恨他。不知是誰,在女廁所的墻上畫了一幅孫光頭的畫像,大家整日圍著畫像拜。楊絳不知其意,還以為同學們在討好孫老師呢。后來她才曉得,她們是在“鈍”他,在無錫方言里,就是讓他倒霉的意思。

后來楊絳回憶:“在大王廟讀什么書,我全忘了,只記得國文教科書上有一部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孫光頭’把‘子曰’解作‘兒子說’。念國文朗聲唱誦,稱作‘啦’(上聲)。我覺得發(fā)出這種怪聲挺難為情的。”由此大概可以想象,大王廟小學的教學質(zhì)量的確不怎么樣。但對楊絳來說,那段日子卻是最快樂最有意思的。在那里,她可以無憂無慮地嬉鬧玩耍,享受了輕松的童年。直到年過古稀,楊絳在文章中還提到,經(jīng)常恍然間覺得自己還在大王廟。那時她有很多時間與女伴玩游戲,有種類似如今“狼人殺”的游戲是楊絳記憶最深刻的:

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賊”(北京稱為“官、打、巡、美”),我拈鬮拈得“賊”,拔腳就跑。女伴以為我瘋了,拉住我問我干什么。我急得說:“我是賊呀!”“嗨,快別響啊!是賊,怎么嚷出來呢!”我這個笨“賊”急得直要掙脫身。我說:“我是賊呀!得逃啊!”她們只好耐心教我:“是賊,就悄悄兒坐著,別讓人看出來。”又有人說:“你要給人捉出來,就得挨打了。”我告訴她們:“賊得趁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給捉住。”

她們說:“女老小姑則(即女孩子家)不興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男老小’的事。”我委屈地問:“女孩子該怎么?”一個說:“步步太陽。”(就是古文的“負暄”,“負”讀如“步”)一個說:“到女生間去踢踢毽子。”大廟東院是“女生間”,里面有個馬桶。女生在里面踢毽子。可是我只會跳繩、拍皮球,不會踢毽子,也不喜歡悶在又狹又小的女生間里玩。

不同環(huán)境養(yǎng)育出不同的孩子。楊絳受到的教育,從小便讓她顯得更自由。那時候大多數(shù)女孩子,多少會被灌輸一些“女子不宜”之類的思想。因為楊絳父母從未要求她作為女性就應怎樣或不應怎樣,她對性別的角色意識并不太清楚,也不能理解女伴們的這種意識;同時她不理解的,還有女伴們的膽小:

女生間朝西。下午,院子里大槐樹的影子隔窗映在東墻上,印成活動的淡黑影。女生說是鬼,都躲出去。我說是樹影,她們不信。我要證明那是樹影不是鬼,故意用腳去踢。她們嚇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遠著我。我一人沒趣,也無法爭辯。

楊絳之所以能夠從大王廟小學的同學中跳脫出來,成為歷史河流里令人矚目的一朵浪花,在這時便能區(qū)別得清楚。從小受到科學教養(yǎng)的孩子,與生活在相對封閉保守地區(qū)的孩子終究是不一樣的。受到科學教養(yǎng)的孩子更加大膽,敢于探索,更加自由,有更多可能,更加博學,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孩子可以超越家長,但父母的影響卻是伴隨孩子終生的。普通家庭或許無法具備知識與資源的優(yōu)勢,卻可以在教育理念上無限接近鐘鳴鼎食之家。父母在痛恨孩子未能長成自己想象中的樣子時,不如反觀自己的言行,或許能找到解決之道。

楊家的幾個孩子這樣被“散養(yǎng)”的日子僅僅持續(xù)了半年。隨著楊蔭杭病情好轉(zhuǎn),他漸漸有余力操心幾個孩子的教育問題了。大王廟的教學質(zhì)量著實讓他不滿意,為了孩子們的未來,他還是決定送女兒去上海讀書。剛剛經(jīng)歷生死的楊蔭杭,此時怕是更希望與女兒在一起的吧。可憐天下父母心,他仍然選擇為了女兒的未來而犧牲現(xiàn)下美好相伴的時光。

楊蔭杭認為上海的啟明女校教學好、管束嚴,能為學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礎,便先后送了楊絳的二姑媽、堂姐、大姐和二姐去讀書,也想送楊絳去讀。這時楊絳只有八歲半,離家去上海,令母親唐須嫈分外擔心。但楊絳執(zhí)意不肯再回大王廟小學,唐須嫈左右為難,還是聽從了楊絳的意愿。好在大姐已經(jīng)畢業(yè),留在啟明女校任教,三姐也正在啟明女中讀書,她們姐妹可以相互照應。

唐須嫈找出一只小箱子,喊楊絳道:“阿季,你的箱子有了,來拿。”她又問女兒:“你打定主意了?”楊絳答:“打定了。”“你是愿意去?”“嗯,我愿意去。”

楊絳嘴里說著,眼淚卻撲簌簌地落。以前的她從不悄悄流淚,只會哇哇地哭;如今到上海上學,要離開媽媽,只有暑假才能回家,她只好努力變得堅強。好在那個時候無錫還沒有電燈,昏暗的屋子里只有點點星光,黑夜掩飾了她的脆弱。唐須嫈沒能看見楊絳的眼淚,或者即便看見了,也沒戳穿她。

臨走前,唐須嫈給了楊絳一枚嶄新的銀圓。之前小楊絳從未有過自己的錢,再說這銀圓還帶著媽媽的心意呢。她很珍惜,把錢藏在貼身襯衣的左邊口袋里。大姐送她一塊細麻紗手絹兒,上面有一圈紅花,很美。她舍不得用,疊成一個小方塊,與銀圓一并裝在左口袋里,讓它們相互做個伴。每次換衣服,她都格外仔細這兩個寶貝。直到天氣熱了,要穿單衣的時候,她才把銀圓交給大姐保管。這時銀圓已經(jīng)被捂得又暖又亮了。

啟明女校是法國人創(chuàng)辦的教會學校,位于上海原法租界徐家匯圣母院內(nèi)。剛從大王廟小學破敗的校舍走出來,初到啟明女校時,楊絳便被氣派的校園震撼了。她心里不斷地向大王廟小學里的女伴們賣弄:“我們的一間英文課堂(習外語的學生的自修室)比整個大王廟小學還大!我們教室前的長走廊好長啊,從東頭到西頭要經(jīng)過十幾間教室呢!長廊是花瓷磚鋪成的。長廊下面是個大花園。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樹,有草地。環(huán)抱著這片空地,還有一條很寬的長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場’。空地上還有秋千架,還有蹺蹺板……我們白天在樓下上課,晚上在樓上睡覺,二層樓上還有三層……”于是沒過多久,楊絳便徹底融入了新世界,把大王廟小學拋到九霄云外了。

新世界最先給楊絳的新奇,便是語言上的沖擊。開學那天,滿校園里都充斥著“望望姆姆”的叫聲,這是回校的學生在與老師打招呼。在這所教會學校里,校長和很多老師都是修女,頭戴黑帽,身穿黑袍,看上去很是莊嚴肅穆。學生們都叫這些修女“姆姆”。那時楊絳覺得,姆姆便是學校里最威武神氣的人。姆姆們很喜歡精靈古怪的楊絳,與她相處得格外好。

然而,不同于大王廟小學的自由,啟明女校有很多規(guī)矩。起床、早中晚餐以及下午茶,都被嚴格規(guī)定了時間,吃飯間也不能言語,連自帶的零食都只能在飯?zhí)美锸秤茫簧险n和自修時學生也不許講話。楊絳是自由慣了的,天性又好動,剛到這里時,因為上課講話被罰過站。那次她站在教室后面一直哭,直到老師和同學們都走光了也不肯停住。她心里委屈得緊,為什么明明是兩個人講話,卻只罰她一個人呢?直到姆姆來哄她,她才慢慢不哭了。

宿舍的設施是全校統(tǒng)一配置和陳設的,不能像在家里那樣隨心布置。床鋪需要自己整理,既要自己掛床帳,又要自己鋪床、疊被、蓋毯子。雖然楊絳只有八歲,做這些事有些困難,但她天性愛整理,也忙得不亦樂乎。在同學們中,她的房間整理得最漂亮規(guī)整,常常被人夸贊。這段住校經(jīng)歷培養(yǎng)了楊絳的自理能力,讓她變成了傳說中“無所不能”的樣子。

雖然童年的快樂暫時被遏制住了,但是楊絳學業(yè)上的長進卻是飛速的。正如楊蔭杭期待的那樣,啟明女校的語言教學十分扎實,老師們也十分優(yōu)秀。教法文的校長是法國人,主要負責小學生大班的教學,性情溫和。楊絳的大姐壽康算是她的助手,負責小班的教學。教英文的姆姆是蘇格蘭人,不僅和善可親,還能教授鋼琴。她也有一名助教,是個漂亮又多才多藝的混血女孩。連教體操的姆姆都是白俄貴族,不會中文,用英文喊口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楊絳打下了堅實的英語和法語基礎。

這所學校也重視其他學科的教學。教中文的姆姆是最得楊絳喜歡的,這位姆姆聘請了當時上海一位姓鄒的名士作為助理。楊絳是鄒先生班里最小的學生。最令楊絳印象深刻的,是教格致的姆姆。她見到楊絳時總會喚她“同康”。雖然逝去的二姐讓楊絳傷心滿懷,但因姆姆的思念,楊絳似乎覺得二姐并未離開,也因此對那位姆姆充滿感激和敬意。

當然,除了功課,這所學校還教會了楊絳許多。在很多年后,楊絳回憶起啟明女校時講道:“我在啟明還是小孩,雖未受洗入教,受到天主教姆姆的愛心感染,小小年紀便懂得‘愛自己,也要愛別人’,就像一首頌歌中唱的‘要愛人,莫負人家信任深;我要愛人,因為有人關心’。”

度過了最初的適應期,有一件事最讓楊絳感到傷心難過,那就是學校的“月頭禮拜”。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末,學校都會給學生放假,讓她們回家去看望父母。這一天,上海本地的學生們都歡天喜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回家。留校的學生沒有幾個,楊絳就是其中之一,對爸爸媽媽的思念伴著同伴都不在的孤寂,混成苦澀的滋味卡在喉嚨。管飯?zhí)玫哪纺分肋@幫小鬼不好過,就把飯?zhí)美锍允5陌氚盀觚斕恰彼徒o她們解悶。糖也無法化解她們心里的苦,她們吃得舌頭也厚,嘴巴也酸。直到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回校,她們才恢復正常。

原本以為每個“月頭禮拜”都要這樣煎熬著過,忽然有一天,大姐鄭重其事地對楊絳和三姐說,要帶她們?nèi)ヒ粋€地方。說著,大姐拉過楊絳,仔仔細細整理了楊絳的衣服,把她的袖管和褲腿拉整齊,才帶她們出門。楊絳入學后第一次走出長廊,跟著兩個姐姐,乘電車到了一個地方,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大樓前。大姐告訴楊絳:“我們?nèi)ヒ姲职帧!?/p>

楊蔭杭這時大病初愈,剛剛到《申報》任職。許久不見的父女格外親近。楊絳緊挨著爸爸,聽他講話。爸爸要帶她們?nèi)コ源蟛停瑮罱{生怕用不好刀叉,爸爸就安慰她說:“沒關系,你就坐在爸爸對面,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小小的楊絳拉著楊蔭杭的手,由他帶到附近的青年會去。爸爸穿著寬大的嗶嘰長衫,楊絳的手被蓋在爸爸的袖口里,暖和和的。到店后,她像個小猴子,學著爸爸的樣子吃飯,但還是吃錯了。她不懂湯要一口氣喝完,總是吃吃停停。侍者想撤她的湯,她又端起來喝,侍者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楊蔭杭只好提醒她:“吃不下的湯,可以剩下。”

回去的路上,爸爸和姐姐都笑楊絳吃湯。她們又問她什么最好吃,她答不上來,因為當時只顧著用刀叉,食物的味道都不記得了,只覺得都很怪,唯有冰激凌最好吃。

那年秋天,楊蔭杭就把家遷到了上海。他認為,世上只有兩種職業(yè)是他愿意做的:一是律師,一是醫(yī)生。他做不了醫(yī)生,便只好重操法律舊業(yè),當起律師。但當時上海魚龍混雜,伸張正義何其困難。沒過幾年,楊蔭杭又決定搬到蘇州。

楊蔭杭是反對置辦家宅的。他認為經(jīng)營家宅是一件耗時費力的事,會把自己變成家宅的奴隸;對子女來說,有家宅繼承無疑是禍害,會把原本有所作為的青年人變得“吃家當”,成為廢人。他曾明明白白講:“我的子女沒有遺產(chǎn),我只教育他們能夠自立。”

但若想在蘇州開律師事務所,靠租賃宅子是不行的。楊蔭杭無法,聽聞安徐堂正在出售,便買了下來。這是一座明朝的建筑,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幾乎要倒塌,在當?shù)兀藗兘兴晃奶谩B犅劽鞒褐屹t橫行時期,有人奏稱“五城造反”,其中就有蘇州。有位徐大老爺把“五城”改成“五人”,救了蘇州老百姓性命。蘇州老百姓為感念這位徐大老爺,便一人捐獻一文錢,修筑了這座一文堂。楊蔭杭用人壽保險費將這座宅子買下后,修葺了部分房子,拆了些小破屋,擴大了后園,還添置了一些花木,宅院才顯得有生氣些。

然而這所房子還是老舊的,尤其是后園,只要掀起一塊磚,就能看到磚下有許許多多鼻涕蟲和蜘蛛。楊蔭杭想到了主意,向孩子們懸賞:鼻涕蟲一個銅板一個,小蜘蛛一個銅板三個,大蜘蛛三個銅板一個。在楊絳看來,這種教育方式其實是在鼓勵孩子們通過勞動賺錢,并非“勞動光榮”。唐須嫈有些擔心:“不好了,你把‘老小’都教育得唯利是圖了。”

唐須嫈此時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務,還要照顧楊絳的兩個姑姑。這兩個小姑子,在家事上不但沒能幫得上嫂子,反而總是給嫂子惹事端。但唐須嫈從不懊惱,總是那樣平和淡然,忙忙碌碌。這種不慌不忙的持家態(tài)度,也在楊絳心里留下了烙印。

楊絳周末回來,發(fā)現(xiàn)生病休學在家的三姐和弟弟們都靠捉蟲賺了不少錢,家里的蟲子甚至真給姐弟幾個捉到蹤跡難覓,但她并不很在意賺錢的事。父親從小便教她不要在物質(zhì)上有過多要求。有次父親的一個朋友開汽車接他們一家去做客,楊絳之前從未坐過汽車,很是新奇。到那家之后,她又被房間富麗堂皇的裝飾所震撼。這里太闊氣了,有穿著體面的仆人,有綠樹成蔭的花園,洋房漂亮得像畫里的一樣。回家后,姐妹幾個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非常羨慕。父親卻淡淡地說:“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楊絳成年后回憶父親的教誨時講道:“假如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艷羨,父親也常常只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這也許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斗’。我私下反應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嗎’?”這種淡然的性子伴隨了楊絳一生。

楊蔭杭還教孩子們“有志氣”。楊絳上中學的時候,聽父親講到同鄉(xiāng)有一位姓陸的朋友,他的兩個在交通大學讀書的兒子“倒是有志氣的,逃出去做了共產(chǎn)黨”。據(jù)楊絳回憶,兄弟倆便是陸定一兄弟。

小時的楊絳,便在啟明女校與父母的雙重教育下,漸漸樹立起了人生觀與價值觀。那時她便明白,人生有許多東西是要靠自己的能力爭取的,并不依靠別人施舍,但無須貪婪,不屬于自己的總歸是強求不來的,要學會克制。她與啟明女校的緣分僅持續(xù)了三年。在談及啟明女校對自己的改變時,她答道:“中文、英文和各課學習打下堅實的基礎是一個方面,最重要的是鍛煉和培養(yǎng)了獨立的生活能力,不止于應付日常生活,還包括自我判斷、學會克制、如何正確與別人和集體相處……克制好奇心,須有堅強的意志。意志是逐漸練出來的。”

1923年暑假,已在蘇州安定下來的楊蔭杭開始著手為閏康和季康辦理轉(zhuǎn)學。除了期盼合家團聚,楊蔭杭對女兒們的教育問題也有了擔心。啟明女校是宗教學校,壽康、同康皆在此讀了好幾年書,受宗教影響頗深。壽康接受了洗禮,儼然成了一名天主教徒,整天喊著要去做修女。同康信了天主教,在生命垂危時也要求受洗。無奈之下,父母二人只好請徐家匯圣母院的教父為同康施洗禮。雖然楊蔭杭思想開明,也尊重宗教,卻不希望女兒的自由意志受到太多宗教的影響。

他請妹妹楊蔭榆幫忙挑選學校。楊蔭榆起先挑中的是自己的母校蘇州景海女校,甚至已經(jīng)帶了閏康和季康去報名。但就在幾天后,楊蔭榆受振華女校校長王季玉邀請,去振華女校演講,回來后又覺得振華好過景海。閏康和季康就插班考入振華女校。

蘇州與上海不同:上海猶如摩登女子,洋派、熱情,充滿躁動與不安;蘇州卻似初嫁做人婦的江南女子,溫婉、內(nèi)斂卻清醒穩(wěn)當。十二歲初長成的楊絳,與這座古城的氣質(zhì)契合得那樣妥帖。

初入振華,楊絳很是失落。相較于啟明中學的現(xiàn)代與氣派,那時的振華女校顯得狹小又破敗—校舍簡陋,學生也少。她甚至覺得:“由上海啟明轉(zhuǎn)入振華,就好比由北京師大附小轉(zhuǎn)入了大王廟!”

然而,振華女校確是我國近代女子教育史上非常值得一提的學校。它于1906年由謝長達女士創(chuàng)辦。謝長達女士婚后從夫姓,以“王謝長達”為名。學校取名“振華”,旨在振興中華。學校創(chuàng)辦伊始,就得到了堪稱現(xiàn)代教育奠基人的章炳麟先生、 蔡元培先生的鼎力支持,并親任校董。此外,社會賢達、各界名流李根源、葉楚倫、竺可楨等出任校董,過問校政。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評價說:“振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學校,是振興女子教育最早的先鋒。”1917年,王謝長達三女王季玉碩士由美學成回國接管校務,學校聲譽日著,中外著名學者如章太炎、胡適之、吳貽芳、貝時璋等以及美國教育家杜威夫人、法國孟納博士、美國陀開大學教務主任羅索博士及夫人、英國劍橋大學院長佛萊女士都曾到校演講。

楊絳那時還不能體會這些,樸素的校舍讓她沒了探索的熱情。三姐入學體檢時查出有沙眼,每一兩天就要去醫(yī)院,翻開眼瞼用小刀刮,非常疼,還要經(jīng)常吃瀉藥。三姐就變成了病號,天天頭痛,后來干脆休學了。三姐休學在家后,只剩楊絳獨自一人上學,更覺孤寂。萬幸的是,日子久了,楊絳漸漸體會到這所學校的好處來。因為學生不多,老師與學生之間相熟,更加親近。校長王季玉尤其疼愛楊絳,吃飯時,總與楊絳同桌;見楊絳長得瘦小,覺得是因她營養(yǎng)不夠,就鼓勵她多喝牛奶;從家里帶來菜肴,也會一人一勺分給學生,剩下的全部給楊絳。校長對楊絳的好,楊絳一生都在感念。

初入振華,楊絳沒什么玩伴。下課后,女同學們聚在一起,只是談些閑話:誰家小姐受聘了,那翡翠有多綠,牌面有多大……楊絳覺得很無聊。她與差不多大的費孝通在一起玩過一陣子,但那時這位大才子呆頭呆腦胖乎乎,女孩子玩的游戲全然不會。楊絳覺得跟他一起玩沒意思,就不再找他。

費孝通小學時在振華附小念書,因年紀小,媽媽怕他受大男孩欺負,就讓他到振華女校讀中學。他腦子靈光,數(shù)學尤其好。楊絳剛?cè)雽W時數(shù)學成績差,經(jīng)常“吊黑板”,老師就讓費孝通解答。楊絳因此對費孝通有了敵意,常常找茬欺負他。費孝通只在振華女校念了一年便轉(zhuǎn)學去了東吳附中,后來跳級到東吳大學,剛好碰到同樣跳了一級的楊絳。兩人的緣分持續(xù)了多年,這是后話。

在英文課堂上,楊絳在啟明女校打下的基礎盡數(shù)畢現(xiàn)。每次老師提問,她都能搶先回答。老師只好禁止她搶答,直到全班都回答不上來,才讓她發(fā)言。但她的國文成績并沒有想象中好,第一學期老師只給了她六十分。

楊蔭杭卻并不怎么關心楊絳的考試成績。他認為,女孩身體嬌弱,過分用功會損傷根本。這大抵因與他在美國一同讀書的女同學刻苦異常、個個早逝有關。他還覺得有些學生死讀書,除卻高分數(shù),在生活里就是低能兒,他不希望看到女兒這樣。楊蔭杭信奉孔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在教育女兒上,總是順其自然。楊絳高中時還不辨平仄,楊蔭杭也不著急,說到時自然會懂,后來楊絳果然忽然就懂了。父親便踱到廊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考她。若是她答對了,父親便開心而笑;若是她答錯了,父親也是笑。

父親這種寬和的性子影響了楊絳。她曾經(jīng)為高中時發(fā)生的一件糗事寫了篇文章,名為《記章太炎先生談掌故》,發(fā)表在1998年第2期的《十月》雜志上。文章寫得妙趣橫生,很能見得她的脾性。

大約是一九二六年,我上高中一、二年級的暑假期間,我校教務長王佩諍先生辦了一個“平旦學社”(我不清楚是否他主辦),每星期邀請名人講學。我參與了學社的活動,可是一點也記不起誰講了什么學。唯有章太炎先生談掌故一事,至今記憶猶新。

王佩諍先生事先吩咐我說:“季康,你做記錄啊。”我以為做記錄就是做筆記。聽大學者講學,當然得做筆記,我一口答應。

我大姐也要去聽講,我得和她同去。會場是蘇州青年會大禮堂。大姐換了衣裳又換鞋,磨磨蹭蹭,我只好耐心等待,結(jié)果遲到了。會場已座無虛席,沿墻和座間添置的板凳上挨挨擠擠坐滿了人。我看見一處人頭稍稀,正待擠去,忽有辦事人員招呼我,叫我上臺。我的座位在臺上。

章太炎先生正站在臺上談他的掌故。他的左側(cè)有三個座兒,三人做記錄;右側(cè)兩個座兒,一位女士占了靠里的座位,靠臺邊的記錄席空著等我。那個禮堂的講臺是個大舞臺,又高又大,適于演戲。

我沒想到做記錄要上臺,有點膽怯,尤其是遲到了不好意思。我撇下大姐,上臺坐在記錄席上。章太炎先生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講他的掌故。我看見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硯臺,有一疊毛邊紙,一支毛筆。我看見講臺左側(cè)記錄座上一位是王佩諍先生,一位是我的國文老師馬先生,還有一位是他們兩位老師的老師金松岑先生,各據(jù)一只小桌。我旁邊的小桌上是金松岑先生的親戚。她是一位教師,是才女又是很美的美人。現(xiàn)在想來,叫我做記錄大概是陪伴性質(zhì)。當時我只覺得她好幸運,有我做屏障。我看到我的老師和太老師都在揮筆疾書,旁邊桌上的美人也在揮筆疾書,心上連珠也似叫苦不迭。我在作文課上起草用鉛筆,然后用毛筆抄在作文簿上。我用毛筆寫字出奇地拙劣,老師說我拿筆像拿掃帚。即使我執(zhí)筆能合規(guī)范,也絕不能像他們那樣揮灑自如地寫呀。我磨了點兒墨,拿起筆,蘸上墨,且試試看。

章太炎先生談的掌故,不知是什么時候,也不知談的是何人何事。且別說他那一口杭州官話我聽不懂,即使他說的是我家鄉(xiāng)話,我也一句不懂。掌故豈是人人能懂的!國文課上老師講課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聽,就夠我學習的了。上課不好好聽講,倒趕來聽章太炎先生談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該說是無識學子的勢利眼吧。

我那幾位老師和太老師的座位都偏后,唯獨我的座位在講臺前邊,最突出。眾目睽睽之下,我的一舉一動都無法掩藏。我拿起筆又放下。聽不懂,怎么記?坐在記錄席上不會記,怎么辦?假裝著亂寫吧,交卷時怎么交代?況且亂寫也得寫得很快才像。冒充張?zhí)鞄煯嫹桑矣謴臎]畫過符。連連地畫圈圈、豎杠杠,難免給臺下人識破。罷了,還是老老實實吧。我放下筆,干脆不記,且悉心聽講。

我專心一意地聽,還是一句不懂。說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完全不知道。我只好光著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談—使勁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講的話都看到眼里,這樣把他的掌故記住。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細,也許可說,全場唯我看得最清楚。

他個子小小的,穿一件半舊的藕色綢長衫,狹長臉兒。臉色蒼白,戴一副老式眼鏡,左鼻孔塞著些東西。他轉(zhuǎn)過臉來看我時,我看見鼻子里塞的是個小小的紙卷兒。我曾聽說他有“腦漏”的病。塞紙卷兒是因為“腦漏”吧?腦子能漏嗎?不可能吧?也許是流鼻血。不過他那個紙卷上沒有墨。我流鼻血總用蘸墨的棉花,因為墨能止血。也許他流的是膿?也許只是鼻涕?……據(jù)說一個人的全神注視會使對方發(fā)癢,大概我的全神注視使他臉上癢癢了。他一面講,一面頻頻轉(zhuǎn)臉看我。我當時十五六歲,少女打扮,梳一條又粗又短的辮子,穿件淡湖色紗衫,白夏布長褲,白鞋白襪。這么一個十足的中學生,高高地坐在記錄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記,確是個怪東西。

可是我只能那么傻坐著,假裝聽講。我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臺下看。臺下的人當然能看見我,想必正在看我。我如坐針氈,卻只能安詳?shù)刈粍印R恍r足有十小時長。好不容易掌故談完,辦事人員來收了我的白卷,叫我別走,還有個招待會呢。反正大姐已經(jīng)走了,我且等一等吧。我雜在人群里,看見主要的陪客是張仲仁、李印泉二老。李老穿的是寶藍色亮紗長衫,還罩著一件黑紗馬褂。我不知自己算是主人還是客人,乘主人們忙著斟茶待客,我“夾著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蘇州報上登載一則新聞,說章太炎先生談掌故,有個女孩子上臺記錄,卻一字沒記。

我出的洋相上了報,同學都知道了。開學后,國文班上大家把我出丑的事當笑談。馬先生點著我說:“楊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裝樣兒寫寫嗎?”我只好服笨。裝樣兒寫寫我又沒演習過,敢在臺上嘗試嗎!好在報上只說我一字未記,沒說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原是去聽講的,沒想到我卻是高高地坐在講臺上,看章太炎先生談掌故。

父親順其自然的教育理念成為肥沃的土壤,培育了楊絳廣泛的興趣。這一時期,她養(yǎng)成了最重要的習慣—讀書。楊蔭杭將她的喜好看在眼里。如果楊絳表現(xiàn)出對什么書感興趣,他就將這本書放在桌上。如果一段時間后楊絳沒讀或是半途而廢,他就把這本書收起來,算是無聲的懲罰。楊絳感興趣的是辭章小說,最喜歡李煜的詞,還把李煜所有的詞都找來讀。父親笑她“喜歡辭章之學”。

中學是一個人閱讀習慣養(yǎng)成的關鍵期,這時若讀了足夠多的且質(zhì)量好的書,會鋪就人一生文字功底的堅實基礎。楊絳便是在這時飽覽群書。從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到《道德經(jīng)》,從沃爾特的《艾凡赫》到流行的冰心、蘇曼殊作品,她都會找來讀。父親問她:

“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么樣?”

“不好過。”

“一星期不讓你看書呢?”

“一星期都白活了。”

閱讀很快見了成效。高中時,楊絳的文學天賦名滿全校。她曾經(jīng)作過一首《齋居書懷》:

世人皆為利,擾擾如逐鹿。

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脫俗。

這首詩被刊于《振華校刊》,國文教師孫伯南先生專寫了批注:“仙童好靜。”由此可以見得,楊絳長到這時,不僅有了學識積淀,還漸漸形成了不慕虛名、不愛俗物的風骨。

振華女中不同于啟明女中。在啟明凡事有姆姆看管,在振華卻全然依靠自律。學校有自治會,楊絳擔任過學生自治會的會計。那時會計并不好當,有大洋、小洋,每天的“貼水”都不一樣,計算相當復雜。收下的銅板很臟,堆了滿床,被褥都臟得不能睡。她還任了英文會長,主持Open Meeting,演出英文節(jié)目。有次英文演講,第一次登臺的楊絳嚇得講了一半,剩下的全忘了,竟然也得了第一名,還得了一本日記本作為獎品。對此,父母都很高興。

楊蔭杭一口回絕了她。他態(tài)度很堅定:“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楊絳很為難,他就講了當年自己擔任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時候“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的故事。他又問楊絳:“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 to say no!你敢嗎?”

“敢!”楊絳苦著臉答。

回到學校后,楊絳無法借家里推脫,只好說“我不贊成,我不去”。這當然被認為是“豈有此理”。然而“豈有此理”很快變成了“很有道理”。那天演講時,果然有心懷不軌的軍人邀請女學生逛戲院。學校聽聞,生怕惹出事端,便不再讓學生去演講。無論楊絳是否為那天的決斷感到慶幸,從那時起,她卻知道了勇于說“不”的可貴。這種難能可貴的能力,甚至成為她獲得一生幸福的前提。

如果說啟明中學培養(yǎng)了楊絳融入集體的能力,振華中學則培養(yǎng)了楊絳實干及自律的本事。這些品質(zhì)伴著楊絳,走過一生漫長的歲月。

高中畢業(yè)將至,楊絳屬意清華大學。她成績優(yōu)異,六年的課程五年便讀完了,提前一年從振華女校畢業(yè)。不巧的是,楊絳畢業(yè)那年,清華恰好未在南方招生。但所幸她被兩所大學同時錄取:一所是蘇州的東吳大學,一所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楊絳在這兩所大學的入學成績都是第一。出色的成績讓東吳大學對振華女校刮目相看,特準允振華女校學生免試入學。這令校長王季玉倍感自豪。

再一次面臨擇校問題的楊絳,聽取了三姑母楊蔭榆和校長王季玉的意見。她們覺得女校過于閉塞,大學應該開闊社交,于是楊絳便選擇了東吳大學。

大學五彩斑斕的課外生活,一下子讓多才多藝的楊絳如魚得水。她會吹簫,會彈月琴,會唱昆曲。她曾經(jīng)和同窗好友周芬、沈淑參加過校民樂隊的演出。課余時間,三人常常合作一曲《梅花落》,琴聲悠揚,引人注目。

誰能料想,個子并不高的楊絳,在大學時加入了排球隊,還曾有過得分出彩的高光時刻。1991年,楊絳在一篇名為《小吹牛》的隨筆里談到:

我剛進東吳大學,女生不多,排球隊里我也得充當一員。我們隊第一次賽球是和鄰校的球隊,場地選用我母校的操場。大群男同學跟去助威。母校球場上看賽的都是我的老朋友。輪到我發(fā)球。我用盡力氣,握著拳頭擊過一球,大是出人意料。全場歡呼,又是“啦啦”,又是拍手,又是嬉笑叫喊,那個球乘著一股子狂喊亂叫的聲勢,竟威力無窮,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當然別想再有第二分)。當時兩隊正打個平局,增一分,而且?guī)е敲礋崃业耐荩瑢Ψ綒怵H,那場球賽竟是我們勝了。至今我看到電視熒屏上的排球賽,想到我打過網(wǎng)去的一個球,忍不住悄悄兒吹牛說:“我也得過一分!”

楊絳上大學時不愛打扮,每天只洗一次臉,也不擦水粉胭脂。她不大用功,也不出風頭,跟同學們相處得都好。有位女同學,綽號“紅嘴綠鸚哥”,每上一課換一套衣服,戴大鉆戒。楊絳見了好奇,問:“許我‘水晶簾下看梳頭’嗎?”那女同學讓楊絳玩她的脂粉,還告訴楊絳“要白,得用檀香粉”。楊絳同樣與她相處得融洽。

大學一年級,文理科是全都要上的。到了二年級,楊絳面臨分科的選擇。她覺得很為難,“我在融洽而優(yōu)裕的環(huán)境里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么。所謂‘該’,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釋”。她跑去問父親,父親則回答:“沒什么該不該,最喜歡什么,就學什么。”楊絳覺得不夠穩(wěn)妥,又問:“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便跟她講:“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蘇州東吳大學的兩個強項專業(yè)是醫(yī)學預科和法學預科,前者三年畢業(yè)可直升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后者可直接升入上海東吳大學法科。她崇拜南丁格爾,想學醫(yī),但又性子柔軟,對血淋淋的生命有些害怕。生物實驗要活剝螃蟹的殼,看那還在跳動的心,楊絳替螃蟹痛得手都軟了,手指都不聽使喚了。全班同學都剝下了蟹殼,唯獨她苦著臉,剝不下。大學一年級時,她認識了來自美國的姑娘陶樂珊·斯奈爾,兩人很是投緣。陶樂珊告訴楊絳,她爸爸將做一臺大手術,為喉部堵塞不能進食的患者插一根橡皮管子到胃里,楊絳若是有興趣,她可以smuggle(偷帶)楊絳入醫(yī)院去見識。楊絳洗澡又洗頭,還穿上護士的白衣,戴一頂圓頂白帽,混進手術室,站在不礙人的近旁。陶樂珊說:“假如你暈倒,我抱你出去。”楊絳沒有暈倒,堅持看完了整臺手術,但是足足兩個星期不想吃肉。

楊絳學醫(yī)的熱情就這樣被澆滅了。

楊絳喜歡文科,但東吳大學的文科只有法學和政治。父親此時正開律師事務所,她覺得自己如果做了律師,可以在事業(yè)上幫幫父親,還能借此接觸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為小說創(chuàng)作積累素材。楊蔭杭卻堅決反對女兒學法律。大概是看透了律師行業(yè)的不公與妥協(xié),他不忍女兒重蹈覆轍。無法,楊絳最后選擇了政治學。

世事弄人,不喜歡政治的楊絳偏偏選了政治學作為專業(yè)。她倒也因禍得福,既然對本業(yè)沒興趣鉆研,便有了大把時間讀喜歡的書,從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從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到房龍的《我們生活的世界》。楊絳作為文科生,也會經(jīng)常與費孝通等人討論時間是空間的第四量向等問題。那時她沒能完全搞懂這個問題的意思,直到1935年出國前,她坐在房間,想著三年后能不能繼續(xù)回到這里,忽然明白了這個命題:雖然地方還是老地方,但已不是原來的所在了,因為地球隨著時間流逝在轉(zhuǎn)動,一切空間都發(fā)生了偏轉(zhuǎn)。

雖然對本專業(yè)投入的精力不多,但楊絳是不需要死讀書便可以取得好成績的女生。當時一般大學將成績分為五等,東吳大學則分六等:一等最好,六等最次。一二年級時,楊絳因貪玩功課并不拔尖,有些科目成績偶爾會掉到二等去。到了三四年級時,楊絳每門成績都能到一等,連“四肢發(fā)達”的體育也不例外,成了學校為數(shù)不多的“純一等”的學生。楊絳還是班上的“筆桿子”。東吳1928年英文級史和1929年中文級史都是出自她的手筆。

東吳大學在蘇州城墻邊上。閑時楊絳總喜歡到城墻上去走走,看看城墻內(nèi)外的景色。離葑門城不遠有一戶人家,臨水而居,從城墻上可以望見墻里整齊的青竹籬笆和一座瓦房。楊絳每次走到這里都要由衷地贊嘆“好個臨水人家”。沒想到,不久之后,她便能走進這戶人家。

楊絳在啟明女校時便有了法文基礎,但幾年未曾溫習,有些生疏,于是想趁著大學時重拾法語。大姐利用暑假幫她補習,她私下也會記生詞,做練習,但總希望有老師指點一二。大姐的朋友蘇雪林知道她的心思,就介紹了位比利時夫人作為她的法語老師。這位夫人,正住在楊絳從城墻上看到的那處宅院里。夫人嫁給了一位在比利時留學的中國留學生,留學生回國后開了家玻璃廠,生意很好。他還有位原配妻子,據(jù)說已經(jīng)離婚,但仍然住在他的父母家。楊絳觀察這位夫人,發(fā)現(xiàn)她神情憔悴,舉止粗俗,過得并不好,再看夫人在娘家時的照片,眼波流轉(zhuǎn),神采奕奕,貌美優(yōu)雅,便料定夫人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的。

果然,有次夫人拿了報紙上剪下來的一則小小的離婚啟示,問楊絳這有沒有法律效力。楊絳仔細看了,發(fā)現(xiàn)這就是一則廉價廣告,刊登在不入流的小報上。夫人從楊絳閃爍其詞的態(tài)度中讀出了什么,便沒有追問。后來楊絳送了夫人禮物,推說功課忙,便沒有再去上法語課。

夫人還是回了比利時。她的丈夫曾經(jīng)向她發(fā)誓,如果欺騙她,就讓上帝懲罰他,讓他們的女兒死掉。未料想他們的女兒真的死掉了。夫人心灰意冷,求助比利時大使館,回到了她的祖國。

楊絳每次再走城墻,看到這戶人家時,不免連連嘆息。不幸的婚姻,可以把父母的掌上明珠變作憔悴的婦人,可以把優(yōu)雅的淑女變成粗魯?shù)臐妺D。她見了不幸的婚姻,自然對婚姻最壞的樣子有了想象。

楊絳因跳級沒被清華大學錄取,晚她一年畢業(yè)的振華同學蔣恩鈿卻趕上了清華招生,順利進入清華。蔣恩鈿鼓勵楊絳轉(zhuǎn)學,還陪她到上海交通大學領了轉(zhuǎn)學考試的準考證。但楊絳的大弟寶昌突然患病,原本就有的肺結(jié)核迅速惡化,并發(fā)急性結(jié)核性腦膜炎,這在當時是不治之癥。楊絳與母親、大姐連夜輪流值守。母親只讓楊絳坐在外面,所以她隔著珠羅紗帳子才能看見弟弟。一天夜里,父親突然喊她們起來,原來是大弟去世了。

這天恰好是清華招生考試的第一天,楊絳放棄了考試。后來她回憶,那是她第三次親眼看見人去世。“第一次是祖母,她是含笑去世的,滿面慈祥的微笑,一點不可怕。第二次是外祖父,他和生病前不像了,略有點可怕;大弟弟完全變樣了,臉縮小了,變成兒童時期的大弟,不可怕。錢瑗出生時,我覺得她活像我的大弟。”

經(jīng)了這次變故,楊絳能體會母親錐心刺骨的痛。她回憶起失去二姐時的哀傷,不禁更同情母親。從這時開始,她與家的牽絆更多,感情更親近了。

就在這一年,中學時的校長王季玉先生為楊絳申請到美國著名女校衛(wèi)斯理(Wellesley College)的獎學金。獎學金免去了學費,但需自付住宿費和生活費。父母尊重楊絳的意見,只要她想去便讓她去。但楊絳已然能體會父母持家的不易。父親一人收入要支撐一家人吃穿用度,本就緊張,若自己再增加開支,必定使父母生活受影響。她本就對政治無甚興趣,覺得去美國讀政治不如留下考清華文學系。思量再三,她拒絕了這次機會。

1931年冬,學校開始鬧學潮。那時學校教育管理之混亂,影響之大,前所未有,校園幾乎變成監(jiān)獄。同在東吳大學的費孝通搶先一步轉(zhuǎn)學到燕京大學,楊絳則設法與好友從學校逃了出來。眼見開課無望,他們幾人不忍時光荒廢,便商量一起去燕京大學借讀。1932年,楊絳辦好去燕京大學借讀的手續(xù),與同學周芬、張令儀、孫令銜等五人一道北上。

轉(zhuǎn)學去燕京大學須經(jīng)考試。楊絳考完試后便到清華去看望蔣恩鈿。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表兄,兩人結(jié)伴而行。蔣恩鈿見到楊絳很是欣喜,得知楊絳要去燕京大學借讀,便建議楊絳干脆到清華學習,還幫她辦理轉(zhuǎn)學至清華的手續(xù)。

兩人相談甚歡,到了分別的時候,孫令銜由表兄陪著,來古月堂接楊絳一道回燕京。一段傳奇故事就此上演。

最愛的人,大概都會變成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停掛在嘴邊,仿佛隨時可以脫口而出。有些人足夠幸運,任何時候都可以呼喚這個人,而有些人的名字,卻只能永遠止于心底。人一生,要愛幾個人才足夠呢?在楊絳情竇初開的那個年代,與才女的才情相伴的,往往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對張愛玲而言,寂寞時輕呼的,會不會是胡蘭成?對蕭紅而言,孤苦時想到的,到底是蕭軍還是端木蕻良?林徽因在沉溺于塵世幸福時,會不會幻想與自己朝夕相伴的人,是曾經(jīng)漫步于康橋的那一位?與她們相比,楊絳足以稱得上幸運。因為無論面對幸福或是災禍,順境或是困難,與楊絳相伴的,支撐她走下去的,始終是那個人。她不必一邊面對與一個人的柴米油鹽,一邊幻想與另一個人的紅塵前緣;也不必照料一個人的點點滴滴,卻成就他跟另一個人的山河歲月。楊絳與錢鍾書,波瀾不驚地相識,不慌不忙地共度悠長歲月,溫柔而堅定地寫就一生只愛一人的誓言。

能夠與一人相伴終老的女子,往往具備識人的智慧,還兼具拒絕別人的膽量。在戀愛的年紀,楊絳便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在東吳大學念書時,楊絳便因出色的成績與嬌美的樣子,成了一眾吉士傾慕的對象。她的室友和楊絳睡前談心,評價她道:“男生愿意追求的女生有五個條件:一要相貌好,二要年紀小,三要功課好,四要身體健康,五要家境好。楊季康五樣全都占了。”處在嬌俏年紀的楊絳十分害羞,把頭埋在被窩里不作聲。

雖然年紀輕輕的楊絳十分青澀,但面對形形色色的追求者,她卻從不含糊。遇到不喜歡卻對自己殷勤的異性,許多涉世未深的姑娘容易迷失自我,輕易陷進去,或是不忍拒絕他人的執(zhí)著真誠,出于同情兼著虛榮的心情接納錯誤的人。無論怎樣,這種選擇往往將姑娘們的人生導向不幸,至少,在波瀾不興的生活下,永遠喪失了與知心人靈魂相伴的機會。有些人的伴侶換了又換,生活卻總是不幸;有些人被傷害之后便肆無忌憚地傷害無辜的人,忘記人類尋找伴侶的初心。現(xiàn)在總是有人討論,婚姻制度是符合人性的嗎?或者僅僅是一種經(jīng)濟制度?或許從人類的動物性出發(fā),新鮮的肉體與不同的人生使生命永保激情;又或者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講,婚姻或固定唯一的伴侶是抵御人生風險的最好合伙形式。但我們無法否認,如果一個人足夠有智慧且足夠幸運,她是有機會遇到與她靈魂相通的人的,并在遇到這個人之前保持清醒,不被錯誤的人奪去生命剩下的時間,由此相伴一生。雖然年輕,楊絳卻似乎早早懂得了這個道理。條件出眾的楊絳在青春時收到數(shù)不清的愛意,示好的男生據(jù)說有孔門弟子“七十二人”之多。碰到有愛慕之心的男生遞來書信,她總是一笑了之,置之不理,從未有讓對方誤會的舉動。對那時愛慕她的男孩子來講,楊絳怕是倔強又冷酷的角色,但從歲月流轉(zhuǎn)后回望當時種種,這些男孩子怕也是會感謝楊絳的堅定和智慧,讓自己沒有錯付美好時光。

愛慕楊絳的人有很多,最出名的大概是費孝通了。兩人輾轉(zhuǎn)幾個城市,換過幾個學校,甚至跳級之后,仍然是同學,這令費孝通常常感嘆他們的緣分。費孝通是近代非常有聲望的社會學家,他所作的《鄉(xiāng)土中國》至今是許多社會學甚至中國語言文學問題研究無法避開的著作。他亦是有才情的人,面對優(yōu)秀的楊絳,也不免心動不已,變著花樣搭訕。但楊絳 “不戀愛”的名氣早已在外,他不得不另辟蹊徑,追著楊絳問:“做朋友可以嗎?”冰雪聰明的楊絳當然知道他的目的,她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明明白白地對費孝通講:“交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而不是過渡。”一盆冷水將費孝通的熱情澆滅。但費孝通意志仍然堅定,整日圍著楊絳打轉(zhuǎn),逢人便說:“我跟楊季康是老同學了,早就跟她認識,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他打著不許其他男生接近楊絳的小算盤。他還讓好友孫令銜四處宣揚自己是楊季康的男朋友,讓追求者知難而退。但楊絳仍然不為所動。

楊絳所有的等待與堅守,大概都是為了那個人的出現(xiàn)。

楊絳中學畢業(yè)后苦苦執(zhí)著于清華這件事,后來被母親唐須嫈打趣道:“阿季腳下拴著月老的紅線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就是在清華,楊絳終于遇到了那個值得她推開所有錯誤與將就的人。

清華的女生宿舍不許男生出入,等待戀人的男生們便紛紛在古月堂站成“望妻石”。在那個春風拂面的日子,楊絳與蔣恩鈿在古月堂伴著丁香與紫藤花的香氣談天。孫令銜剛巧帶了表兄來,楊絳便見到了他。

“這是我的表兄錢鍾書。”

兩人站定,相顧并無話。據(jù)楊絳日后的說法,那天她大概對錢鍾書沒有很特別的感覺。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她講起對錢鍾書的印象:“初次見到他,只見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鏡,滿身儒雅氣質(zhì)。”她又在他處說:“人世間也許有一見傾心的事,但我無此經(jīng)歷。”

錢鍾書卻沒有楊絳這樣的淡然,他仿佛一下子便看到了生命之光,滿腦子都是楊絳可愛的樣子:“頡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靦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他承認初見楊絳時,楊絳美麗的臉龐像出浴的薔薇新瓣一樣無瑕美好,嬌艷無比。楊絳日后也解釋了這首詩的后兩句:“詩中第四句紅花和雪的典故來自北齊崔氏的洗兒歌,說的是春天用白雪、紅花給嬰兒洗臉,希望孩子長大后臉色好看。”足以見得在錢鍾書看來,楊絳何等美好。

從初次見面的情形,我們大抵可以揣測,楊絳與錢鍾書的關系里,楊絳大概是被愛更多的一方。錢鍾書在日后的歲月里,也表現(xiàn)出對楊絳十二分的依賴,或者說是依戀。

夾在其中的孫令銜大概感覺到了什么,當然也知道費孝通對楊絳的感情。出于對朋友的偏袒,他便扯了個謊,對楊絳說錢鍾書已經(jīng)訂婚,對錢鍾書講楊絳的男朋友是費孝通。

聽罷孫令銜的話,楊絳倒也冷靜,沒有再說什么,錢鍾書卻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生怕一時猶豫就錯過一生。他火急火燎地寫了一封信,約楊絳在工字廳的客廳見面。

也許,上天偏要捉弄有情人。當披荊斬棘遇到對的人時,那人卻不能屬于你。世間大概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對錢鍾書而言,見到楊絳這一面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這種絕望痛苦交織的不堪。但無論如何,我要見你,我要聽你說,我要親口向你解釋,我可以屬于你,你可不可以走向我這里?

萬幸,兩人順利見了面。錢鍾書焦急地說:“我沒有訂婚。”

仿佛等到了什么,楊絳回應他:“我也沒有男朋友。”

以后的漫長歲月,都會見證他們勇敢的意義。人生中,有很多講求緣分的事。追求愛情的人往往更容易相信順其自然的魔力。年輕愛人的心常常是世界上最脆弱易碎的東西。愛得越深,越怕接收到那人可能離開自己的信號,甚至不會面對現(xiàn)實,寧可玉石俱焚,讓自己的感情與心全部摔碎。但試一下,再試一次,至少確定對方的心意,總不會留下悔恨。愛情里的勇敢最難得,也最可能讓人收獲美好的人生。

此時,錢鍾書“清華才子”的身份聲名在外。他比楊絳大一歲,同為無錫人士,父親錢基博是國學大儒。這個數(shù)學、物理不及格,卻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的青年,一次次用老道的筆法針砭時政,暢抒己見。與楊絳表明心意后,錢鍾書滿腔表達與書寫的愿望,幾乎全都傾注在楊絳身上。

男女相悅,若想維持長久,對男子來說,主動將自己呈現(xiàn)在女子面前是一種極其明智的做法。天生愛安穩(wěn)的女子,如果理性又會謀劃,或許會對神秘的異性一見傾心,卻難以將其視作終身伴侶。只有男子全然將自己展示了,又恰好符合女性的胃口,二人才有可能長久地走下去。女子最好單純善于持家,有些才華更是錦上添花,卻萬萬不可將所有的好與壞全然暴露在愛人面前。想要長久穩(wěn)定親密關系的女性,要時刻牢記自己的愛人也是普通生物學上的男子,縱使在你眼里那般獨一無二,也免不了他對新鮮的獵物蠢蠢欲動。

錢鍾書與楊絳的書信似乎可以看得出這種立場。錢鍾書在信中訴衷腸談理想,深入靈魂絮絮叨叨,一派進攻者積極進取的姿態(tài)。楊絳便隨聲附和,一直保持克制與不遠不近的疏離。這讓錢鍾書既愛得心碎又心急如焚。大多數(shù)時候,錢鍾書對楊絳的感情是快樂的,充滿著深情的告白。這時,他寫了許多彰顯才情的詩作,寫到得意處,也不免自我夸贊一番。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七言律詩送給楊絳,其中“除蛇深槽鉤難著,御寇頹垣守不牢”用理學家的語錄入詩,不落窠臼。為此錢鍾書曾自負地說:“用理學家語作情詩,自來無第二人!”

錢鍾書與楊絳的信,不止卿卿我我的小兒女情,他會把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統(tǒng)統(tǒng)剖開給她看。與其說他想向楊絳表露愛意,不如說他是借著這些信梳理自己的人生。他試圖把完整的自己展現(xiàn)給她看。錢鍾書告訴楊絳,自己“志氣不大,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楊絳剛好有同樣的樂趣,亦寫道:“我雖學了四年政治,并無救世濟民之大志。”相同的人生觀很快將二人的心拉到一起。

這不禁讓我想到,在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中,出身貴族世家的凱瑟琳對家族收養(yǎng)的棄子希茨克利夫投入畢生激情,正是因為二人的本質(zhì)如此相似。凱瑟琳說:“我愛他,我的靈魂跟他是同一個料子制成的。”愛情有時就是這樣,弱水三千,我卻只取一瓢飲。楊絳與錢鍾書就是如此,“在一眾追求者中,雖然他并不是我夢想中的樣子,但當我望向他時,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這些語言讓楊絳有了期待,每天回到宿舍時,桌上的信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明白,她徹底淪陷了。

此時,楊絳借讀生的身份使她有些光陰難求的緊迫感,她想利用全身每個細胞吸取清華大學的養(yǎng)分。正如楊絳先生后來所講:“我到了清華,才用功聽課,不再懶懶散散。”她有意選了些內(nèi)容充實壓力也大的課程,包括溫源寧的“英國浪漫詩人”。溫源寧恰好對錢鍾書頗為欣賞,便格外注意楊絳。在一次測試中,因缺乏西洋文學史基礎而答不出題目的楊絳不愿亂寫,索性交了白卷。溫源寧頗為意外,對錢鍾書說:“Pretty girl往往沒有頭腦。”他以為錢鍾書是因楊絳長得可愛才與之交往,后來也傳為趣事。錢鍾書雖對這件事只當玩笑看待,但對楊絳的學業(yè)很是上心。1932年,楊絳結(jié)束清華大學課程,拿到東吳大學文憑,還獲得了學校的金鑰匙獎。錢鍾書看她學有余力,便鼓勵她報考清華外文系研究生,還幫她推薦備考書籍。楊絳按照他的建議自學一年,果然在1933年考上清華外文系研究生,與季羨林做了同班同學。

這一年,錢鍾書本意是讓楊絳留在北京,在清華補習,但楊絳卻自顧自回到蘇州。她覺得,一來自己需補齊清華本科四年課程,力有不逮,不愿倉促;二來自一·二八事變之后,家人與她一度失聯(lián),她十分擔憂。楊絳不肯留在北京與錢鍾書相伴,讓錢鍾書頗感失落,不免有些牢騷。楊絳本不愛寫信,又不想解釋,便索性不理他。錢鍾書更是悵惘。

愛之入骨的人忽然從身邊消失,連信也不肯回,對錢鍾書來講,這大概是從未有過的困苦了。但在外人看來,若不是這些挫折,錢鍾書未必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未必能意識到楊絳在他心中的位置。他也彷徨過,寫下悠長的悲情詩。正如從事錢鍾書作品研究的學者們所發(fā)現(xiàn)的,錢鍾書舊詩中李商隱風格的愛情詩,就是從1932年左右開始出現(xiàn)的。

壬申年秋杪雜詩

纏綿悱惻好文章,粉戀香凄足斷腸;答報情癡無別物,辛酸一把淚千行。

依穰小妹劇關心,髫瓣多情一往深;別后經(jīng)時無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謾,獵獵風聲測測寒;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困人節(jié)氣奈何天,泥煞衾函夢不圓;苦雨潑寒宵似水,百蟲聲里怯孤眠。

面對楊絳的冷漠,錢鍾書雖很是不甘,但也不想放棄。他把信當作撞擊楊絳心門的攻城車,一封接一封。這似乎是以文字為武器的男人的斗志。后來楊絳講,錢鍾書“信很勤,越寫越勤,一天一封”。楊絳本就是心軟之人,與錢鍾書又投緣。在“攻城車”不斷的進攻中,楊絳的心防被攻破,兩人關系恢復如初。

男子的進取與攻擊,不盡然依靠武力或暴力。擅長文字的男子可以書信為劍,擅長理工的男子可以專注為槍。在這個男子力并不能完全釋放的年代,相信錢鍾書沉默中心臟青筋暴起般的斗志與堅韌的意志,可以給男性們一點啟示。

北平到江南的距離成了兩人間最好的羈絆。木心詩中描繪的那時候車馬都慢,一生只夠愛一人,大概便是錢鍾書與楊絳這般了吧。有所愛之人,不以山海為遠,一本書、一封信都足以寄托情思。如今,通訊技術發(fā)達了,目的地似乎變得比以往容易到達,人與人異地的感情卻似乎更難以維持。或許是因為二人正是青春少年,感情純粹堅定得緊;又或許是因為二人的筆足以寫出最纖細的哀愁,即便不能日夜相伴,二人也并無芥蒂。總之,來來回回的書信更加堅定了二人的心意,這段書寫往來、不能見面的日子,反而成為兩人筑牢城堡的磚石。

與錢鍾書相比,楊絳在愛情里并不是一個喜愛傾訴的女子。她寫信不多,寥寥幾封信中,大多是理性的思考與述說,難得見到熾熱愛情的表達。這多多少少讓錢鍾書郁悶。在《圍城》里,方鴻漸傾慕的唐曉芙也是一個不愛寫信的女子,這其中大概有楊絳的影子。

回蘇州后,楊絳經(jīng)人介紹,在上海工部局華德路小學擔任小學教師,月薪一百二十元,算得上當時的金飯碗。楊絳本以為給小學生上課并不難,卻沒料到這份工作并不輕松。她雖然沒有充足的時間為研究生考試做準備,卻依然把學校圖書館里的書讀了個遍。但此時她偏偏因為打傷寒預防針過敏,得了蕁麻疹。父母見楊絳如此,著實心疼,便讓她辭了工作,在家靜養(yǎng)。

此時錢鍾書熬不過心中思念,專程到蘇州看楊絳。這一次,他見到了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楊蔭杭對錢鍾書印象不錯。大概因都是讀書人的緣故,楊父與錢鍾書很談得來,稱贊錢鍾書“人是高明的”,算是默許了女兒與錢鍾書交往。

錢鍾書畢業(yè)后,并沒有同楊絳一起報考清華研究院,而是另有自己的計劃—報考中英庚款獎學金。庚款獎學金是近代特有的產(chǎn)物。在中國“庚子賠款”后,美、英、法、荷、比等國相繼與中國訂立協(xié)議,退還超過實際損失的賠款。退還款項除了償付債務外,其余悉數(shù)用在教育上,中國每年向上述國家輸送相應的留學生,庚款留學生由此產(chǎn)生。錢鍾書想報考的中英庚款獎學金需要兩年社會經(jīng)驗,他便回到無錫,在父親錢基博任教的上海光華大學做老師。有了收入,安身立命之基打好后,男人往往想迎娶心愛之人。楊絳考入清華后,錢鍾書娶她為妻的念頭越來越濃烈。不待與楊絳商量,錢鍾書便與父親一道,奔赴蘇州求親。

楊蔭杭對父子二人直截了當?shù)呐e動有些驚訝,以為楊絳已經(jīng)同意此事。他不忍女兒傷心,便答應將楊絳許配給錢鍾書。楊絳便有些莫名其妙地成了錢家的兒媳婦。

1933年,錢鍾書與楊絳舉行了訂婚儀式。

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有些老派的人,但他在未與楊絳謀面時便認可了這個兒媳。這要追溯到二人千里通信時。那時錢基博見錢鍾書終日魂不守舍地等書信,料定他對信中女子愛得走火入魔,便私下拆開楊絳信件來讀。他看到楊絳叮囑錢鍾書“毋友不如知己”,便覺得很是合意,又見楊絳寫道“現(xiàn)在吾兩人快活無用,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徹終不受障礙”,更是歡喜異常,覺得楊絳既有才華又識大體,早已自作主張修書一封,將錢鍾書托付給她。

到訂婚時,作為公公的錢基博更是看重這個兒媳。他按照祖訓,向楊家討楊絳的生辰八字。楊蔭杭不肯給,說“從前時男女雙方不認識,只好配八字,現(xiàn)在彼此相識相知,還要八字作甚?”錢家也不強求,只好在族譜里隨便亂寫了一個生辰八字了事。錢鍾書的母親操持著兒子的婚事,“快活得睡也睡不著”。

如此看來,錢、楊二人的結(jié)合終究得到了兩家家人的支持。談及戀愛關系時,父母家人這層關系不太容易被想到。一旦涉及婚嫁,雙方家人尤其是父母的意見便很是重要了。天成佳偶也需要回歸柴米油鹽,神仙眷侶也得見過父母。正如楊絳在給錢鍾書的信中所寫,家人皆大歡喜,愛人才能做得長久。總有人問,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該不該繼續(xù)?或許有時,父母迂腐守舊、目光狹隘,甚至有時,向來通情達理的父母忽然變得世俗又勢利,但父母總是希望兒女過得幸福,他們不肯接納的人,想必不會是兒女的最好選擇。

錢鍾書與楊絳訂婚那日正是盛夏,驕陽高照,宴席上高朋滿座,觥籌交錯,熱鬧非凡。充滿歡聲笑語與活力的宴席,似乎成了二人今后美好生活的象征。錢、楊二人的愛情,似乎如童話般,有了最完美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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